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青衣沉默了。三年前的殷府血案,情况他也略知一二,乔帮自行勘查了三年无果,若真让真凶一直这么逍遥法外下去,绝非他百里青衣所愿。想到此处,百里青衣站起身来,向着在场的各路英雄沉声道:“诸位英雄,江湖的事,就是百里府的事,原本就不该囿于门户之见,缚手缚脚,乃至令滥杀者逍遥法外。百里府虽力量有限,却也不敢妄自菲薄。青衣今日在此承诺,殷府血案,就算赔上青衣一条性命,也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此话一出,即使是对百里府有成见之人也不得不啧啧叹服。百里青衣丝毫不避锋芒,不挟私心,将所有重担一揽上身。难怪有人说,他就如数九寒天里和煦的冬阳,将整个江湖纳入温暖的羽翼之下。
百里青衣转向乔逢朗,正色道:“乔帮主,三年前殷府之事,青衣势必要管上一管了。”
乔逢朗面容一阵青一阵白,他本想借这个话柄,让百里青衣放了羁押在百里府的乔帮堂主,不料百里青衣竟大包大揽地要查清殷府血案!他耗费了三年的心血,都查不到殷悟箫的踪迹和凶手的身份,百里青衣哪里来的自信,敢一力承担,还以性命相赌?
可是百里府若真查出了事件的真相,他乔帮岂不是颜面扫地么?
而百里府若是查不出事情的真相,百里青衣在江湖上的威信势必大减。
又或者,他应该暂时放开对百里府的心结,借百里府之力查出殷悟箫的所在?
乔逢朗握紧手中的玉箫,左思右想,终于做了决定,冷哼一声:“只盼青衣公子言行如一!”他随意一揖,竟不顾全场众人,转身离场而去。
各大门派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乔逢朗此举不仅驳了青衣公子的颜面,还令整个储秀山庄婚宴难以收场。久闻乔帮行事霸道,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正尴尬处,门外却传来喜娘甜呼:“新人到!”
“这…”秦栖云犹疑地看看青衣公子,仍未从方才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上首的宇文老夫人突然发话:“看什么看!还不准备拜堂!”
“是!”秦栖云慌忙垂首。
百里青衣擎杯在手,朗声道:“今日我义弟栖云大喜,青衣在此祝愿两位新人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他言罢,便退回本位,将空间让与一对新人。青衣公子的声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大堂中又恢复一片谈笑风生,方才剑拔弩张的对峙,仿佛从未发生过。
水无儿却暗自留心,今日的婚宴,必有别处蹊跷。
这时,披红盖头,身着大红嫁衣的宇文家大小姐宇文翠玉由喜娘搀扶着,纤步走出。她沿着人群中央的通道直走到秦栖云身边站定,步履中却透出纷乱。有眼尖如水无儿的,可以看见新娘的大红衣袖中甚至淌出一道血色,顺着皓腕直至手心。
大事不好!水无儿心中升起不安,虽不知将发生何事,却也知此处不宜久留,他推推身旁狂吃一通的水有儿:“趁现在,快溜!”
水有儿茫然:“可是…”
“没有可是!”水无儿回身一瞪,目光严厉竟是水有儿从未见过的。水有儿被他吓呆了,他从未见过水无儿这种样子。
他顺从地跟着水无儿向门口溜去。
堂上礼官仍在笑盈盈道:“一拜天地!”齐鸣的鼓乐在水无儿耳中听来却似哭丧一般。他心里有些惶恐。江湖事,能不牵扯,就千万不要牵扯。
秦栖云面上笑容灿烂,真真切切地笑到了心里头。新娘子是江湖上出名的美人,他在宇文家见过几面,十分倾心。今日是他迎妻纳福之日,也是每个男人最梦寐以求的日子。他正待掀衣一跪,却听身旁“咚”的一声,他的新娘重重一跪,已自行掀开盖头,仰脸凄然道:“奶奶,翠玉不嫁!”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满堂再次哗然。
“翠玉!”宇文老夫人猝不及防,面容浮上愠色,“当着武林同道的面,这成何体统!”
“奶奶!”宇文翠玉一张娇颜沾满泪痕,乌发散乱,眸中却是一样未改的执著。“奶奶将翠玉捆绑至此,又逼迫翠玉披上嫁衣,便该料到会有这样的后果!”
堂下又是一片哗声。宇文家老夫人以铁腕治家著称,却不料捆绑出嫁这样的事,她也能做得出来。
秦栖云承受不住打击地倒退一步,露出的半边容颜呈现出难以置信的扭曲神色。“你…你原来不愿嫁我…”
有人甚是理解地向宇文翠玉投去同情的眼神: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男人,就算是百里青衣的义弟,也不能算是女子心目中的佳婿吧?
“我…只能对不住了。”宇文翠玉面带愧色地看他一眼,狠狠撇过头。
“翠玉!”宇文老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这一场婚礼,老夫人着实耗费了不少心神。宇文世家男丁皆短命,这些年来家族势力越发式微。她千方百计想和百里府攀上亲家,无奈宇文红缨更是无法吸引到青衣公子的注意,百里府四公子也都是不好算计的主儿。
至于宇文翠玉,自小筋脉不好,不能习武,原本对宇文世家没有什么助益,所幸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她好不容易才让秦栖云对宇文翠玉动了心,上门求亲。宇文翠玉这向来柔弱的孙女竟在天下英雄面前给她难堪!
碍于武林各大门派在场,宇文老夫人只得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是逼迫?你将入秦家门,我也不和你计较这么多,快将盖头披好!”
“不!”宇文翠玉轻摇螓首,“翠玉之意已决,此生除了一人之外,谁也不嫁。奶奶…奶奶若再加逼迫,休怪翠玉做出不孝之举!”她容貌绝艳,不输其妹,此刻却更有一分摄人心魄的美丽。
“翠玉!”宇文老夫人气急败坏地一顿手中龙头拐杖,大喝道:“今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来人,扶大小姐拜堂!”
观礼的宾客们目瞪口呆。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谁插手都不合适。
眼看宇文翠玉便要被强押着拜堂成亲,忽听又是一声娇呼,一条黄影窜入堂中。
“谁敢动我姐姐一根头发,我砍了他的手指!”
来者正是宇文红缨。她横剑厅中,英姿飒爽,激烈炫目。
“奶奶!您怎能罔顾姐姐的意愿,逼她嫁给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宇文红缨凄声道。她与宇文翠玉姐妹情深,兼有兔死狐悲之心,竟堕下一滴清泪来。“奶奶,您就从了姐姐这一回吧?姐姐生下来就命苦,您…您毁了她二十年还不够,还要毁她一世么?”
“连你也…”宇文老夫人捂住心口,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宇文翠玉不能习武,所以她向来不待见这个长孙女,甚至时常都忘记自己有这个孙女。可是对宇文红缨这个二孙女,她却十分疼爱。宇文红缨和她年轻时的心性极像,又有习武的天赋,她一向引以为傲。宇文老夫人不敢相信,连宇文红缨也来与她作对。
“好,好得很!”她怒极反笑,“你们这两个不肖女,是要造反么!”
她眸中渐渐浮现狠意: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婚礼不成,宇文世家岂不是颜面扫地么?谁挡她的道,就是挡宇文世家的道,她决不轻饶!
“你们还傻看什么?把这两个丫头抓起来,统统抓起来!”老夫人拍案,大骂着身后宇文家的众护卫。
“哪个不长眼的敢上来!”宇文红缨霍然拔剑。
“给我拿下这丫头,我重重有赏!”宇文老夫人浑身颤抖。
宇文红缨狠狠跺脚,这么多护卫一拥而上,她并没有胜算。可是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宇文翠玉被逼成婚么?她心中一痛,情急之下,竟想出了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在场的都是江湖上的正派豪杰,就算宇文老夫人下得了狠心,众人也不会眼见无辜生命因为这场逼婚的戏码而丧生吧?想到这里,她眼疾手快地抓向一个试图从她身边溜出门去的影子,另一手飞快地擎出长剑架上猎物的喉咙。“谁敢动一动,我杀了这个人!”
众人一怔。这原本是宇文家和储秀山庄的家务事,大家也只是聊作看客而已,宇文红缨竟将此事牵扯到他人身上,实在太不合江湖规矩了。正因为这行为太不合规矩,在场的竟也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宇文红缨的举动。
宇文红缨情急之下随手抓了一个人质,大喝一声之后看向怀中,这才发现自己抓住的竟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你…你是丐帮子弟?”她有些迟疑,这么一个小乞丐,真能牵制住天下英雄么?
被她挟持的小乞丐正要嗫嚅出声,另一个小乞丐已大叫着冲上来:“放开他!”
“滚开!”宇文红缨心神已乱,当下看也不看便一脚踢了过去,只听那小乞丐哀叫一声,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有儿!”被挟持的小乞丐凄厉大喊,扭头挟恨看向宇文红缨,一双水眸竟如毒箭刺骨。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第二章 无计储秀留春住(三)
“看什么看!”宇文红缨心虚地大吼。她毕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家,虽然做事不知轻重,本性却也不恶。失手伤了一条人命,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安。然而她自幼娇生惯养,要风得风,寻常人命当然比不上自己的利害。
情势突变,堂中大多数人都来不及作出反应,饶是武功高深如青衣公子,也只来得及跃前几丈,却无力阻止。然而青衣公子看得清清楚楚,宇文红缨本来是抓向那名叫做有儿的乞丐,是水无儿机警,及时推开了他,却将自己拱手送上。
眼见顷刻间去了一条人命,方才或同情宇文翠玉,或赞赏宇文红缨的武林人士都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老的蛮横,少的莽撞,看来宇文世家真是威名不再了。
“宇文二小姐,为何伤我子弟!”丐帮鹿长老霍然推桌站起。
宇文红缨豁出去地冷笑:“这一个是顺手,那一个,只怪他不长眼睛自己冲上来。”
“你这丫头,未免也太嚣张了!简直不把我丐帮放在眼里!”鹿长老正待发作,旁边一个七袋弟子却叫出声来:“长老,他们不是我丐帮弟兄!”
鹿长老一愣。再一看,那两个小乞丐果然不是熟悉的面孔。是奸细?还是普通的乞丐?受伤的不是丐帮弟子,这情形便又不同了。
鹿长老缓缓坐下,论理,也轮不到他出手。
座中众人都定定地望着那小乞丐,却没有人再出声了。
小乞丐水无儿眼见这一切,渐渐安静了下来。
再怎么吹嘘的武林大义,慈悲为怀,结果也不过如此。水无儿在心中暗暗冷笑,心痛如绞。
此刻在场的人中,没有任何一个会伸出援手,一个无门无派的小乞丐的死,他们并不乐见,但也绝不会冒着得罪宇文世家的风险,舍身相救。
可笑,武林人士打打杀杀,你争我夺,竟用一个无辜乞丐的生命来作为筹码!
水无儿眸中带着悲痛,却并不掉泪,狭长的眼睛怒睁着扫过在场的所有人,落在青衣公子身上。青衣公子眸光一闪,水无儿的凝视便落入他如被春日照暖的湖心。
水无儿心中一震。那个男人的眼神温柔而浩瀚,像是…怜惜,却不是怜悯,是平等的,会心痛的那种怜惜。
宇文红缨的厉喝拉回了他的心神:“我不管他是不是丐帮子弟,快放开我姐姐,否则我马上杀了这小乞丐!”
此声一出,在大堂中久久回荡,竟无一人出口阻拦。
这就是江湖。
水无儿忽地绽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合上双眼。
他认命了。
他的命,三年前就该结束了,拖到今日,他已经算是赚到了。只是可惜了水有儿,为什么,为什么要跟在他的身边?如果水有儿不跟在他的身边,也不会落到今日的下场。他太蠢了,他早知道自己是个不祥的人,三年前就已经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让水有儿留在他身边呢?
是他害了水有儿,是他。
“你们…”宇文红缨见无人理会她的威胁,心中怯懦起来,“我不是开玩笑的,我真的会动手!”
“红缨姑娘!”无奈的清润之声缓缓漾开,“不要一错再错!”
青衣公子竟然出声了。
水无儿双眸顿睁。
“青衣哥哥,你要阻我?”宇文红缨万万没有料到青衣公子会出声阻拦。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再正确不过,而像百里青衣这样的人,一定在内心对她欣赏得紧,怎么会阻拦呢?
可是看青衣公子严肃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柔或纵容。
连青衣公子也不明白她的苦心么?既然所有人都苦苦相逼,那她也就无需客气了!宇文红缨一时恨意难平,长剑作势就要划下。
“我就是要杀了他!”
这一回,青衣公子却早有准备。他袍袖一挥,卷起一阵内劲,遥遥荡开了宇文红缨的长剑。他脚下使力,丝毫不敢停留地前跃,准确地拉住小乞丐胸前衣襟,将他轻轻带入怀中,再顺势荡开,翩翩落地。
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却又在一瞬间完成,当今世上,只怕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如此完美。在场的许多人都不禁在心中暗叹:好高深的内力,好俊秀的身法!
百里青衣自己却微微一怔,这小乞丐的身子,抱起来竟是出奇的柔软。他低头看向水无儿低垂的头,只见水无儿面容木然,看不出喜怒惧骇,竟已是一心赴死了。
宇文老夫人见势,心中略宽,沉声道:“都闹够了吧?婚礼继续!”
“青衣哥哥!”宇文红缨脸上浮现羞愤的红晕,她不甘地大喊:“此事你当真不管么?”
百里青衣,百里青衣,这四个字,是她如今唯一的希望了。难道百里青衣真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柔弱女子被逼嫁么?
全场目光集中在青衣公子身上,宇文老夫人心中暗叫不好,若是青衣公子插手此事,只怕…
青衣公子沉吟片刻,有礼道:“此事乃是宇文家和秦家两家的家事,青衣…”
“百里青衣!”斜里陡然插进一声尖锐清越的暴喝,众人定睛一看,竟是那跪了许久,始终冷眼静看事态发展的宇文翠玉!没有人留意过她的反应,她原本是万里沧浪中的一叶浮萍,命运全他人决定,半点由不得自己,可是此刻突然发难,却势如寒刃,让人无法忽视
这面容憔悴苍白的瘦弱女子霍然起立,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卷,利索地向着青衣公子抖开,而她口中吐出的那句话,更是让在场的所有人大惊失色…
“凡能对上青衣绝对的江湖女子,即是你青衣公子的命定佳人。百里青衣,你这承诺可还算数么?!”
青衣公子剑眉紧蹙,同时察觉他怀中的小乞丐身躯轻轻地颤了一下。
宇文翠玉这是在向他求助了。她凭什么求助?她有什么理由求助?她以青衣绝对相挟,难道她手中的纸张,竟是青衣绝对不成?
宇文红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她看向自己的亲姐姐:“你说的那个人,那个你非他不嫁的人,竟是青衣哥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宇文翠玉手中那张泛黄的纸张上。
上面有两阕词,上阕正是天下闻名的青衣绝对,而下阕词,的确是与上阕对得再工整不过。
——去月归风,山湘挽素,门迎朱唇,箫郎亲舞。
——来日梦云,凤羽流殷,庭送青女,姣人同题。
气氛冷凝,甚至无人敢大声喘气。那浑身红艳的新嫁娘手执诗卷,一瞬间从受尽欺凌的弱者变成了让天下女子又嫉又羡的幸运儿。
二公子百里寒衣从座位上起身,绕到正面,凑上去仔细地端详了一遍,口中啧啧作声:“啊呀呀,对得真是好工整。这是你对的?”
宇文翠玉冷冷地横过一眼,眼色之厉让百里寒衣摸摸鼻子,没趣地退后。她转眸,再直视青衣公子:“我只问你,你做的承诺,还算不算数?”
青衣公子神情未见波澜。所有人都在猜测,百里青衣会如何回答。
过了许久,青衣公子才现出些许惊讶的样子,似乎经过了为难的思索。然后,他徐徐道:“既是青衣承诺,自然是算数的。”
“青衣!”秦栖云惊中显怒。纵然天下人都瞧不起他秦栖云,他也不在乎。可是他不敢相信,连青衣也会背弃他。
宇文老夫人更是又惊又喜:“青衣公子…要娶翠玉?”
青衣公子没有正面回答,却看了看怀中乞丐脏兮兮的脸,道:“青衣要信守承诺,也要顾及兄弟结义之情,更加不敢有违大义。此事…牵涉甚广,请容青衣从长计议。”
这话滴水不漏,却和没有说一样。
“可是…”宇文老夫人虽有顾忌,却也无法就百里青衣这番话提出任何异议。
“青衣冒昧地说一句,当下首要之事是将这受伤的孩子交给我二弟医治,其他的事情,慢慢再议不迟。”他回首示意百里寒衣。
大家这才发现,本该丧命的躺在地上的小乞丐水有儿竟奇迹般地蠕动起来。
“有儿!”水无儿低唤一声,轻轻挣脱百里青衣的怀抱,跑了过去。有儿没有死!他没有死啊!水无儿胸中对上苍的感恩化作一股汹涌的情潮,持续敲击着他的心口。
这一瞬间,天地间的万物似乎都不再重要了,水无儿自己的生死存亡,也不再重要了。
“请在场诸位做个见证,青衣必会给宇文家,给秦家一个交待。”青衣公子岿然挺立。
秦栖云望望青衣公子,又复垂眸。这个人多年前救过自己的命,他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罢!罢!”他一咬牙,向堂下抱拳道:“诸位,今日来参加秦某的婚礼,秦某感激不尽。婚礼生变,秦某在此向诸位说声抱歉了。至于我与宇文家大小姐的婚事,就此作罢,从今以后,我们之间再无牵扯!”
场中先是一寂,而后有人高声叫好。这才是铁铮铮有骨气的男儿!
而宇文老夫人的脸上,已经是惨白无人色。
水无儿跪在地上,低首看着奄奄一息的水有儿,轻声问道:“他还有救么?”
正为水有儿诊断的百里寒衣口中答道:“依我之力,可保他性命无恙。只是…只怕他今后一生都只能在床榻上度过。”
出乎他的意料,眼前的小乞丐却露出一抹微笑:“性命无恙,便好。”
百里寒衣心中升起一丝不忍,道:“他是什么人?”
水无儿笑笑:“不是什么人。”
百里寒衣皱眉,难道这小乞丐竟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你若不介意,就随我们同行上京城可好?你的兄弟也有个照应。”除非是他看花了眼,这孩子…没有喉结,原是个女子吧。她形容貌似委顿,细细观察,却能发现她言语中自有一番气势,沉静得可怕。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弄成这副样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样的事啊?
水无儿看向他,也看到了他目光中的探寻之意。
他知道自己是女儿身了。她这样想。
水无儿坚定地摇首:“你们带我兄弟去吧,我…我若想见他,自会去京城找你们。”
百里寒衣更是讶异,她就这么放心把兄弟交给陌生人看护么?
“我信得过你们。”
水无儿直接说出了他心中疑惑。
“那你呢?你要去何处?我们送你一程,可好?”青衣公子不知何时悄然立于水无儿身后。
水无儿瑟缩了一下。
“不…不必了…”她仰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多谢两位公子救命之恩,我兄弟…就拜托两位了!”她神色中泛起细微的痛楚,青衣公子初时以为她是忧心水有儿的伤势,然而马上他便发现自己错了。
水无儿咳了一声,唇角竟流出一小口鲜血!她双手揪紧胸口的衣襟,如虾子般蜷缩着,轻轻颤抖。
青衣公子迅速用宽大的袍袖托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你有伤在身?”他皱眉,这乞儿身上似乎缠绕着许多谜团。
水无儿却像被蜇了一般用力推开青衣公子,倒退了两步,苍白的唇边带着血丝:“老毛病了,您不必挂意。…后会有期!”
望着她跌跌撞撞冲出门去的身影,青衣公子若有所思。
他没有追上去。
水无儿在风中奔跑,心如刀割。她从前不曾尝过心痛,只晓得是伤心难过,如今习惯了心痛,而万箭穿心的时候,却是什么诉苦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自己默默地想着,为什么会心痛?难道是因为不舍?因为内心深处还妄想能继续在水有儿的陪伴下行乞为生么?
她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妄想了。早在三年前,她就失去了妄想的权利。
第三章 墙内秋千墙外道(一)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银铃般的笑声从墙内传来,路过的行人听到,都忍不住往墙内张望。
那个银铃小姐,不是她。
街上一顶鲜艳小轿路过,轿内美人微掀轿帘打量街景。露出一双明眸。
那个轿子姑娘,也不是她。
对街大婶的烙饼店,一个胖姑娘背对大街酣畅淋漓地喝着热辣辣的胡辣汤,啃着烙饼。
…自然也不是她。
洛阳容府大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旁边,靠着一个灰扑扑的小乞丐。她歪戴一顶破不留丢的小帽,脸上布满黑印子,面前放着一个缺口的小香炉,和城北废弃城隍庙里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