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碧瞳这时敲了敲窗框:“有人来找你。”
水无儿“噫”了一声,探头一看,竟是容秋蕊从楼下进了客栈。
尹碧瞳见她一颗又黑又臭的大头挤过来,伸手极优雅地把她推开。可是他一个不察,用力过猛,不仅把她推翻在地,还打掉了她手中的老卤面。
水无儿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尹碧瞳还在盯着自己的手看,十分震惊和委屈。
“你竟然这样地不经推。”
水无儿冷笑得几近抽搐。业报,绝对是业报,天给她的业报。
这时容秋蕊推门进来。
容秋蕊看到尹碧瞳,神色愈发苍白了。尹碧瞳晶亮的眸子在两人身上绕了一绕,笑着走出门去。
容秋蕊长出了口气。她在桌边坐下:“我…我来是要向你道谢的。”
道谢?“难不成尹碧瞳的心头血真是治病的良药么?”水无儿奇道。
容秋蕊却忧虑地拢了眉黛,声音清愁地说:“并没有什么好转。可是,你救了我和哥哥的命,也是事实,我今日来,就是要向你道谢的。”
她低低唤了一声,门口转进来一个顶着双环髻的小丫头,捧了一个小锦盒。
“这夜明珠,请你收下。”
水无儿盯着那小丫头看了许久,口中漫不经心地道:“我哪里救过你?杀与不杀,都是尹碧瞳一时高兴罢了。”
“那这夜明珠…”
“你放着吧。”反正她懒得拒绝。
容秋蕊柔和一笑:“谢谢你。”她打算离开,想了想又停下来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水无儿。”水无儿神色自如地回答。
容秋蕊怔然:“是真名么?”
水无儿笑:“就算尹碧瞳把他的灰指甲点在我脑门子上,我也是这个答案。”
“水…呃,我可以叫你水姑娘么?”
难为容秋蕊还能看出她是女的。水无儿摸摸脸:“你叫吧,随你。”
容秋蕊道:“水姑娘,我哥哥,并不是一个坏人。我们父母早亡,我从小是他带大的,他…他为了我,做过很多事情,很多你都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水无儿静了半晌,才涩涩地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容秋蕊却不理她:“水姑娘,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爱到绝望,爱到宁可杀了自己也要成全对方?”
水无儿摇摇头,忽而想到了什么,笑起来:“爱到非要杀别人才能成全自己的,我倒是见过。”
容秋蕊以为她是在说容居峰,惨然道:“他也是不得已。水姑娘,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他。”
水无儿认真地思忖了一阵。
“容姑娘,”她拉开门,笑笑。“这是你家的事,又不是我家的事。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还是尽快离开吧。对了,也赶紧把你的丫头带走。”
容秋蕊脸色一变。
那捧锦盒的小丫头哈哈大笑起来:“尹碧瞳怎么会喜欢你这么又脏又丑又无趣的女人,简直太伤我自尊了。”
水无儿奇道:“你又是谁?”
小丫头狂傲地跳上桌子:“我,就是‘无痕’第二杀手,勾魂。”
第三章 墙内秋千墙外道(四)
传说“无痕”第二杀手勾魂,是一个易容天才,她可以通过化妆和缩骨改变容貌和外形,这也就是说,她可以变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
当一个人可以随意变成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忘了自己是谁。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谁,别人就更不可能知道她是谁了。
水无儿很有对待易容高手的经验,她幼年的姐妹淘石漫思就是一个比勾魂更勾魂的易容高手。石漫思的易容,与勾魂不同,她的易容是由内而生的,她从来不通过外力来改变自己的体型样貌,却照样能变成千百种不同的人。她女装做过名妓,做过菜妇,男装做过货郎,还考过科举。只要石漫思愿意,没有人能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认出她来,连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水无儿也不能。
只除了一个人,岑律。岑律是一个很倒霉的人,在十二岁上被迫签下了十六年的卖身契。水无儿一直心怀怨恨的是,明明她才是设计让岑律签下卖身契的那一个,为什么岑律却摇身一变,便成了跟在石漫思后头替她收拾烂摊子的人呢?
果然是她不讨人喜欢吧?
而易容高手勾魂,很显然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感。
水无儿坐在一辆华丽的马车里,专心致志地抠着自己十指的指甲里的灰垢,然后再把那灰垢搓碎了,拍落在马车里的白熊皮毛毡上。
勾魂还是小丫头打扮,却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我现在相信你是个真真正正的乞丐了。我原先还以为你就算比不上‘迷梦’,起码也是像红酥手那样的好货色。”
水无儿瞟她一眼:“小丫头家家别货色货色的,真难听。”
勾魂一凛:“你怎么知道我是小丫头?”
“咦,你打扮的就像个小丫头啊,难道你不是么?”易容者看起来是什么,就当他是什么,这是她从石漫思那学到的第一条规矩。
勾魂词穷。
“你这个女人,真的不懂得什么是害怕!”
水无儿在心里大笑,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可害怕的?还有什么值得她害怕的?
“尹碧瞳为什么会喜欢你呢?”勾魂苦恼地抱膝思索。
水无儿手一抖,僵笑着抬头。
“究竟…是谁告诉你尹碧瞳喜欢我的?”她向来坚信无风不起浪,可是此刻也有些动摇了。
“像尹碧瞳那种疯子,如果不喜欢你,为什么会为了你去割自己的心头血,为什么还把你这么脏这么臭的女人带在身边?”
水无儿揩了揩额角,好不庄重地分析:“第一,尹碧瞳割心头血,自然是为了给容秋蕊做药引。第二,他把我这么脏这么臭的女人带在身边,不过是因为我碰巧在他身边。还有第三,尹碧瞳是个疯子!我要是真明白他的心思,我不也成疯子了?”
有那么一瞬间,勾魂极精灵的大眼睛浮现出困惑的神情。
“你就是个疯子。”她下结论。
水无儿向后瘫倒在马车厢壁上。究竟谁是疯子?“无痕”的人都这么不可理喻么?
“你们传说中的主人,估计是天下最大的疯子。”
勾魂怒瞪她:“侮辱主人者,死!”
水无儿缩了缩头:“能培养出你们两个这种怪胎的地方,居然会有这么无趣的规矩,我高看你们家主人了。”
其实说来奇怪,像尹碧瞳那样的人,竟会甘心当别人的奴才,实在是让人想不通。
勾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冷冷道:“尹碧瞳在组织里的地位,和我们是不同的。他想做的事情,就算是主人也无法干涉。”勾魂似乎对此极为不满:“总有一天,我要打败尹碧瞳,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小小的少女攥起粉拳,热血沸腾。
尹碧瞳竟是武功天下第一么?谁说的?
唉,自从那个撰写《江湖男色录》的人投笔从戎以后,江湖上的排名是越来越不可靠了。
马车颠簸地行了数里,缓缓停下。
勾魂朝水无儿微微笑着,人如其名:“我掀开这马车帘子,会有三种结果。一种是尹碧瞳已站在帘子外头了,一边梳头发一边看着我们;一种是尹碧瞳站在帘子外头,竖着指尖等着我;一种是尹碧瞳提着酒壶,坐在马背上喝酒。你猜猜看,会是哪一种结果?”
水无儿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勾魂:“这三种结果,有区别么?”
“自然是有的。第一种,说明尹碧瞳的心情还不错;第二种,说明尹碧瞳心情好的想杀人;第三种,说明尹碧瞳现在很虚。”
水无儿快速地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勾魂的话,确信她的推论和她的前提完全没有联系。
“如果你知道尹碧瞳现在一定在马车外面,那你把我拉了这么远,有什么用?”
勾魂白了她一眼:“我乐意。”
水无儿现在确信这个人和尹碧瞳一样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了。她在勾魂再度开口之前,干脆利落地掀开帘子。
帘外的景象让她脸上浮现笑容。“你有没有想过,会出现第四种结果?”
尹碧瞳不在。
水无儿和勾魂跳下马车,还是没有发现尹碧瞳的踪迹。
这是一个随处可见,一点特色都没有的悬崖。它和所有的悬崖一样,看起来深不可测,底下却很有可能是个人工修的水潭,专救大侠和即将成为大侠的年轻人。
水无儿自问既不是大侠,也不是即将成为大侠的年轻人,所以她还是不要往下跳得好。毕竟有人为她修水潭的可能性低得就像勾魂当场和她结拜为姐妹的可能性一样。呃,如果勾魂确然是个雌鸟的话。
于是水无儿捡了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既然勾魂对尹碧瞳这样有信心,那么尹碧瞳就算现在还不在这里,应该也会很快到达这里。
可是她依然不明白的是,她、勾魂和尹碧瞳三个人的这段佳话为什么要挑在这处悬崖上发生。难道勾魂掳她的目的真是为了要引尹碧瞳上钩,然后除之而称霸天下?难道尹碧瞳来到此处真的是为了救她这嗅觉刺激强烈的美娇娘?
水无儿三年没有太动脑子了,她决定现在也不要少动脑子为妙。
尹碧瞳果然是个行事不按常理的人,当你觉得像妖怪一样出现对他而言就是常理的时候,他却气喘吁吁地沿着山路一步一步爬上来了。
浅绿色的袍子在葱翠山色的掩映下,显得很赘余。尹碧瞳如果是在这样的山色里脱光了,就好看得很完美了。
而此刻穿着绿袍子的尹碧瞳一面拍着胸口喘气,一面用手指捅向勾魂,大骂:“尹丈丈,你这个死丫头,以后再挑这么高的地方,我非杀了你不可。”
水无儿闻言咬着手指笑眯眯地看向勾魂。呵呵,她居然叫尹丈丈。听起来像□荡。
尹丈丈的少女脆弱心灵被水无儿那一笑给笑碎了。
尹丈丈亮出她的兵器,那是她掌心的一块小金锁。
“尹碧瞳,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尹碧瞳冷笑着应战。
水无儿饶有兴味地坐在旁边观战,她觉得她这三年的生命如果说还算是有一丝的趣味的话,就要多谢今天这两个人。
半个时辰过去了,水无儿却惊掉了下巴。
尹碧瞳居然输了。
水无儿想破头皮也想不到尹碧瞳竟然会输。这实在不符合她印象中的一切江湖逻辑。一个老谋深算的江湖怪胎和一个热血冲头的小破孩儿,无论如何前者都不该是输的那一个。
尹碧瞳嘴角噙着血,笑道:“尹丈丈,你又有长进了。”
尹丈丈意气风发地咆哮:“有长进算什么?尹碧瞳,我今日就要你死在我金锁之下!”她把金锁擎在手里,在脸颊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一掌把尹碧瞳拍下了悬崖。
水无儿忽然尖叫了一声,扑了过去,她依着她印象中□的江湖逻辑,抓住了尹碧瞳的手腕。
崖下茫茫雾气,尹碧瞳的绿袍在风中飞舞,唇上染血,面色雪白,若要飞天一般。
“尹、碧、瞳!”水无儿咬牙迸出这三个字。
尹碧瞳冲她很惨淡地一笑:“水无儿,你又让我惊讶了。我每一次都觉得你不会救人,可是你每一次都会救。”
水无儿想大骂他,却又觉得这时实在不是时候。她用双手抱住他的手腕,大叫:“尹碧瞳!”
尹碧瞳十分温柔地回应她:“哎。”
水无儿快哭出来了:“尹碧瞳,再这么下去我们俩真的会玩儿完的!”
尹碧瞳炯炯地盯着她:“水无儿,你不能求人的。你什么都不能求,你忘了吗?你想要让我活下来么?这个念头就会杀死你的。”他眸中的怜悯,不是为自己,却是为了她。
水无儿觉得心里在滴血。
她的眼睛里也在滴血。
“我、不、会、死!”她只是会半死不活而已。
尹丈丈在她身后得意地笑:“她居然肯在最后关头拉你一把,也不枉你为了救她耗费了大半元神。尹碧瞳,你今日输的也算值了!”
水无儿一震。
尹碧瞳不会输,可是尹碧瞳输了。那输的原因就是她。尹碧瞳之前为了救她而消耗了自身功力?而她竟全然不知?
尹碧瞳轻叹:“无儿,你放手吧,让我一个人去吧。否则,我们两人都会死。”
水无儿拼命摇头。鲜血从她唇缝里滴下来,沿着衣料和手臂,流到尹碧瞳身上,染得他的绿袍化作凝重的黑色。
怎么可以再有人死?除了她水无儿,谁有死的权利?谁有?
“无儿,听话,放手。”尹碧瞳诱哄着她,轻轻张开自己的手,两人之间只有水无儿的手臂相连。然而水无儿能够感觉得到,意识和力量同时从自己体内慢慢抽离。
“我总不能…看着你去死!”拼着脑中最后一丝清明,水无儿怒喝。
那一声怒喝惊飞了山涧飞鸟,惊呆了紧握金锁的尹丈丈,
那一霎那,她看到尹碧瞳绝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感的东西。
然后,她的意识便彻底消散了。
我是天边那一缕抓不住的浮云,山风,在我耳边呼啸而过。水无儿在梦中大笑。
第四章 漫思解语系飞花(一)
遇上天下第一才女殷悟箫,是石漫思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也是她这一生最不幸的事。
据石漫思的娘说,石漫思的娘是个才色俱佳的名门闺秀,而石漫思的爹则是个混账。
石漫思的娘没来得及细说她爹如何混账,就过世了。石漫思在四岁的时候被殷府的小小姐捡了回家,这小小姐穿的很好看,也很有钱,石漫思想,既然跟着她有肉吃,那就跟吧。
这一跟就跟了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石漫思逐渐发现,殷府的小小姐虽然不是一个混账,却也并不能说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殷府的小小姐刚生下来,父母就都死了,于是一个奶娘,一个姨娘,以及整个殷府的人便都苦命啊心肝啊哭着喊着宠着惯着,溺爱得不成样子。当然,石漫思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于是这两人都找到了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把个殷府弄得是鸡飞狗跳自不待言。
两人六岁上,得了一个宝贝。
这宝贝非是普通的宝贝,乃是一个人宝贝。
这宝贝的祖母,是一个令石殷二人十分景仰的老宝贝。老宝贝一日带着孙子逛到殷府上来,一群大人在前厅喝茶聊天,就把孙子撵到后院儿自去晃荡。这一晃荡不打紧,恰巧晃荡到了石殷二人住的小院里。石殷二人见了这少年,惊为天人,觉得一个十二岁的小哥哥可以霸气纵横又眉清目秀到如此的地步,将来一定大有前途。两人一合计,便给这小哥哥下了一个套。
石漫思那时已经出落成一个小佳人,且十分会装蒜。她哭的梨花带泪,楚楚可怜,少年于是正义感发作,上前安慰。结果,少年为了安慰眼前的小佳人,一个不小心就写了个字据,要“永远跟她在一块儿”。而在少年要随老宝贝离府的时候,那字据变成了一张十分规范无懈可击的卖身契。
老宝贝之所以为老宝贝,就在于——她竟然并没有对这张字据提出任何的质疑。她严肃地告诫孙儿,做人,尤其做男人,一定要言而有信。
少年为了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含泪咽下了这两个年龄加在一起才和他一样的的女娃娃给他做下的苦果。不过他坚持,这卖身契应该要有个时间限制。
殷悟箫与石漫思二人对视一眼,很邪佞地笑了:“十六年是个很吉利的数字呢。就这么着吧。”
少年险些堕下一滴童子泪。
老宝贝很负责任地把孙子留在了殷府,挥一挥衣袖,连块豆腐也不带走。少年孤零零地站在厅中,听到这两个丫头在热烈地讨论:
“第一晚要把他挂在谁房里呢?”
那一滴童子泪于焉滴落。
从那以后,石漫思就多了一个大跟班。石漫思看得出,少年对殷悟箫有怨气,因为他觉得殷悟箫应该是设计他的主谋。她深深地为那少年的眼光感到惋惜,因为自己毕竟也不是什么好鸟。
石漫思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狗见狗欢猪见猪肥,然而内心和殷悟箫一般黑暗的的一号人物。后来,她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了骨灰级的江湖高手天山老人为师,学了一套独步天下的易容本事,和一门奇巧精细的机关学问,以及一身比三脚猫还少一脚的功夫。
接下来的十余年,石漫思顺利地成长为一个侠女,而殷悟箫则顺利地成长为一个才女。由于石大姑娘的不全面发展,每每在江湖上捅出篓子。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在石大姑娘捅出篓子以后,总有一帮黑衣人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残局。久而久之,石漫思就得了一个“黑玉神女”的名号。
黑玉神女在江湖上见得美男子多了,再回来审视挂在房里头眉目如画的少年岑律,发现竟也不过如此。岑律于是十分萧瑟地失宠了,被发配到殷府旗下的浣意书斋做掌柜。
而这边的两个二八娇狼,不,娇娘,便开始合计一件大事。由黑玉神女石漫思口述,由殷悟箫执笔,两人合力酝酿出了一部奇书。这就是近百年来江湖上发行量最大的单行本:《江湖男色录》。
此书一出,众家闺女争抢如饿极之疯犬。
两人十九岁上,石漫思突发奇想,要退隐江湖。既然古人有云:大隐隐于朝,石漫思便决定去考个科举,考出来,竟得了个榜眼。
石殷二人并没有太计较这个名次。石漫思觉得,和殷悟箫比起来,自己的文才毕竟不算是极好。
她们不计较,那个得了便宜的状元郎却十分计较。状元郎邓清会不知从何处得来石漫思是女子的小道消息,便一举告上了金銮殿。
所幸皇帝老爷子震怒过后,反而又大大嘉奖了石漫思一番。这其中石殷二人做下了许多手脚,自不待言。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刚直不阿的情怀,皇帝老爷子不计较,状元郎却更计较了。状元郎一计较,天下的儒生都跟着计较起石漫思的性别来,于是引发了本朝空前的儒生罢课潮。
皇帝老爷子终于有些消受不起了,连带的石漫思也心灰意冷了许多。
原来朝廷竟比江湖还要险恶,那她还归隐个屁,还是重出江湖罢。
江湖,于是又迎来了新一轮的浩劫。
重出江湖的黑玉神女,这三年来过得并不十分痛快。究其原因,是因为与她狼狈为奸了十余年的殷悟箫,已经失踪三年了。
石漫思深深地觉得,为祸人间这回事,单枪匹马地上阵,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而这一日,她终于能够隔着不过两尺的距离见到她《江湖男色录》上的第一位美人,青衣公子,她却觉得十分感伤。
想当年她与殷悟箫二人参详那第一句诗的时候,是多么的风月无边潇洒惬意。
距离储秀山庄婚变已有三月,百里青衣信步穿过殷府曲折的长廊,不意瞥见绿潭中颓败的花势。而那残花的正中央竟盛开着一朵翡翠般玲珑的青莲,他微微有些失神。
石漫思猫一样从他身后靠近:“青衣公子可知道,青莲花梵名又叫‘优钵罗’,禅语所言‘拈花微笑’,指的就是此花。”
青衣公子定了定神,转身笑道:“石大姑娘见多识广,青衣不及。”
石漫思浅笑前行,一手抚上翠色的回廊栏杆,眼光投向远方:“阿悟在时,才有‘拈花微笑’,阿悟不在,还有谁拈得此优钵罗,笑得此大智慧?”
青衣公子略一思忖,便知道石漫思口中的“阿悟”,说的就是殷悟箫。
“殷大小姐冰雪聪明,自然会吉人天相。青衣相信,殷府一案很快能够水落石出。”
石漫思沉吟了一阵:“青衣公子实在是个怪人。”
“哦?青衣怪在何处?”
“青衣公子之言,拳拳服膺,字字金矶,可青衣公子其人,却是如罩迷雾,叫人不敢轻信。”
百里青衣失笑:“石大姑娘是说,青衣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么?”
石漫思娇笑摇手:“漫思不敢。青衣公子说得出口的,就一定做得到,漫思也深信不疑。只是…”
“只是?”
石漫思侧首抚了抚雾髻,并不回答,却徐徐道:“青衣公子十八岁时,便孤身破了杀人如麻的天门寨,解散其下辖七十六座山寨。从此燕赵之地再无剪径之徒,而青衣公子则经此一役扬名于江湖。”
“不错。”
“青衣公子年仅二十一,秋山老人与余踪刀魔两大绝世高手决战嵩山,青衣公子为武林大势计,亲往相劝,止息干戈。后来,青衣公子在纠斗中身负重伤,却以一己之力化解了两人数十年的仇怨,换来两人大彻大悟,遁入空门,从而阻止了一场武林浩劫。”
百里青衣扬眉,一时竟不知她意图为何。
“青衣公子年二十四,朝廷受奸人挑唆,重兵进攻风月城,城主凌风月向青衣公子求救。公子一呼百应,整个武林同往襄助,顺利解除风月城之围,并迫使朝廷签订永不进犯之约。而两年前,百里老爷子过世,青衣公子便正式接掌百里府,号令天下,莫有不从。”石漫思一双秀目盈盈相望,“漫思所言,可有差错?”
青衣公子注视着她,心头渐趋平缓:“石大姑娘对青衣的身世知道得如此清楚,倒教青衣受宠若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