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作者:格格巫

1零

二十八岁这年,离离重回东都。

先去碑门监狱里看望了高和,然后坐早班大巴回渚海湾老家。途经云山半岛时候,突然想去看唐启孝在那里的别墅。

黎明,有雾。
车上冷清,车窗外的天灰阴阴一片,隐隐见树端的青黛与天远的灰蓝相接。云雾渐渐上升,到了树林的头顶,等大巴进入云山时候,天色开始发白,黛墨的树丛在日光下渐渐泛出绿色。海岸线恍然出现在视野,水面粼粼反光。
天色见亮,渐亮。
离离想,这多么符合一个故事的开唱—云雾褪去,黑白阴灰的画面里显现出碧绿树叶以及波光粼粼的海面。
大巴晃晃悠悠从山路隐晦处驶来,在粼粼海岸的上方山腰盘旋而下。东都山上的公路,悠长平缓,坐在高高的大巴上轻晃的滋味,真是让人怀念。她伸出手指,拉开紧涩的车窗,冷风扑面而来,闻得到海的腥味。
后座抱孩子的女人嘟囔了两声,说是风冷,把孩子吹的着凉。离离道声抱歉,重新关好了车窗。
绵长的云山山路,像一条破碎湿漉的海带,在山腰破旧掉漆的站牌前打了个结,又沿着山形蜿蜒远去。
离离下了车,看笨重的大巴摇摇晃晃远去,驶入一片黛绿中。

路,是十年前的路,柏油陈旧泛灰,破裂处钻出一小丛一小丛的野草。
离离想起爸爸。
他说,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你名字由来。
爸爸一生懦弱,只想女儿生的坚强,像荒原的野草生长不息,离离。
离离迎风抬起头,晨雾打湿了脸颊。她看那灰蒙蒙的云彩缝隙中,正在透出丝丝金色晨光。
爸爸,我还活着呢,且活的很好。她心说,所以,我想我是坚强的。

清晨还是有些冷的,离离穿着帆布鞋,一路踢踢踏踏沿着山路向山下走。宽大白色工装上衣,被风吹的鼓鼓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奶白色的气球,在山路上颠沛流离。
山路长,下坡路上一脚一脚的蹭,直到觉得脚后跟发麻,才看见了山脚腹地处的建筑。
平坦宽阔的地面上,迎着海风,一幢英式庄园矗立。
噢,就是它了。
山腰拐弯处,她站立久久不动,她想是爸爸的血染透了这段路,往事仿佛可以透过那些颗颗粒粒的灰色石子感知。它们从她麻嗖嗖的脚后跟涌入,直冲大脑她觉得喘息困难,膝盖一软,便蹲了下来。
如果死是命中注定,那生的意义是什么?死去是你一生向往的归宿,那你为何几十年日夜徒劳是为了什么?
你说,死亡于你,是生之噩梦的终结,是重变世界的沉静永恒,是本杰明·巴顿由苍老腐臭的躯体回归母胎羊水的洁净温柔。
是不是没有那场车祸,你最终也会选择自己走向死亡?
如此,你如此明了,又为何生养我来人世?
树丫的的影子搅和了水汽,迷蒙了她的眼睛。睫毛上的细小水珠随着呼吸颤动,她小心翼翼的抱住头。掩藏了太久,抖落出来的都是碎片,她得一一拼合,生怕呼吸太重会戳起碎的波纹。
她的离开,像是一次不成功的修行。十年里,走的再远,回头看见的都是那场梦,梦里头,恨的肝肠寸断。
现在,她回来了。

2壹

疏疏长长的打了个哈欠,露出一脸的疲倦,她确实累的够呛,说,“看,我黑眼圈都出来了。今天晚上还有应酬,改天。”
男人是华少,疏疏她们都这么叫的,有钱的公子哥儿在她们口中自然被加个少爷的称谓。华少已经是快要结婚论家的年纪,家里在催着,他能玩的时候不多了,也就格外的放肆。华少是个金龟婿,时间也合适,可惜疏疏不喜欢。为什么?菲菲曾经问过她,她想了想,大约觉得是华少太矮,要知道,疏疏有一七八呢,穿了高跟鞋摸华少的头就跟摸儿子似的,想想就觉得寒碜。另外,华少没什么个性。说好听了,是没什么脾气,好好先生,说不好听了,是没主见。他今天还说爱你到天荒地老,明天他爸爸一个反对的眼神过来,他再见你时就当不认识了。更寒碜。
灰色西装前面沾着昨晚的酒渍,白衬衫扣子解了几个,华少拨玩疏疏浓黑的卷发,恋恋不舍,“你是不是应承我呀?都多少回了,回回都没时间,看你心里就没我。”
听了这话,疏疏惊的半张开嘴,像是吃了沙子般。
“心?爱喓喓,我不过给你面子罢了,还给你心呢?华少您还真是可爱呢。”疏疏捏捏他的脸蛋,一边开车门出来了,一边心里嘟囔,天呢,真是寒碜。她这边刚出来,那边华少也出来了,看样子还要纠缠,正巧离离进了小区,正从一号楼前面绕过来。
疏疏撕下眼皮上的假睫毛,向华少呶呶嘴,“看,我姐姐都回来了,你快回吧。”
“那,晚上再见?”
“都说了晚上有应酬啦,回头给你电话。”疏疏扔了睫毛,习惯的把指头上的睫毛膏残屑往屁股上拍,接着就想起来身上的衣服贵着呢,便只是手上捻了捻,就作罢了。
我们讲过了,华少是没个性没脾气的小开。他知道疏疏是带软刺的玫瑰,也只好作允低头上了车。
“电话联系。”他用手在耳边比划比划,疏疏虚假灿烂的点头。
银色宝马从楼前驶过,经过一号楼的时候,朝离离按响了喇叭,离离正在买豆浆,看见车里招手的阔公子,知道是疏疏的“朋友”,也懒得搭理。疏疏这样的朋友太多,走马观灯似的,每每都是在离离还没记住样子之前就已经换了。实在是没有认识的必要。
卖豆浆的阿婆不高兴那喇叭声,拿着要豆浆的勺子指着宝马车骂不道德。
“早上5点钟哎!小区里头按大喇叭,有良心没良心哎?我小孙子还要再睡两钟头的!”
勺子上带了几滴豆浆,被阿婆这么一甩,难免溅到周围人身上。离离听到身上有啪嗒声,一定也落上了。
疏疏正扶着墙脱高跟鞋,拖地的H牌晚礼服,领口处镶着晶莹水钻。她看见离离拎着豆浆油条走过来,站直了朝她摆个POSE。
“看,赚大了吧。走完秀,没脱,那家伙直接送了。”
“还笑,别招惹不好缠的,到了家门还磨蹭不走。”
“我也不好缠呐,哪都没叫他碰到。一件衣裳就让他赚便宜啊,我也太贱了。”
房子是老房子,三室一厅,要爬斑驳的楼梯。姐妹俩一前一后上了五楼,疏疏喘着气把鞋子和手包一扔就扑上了沙发。
“累死了,我发誓要攒钱卖带电梯的房子的。”
“你如果不是那个节食法,爬五楼不至于累半死。”
“不节食,吃成肥婆谁还找我开工。”疏疏把头埋进抱枕里,说出的声音闷闷的。
离离把地上的晶莹闪烁的手包捡起来,从里面掏出了粉饼口红睫毛膏,发胶梳子信用卡,想了想,再往里头摸,摸出了两个避孕套。本想生气,但转念想有备又不是什么错,以防万一罢了。又低头看了生产日期,然后反倒笑了。想疏疏不是个滥情的人,表面很豪爽,内心扭捏的很。
“要过期了,最好准备买新的。”
疏疏抬头看见离离手上的东西,傻傻笑说:“尽快用咯,今晚就叫它派上用场。”
离离把她的手包连并鞋子一起在更衣间收好,琐碎的物品在梳妆桌上归纳了。出来客厅,疏疏还趴在沙发上。
“晚上的衣裳给你准备了,出门时候带着。”
“不行,下午要赶场子,带不了。”疏疏睁开一只眼,困得一塌糊涂,“你晚上没事也来吧,东唐的排场不俗气,我帮你钓个金龟婿啊。”
“用你。”离离去厨房用瓷盘盛了油条,又把豆浆分装在杯子里,搁在饭桌上。回来时候看疏疏还趴在沙发上,便指指她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压出了褶子就完蛋了。”说罢,上来给疏疏脱裙子。
疏疏困的两只眼睛打架,迷迷瞪瞪的,用一只眼睛看离离,突然开口道,“姐,你回来了,真好。”
离离笑,手指弹了一下疏疏的头发,她那只仅睁着的眼睛便突地被覆盖住了。黑发后面的眼睛干脆合闭上。
“我知道,你还是要离开的。”
“疏疏。”
“嗯?”
“和我一起走。”
“吓?”
“奥特曼,你,我,一起走,跟我去西京,在那里生活。他会帮你安排一切。”
“他?导师?”
“嗯。”
离离给她脱了衣服挂进衣帽间,疏疏穿着内衣裤继续趴在沙发上。
“你会和他结婚吗?”
“也许。”离离顿了顿,说道,“我欠他太多了,疏疏。”
“那也不至于以身相许,他那么老了。”
离离沉默,然后仿佛露出一丝庆幸,“幸亏他已经老了。”
疏疏的头动了动,抬起下巴,脸上的头发随着重力落下,她用她带着青黑眼圈的眼睛打量她的姐姐。
“我们不靠他还不行吗?我将来会赚很多钱的,不靠他。”
离离笑,“不是钱,不只是钱。疏疏,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只要努力就可以得到全世界。可是,事实上不是的。我就需要他帮我。一个人的力量,太小。”
疏疏垂下了眼帘,似乎想到了那计划是什么。她知道那个离离,那个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在半夜里偷偷哭泣的离离。可是接着,她又抬起头以一副乐观的口吻宣告道:“我接到一个大案子了,姐,会挣到一笔钱。”
她善良的妹妹,善良到不愿意面对真相的妹妹。离离也装作感兴趣的顺着她的话问:“哦?是什么?”
“听李曼姐说,东唐新置了服装部门,有个代言的肥缺,一票模特都瞄着呢。李曼姐推荐我去。曼姐的话是很管用的。”
东唐。离离心里抖动,唐启孝的产业。
“代言不找电影电视明星?”
“走高端,要模特。且走国内市场,要中国模特。选择性很局限,所以我虎视眈眈。今晚上见唐启孝,但愿留下个好印象。”
“你见过他吗?”
“到没有。唐启孝人很低调,少公开露面。可是他弟弟很活泛的,国外留过学,见过几次,人也长得不错。我想,勾引不到唐启孝,勾引勾引他弟弟也不错。”疏疏性格爽朗,向来口无遮拦,爱图嘴上的痛快。
真遗憾,离离心想,她要是知道唐启孝的模样就好了,可惜,只是一个背影,十年前的背影。
离离静默许久,问疏疏道:“你几点出去的?奥特曼在楼下陈阿姨家?”
疏疏半梦半醒间回答:“十二点走的,奥特曼不知道。”
奥特曼在家?她心里怪疏疏不早些告诉她,可是,连自己都不是个好妈妈何况是疏疏呢?
离离起身,拧开了奥特曼的房门。
奥特曼向来乖巧听话,很少蹬被子,睡的安稳。离离在他床头蹲下来,亲他白嫩的大脑门。
奥特曼脑袋大,离离说这是聪明;奥特曼眼睛小,离离说这是精明;奥特曼耳朵招风,离离说这是敏捷有洞察力的象征……总之,奥特曼就是一个天生好宝宝,值得她离离溺爱。
奥特曼感觉到了脑门上的吻,动了动,就睁开了眼。
“离离。”
“早上好。”
“早上好。几点了?”
“快七点了。要起来吗?”
奥特曼“嗯”一声,躺在被窝里并不动,忽闪着眼睛问道:“你昨天去哪里啦?”
“去郊区看望一个朋友。”
“是你每年都去看的那个?”
离离一愣,然后点头:“对,是那个朋友。我每年都会去看的。”
“他还好吗?”
“很好。”
“是男人吗?”
“……是。”
“他知道我吗?”
离离心里一紧,发声暗哑:“你?”
“告诉他,你有一个儿子,将来长大会保护你,不用他。”
“他知道。我有一个儿子,是奥特曼。”
奥特曼伸出白胖的小手,勾出离离的脖子,“妈妈,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奥特曼趴在离离肩膀上,细小的呼吸挠的离离心里发酸。
就在她眼圈泛红的时候,奥特曼突然一声尖叫,直起了身子。接着疏疏顶着黑眼圈,穿着内衣裤,大身子骨整个扑到了奥特曼身上:“帅哥,人家也要跟你一起抱!”
奥特曼半个身子被疏疏压着,张开胳膊直喊离离。
离离抱起奥特曼,甩了拖鞋,用脚丫子在疏疏屁股上踹了一下,疏疏死猪一样没动。
“起来,洗把脸去。你粉底全蹭到床单上了。”
疏疏哼哼着,翻身坐起,回头看见奥特曼的屁股又“非礼”了一把,奥特曼叫着从离离身上溜了下去。
“买的豆浆油条。”离离冲奥特曼说道。
奥特曼答应着,去衣帽间的角落里穿衣服。小小的身子,踩着凳子,一本正经的去拿叠好的衬衫。
疏疏收住嬉笑脸皮,仰在床上,看离离泛红的眼睛正经问:“他怎么样?”
离离愣了下,回答道:“老样子,谢了又谢。除了谢什么也不会说。”
“能提前假释么?”
“已经在里面那么多年,不在乎这几个月。”她从地上够到拖鞋,重新套上,缓缓的说:“他就是想儿子。”
两个人没说话,沉默了会儿,离离就去客厅吃饭。然后听见后面疏疏尖叫一声,“奥特曼是我的!谁也不给!”
奥特曼甩都没甩她,嚼着半截油条,非常酷的评价道:“疯子疏疏。”

奥特曼升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打扮的很帅气,特地穿了白衬衫短裤加皮鞋。上小学班班车前一本正经的嘱咐离离:“照顾好自己,照顾好疏疏,别淘气,好好工作!”
离离很乖的点头,目送他离开。

回到家疏疏已经睡觉去了,离离收拾了碗筷,拿着水壶浇了花,然后站着发呆。
白茶结了花苞,莹莹的水珠顺着花苞的形状结成细细的小水流,从绿色的花萼顺流而下,在花尖的点点青白处汇成大颗水滴,滴落。
啪嗒,啪嗒。
看了好几分钟,她才放了喷壶回到房间。
打开电脑,弹出导师的名字。
“画廊谈妥否?”
“谈妥了,画展筹备中。”
“画展结束,立即回京。”
“不。”
“怎么?”
“想要呆久些日子。”
“多久?”
“半年。”
“太久。”
“请帮忙通融。”
“你的留学申请近期落实,最好回来。”
“缓申可否?”
导师沉默许久,直到他的头像变成离开标志。
离离起身去饮水机旁按了开关,等水开。然后她接着看那株白茶,拧下那细嫩的花苞在指头上碾碎。绿盈盈的汁液染满她的大拇指、食指、中指,她张开手放到眼前,绿色的水顺流而下,经过手心,到手腕,然后流干了。
还是不一样啊,人的血是热的。她记得那温度,暖,滑,那是从脖颈流出的血,和她例假的血,和男人打架的鼻血,都不一样。脖颈的血是汩汩的,奔放的,浓郁的,它们流过手,生命跟着走,然后就死了。
水开了,电话响了。离离看见是导师的名字,便顺手给按掉。
她冲好茶回到电脑前,MSN上导师的头像重新变为绿色。
“你遇见他了?”
“没。觉得快了。”
“不要做傻事,回来。”
“不。”
“回来。为我。”
“不。”
“离离,你回来,我愿把我毕生荣誉给你。”
“你半生荣誉本是因我所得。”
“我爱你。”
“我不爱你。”
回车,合上电脑。
干枯的茶叶被热水涨饱,在杯底慢慢沦陷。

她看见孝,就是在那个晚上。
仿佛是预知一样,她觉得她要遇见他了,她觉得他们注定的纠缠要开始了,然后,他们就真的相遇了。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个预言家。

3贰

东都夏日,夜晚。
海风粘湿,她的衬衫黏黏贴在背上。帮疏疏去送晚礼服,坐公车从渚海湾绕环海大道再到云山半岛。她途径半个东都,权当观光。
车到中部商业区的时候,人越来越多,她上的早,安稳的坐在后排看前面人群拥挤而倍感幸福。
银座一站的时候,上了个年轻人。高个子,头发有几缕挑染成黄色,左耳有个银光闪闪的耳钉。因为高,因为发色,还因为他长得着实不错,所以离离很难不注意他。云山站之前,下了好多人。公车里空了不少座位。他就在离离身边坐了下来。他好动,换着脚跷二郎腿,四处张望,看见离离手中的C牌衣服包装,就好奇的打量了她几眼。
离离笑:“别人的。帮忙送一下。”
“呵呵,是啊。”
进了半岛后,人烟稀少,海风的声音占据了离离所有听觉。离离很沉默,男孩也就没再说话。
直到末尾几站,乘务员开始由前至后的检票,男孩手足无措起来,几次欲向离离开口,还是没好意思。等乘务员把手伸向他的时候,他脏兮兮的大手抓着口袋窘迫不已。
“呶,补票。”离离掏出两块钱,男孩感激的笑。
“银座上的,到云山?”离离问。
“嗯。”
乘务员收了钱,离离把补了的车票塞进男孩手里。
很快到了云山终点站。几个人下了车,往各自的方向分散开去。离离下了车沿着环海路继续往山里走,男孩一直跟在后面。走了不久他就跟上来了。
“嗨,没当我是跟踪狂吧?我只是同路,不要多想。”
“哦,没多想。”
“今天和朋友去银座打篮球,到一半时候女朋友来分手,吵吵闹闹,最后把我衣服背包手机全部拿走了,害我身无分文回家。多亏你。”男孩笑着解释,他看上去憨厚无城府离离并不怀疑他。
他指着离离手里的衣服说,“晚上,一个女生,又抱着晚礼服,是去前面的庄园吗?我知道里面办PARTY。”
“是。你也去?”
“是啊,我也要去呢。”他伸手挠挠自己的黄头发,然后自我介绍:“唐其扬。”
“穆离离。”
“幸会。”
“幸会。你是唐家的人?”
“是啊,我是唐启孝的弟弟。”
海风夹杂着他身上的汗酸味,吹的离离眉心轻蹙。
“怪不得。”
“什么?”
“我说怪不得,你气质与别的男人不大一样。”离离敷衍道。
“是么?”唐其扬挠着头发呵呵笑。“你是哥哥请的客人?”
“我不是客人,我是给人送衣服的。那个模特,穆疏疏,是我妹妹。”
“原来是疏疏的姐姐啊,都是自己人。刚才,谢谢你帮忙。”

唐家的庄园。
离离站在客房里,透过圆拱形的红木窗子,远眺山腰的公路。外面黑透,其实已经看不到了。直到几辆车从远处驶来,车前灯才照射出一小节一小节的公路曲线。
那一天,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少女也是这样眺望那条马路,眼睁睁看爸爸血花四溅,黑色雪铁龙呼啸离去……
她的头上冒汗,身体的关节再次一处一处的虚软。
疏疏换了衣裳出来,看见离离脸色苍白,蹲在地上冒冷汗。
“又不舒服吗?姐?”
离离拒绝疏疏,她把头埋进自己膝盖里,急促的喘息,执意要自我调节:“呼——吸——,呼——吸——……镇定……忘掉……好……忘掉……”她缓缓的安静下来,埋着头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好了。”
怕疏疏不相信,她还抬起头来冲疏疏笑。笑里带着劫后余生的痛。
疏疏把她抱进怀里,小声啜泣,“姐……”
疏疏的头发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的瞳孔在那片漆黑之后坚毅闪烁。
“我没事,我很好。”她喃喃自语。

他新收购了服装公司,手头的活计多的要命。等他忙完了,直起腰来,才听见楼下的喧闹声。
从二楼的书房看下去,花园里聚满了红男绿女。
草坪,光束。钢琴,爵士。白色暗花桌布和糜烂的酒会。
西装革履的公子哥儿和长裙拖地的模特儿们。
……
是他宴请的人,下礼拜他办了个秀,做秋季新装的发布会。给新购入的服饰部门造势。
他看了下表,已经十点,便服了感冒药。他打算下去露个面,做个简单的致词,然后就回房睡下。
那晚风凉,他一面套上藏蓝色的针织坎肩,一面悠然走下楼梯。在楼梯扶手拐弯处他想好了酒会上的致辞,然后转身要向花园的方向走去——她就在大厅通向花园门口的阶梯上坐着。
她背对着他,洁净的玻璃杯盛着白开水,她在大口的喝。接着,她听见脚步便回过了头看他。
他与她打了人生的第一个照面。
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那个离离——白色的衬衫,后背被汗水浸湿过呈现半透明,他隐约看得见她后背黑色的胸罩带子。她坐在台阶上,伸着脖子喝白开水。她扎了个很低的马尾,喝水时,后脑勺的头发被箍的向半只乌黑的蘑菇。后来回头来看他时她嘴角还是湿润的,确切的说,她的整张脸都是湿润的,饱满的额头汗渍渍的冒着热气。她让他看见她半张脸的秀丽——眉毛浓黑如远山。她看着他的眼眸轻蹙,咽了一口水,就又回过了头。就那么坐在台阶上,继续喝她的白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