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显然已经记不起来这个小厮是何人,他问明珠的意思。
既是丞相的弟弟,自小不是锦衣玉食也是一个被人伺候的主,据他说以前也是个附庸风雅的子弟。看他细瘦的体质,在梁王行宫做马奴已经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了,怎么还能跋山涉水去匈奴护运山石?
周亚君跪下磕头:“求明妃娘娘!小人自小喜欢游山涉水,沙漠戈壁是小人毕生所想之地,今日若能承殿下恩准护运山石,定当誓死效忠!!”
他激动地满脸通红,脸上惯性的笑容在他紧张的神情下显得更加不舒服。
他想要伺机逃出梁国?
明珠点点头。
梁王派自己的亲信侍卫和周亚君一同与休屠王子回匈奴。
休屠王子对金线刀耿耿于怀,梁王誓言眈眈的保证到时候一定用与山石交换。
第 40 章
梁王的王后李氏来看望明珠。
颠倒了身份。本来应该是明珠去给她请安才是。
她笑语盈盈,大方得体,嘘寒问暖。大约每一个新进的妃子都受过她的这番待遇。
她好心的替明珠介绍梁王的生活喜好,她的话太多,少有重点,明珠不时地走神。
她想为什么自己不再坚持几分,她想亲自去狼居胥。
狼居胥山上面不仅有她回元狩年的山石,还会有霍去病祭天时的万丈豪气,会有她和哲尔索约定的女儿心事。她应该去的。
至少应该去看一看。
去漠北的马队现在到哪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天气渐寒,立冬已至。
她还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回去?她像是在这里等了一生,而那些与霍去病一起的日子就好像是一瞬。
“姐姐可认识什么术士?”她突然问。
李王后见她开口说话不禁热心起来:“大王喜欢召集门客文人,其中倒是有不少来自齐国的术士,妹妹可以去找羊胜先生和公孙诡先生。”
“羊胜和公孙诡?”听起来很熟。
她需要找很多的道士来练就石碑,把狼居胥和沽衍山的石头合二为一。
可是谁知道武帝的那些道士是用的何种方法,而若是方法不对,她是不是就回不去了?
她想不了那么多,眼下做的就是抓紧每一寸时间回元狩年。
送走了李王后,还未来的及去曜华宫,却在馆外见到了公孙诡。
“草民公孙诡见过明妃殿下。”
做宠妃也有这样的好处,只要等着,自会有大批的人主动来拜访。看见公孙诡,明珠还求之不得。
公孙诡摇着一把蒲扇,山羊胡随着小风一飘一飘。
馆里冷清,吃了茶,公孙诡摆一幅亲近的样子与明珠攀谈。
“明妃殿下可有见过当今太后吗?”
“没有。”
“可惜啊,可惜。公孙老朽有幸见过一面,窦太后可乃是当今的女中豪杰。辅佐帝王于外,贤惠后宫于内。”
明珠轻轻一笑,正要琢磨怎么开口请教道士的问题。
“殿下的婚典上,老朽一见,就觉得殿下有三分像窦太后。大王如此宠幸殿下也是自然的事情。要知道,大王自幼与太后亲近,太后对大王的爱护有加就连当今圣上都不能比拟。……今日明妃的宠于后宫也是自然的事情。”
明珠蹙眉。
“大王是人中之龙,连皇上都曾许诺‘千秋岁之后传与王’!公孙老朽有幸辅佐大王真是天之大幸!”
明珠恍然记起——公孙诡与羊胜既是怂恿梁王篡权的谏臣……后来因为袁盎等人阻扰景帝传为与梁王,他便出计谋刺杀袁盎,致使梁王得罪景帝,被迫负荆请罪……
“明主还要有明后辅。李王后为人懦弱,太子买生性寡断,是在不是明帝之像……明妃殿下深明大义,定能学习太后,母仪天下……”
“不,公孙先生,母仪天下的只有当今皇后。”
“殿下……这,明人不说暗话!老朽的话说的清楚。”
他意指梁王篡位之后,扶明珠为后?
明珠干笑几声,公孙诡原来是这样的意思,是这样看待她明珠,是这样的一个狼子野心。尚未得帝位,就已经想到要拉拢后宫势力企图争夺帝位的传承?
“明珠无心。劝先生也莫要如此野心,安心在梁国就好了,何必要争天下。”
“这是天意!殿下难道还看不出来,这圣上已经对栗太子有诸多不满,栗妃日益失宠,废太子是迟早的事情。太后对于那句‘千秋万岁之后传与王’一直挂念,激励赞同吾王继承帝位!”
“栗太子废了,自然有新的太子再立。公孙先生知道栗妃失宠难道不知道王美人日益得宠吗?”明珠站起来,这些复杂的政治是在事让她心烦,她只想回去,宁愿随霍去病打仗。
“公孙先生找错人了,明珠不以为大王会得帝位。劝先生也不要让大王难做,以免连太后的宠幸都失去了。”
公孙诡站起来,显然是不满明珠往他的志向上面泼冷水:“老朽看错人了,本以为明妃是大王的红颜知己,对大王的霸业予以支持。想不到也是一个懦弱鼠辈!”他蒲扇一扬:“告辞!!”
公孙诡对明珠的一腔热情化为乌有,他本以为她有心,是志同道合的人,却不想被断然拒绝。
明珠自然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公孙诡的心里有多么的不满,更不知道会有梁字结下。
梁王二十七年,夏天,周亚君带着漠北山石回梁国。
明珠在梁王东苑忘忧馆里集了二十名道士。馆后建别院,里面专门建造高炉火房供术士使用。
自此以后,忘忧馆每天都处在烟熏火燎之中,明珠每天都埋头于丹炉房,与道士们混在一起,一天天的盼望能将两石合一。
她心急,只要石碑炼好其他什么都不计较。
道士们见明珠盲目,便开始侍宠骄横,索要诸多金银,明珠也不多管,拿了自己的首饰珠宝遂以撒播。
梁王宠溺,任由她去,需要什么就随她添置。
道士们在东苑里更是横行霸道,有时候还会与同住在东苑的门客们起冲突。
以公孙诡为首的门客们,对此颇有谏言。
直到有一日,周亚君跑来说,公孙诡带了十个侍卫砸了丹炉房,正在打骂道士。
明珠赶到的时候,别院里已经一片狼藉,火炉倒地。两个道士已经被斩去了手指,躺在上呻吟。明珠一来,他们立马扑上去哭喊。
她的石头呢?
火炉里流出冶炼过的金属,她没白没黑的劳动……
她回去的日子又要再推……
公孙诡的山羊胡须一颤一颤,仰看天空,对明珠不屑一顾。他的手下忙着砸炉房没有人理会明珠。
他是个什么?他身无半分官职,不过是个门客。
明珠的泪流了一脸,她拔剑对准了公孙诡,轻轻一扫,发髻落地,他黄黑的头发如冬日的干荷,纷纷凋落。
明珠哭:“还我的丹炉!!还我的炉子!!你好大的胆子!……”
他的腿微微颤抖,眼前的剑稍微一动,……
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像是一座大山压地。整个别院的气氛顿时紧促,道士和侍卫哗啦啦跪倒一片。
明珠踢打公孙诡的双手被人抓住,身子被腾空抱起。
嘶哑的声音响起:“责公孙诡一百杖,关入大牢!赐一千金于明妃,供其重建别院。侍卫二十,驻守忘忧馆,再有人敢来骚扰,格杀勿论。”
他抱了明珠走。
公孙诡扑地大哭:“古有妲己褒姒,祸国殃民。今有明妃扰我明君,大王千秋霸业休要葬于此女之手!!……”
公孙诡一事之后,明珠大病一场。
已经夏末,她在这里呆了快要一年了!她要回去!却越是急着走,就越走不了。
夏阳快落,凉风徐徐的吹。
她未曾梳妆,头发随意的披着,一件白色的蝉衣显得松垮,她圆润的鹅蛋脸日益消瘦,下巴已经成了尖。
她守坐在别院门口的石头上,对着前面荷花怒放的鸿雁池,身后的道士忙忙碌碌里进外出……
她疑神疑鬼的守在门口,谁要是再来砸她的炉子她就跟谁拼了……
周亚君端着碧玉陶器的茶具来。
“殿下,吃些点心也好。”
“放着吧。”她拭泪,把手中的玉石贴脸放。
“好看的玉,很适合殿下。”他笑说。
“什么?”
“这玉长的很像一滴泪啊,殿下这么爱哭,与这玉倒是绝配。”
明珠拿了玉看,明明像是珠子,怎么像是泪呢?是啊,泪也是珠子。要不怎么叫泪珠?
她随意一笑,周亚君也笑。
“你笑什么?”
“殿下笑,小的自然高兴,也笑了。”
明珠收起了玉:“我不喜欢你这样笑。你的笑里头全部是言不由衷。别人笑是因为高兴,你笑确是惯性,甚至是难过。”
周亚君愣在原地。
“你不是要走吗?不是要逃离梁国吗?怎么又回来?”
“小的,当时说去大漠是发自肺腑的实话。大漠一行,让小的见识了许多,心意也有了转变……”
她一直觉得这个人莫名其妙,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就一直侍候在明珠边。像是刻意接近……
“随你!只是,以后不高兴就不要笑。我看了难受。”
她淡淡的起,她管不了那么多,心里的事情已经让她痛苦不堪,一个小小的马奴的心思她没有兴趣猜测。
鸿雁池的藕荷深处,那个高瘦的身影静静矗立。
明珠看见了,又假装没看见,转身入别院。
梁王二十八年,秋天。
明珠看着石碑,确实挑不出来哪里还有不一样。
在他的书房里找到他,一排排的书架长的没有尽头。他站在窗前,背着光。
“我要走了。”她轻轻的说。
书房里没有掌灯,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晦暗。只有他站的窗前才有日光照及。
她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华丽的直裾长袍,英挺的半尺梁冠。衣裳的转角处,有明黄的刺绣微微可见。
远处的青鹿发出吆吆嬉闹声。
“你帮我那么多,我终究要走。……谢谢你,刘武。”幽幽的话,逐字吐出。
他一动没动,手里的竹简翻过,似是没有听见。
深衣索索出声,她转身离开。
泰山东麓。
立足崖边。三尺的长发。珍珠白的深衣,这是他最喜欢看她穿的颜色。
峡谷风起,崖下面的树丛如同绿色的海浪,那最深处,是不是有他在等候?
他还记得吗?他们要生死与共,同穴而葬。他不许她离开。如今,她要回去了。
她从容。
让她回去,即使不是元狩六年,只要任何一个有他的时代都好。五年四年,她会荣幸的陪他再次走过。
又哭了,边哭边笑,身后的侍卫和道士们看着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哑口无言。
衣裳的下摆扫落碎石,跌入山崖,连回声都没有……
白色的色身影纵然跳起,一如白色的水鸟纷飞下落。
她义无反顾……
黑衣裳的女人住了口,朝婆婆点点头,退出茅舍。
明珠缓缓的睁开眼睛。
坚硬的木塌,带着腥味的兽皮毯上面是黑黄相间的纹路。白发的婆婆,端了稀糊糊的粥来。
是哪一年?
“是哪一年?”她问。
婆婆笑:“什么都没变。”
“没变?我还活着?”
“梁王二十八年。你还活着。”
头嗡嗡的响,好疼啊。
“吃些东西吧?”
“不……”
她把头埋进兽皮毯里。
粗陶碗被搁在桌子上,婆婆轻轻的坐在塌前,手摸着明珠的头。
“你早就知道,不会回去了。是不是?你知道,狼居胥与沽衍山的山石数以万计,你取到的石头与霍去病手采的一方相同的几率微而又微,小而又小。……当时的玉没有反应,你就知道会不去了。你却还是跳下来,真傻……”
明珠埋在毯子里,呜呜出声。
“好孩子,起来好好想想吧。你痴傻一次还有人救,第二次可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婆婆活到了这把年纪都还没有放弃,你怎么就寻了短见呢?”
苍老的声音絮絮叨叨。
茅舍外头的竹子修长碧绿,午后的阳光游走其间,女人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两只白虎听到哭声,悄悄的探出头来……
……
明珠哭干了泪,依在婆婆身上自顾自的抽泣。
“你是谁?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还记得神君吗?”
明珠正大了眼睛:“你是神君?”
婆婆笑:“我们来讲讲原委好不好?别再让你蒙头蒙脑的做傻事。”
“原委?”
“明珠,你还记得你母亲吗?”
“不记得。母亲去的时候,我还很小。”
“就像霍嬗一般大?”
“……是……”她心里头一阵的激动,无数的可能在她的心里撞击,像无数的珍珠噼里啪啦落满她的心。“婆婆,你知道我妈妈去哪里了吗?是不是她也和我一样?”
婆婆笑,皱纹里头满满的都是充满阳光味道的尘土,像是从传说里走出来的女巫。
“时空的穿梭要有两样东西齐全。一个是五色石,一个是女娲血脉。女娲补天,留下五色石一块,却在动荡中一分为二。小的一块流落江湖,水洗光练而成玉。这一块,你有了。”她指指明珠颈间的玉,“大的一块呢,随着山河动荡,物换星移,千万年后,隐埋于狼居胥山。”
“……五色石……血脉?”
“世上的人,都是女娲造,却不是所有的人都流着女娲的血。伏羲女娲昆仑山上育有五双儿女,这五个儿女与他们的后代才是女娲后裔。女娲有补天之能,补的不仅是风雨雷电的天,还有时光与轮回的秩序。女娲的血脉里面有着对五色石的召唤和冥冥之中的作用。”
“与我何关呢?”
“明珠,你还记得妈妈姓什么?”
“曹。”
“女娲的小女儿宓妃,溺水而成洛神,洛神演化成甄妃嫁与曹植。”
“我妈妈是……”
“是曹植与宓妃之后。”
“……”
明珠呆住!
许多尘土的味道,恍恍之间,像是一场梦。“”
“那么,如果我再去狼居胥,采到那块五色石的后身,我是不是可以回去?”
“回哪里?”
“回霍去病那里。”
婆婆仰头笑,几分无奈:“你就这么的痴!你相不相信宿命?你来,然后走,每一次都有不可求的机缘。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哪怕是不同的伸出手的姿势,都会得到不一样的东西。那块石,注定是霍去病采。”
“我会不去了?婆婆,我会不去了?”
婆婆摇头:“谁知道呢。有些东西的不到的时候就只能等。说不定哪天机缘就来了。但是若是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你看婆婆,都在这里等了多少年了,黑头发变成花头发,花头发变成白头发,最后啊,这白头发一根根变成了土……”
“他等不了,婆婆,他生命有限,他只有二十四年。”
她树皮一样的指头捂着明珠冰凉的手,“该去的总是要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
婆婆关上门,黑色蝉衣的女人在竹林外面等着。
“她的伤怎么样了?”
“回神君,只是骨折,并无大恙。”
她点点头,发出一声清啸呼。两只白虎从林子里面跃出来。
“神君要走了吗?”
“该走了。她太痴,总是要人操心。婆婆费神了。”
婆婆答应着。
长了犄角的白虎驮起黑衣女人,懒洋洋的往山下走。另一只白虎在它身侧跳跃,不时地蹭到她的衣裳,她温婉的拍拍白虎。
她的面纱疾走的风吹打,紧贴在脸上,勾勒出一个脸形——圆润一如白净的鹅蛋。
第 41 章
梁王二十九年秋,齐王宫
齐王用来接待王宫诸侯的特殊房间——红与粉的颜色居多,充满情欲。
正中间隔了一片纱帐,她坐在纱帐后面,没有一点难过或者不安。很久以来,她的心像是死了一般。
齐王殷勤的笑声越来越近,同行的人声音淡淡的,情绪不高,至多附和几声。
“保你对此女一定满意,待会儿见了可不要吃惊才好。”
“承蒙叔叔费心了。”
这个声音,不温不火,不咸不淡。不是梁王还是谁?
“那日泰山底下碰见了她,寡人就觉得像。知道你喜欢这一口,特地带回来给你好好留着的,别人可没碰过。”齐王的声音,嘶哑油滑。
他干笑,心不在焉。
门开了,风进来,厨子上的纱帘轻轻晃动,
两个人走近了,其中一个停下,剩下的一个走进帘子。
伸进来的那双手,干净没有任何硬茧,手背向上轻轻一划,撩开纱帘。
……
四目相对。
她低下头,梁王的笑僵在嘴边。
明珠沿着长廊走,黑朦朦的天上不时地划过几道闪电。齐王宫比起奢华的梁王东苑显得简陋不少,高墙殿宇与长草枯枝混杂,在闪电的白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和她相见也那么不真实。
齐王要把她献给他,让人把她带进侧室里等了一个下午,他始终没有来。
他来了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她不会让他要她,但是却有点想他,像是想一个故人一样?
她脚步匆匆往住处跑,白色的深衣鼓起,在黢黑的夜里像是扑腾的鸟。
前面的屋子灯火通明,在夜里格外显眼——那是他的住所。
她慢慢走近。
里面传来急促的喘气声,还有陶醉的呻吟。
门是半开的,她望进去——赤裸的男女纠缠在床第间,他身上铁线一样的肌肉那么熟悉。他像复仇的野兽一样冲击身下的女人,像一个暴虐的君王鞭笞他的女奴……
明珠受了惊吓一样的转过身,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梁王!他是一贯平静清冷,是不怒而威的……
“谁?”男人嘶哑的声音。
她转身就跑,身后的门打开,有人追出来。
几条水线从云里漏出来,雨开始下。她情急之下跑进园子里,躲进假山后面的凉亭。
闪电减小,雨势越来越大,冰凉的秋雨夹着枯草腐烂的味道穿墙过树。她的心噗嗵噗嗵的跳,心里的味道说不出来,微微泛苦。
脚步远去。
明珠坐在亭子里整理心情,她不难过,却永远不开心。
她把手伸到亭子外面,雨滴大的像浑圆的枣子一样,啪啪打在她的手上。
疼。
但是,她似乎连疼都觉得陌生了……
她湿淋淋的回到住处。
鞋上沾满了湿泥,她蹲在门口的廊子里脱下鞋。
一个人影,从角落里面悄悄的走出来。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屋子里昏黄的火光透出来。他清瘦的脸上,轮廓又深了许多。
他光脚汲着鞋子,衣裳混乱,却是已经整理过的,披了一件绣着龙纹的棕绿袍子。那个表情,不动声色的喘着气。
明珠放下鞋,站直身子。
她头发湿透了,滴滴答答的。她笑着拧了一下。
眼前一黑,他高瘦的身影扑上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紧紧地抱住了。他身上透着强烈的雄性气味,这味道与他衣裳上面的龙诞熏香混合,在湿淋淋的下雨天里摇晃着明珠的回忆。
关于那个明妃的记忆。
他松开她,深海一样的眼睛里面,沉淀了那么多的往事。他手指在她的脸上移动,嘴角上迁,无限爱怜。
她的双脚脱离地面,被他抱起,带入她的房间。
小丫头已经把水备好,他把她放在床榻上,辞退丫头。
修长的手拿着热布子,细细的擦起她的脸。
“又瘦了,下巴越来越尖。”他说。
“我自己来。”
他避开她的手,固执的不给。然后把她白皙的脚放入热水中。
水很热,他握住她的脚,一点一点的撩拨。
“这几年,你好吗?”
“嗯。”
“怎么会在齐王宫?”
“一个月以前,我去东海。在那里被齐王抓了来。他以前在婚宴上见过我,说我长的像明妃,要带回来送给你。”
“他欺负你了没有?”
“没有,他对我很好。”
他的手顺着她的小腿洗,摸着她腿上的一道长疤奇怪:“怎么弄得?”
“从泰山上掉下来,骨折了。”
“你说去找他,就是从泰山上跳下去?”
她点头。她当着他诸多的侍卫和道士面,疯子一样的跳下去。
“找到他了吗?”
“没有。”
“痛吗?”
“死过许多次了,这又算什么?”
“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
“值得。”
……
他抚摸着她的小腿,低着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一动不动。
“跟我回梁国,回忘忧馆。好不好?”
她摇头。
他沉默,想想说:“至少,有个人跟着你,你一个女人不怕再被人掳一次?”他抬起头来:“叫周亚君跟着你吧。至少有个马夫。”
梁王二十九年十一月,景帝废栗太子。
梁王蠢蠢欲动,试图承帝位。大臣袁盎窦婴极力反对。
梁王三十年四月,景帝立胶东王刘彘为太子。
羊胜,公孙诡,怂恿梁王刺杀袁盎、窦婴。袁盎死,景帝大怒,窦太后也对此不满。
梁王杀羊胜、公孙诡,向景帝负荆请罪。矛盾缓和。
秋天,梁王从长安回来,绕道泰山。
泰山下的茅舍里,明珠盛一碗面给梁王。
梁王笑,眼角的细纹一日日加深,他老了很多。
“你盖的茅舍?”
“一个婆婆的。她走了,这里留给我。”她指着窗外的周亚夫笑,“这里很好,有田地。我没有马车,你的马夫只好给我做农夫。”
他也笑了,他很少见人拿锄头,吩咐手下的人全部去给明珠锄田。
面吃了一半,他又问,回不回东苑?
“这竹林里什么都好,什么都有。”
“你回东苑,我也栽一片竹林给你?”
“我每日都要去泰山东麓的,你也把泰山移到东苑?”
他愣了,然后笑。老老实实的吃那碗面。
梁王三十五年夏天,周亚夫载明珠赶往东苑。梁王病急。
医官,嫔妃围着床榻劝谏,侍候的丫头来来往往。哭喊声断断续续。
“滚!!给寡人滚!!”
水盆翻倒,热水溅了一地。
“吾王赎罪!!”一屋子的人呼拉全部跪倒。
明珠站着,在跪着的人群里面,终于被他看见。
“是明珠吗?”他问。
“禀大王,明妃殿下回来了。”周亚夫低声说道。
他苍白的手伸出来,颤抖着,明珠走上前,握住。
“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病?”
他苦笑。几年不见,他的头发,白了许多。明珠轻轻的替他梳理。
“你,……终于回来了?”
她点点头,伸手拿锦帕,却又被他死死拉住。
“你不要走了,去哪里?”
“我帮你擦身子,就拿一块热布子。”
他盯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急聚满了担心。
她又座回来,在他的床上,细细的抹他出的冷汗。原本坚硬的身体,虚弱如棉一般。她心里暗暗的难过。
他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笑了:“你侍候我了。你说永不侍候的。”
她一愣。
大婚的那一夜,他叫她为他洗头,她执意不肯,她说出除了霍去病,她谁也不侍候。其实早在那之前,在他被人追捕的时候,在泰山的石洞里,她曾经侍候了他一天。
“睢水两岸,我栽了很多竹子,在里面建一所院子,叫修竹园。我想,你愿意住进去。”
眼泪滑落,她摇头,不要对她这样好,不要这样好。
“你不愿意吗?你告诉我你还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什么都有……”他喘气变得急促。
“明珠积了什么德,让大王如此宠爱?”
“不,叫我刘武。不叫大王。”他费力的摇着头,“……我一生中,只有两个女人叫我刘武。一个是你,一个是我母亲。你很像我母亲,明珠。一样美丽,一样倔强,一样聪慧,也一样……痴心不改。”他虚弱的伸出手,摸她的泪。“只有一件不一样——无论我做什么,我母亲都爱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爱我。”
对不起,对不起,她哭着,泪水在他掌心里积攒。
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自从我见你,你就一直在哭。今天看你哭,我很高兴。终于有这么一天,你肯为我哭了,这些泪,是属于我的……”
她扑到他的身上,抽搐不止,耳边传来他哽咽的声音:“明珠,无论如何,我们也是有十年的夫妻名份了。我一直爱着你,爱了十年。……我想知道……十年来,这十年里头,你有没有那么一天,或者一炷香的时间里头,是爱过我的?”
她抱紧他虚弱的身体,泪水不断的打在露出来的玉上,多像一颗泪,一颗明珠的泪……
她喃喃的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以惘然……明珠惘然了十年……”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
他释怀而笑,那双埋藏了无数人世纠葛的眼睛,终于安心合上。
三十五年六月,梁王卒,溢号梁孝王,葬于硭杨山。
第 42 章
梁王五十六年,春末。
硭杨山上草木疯长,明珠斟了酒,与墓碑对饮。
“殿下——”
是谁啊,叫个不停。
明珠眯着眼睛探望。来的人精瘦精瘦,干老的身体弓着,因为爬山而累得气喘吁吁。
那么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
“殿下!”
他兴奋的叫。
“周亚君?许久不见,你回来了?”
周亚君咧着嘴,露出一排大黄牙:“我去泰山茅舍找您,您不再,就知道来这里了。”
“今天是忌日。”她淡淡地说。
“大王去的时候,毕竟释怀了。殿下不要再伤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他看明珠不说话,又说:“小的从长安带来的上好的毛峰。叫人在那边的凉亭里给您备上了,您跪了半天了也该喝口茶歇歇了。”
许久。
明珠摇头,撵撵眼角的泪:“我骗他。”
周亚君一怔。
明珠起身,望凉亭里头走,边走边拿出颈里的玉:“你说他像泪,你记得吗?”她长处一口气:“二十年了,我日夜愧疚。他爱我十年,我竟无一刻是爱他的。心里日日牵挂的人终不能见,日日牵挂我的人我却终究不爱。”
她把玉摘下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断章取义读下来,似乎是我一生的写照。其实不然……我不爱他,我费尽心思想去爱,可我终究爱不了……”
两人各怀心事。
来到亭子里。里面已经收拾好,照样是碧玉的陶器茶具。
“殿下,您很久没有喝我泡得茶了。今天再给您泡一回。”
“二十年不见,你去哪了?”
“小的去长安了。新皇帝爱打匈奴,小的去打仗了。亏着当年跟休屠王子走了大半个匈奴,地理上熟识。要不然,我这样的身子板怎么能打硬仗。”
“莫谦虚了。你哥哥周亚夫是有名的大将军。你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周亚君默默不语。
“傻愣着干什么?难道茶里又有毒了不成?”明珠打趣。
“殿下,当年,其实当年那壶茶里根本没有毒……”
他看见明珠暗下去的眼神,然后跪下:“殿下赎罪!有件事情,我骗了您三十年。”
明珠蹙眉:“骗我?”
“我,根本不是周亚军的弟弟!从哪壶茶开始,编造背景谎言,到去漠北找山石,都是孝王暗中安排,叫小的去做的。目的是想让小的得到您的宠信。孝王从一开始就想在您的身边安插一个亲信,时刻关注您的一言一行。小的只是一枚棋子。”
茶水在她手里晃晃悠悠。
世事背后还有诸多的世事。层层拨开,拨到何时才是个头?
“殿下,您生气了吗?”
“没有。”她静静的说。
她本该生气的,但是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波澜不惊的表面下隐藏了太多的缜密心思。何况,他爱她,她欠他。
夏季的傍晚,路旁的香樟树高长,送来清苦的味道。风起,吹动的是她早已白了的头发。
她撵着手里的玉,缓缓的说:“亚君,这些日子里,我常常梦见一些过去的人,一些过去的事情。我觉得——泥土已经埋到了我的脖子,我日日夜夜的往泥土陷,不久就要全身化为泥土,永远的死去。”
“殿下还健壮呢!”
“不。我自己知道。只是,我死有不甘。本来我早就从泰山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却意外的还活着。于是我就活着吧,活着等一个契机,等一个奇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在泰山等了一天有一天,一年又一年,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我天天去泰山等着我的玉起变化……等它发生奇迹。现在,我已经老了,没有什么可等的了。只等着死亡快来,等着下一个轮回……”
“殿下……”周亚君哭在地上。
明珠把玉递给他:“把这个放回东苑孝王的书房,好好收着。给有缘的人……”
“这是您贴身的宝贝,殿下。”
明珠摇摇头:“我这么老了,我已经不想回去了。”她裹紧袍子,“起风了,送我回去。”
“诺!”周亚君扶着明珠,往官道上走。
“殿下,您在这稍等,我去把马车驾过来。”
明珠点头。
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殿下,我原名叫周发。您以后要是想起来要去长安找我了,就说找周发。可别错了。”
他干瘦的身影在跑下官道,进了树荫中。
周发?
明珠惊在原地,久久不动。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身后的群马奔腾的声音。
她会过神的时候已经晚了,急驶的黑马已经来到跟前,她来不及挪动脚步。
黑马的主人在即将相撞的一瞬间拉住马缰,黑马一声嘶叫,前蹄腾起。
马蹄落下的那个瞬间,她看见了黑马的主人——
她直直的盯住他,忽然如五雷轰顶,过去的一切涌面而来!
西下的太阳,在年轻的将军身上打下一层昏黄,如同记忆的颜色。
——脸颊窄长,下巴有一条英挺的曲线,他的眉毛到发迹线的距离正好是她的一个手掌的宽度……她曾经亲手丈量……——
马蹄着地,少年将军侧着的身子随黑马颤动了一下,他回头看着明珠,五官在冲着太阳,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他的鼻子孤傲的立着,眼睛里含着他一贯的不羁,嘴角倔强的上抿……——
看她一动不动,他开始不耐烦,眉毛皱起来。
——他喜欢皱眉毛,当他面对一场难赢的战争,或是陷入僵局的棋戏,甚至是她难解的发髻……——
明珠哭了……
少年将军不然。他轻轻瞟她一眼,策马绕行,绝尘而去。
……
……
曾经直死不渝的爱人呐,魂牵梦绕了三十年的爱人,竟在一瞬之间陌路而过……
五十五岁的明珠遇见了十九岁的霍去病。思念了三十年的人,竟在三十年后再见,同样一个年轻的他。
——造化弄人。她已是苍老懦弱,他却是血气方刚。
如果明珠再回到二十岁该多好,那时的明珠,年轻的。可是她还能陪他到结束吗?这样策马远去的霍去病在生命的尽头是不是还记得曾经有她这样一个人?
……
要落山的太阳把明珠的身影拉的细长细长,明珠试着移动双腿,朝他的方向追去。
可是步子太慢。蹒跚。
她早就老啦。
直到他的身影再也不见,明珠俯身蹲了下去。如血残阳中,她的姿态正如每一个老妇人:一手着地,一手扶膝盖。屁股慢慢试探着着地,动作缓慢迟钝如一颗干枯婆娑的老树。她用手掌碾去泪花,脸上的皱纹被青筋老手揉搓,皱纹越发密集。
她瘫倒在官道上,呼吸变得困难,她感觉到了死亡的脚步。伴随而来的,还有她一生最美的记忆——
——戎装的将军和白衣的佳人¬——大将军府后的那片芦苇地里,他们促膝长谈;深夜的长安街上他们骑马游荡;月色撩人的西楼居室中,他们缠绵低喃;荒凉干洌的河西草原上他们同生共死……
那是一些梦吗?
泪水如江河般汹涌奔出。
自己活了一辈子,日日夜夜感叹霍去病的英年早逝,绞尽一切的办法希望能改变事实。
她等待奇迹,等待回去。
她等了三十年——
而今当年轻的霍去病出现在业已苍老的明珠面前时,她才明白,这弄人的时空啊,让她为其活了一辈子!——明珠年轻的时候他年轻着,当明珠已经白发苍苍即入黄土的时候他还是年轻的!
一直被自己惋惜的短暂,竟是生命中唯一的永恒!
泥土的味道越来越重,它们从脖子涨到鼻唇。那些腥甜的味道……
香樟树的洌洌清香越来越浓醇,长草乱舞的路旁,一枝小花倔强的伫立——那是一朵玫瑰吗?恍惚间,她回到西楼……
五十几年的人生,在眼前闪过。她再次想到梁王,甚至同学李敢。
泥土即将湮没她的那一刻,她笑了。
三十年来,唯一一个真心的笑——恬静温婉,一如从前。
她感激这宿命,她一生何其短暂,上苍竟如此厚待她。三生有幸,经历两次同样的时光,两场宿世的缘。五十年的记忆如沉了深海的水,随风轻摆,却无力起浪。
她该感恩的,一切的等待与煎熬,一切的痛苦可磨难,都不算什么了。这三世不一样的风情,她是用几生的幸运才能换来的?
她三生有幸。
汉元狩元年四月,梁孝王妃明氏薨,享年五十五岁,葬于硭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