“先生的意思是说,圣上会插手这桩案子?”
许印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让大将军去找虞世基,只要虞世基克制不住的贪欲卷入此案,那圣上也一定会插手这桩案子,大将军的机会就来了。”
…
半个时辰后,骨仪再次率领一百多名属下和士兵来到了燕王府大门前,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和中午灰溜溜离去相比,骨仪此时明显多了几分底气,他厉声喝道:“刑部公务,请速速禀报燕王!”
大门口侍卫见他们来者不善,急忙赶回去禀报,片刻,总管钱景忠再次迎了出来,他笑眯眯道:“哟!这不是骨侍郎吗?好久不见了,是哪阵香风把您老吹来?”
骨仪恨得咬牙切齿,“中午我们还见过!”
“是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或许你见的不是我吧!”
“把你烧成灰我都认识!”
“这是怎么说话的。”
钱景忠脸一沉,“我好像和骨侍郎无冤无仇吧!”
“少说废话,刑部审天寺阁血案,涉及十五名燕王府侍卫,这是名单,请立刻通知他们随我去刑部接受询问。”骨仪将一份名单递给了钱景忠。
“很抱歉,燕王殿下不在,我们谁都做不了主,要不,您过几天再来?”
骨仪知道对方一定会这么回答,他已经豁出去了,重重哼了一声道:“我警告钱总管,这是刑部重案,如果燕王府不肯配合,那我只能向圣上禀报,破坏朝廷刑律的责任可是要由燕王殿下来承担。”
钱景忠不屑地撇撇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让侍卫去刑部问话吗?说得这么严重有什么意义,名单我看到了,明天我让他们去刑部报到,这样可以了吧!”
骨仪哪里肯相信他的话,他目光凌厉地盯着钱景忠道:“假如我一定要今天带他们走呢?”
“那就请骨侍郎耐心等候吧!燕王殿下进宫去了,等他回来,你自己给他解释清楚,当然,如果骨侍郎想硬闯进燕王府抓人,那请便!”
说完,钱景忠转身走进了王府大门,骨仪恨得咬牙切齿,他当然不敢硬闯燕王府,但要他再灰溜溜离去,也不可能,他回头低声吩咐一名刑部郎中道:“你速带十人去光宅门外等候,若燕王回府,立刻通知我!”
“属下明白了!”
这名刑部郎中带领十名刑部从事向光宅门方向奔去,骨仪又命令所有人在燕王大门前席地静坐,仅仅这个举动,就足以轰动朝堂了。
…
就在骨仪率领百名手下静坐在燕王府门前的同时,燕王杨倓已经在文成殿御书房外等候多时。
杨倓一般有什么事都会和几位师傅商量,但今天他决定听取张铉的意见,主动出击,这时,一名宦官走出来行礼道:“殿下,圣上让你进去!”
杨倓整了整衣冠,快步走进了皇祖父的御书房,御书房内,杨广正在听取御史大夫裴蕴追查杨玄感余党一案。
杨广下了严令,凡和杨玄感造反有勾结之人一律严惩,裴蕴禀呈圣意,数月来已在各地处死或者流放了三万余人,甚至包括司农卿赵元淑这样的高官。
杨广看了看名单,一些被流放西域之人企图半路逃跑,被士兵抓住了,名单上竟然有诗人王胄和虞绰,王胄是杨广很喜爱的一个人诗人,而虞绰则是虞世基的族侄。
这让杨广一时有点难办了,这时,杨倓走进御书房,跪下行大礼道:“孙儿向皇祖父问安!”
“倓儿有什么事吗?”杨广暂时把逃亡名单放到一边。
“启禀皇祖父,孙儿被人欺凌,恳请皇祖父替孙儿做主!”
“什么?”
杨广愣了一下,连旁边的裴蕴也吓了一跳,居然有人敢欺凌皇太孙。
杨广脸色顿时沉下来了,问道:“是谁欺凌你?”
“回禀皇祖父,是宇文述为报免冠罢职之仇,捏造罪名,联合刑部尚书骨仪陷害孙儿的侍卫。”
旁边裴蕴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居然涉及刑部侍郎骨仪,不知宇文述在虞世基身上花了多少财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把前后情况给朕说清楚!”
杨倓便将天寺阁酒楼一案的经过详详细细给皇祖父说了一遍,杨广面无表情,看不出他的想法,倒是旁边的裴蕴却听出了一点端倪,一件小小的打架斗殴案竟然惊动了刑部,这里面的水确实很深啊!
杨广忽然回头问裴蕴,“御史台知道这件事吗?”
裴蕴连忙道:“微臣刚从大兴城回来,尚不了解情况,不过,御史台可能会知道一点内情,如果陛下不嫌麻烦,微臣可以去打听一下。”
“去吧!”
“微臣遵旨!”
裴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杨倓,快步离开了御书房。
虽然御书房内只剩下皇祖孙二人,但杨广也并没有袒护皇孙的意思,他冷冷道:“你的侍卫参与打架斗殴,还伤了人命,刑部秉公执法,又有什么不对,难道因为你是皇孙,你的侍卫就可以网开一面吗?”
杨倓得到了张铉的详细指点,他知道该怎么应对皇祖父的责问,他不慌不忙道:“启禀皇祖父,孙儿并没有袒护侍卫的意思,我的侍卫虽然和宇文太保恶斗,却没有出手伤人,伤人者张须陀的部将,这并不是什么大案子,很寻常的一件小案子,本来是由河南尹王府君审理,却被刑部硬夺过去,皇祖父不觉这里面有点蹊跷吗?”
“那你想要朕做什么,替你来审这个案子吗?”杨广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子。
杨倓跪下道:“孙儿只求皇祖父主持公道,孙儿不想袒护侍卫,但也绝不容别人欺辱孙儿和孙儿的侍卫!”
杨广注视这个长孙半晌,他从杨倓语气中听出了不同往常的决断和刚毅,他心中有些惊讶,略略沉思片刻便道:“好吧!朕让裴蕴来问审此案,朕同时也旁听一下。”
第0039章 当堂对质
次日上午,在御史台大堂内,御史大夫裴蕴奉旨审查天寺阁一案,但裴蕴的侧重点并不是案件本身,他更关注其中流程是否有违规之处,这也是御史台的职责,对人不对事。
裴蕴发出了御史令,将所有涉案者全部招至御史台,不仅包括双方当事者数十名侍卫和军官,还包括先期审案者李纲,后审者刑部侍郎骨仪,以及燕王杨倓、前大将军宇文述和齐郡通守张须陀。
这桩案子原本是默默无闻的小案子,但因为昨天下午骨仪率一百余人在燕王府外静坐,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不少人开始关注这桩案子,这似乎和皇太孙杨倓有关,尤其它怪异的审案流程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裴蕴格外用心审查此案,因为在他身后一道帘子后坐着当今天子,裴蕴心里如明镜一般,圣上绝不仅仅是为了给皇太孙一个辩解的机会,他实际上还有更深层的意思。
杨广坐在左面一道珠帘之后,透过珠帘注视着大堂上的数十人,昨天晚上杨广才有点醒悟过来,这桩案子确实小题大做了,死者只是宇文述的一个家奴假子,而他却为一个假子不惜和燕王对抗,这实在不合常理,那只有一个解释,宇文述是想利用此案达到他的某种目的。
杨广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裴蕴可以开始了。
裴蕴目光落在了李纲身上,朗声问道:“李府君怎么看这桩案子?”
李纲也意识到了珠帘后坐着不同寻常之人,极可能就是天子,他站起身行一礼,不慌不忙道:“这桩案子很简单,由于掌柜提前来县衙报案,所以在出了人命后没多久我就赶到了现场,我有所有人的口供和现场勘查图,所以这桩案子根本没有必要惊动刑部,我也着实想不通。”
裴蕴见骨仪要开口,一摆手止住他,又问道李纲,“李府君能否说一说这桩案子的前因后果?”
“案子起因是为了争位,天阁寺酒楼掌柜和酒保都能作证,先是燕王侍卫和张通守的几名部将在通堂内饮酒,后到的宇文述之子要强夺座位,便下令家将打砸桌上酒菜,引发了冲突,至于先拔刀之人是宇文智及,在混战中,张通守的一名部将罗士信失手杀死了王庆芳,案子就这么简单。”
裴蕴点点头,又问道:“既然案子如此简单,那为何李府君又把案子交给刑部?难道想推卸责任?”
李纲忿忿不平道:“我并非要推卸什么责任,是刑部来调走此案,刑部的牒文上竟然还有内史省和门下省押印,用宰相之令要逼迫我交案,我能不服从吗?”
大堂内顿时出现一点轻微骚动,一个小小的打架斗殴案竟然牵出了内史省和门下省,着实有点出人意料了。
杨广坐在珠帘后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几分。
裴蕴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昨天晚上他仔仔细细研究此案,从任何方面都看不出虞世基干涉此案的迹象。
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如果虞世基不动用手中权力,以耿直出名的李纲怎么肯把案子交给刑部,虞世基的马脚必然就在这里,裴蕴便有意无意地引导李纲,结果李纲快人快语,一句话便将这个案子的核心问题给抖出来了。
大隋权臣间权力斗争向来是杀人不见血,虞世基大权独揽,权倾一时,岂能没有政敌,裴蕴就是其中之一,两人早年同在江南陈朝为臣,隋灭陈后,他们共同进入了大隋的官场,皆被杨广所重用。
裴矩、裴蕴代表山东士族,而虞世基则代表江南士族,另一个权臣苏威代表关陇士族,外戚萧瑀代表南方萧梁贵族,他们之间是一种表面和谐,但暗中争斗的局势,这也是杨广的帝王驭臣之术。
裴蕴是何等老奸巨猾,他当然明白圣上把这个案子交给自己来审的真实用意,就是要借自己之手敲打虞世基。
而虞世基的问题就出在刑部牒文上同时有内史省和门下省的押印,内史省之印在虞世基手中,门下省之印在苏威手中,本来门下省是对内史省的制衡,防止内史省权力过大,现在苏威竟然也在刑部文牒上押了印,说明虞世基的权力已经失控了,一手遮天,这才是整个案子的关键。
当然,裴蕴并不会再深究下去,圣上就坐在他身后,他只须点到为止,把谜底揭开,虞世基的事情相信圣上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处理。
裴蕴笑了笑,便不再提刑部牒文之事,他又问骨仪道:“请问骨侍郎为何要接过此案?”
骨仪心中着实有点忐忑不安,事态的发展出乎了宇文述和许印的预料,竟然把裴蕴卷进来了,事情就有麻烦了。
骨仪只得硬着头皮道:“宇文大将军认为李府君偏袒燕王侍卫,处置不公,便向刑部投诉此案,我们也分析过此案,确实觉得李府君的审理有问题,所以才决定把此案接过来。”
“哦!你们觉得李府君的审理有什么问题?”
“这个…请宇文大将军自己解释吧!”
裴蕴的目光又转到了宇文述脸上,笑道:“许国公可以畅所欲言!”
宇文述也猜到了珠帘后就是圣上杨广,他原本是想利用此案逼迫燕王妥协,现在既然燕王不肯和自己妥协,他也豁出去了,缓缓站起身高声道:“我宇文述为大隋效力数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虽然获罪在身,但也不能任人欺辱,我假子被人杀死,最后官府却包庇罪犯,这让人感到何其不公?”
李纲忍无可忍,怒道:“本官公正执法,问心无愧,请问宇文大将军,本官又哪里有不公?”
宇文述一指站在燕王侍卫中的张铉,“明明他也是杀人者,你为何让他逍遥法外,难道就因为他是燕王侍卫吗?”
李纲怒极反笑,“我有确凿证据证明张铉无罪,你们的其他假子和家奴也自己承认王庆芳不是张铉所杀,他们都已签字画押,难道大将军也要否认吗?”
宇文述瞥了他一眼,慢吞吞道:“说不定是刑讯逼供,被迫按照李府君的意思来招认。”
宇文述一挥手,他的十几名假子和家奴一起拉开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表示他们确实遭到过刑讯逼供,李纲大怒,颤抖着手指向宇文述骂道:“卑鄙无耻之徒,为推翻自己供词,不惜捏造伪证,你不会得逞!”
这时,张铉低声对杨倓说了两句,杨倓立刻道:“要知道有没有刑讯逼供很简单,把他们带下去分别盘问,然后再对他们口供,从细节处就可以推断谁在说谎了。”
宇文述脸上顿时有点慌乱起来,虽然他为了推翻李纲手中的供词而想到了刑讯逼供的办法,但因为时间紧促,有很多细节问题他还没有考虑,一旦分开审问,必然会出现自行矛盾的情形。
他急给骨仪使个眼色,让他也出来说两句话,不能让自己一个人顶着,骨仪却有口难言,因为还没有抓到张铉,刑部尚没有立案,让他能说什么?
而且燕王的建议很正确,分别询问口供,有没有刑讯逼供一对便知,他就是刑部次官,对此心知肚明,骨仪就装作没看见宇文述的眼色。
这时,李纲冷笑一声道:“我不光有口供,还有人证物证,至少有三名酒保和两个房间的酒客都可以证明杀人和张铉无关,如果宇文大将军需要,我可以全部拿出来。”
宇文述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有点下不来台了,这时,珠帘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帘子掀开,杨广走了出来,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参见陛下!”
杨广摆了摆手,“免礼!”
裴蕴连忙起身,请杨广坐下,杨广却没有理他,负手来到燕王杨倓面前,他的目光却在上下打量张铉,他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叫张铉的侍卫明显在教自己皇孙应对。
“你就是张铉?”
“回禀陛下,微臣正是!”
杨广点点头,又对李纲道:“把案件卷宗给朕看看!”
李纲连忙走上前,将厚厚一叠卷宗呈给杨广,杨广走回裴蕴的位子坐下,细细翻看,大堂内鸦雀无声,谁也不知圣上是什么用意,也没有人敢打扰。
杨广大致看了看,将卷宗一合,对张铉道:“朕有几句要问问你。”
张铉走上前,躬身行一礼,“臣在!”
杨广缓缓道:“既然不是你杀的人,那为何你要承认?朕就不明白了,你为何要把杀人之罪揽到自己身上?或许这就是许国公的疑虑之处!”
杨广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宇文述,宇文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关键时候,还是圣上在替自己说话啊!
第0040章 面君述志
所有人都替张铉担心起来,甚至连李纲也为之揪心,他一直想不通张铉为什么要认罪,他给张须陀解释是仗义,但李纲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
现在连皇帝也在问这个问题了,张铉该怎么回答,回答得不好,很可能会被宇文述抓住机会反扑,李纲也听出圣上语气中隐隐有点偏向宇文述。
张铉却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启禀陛下,人虽然不是卑职所杀,但卑职愿意为罗士信顶罪,还他自由之身。”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在皇帝面前也这么说,柴绍心中大急,什么时候了,还要这样说!
一直没有说话的张须陀目光深深注视着张铉,他本来已经绝望,但现在他心中又隐隐升起了一线希望。
杨广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替他顶罪?”
“陛下,罗士信是大隋良将,在扫灭山东乱匪中立下赫赫战功,山东乱匪听到他的名字,无不心惊胆寒,如此大隋柱梁,岂能因他一时失手伤人就发配千里,张铉愿意以贱躯换取罗士信重返沙场。”
张铉说得慷慨激昂,众人无不为之动容,张须陀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上前跪下泣道:“陛下,张侍卫说得很对,罗士信是飞鹰军第一猛将,没有了他,飞鹰军就失去了一只翅膀,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包括秦琼在内的所有张须陀部将都跟随着跪下,一起哀求道:“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杨广点了点头,对骨仪和李纲道:“这个案子只是小案,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还是交给河南府尹审理。”
“微臣遵旨!”
杨广又对宇文述道:“宇文爱卿假子不幸被误伤,朕能理解爱卿内心哀痛,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朕也会酌情考虑给爱卿一点补偿。”
“老臣谢陛下隆恩!”
杨广看了看张须陀,叹口气道:“朕也很想法外开恩,但国法如山,朕不能破坏自己钦定的律法,不过朕也会酌情考虑罗士信的功绩,适当减免罪责。”
张须陀磕头道:“臣谢陛下宽恩!”
杨广一一一安抚了众人,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张铉,却什么也没有说,便起身离去了,外面传来侍卫一声高喊:“圣上回宫,备驾!”
皇帝走了,裴蕴的目的也已达到,他对众人笑道:“既然圣上金口已开,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各位回去吧!”
宇文述重重哼了一声,在大群假子的簇拥下扬长而去,李纲和骨仪也各自离去,这时,张须陀来到张铉面前深施一礼道:“感谢张侍卫替士信仗义直言,不管结果如何,飞鹰军上下对张侍卫都感激不尽。”
“张大帅不必客气,张铉也是敬重英雄之人,和秦大哥、士信一见如故,只恨张铉人微言轻,不能替各位分忧解难。”
“张侍卫已经尽力了,今日之恩,张须陀铭记于心。”
张须陀又向杨倓施一礼,转身带着秦琼等人离去,远远的,秦琼向张铉抱拳行一礼。
张铉望着他们远去,不由低低叹了口气。
“张侍卫也想跟他们去吗?”杨倓慢慢走到张铉身边笑道。
“确实有这种想法,我这人在宫里闲不住!”张铉苦笑一声道。
杨倓笑了起来,“或许有一天,我会满足张侍卫的心愿。”
“卑职先谢殿下了。”
两人对望一眼,一起大笑起来,这时,一名宦官匆匆赶来,向杨倓施礼道:“圣上让殿下进宫去用午膳。”
“我知道了,这就去。”
杨倓又和张铉说了几句,这才匆匆进宫去了。
…
和父亲杨坚崇尚俭朴、热衷于积累财富相比,杨广却大气得多,他讲究礼仪,看重皇家气度,就连每天的午膳他也十分讲究,不仅酒菜铺张奢华,达数百道之多,而且所用器物也精美绝伦,件件都是无价珍品。
或许年纪渐老的缘故,杨广也格外看重亲情,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和家人一起用膳。
天宝阁御膳堂内,杨广和平常一样与家人聚在一起用午膳,燕王杨倓就坐在皇祖父下方,平时他们谈笑风声,但今天两人却显得有点沉闷。
萧后看出了一点端倪,她给丈夫斟了一杯酒笑道:“圣上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还好吧!只是昨晚没睡好,今天略略有点疲惫,对了,今天上午审了一个案子。”杨广看了一眼长孙。
“哦!圣上怎么审案去了?”萧后含笑问道。
“还不是你这个长孙闹的,非要让朕为他做主,结果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
“祖父,那可不是芝麻小事——”杨倓怯生生道。
“够了!”
杨广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朕问你了吗?”
杨倓低下头不敢吭声,杨广忽然将筷子重重一搁,起身便走。
“你过来!”
他吩咐杨倓一声,头也不回向阁外走去,杨倓连忙放下筷子,跟着祖父而去,萧后诧异地看着这祖孙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杨广走到外阁坐下,一拍桌子怒道:“给朕跪下!”
杨倓吓得连忙跪下,杨广怒道:“你当真是翅膀硬了,竟然会和大臣勾心斗角,很厉害嘛!”
杨倓低下头不敢吭声,杨广愈加愤怒,连连拍桌子骂道:“你不是很能说吗?分开审问,很有办法嘛!现在怎么变哑巴了。”
杨倓咬了一下嘴唇,低声道:“父亲若在,孙儿何必自寻烦恼!”
“你——”
杨广被长孙一句话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杨倓豁出去了,继续说道:“大隋内忧外患,祖父日夜操劳,心力憔悴,孙儿看着眼里,急在心中,却又无能为力,几个老夫子只会教我子云、诗云,真正的治国良策他们却一无所知,连一个小小的侍卫都不如,孙儿整天跟他们读书,几时才能替祖父减轻负担?”
杨广默默望着长孙真诚的面容,心中也着实感动了,半晌他叹口气道:“你说的侍卫,就是那个张铉吧!”
“正是他,本来他今天还有很多话要对祖父说,但祖父却没有给他机会,祖父为何不听听他的建议,也是他给孙儿的建议。”
杨广注视长孙片刻,果断回头令道:“速传朕敕令,宣燕王府侍卫张铉来见朕!”
“朕倒想知道,他到底教了你什么?”
…
不多时,张铉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匆匆赶到了天宝阁,他走进内堂,只见隋帝杨广阴沉着望着自己,旁边杨倓垂手而立,略显得有点紧张,不敢看自己一眼。
张铉连忙上前单膝跪下,“微臣张铉参见陛下!”
“起来吧!”杨广冷冷道。
“谢陛下!”
张铉站起身,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杨广这么急急召见自己,当然不会谈什么军国大事,十之八九还是和杨倓有关。
“抬起头!”杨广又令道。
张铉慢慢抬头起,明亮有神的目光注视着杨广,只见他身材很高,但并不强壮,原本英俊的面容上布满了风霜,细长的眼角竟然有几道极深的皱纹,脸色苍白,显得精神很是疲惫。
而杨广也是第二次打量张铉,在御史大堂上他没有仔细看,现在他才看清了这个年轻人的模样,只见张铉长得高大挺拔,英姿勃勃,目光深邃,面如刀削,杨广不由暗暗点头,他有识人之能,从外貌便看出张铉气质很正,绝不是奸邪之徒。
杨广一指杨倓,“朕的孙儿说,你教了他很多东西,朕倒想知道,你究竟教了他什么?”
“回禀陛下,微臣并不是刻意教殿下什么,只是聊天时说过一些自己的想法。”
“具体什么想法,一一说给朕听!”
杨广毫不含糊,追根问底,作为祖父,他极为关心长孙的成长,不惜聘请最好的大儒来教授长孙。
杨广怎么可能容忍一个侍卫对长孙的影响,他本想严惩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卫,不过听了杨倓的一席话,又看到了张铉这个人,他心中的怒气也被冲淡了不少,倒有了几分好奇。
“微臣曾和燕王殿下探讨过大隋目前一些危机的根源。”
张铉停了一下,用眼角迅速看了一眼杨广,见他负手站在窗前,背对自己,却没有阻止自己说下去的意思。
他又继续道:“微臣认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隋目前的困境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各种弊端积累的结果,从先帝时开始就准备扭转这种弊端,却遇到了强大的阻力,目前各种困难就是新旧制度冲突爆发的结果。”
杨广眼中已经有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兴趣,不过他很少让臣下看出自己情绪,不露声色又问道:“比如什么弊端?”
“微臣认为,弊端有三,首先是门阀制度,门阀制度源于汉,确立于曹魏,兴盛于两晋,到今天已根深蒂固,这些士族心中只有家族利益而不考虑社稷天下,不仅把持地方官府,使朝廷政令出不了京城,而且垄断学识,阻隔了寒门士子上进之路,使贫寒子弟升迁无望,不平则鸣,低层各种怨恨积累到一定时候,必然会爆发,这是我大隋目前最大的问题。”
杨广脸色缓和了很多,张铉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之上,为了科举之事,杨广殚精竭虑,想尽一切办法给寒门子弟机会。
但强大的士族力量又使他不得不妥协,最后极少数通过科举上来的寒门子弟也只能担任低品小官,升迁无望,要么投靠豪门,反而成为士族至上的鼓吹者。
这个道理当然不止张铉一人知道,大部分高官都明白,但像张铉这样敢在皇帝面前上陈弊端之人,却绝无仅有。
“然后呢?”杨广又问道。
“其次就是南北分裂,数百年分裂敌视,彼此间的隔阂早已深逾千尺,虽然大隋已统一南北,但那只是地域上的统一,人心的统一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圣上开掘大运河沟通南北,提高扬州地位,重用南方士族,减少税赋,让利于江南之民,这些都是极好的措施,但需要时间,至少要几代人的时间才能慢慢抚平南北之间人心的隔阂。”
“继续说!”
杨广有些站不住了,他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张铉字字珠玑,说到了大隋危机的根源上,令杨广十分惊叹,十分感慨,大隋竟然有如此头脑清晰的年轻人。
但杨广却不知道,张铉所知所见,却是后人对大隋亡国的总结,张铉其实已经站在一个历史的高度上。
“微臣的第三个观点臣不敢直言。”
“你说就是了,朕赦你无罪!”
第0041章 皇后软语
张铉沉思片刻,字斟句酌说道:“启禀陛下,第三个危机根源就是大隋内部的旧势力依然十分强势,这和大隋建国没有彻底扫荡从北魏遗留下来的旧势力有直接关系。”
“你是指关陇贵族?”
“不仅是他们,也包括北齐和南朝的旧贵族。”
其实张铉说得很含蓄,大隋建国是禅让于北周,没有用一种流血革命的方式将旧制度彻底打烂,才导致以关陇贵族为代表的旧势力依然十分强大,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挠各种损害他们利益的改革。
但这种话涉及国体,稍微不当就会触动皇帝逆鳞,绝不能直说,只能掐根留枝,泛泛而指,避而不谈关陇贵族存在的根源。
杨广是当事人,他何尝不明白了张铉所说的三个弊端,南北之间的巨大隔阂他比谁都清楚,他比谁渴望能尽快填补南北间的代沟,早在他年轻时代起就为了南北真正统一而殚尽竭虑,他甚至娶了萧梁的贵族之女为妻。
但正如张铉所言,数百年的南北分裂,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实现真正的统一,需要上百年几代人的时间来慢慢融合,可杨广却希望在他有生之年就能完成这个南北融合的壮举。
至于门阀制度和关陇贵族,他也比谁都体会更深,都城东迁洛阳。不就是为了避开关陇贵族牢牢控制的关中吗?但时至今日,很多地方他也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时,杨谈在一旁道:“禀报祖父,张侍卫还给孙儿说了张须陀之事。”
杨广一怔,“这是怎么回事?”
张铉之所以主动替罗士信认罪,根本原因就是为了结交秦琼、罗士信这些山东英雄。
还有张须陀,他不计个人荣辱,一心为国为民的肝胆忠义着实令人敬佩,而且他在大隋军队中拥有崇高威望,对于一心想在隋军中发展的张铉,和张须陀建立良好的关系当然很重要。
张铉躬身行礼道:“启禀陛下,微臣只是私下和燕王聊了聊张须陀之事,实在不敢在陛下面前妄加评论。”
“你是不是妄加评论朕心里清楚,但朕想知道你是怎么告诉朕的长孙,朕想听一听。”
“陛下,原本山东地区造反风潮最盛,但自从张须陀在山东平乱以后,山东造反之势已经渐渐被压下去了,这是有目共睹之事,但微臣告诉燕王殿下,张须陀虽然打仗很厉害,但做人却很失败,尤其得罪了很多朝廷中人。”
“他怎么做人失败,你给朕说说看?”
“启禀陛下,这次张须陀进京解释讨伐张称金兵败之事,带来了几百坛齐郡腌菜,说是齐郡特产,一坛大概价值百余钱,他就准备用这个腌菜作为礼物送给朝中大臣。”
杨广淡淡道:“腌菜也不错嘛!齐郡特产,他从老远带来,也是一番心意。”
张铉叹了口气,“可是陛下,最后他连一坛腌菜都没有送出去,这在朝廷中已经传为笑谈。”
旁边杨倓忿忿道:“有真本事之人,当然不会搞这些歪门邪道,张须陀是大隋的柱梁,皇祖父也告诉孙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皇祖父要用他,就应该全力支持他,不要让他倒在朝廷那些小人的手中。”
杨倓毕竟年少,不像张铉那么说话含蓄,尽量不触动杨广的痛脚,杨倓心有不平,愤而直言,恰恰碰到了他皇祖父的痛处,大臣们贪赃枉法,不都是杨广纵容的结果吗?
张铉暗叫不妙,急给杨倓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杨广的脸色顿时一沉,怒斥杨倓道:“朕需要你来教训吗?你给朕好好读书去,不准再参与朝廷之事,听见没有!”
杨倓咬紧牙关低下头,不敢再多言,杨广又冷冷对张铉道:“还有你,一个小小的侍卫却敢妄议天下大事,若不是看在倓儿的面上,朕非杀你不可,这次朕且饶你一次,以后不准再给朕的孙儿胡言乱语,若再有下次,朕定也斩不饶,退下!”
张铉心中暗暗叹口气,有一种功亏一篑的无奈之感,他只得行一礼便转身离去,杨广觉得身体有点疲惫,便不想再和长孙多言,摆摆手让他也退下。
杨倓知道自己说错的话,心中又是懊悔,又是难过,连忙低声道:“这是孙儿的想法,和张侍卫无关。”
“去吧!祖父心里明白,祖父有点累了。”
“孙儿告退!”
杨倓行一礼便慢慢退了下去,杨广负手站在窗前久久沉思不语,他还在慢慢回味张铉说的三个弊端。
这时,萧皇后从屏风后慢慢走了出来,笑道:“为了这个长孙,陛下也是耗费了很大的心血。”
杨广叹了口气,“他是朕的继承人,朕不希望他再走朕的老路了,希望他能更顺利一点。”
“陛下似乎不太喜欢这个叫张铉的侍卫?”
“他还算有点见识,不过朕还是不希望倓儿过多受他的影响,他的武气太盛,朕希望孙儿能文治天下。”
杨广心中虽然赞同张铉的观点,但表面上他依旧表现出了一种帝王的傲慢,他哼了一声道:“一个小小的侍卫竟然在朕面前侃侃而谈,若不是今天朕尽量宽容,给倓儿一个面子,否则早就下令把他推出去杀了。”
“陛下火气很大啊!”
萧皇后微微笑道:“不过臣妾倒觉得这个张铉人不错,是个可以信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