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渐渐敞开心房,都是阿岛的功劳。尽管我和猫咪一样安静,她仍自顾自地说说笑笑,唱儿歌给我听,热情活泼地对待我。她并非想讨我欢心,而是要让我明白,负责照顾我这年纪女孩的女侍,所做的事是如此理所当然。阿近小姐,您知道那是指什么吗?”

阿福虽然这么问,却没让阿近有机会回话。她重重点头,语调变得更加开朗:

“她告诉我,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生活,那些不愉快的、悲伤的事已过去。偶尔因忆起不幸沉痛的过往落泪,或半夜做噩梦惊醒也无可奈何。然而,一切都画下句点,阿福只要心安理得地吃饭,遇上有趣的事便开怀大笑,想说什么尽情说就对了。”

那是因为……阿近悄声道。“您与石仓屋的灾祸毫无关系,是个没任何过错的小女孩。”

“这话的意思是,我的情况和您不同?”

冷不防中一记回马枪,阿近陡然全身一僵。阿福轻垂目光,道歉似的向她行一礼。

“没错,我已从阿岛口中得知您的遭遇,请别责怪阿岛口无遮拦,她是打心底为您担忧。”

所以才会安排我和阿近小姐见面。

“在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前,一直窥望人心的黑暗深处,不哭也不笑的阿福,如今是这般朝气蓬勃、幸福快乐。”

阿福说着红了眼眶,她连忙拭去眼角的泪水,吸吸鼻子。

“阿近小姐认为家中的悲剧,全是自己造成的吗?”

“实际上便是如此啊。”、

“那么,我家发生的那起惨事,您认为是谁的过错?我姐姐阿彩该背负起一切罪过吗?她不仅诱使亲弟弟违背伦常,死后仍妄念未消,为石仓屋众人带来灾难。对,她确实是罪大恶极的女人。然而,阿彩是为了做这些坏事,才出生在这世上吗?”

接着,阿福吁口气。

“我不这么认为。姐姐并非自愿染上受诅咒般的咳嗽病,也不是自愿离开父母身边,在外地长大。当然,她更不想危害石仓屋,爱上我哥哥。”

她一面摇头,歌唱似的高声强调每个“不”字。

阿近低着头,双手紧抓膝盖。虽然没应声,内心却激动得坐立难安,腰带上的深蓝条纹也为之歪斜。

“她是无可奈何啊。”

阿福的嗓音无比温柔,仿佛在安慰阿近……不,是安慰她已故的父母、哥哥、姐姐、及忠心耿耿的伙计,话语中饱含对石仓屋的慰藉之情。

“某天突然飘来一朵没见过的怪云,外形充满不祥之气。而当我们一家看傻眼的时候,已全身湿透、遭受雷击,一切被摧毁殆尽,就是这么回事。”

无从阻止……

“松太郎这个人遭到遗弃,即将断气时为令尊所救。令尊绝对没做错事。”

阿近终于出声。“可是他后来的做法错了。”

“那并非故意,他也不想将松太郎推入不幸的深渊。”

但错误无法抹减,即便没有恶意,也已伤害松太郎的心。

“既然如此,阿近小姐认为当初该怎么做才对?家里的人都欺负松太郎先生就行了吗?自己也恶劣地捉弄他,反倒好吗?”

阿近双目紧闭,尖声叫道:“是的,这样对他比较好!”

接下来,是一阵扫兴、无情的沉默。

“明明做不到还讲这种话。”

阿福首次这样责备阿近,她那蕴含甜美光芒的漆黑双眸仍泛着泪。

“阿近小姐,好长一段时日,我非常惧怕姐姐的亡魂来找我。那真的很恐怖。”

这回她来不及伸手擦拭,一颗泪珠从右眼滑落。

“我那美若天仙、人见人爱,最后却留下妄念死去的姐姐,也许哪天会复活,取走我这唯一幸存者的性命。她一生不幸又短暂,妹妹却过得这么幸福。不可原谅。先前我一直认为她会作祟害我,所以我假装自己先死,不笑也不开口。”

我根本不敢照镜子,阿福说着,眼睛一眨,又落下一颗泪珠。

“连镜子摆在旁边,我也不敢看。要是往镜子里瞧,也许会映出姐姐的模样,或浮现遭姐姐附身并夺走灵魂的嫂嫂在镜中哭泣的身影。”

以拳头敲打镜面,喊着“放我出去”的身影。

“有一次,我真的见到姐姐的亡魂。半夜,她站在我枕边,那漂亮的脸蛋挂着微笑,正低头俯视我。”

少女阿福放声大喊,睡在一旁的阿岛吓得弹跳而起。

“阿岛抱住我,我忍不住嚎啕大哭,直嚷着姐姐来了、姐姐来了。”

直到阿福累极喊不出声位置,阿岛都紧紧抱着她,而后才细问发生何事。阿福小姐,您看到什么?姐姐吗?她是怎样的表情?

“我回答,姐姐望着我笑……”

阿岛听完也笑了。

——什么嘛,这样一点都不可怕啊,小姐。

“黑白之间”里,阿福模仿阿岛的口吻,噙着泪水重拾笑容。

“阿岛说,姐姐是担心您会没有精神,所以来看看您的睡脸。加上她想向您道歉,才带着微笑。小姐不这么认为吗?”

阿近实在笑不出来,阿岛这番话根本是在哄三岁小孩。

“这……”

“您要反驳这怎么可能,对吧?没错,我们无法得知亡魂的想法。活在世上的人,即使面对面相处,往往仍需靠交谈相互理解,更何况是亡魂。”

不过,姐姐并未言语,没哀叹“好不甘心”,也没怨诉“阿福,我诅咒你”。

“她只是面带微笑。”

既然如此,阿岛的话或许有道理。与其说阿福心里这么想,不如说她受到诱导,于是她和阿岛约定,下次阿彩现身时要主动开口。

——姐姐,我很好,很少掉眼泪了。

——可是,你这样露脸,我觉得有点可怕,因为你应该已不在人世。你来到我枕边,是心头有牵挂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阿近半好奇、半焦急地催促道:“她听见了吗?”

阿福动也不动,乌黑的眼眸陡然一亮。

“每次姐姐出现,我都会问她。但她总是笑而不答,所以我不断重复相同的问题。”

而后,当阿彩第七次现身,阿福也七度提问时……

“姐姐说完对不起,便没再出现过。”

想必她已心满意足。阿福感触良多地低语,突然掩嘴呵呵笑。

“阿近小姐,嘴撅得那么高,小心糟蹋您的美貌。”

阿近不想搭理她。这回该不会是阿岛和阿福串通来嘲弄她的吧?

“世上真的有亡灵。”

阿福收起笑容,换回诚挚的语调。阿近注视着阿福,只见她眼神和嘴角没有一丝笑意,宛如恋爱中的女孩一脸认真。

“千真万确。不过,赐予其生命的,却是我们这里。”

讲到“这里”时,她和之前提到“如今的我”时一样,伸手抵在胸前。

“同样的,这里也有净土。因此,当我领悟这点时,姐姐便能前往西方净土。”

阿福重新端正坐好,双手伏地深深行一礼。

“谢谢您听完这漫长的故事,我就此告辞。请您不要责怪阿岛。”

阿福离去后,尽管红轮西坠,阿近依旧独坐黑白之间。她内心纷乱,彷如双腿瘫软般无法站立,也不想和阿岛见面。

旁人看来,此刻阿近像是陷入沉思,其实她什么也没想,凝望着心中凌乱纷飞的片片记忆。纷飞纸片般的记忆残骸忽远忽近,时而贴在脸上,时而飘落肩头。从中可看见松太郎童稚的脸、淋着冰雨背他回到驿站的父亲,和人们提在手中的灯笼。

还有,良助那好胜的表情、腼腆地向阿近微笑的双眸。另一张纸片飘过耳边,传来喜一豪迈的笑声,及年幼的阿近追在哥哥身后奔跑的脚步声。哥,你要去哪儿?也带上我嘛。

而后,她看到愁容满面的建材商藤兵卫。映出他悲苦笑脸的纸片翻飞,背面是他开的殷红的曼珠沙华。下一瞬间,少女阿贵朝天际伸出手掌想承接那年初雪,双颊冻得泛红。接着,画面浮现清太郎抱起昏厥的阿贵时的侧脸。

纸片翩然飞舞,没有平静的迹象,阿近心绪紊乱不已。

这时,纸门开启,婶婶阿民唤道:

“阿近。”

一转头,她发现走廊完全笼罩在薄暮中,连阿民看起来都只是团黑影。

“客人早就回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阿近移膝面向婶婶。阿民轻盈地走进黑白之间,终于自黑影现身。瞧见坐在一旁的确实是平常的婶婶,阿近突然一阵鼻酸。

“哎呀,你也哭啦。”

阿民微微睁大双眼,露出苦笑。

“我也……?”

“因为你一直窝在房里,阿岛从刚才便消沉的泫然欲泣,呓语般地说她太多管闲事、没脸见小姐,连八十助都不知如何是好。”

个性严谨的大掌柜,见平日可靠的女侍总管如此颓靡失神,一时手足无措。不管厉声训斥或柔声安慰都是起不了作用,他只好拜托阿岛别再哭泣。

“没多久,八十助竟掉起泪,这可比壮汉生病还罕见。若是他和阿岛手牵着手痛哭,我就要请老爷在东两国搭个野台。这么有趣的表演,肯定能招揽不少观众”

阿民讲的一脸认真,阿近不禁有气无力地笑道:“婶婶,您也真是的。”

“阿岛到底是怎么得罪你的?”

阿近于是吐露详情。没想到,客人带来黑白之间的奇异百物语,她还没告诉叔叔伊兵卫,反倒先说给婶婶听了。

听完石仓屋灭亡的故事,阿民表情没太大变化,仿佛在厨房后门与卖菜、卖鱼的小贩闲聊。

“所以你生气啦?”

阿近答不上话,不自觉的手抵胸前,恰巧与阿福之前多次出现的举动一模一样。

手掌传来心脏的跳动,当中带有怒意吗?

“阿岛姐没有恶意。”

“可是你在生气吧?看你的脸就知道。”

这感觉像遭人践踏,阿近好不容易找到话语形容。她胸中满是后悔与内疚,不甘心一句“这种事全看你怎么想”,便轻松将她击退。

我们心中存在着亡灵,也存在着净土。要真这么简单,岂会有人如此受苦?

“原谅阿岛这次吧,她是个称职的女侍。”

阿近无意把阿岛赶出三岛屋,婶婶这么说反而令她有些怯缩。

“我、我明白。”

“那就谅解她吧。”语毕,阿民微微一笑。

“明天喜一会来。”听说已收到通知信。

“我也很清楚,他不是会让你朝思暮想的哥哥。不过,见面后总会觉得怀念吧,要是你能开心就好了。”

阿民沉稳地笑着,阿近不由得心生困惑。婶婶难道对石仓屋的遭遇没任何想法吗?

阿近开口一问,阿民望向染成暗红色的拉门,似乎略感刺眼。

“那故事的确诡异到可能教人噩梦连连,但比起恐怖,不如说是悲哀。”

“您是指阿彩小姐?”

“不,不对。”阿民摇摇手。“是那个遭指责怀疑人家姐弟情谊,最后背着黑锅丧命的资深伙计。”

宗助。

“他死后不死还担忧着店里的未来,以亡灵的姿态现身吗?可是后来完全没提到他的事。”

经阿民这么一提,阿近才发觉确实如此。

“如同阿福小姐所说,亡灵存在人们这里。”阿民拍一下胸口。“然而,不管再怎么忠诚,他终究只是个伙计。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无人挂念,在不在心中都一样。我觉得这才是真正悲哀的地方。”

她的口吻夹带几分愤懑。

“那个叫阿吉的媳妇也是,明明没犯错,却卷入石仓屋的不祥事,落得悲惨的下场。”

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阿民低语。

“阿吉小姐吗……”

“没错,她可能至今仍困在镜中,也可能在阿彩和市太郎死后已获得解脱。”

倘若她还囚禁在里头,谁有办法救她脱困?

阿民像在担心手下的女侍生病般,面色深重的陷入沉思。

“阿福小姐只字未提她大嫂后来的情况,对吧?她就是这样的人。要是她会在意,反而奇怪。”

我也……压根没想到要问她这件事。

阿近没再接话。

那晚风势甚急,辗转难眠的阿近,听见三岛屋梁柱发出沉甸甸的挤压声。

她心底也响着同样的声音。

02

翌日辰时(上午八点),喜一抵达三岛屋。

虽说时值晚秋,但朝阳已高高升起,伙计忙着为开店做准备,提袋师傅则着手上工。阿民向阿岛交代完家里今天一整天的工作后,刚走到后巷的工房,便又被唤回。

要么就早点来,要不晚点到也罢,真不会挑时间。阿近脑中马上闪过这个念头,她不禁厌恶起对哥哥如此坏心的自己。

待会儿和哥哥见面,不知道我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当坐在厨房进门台阶上、由阿岛忙洗着脚的喜一转头望向她时,这些无来由的担忧顿时烟消雾散。

“阿近。”

好久不见,过得好吗?喜一嗓音略尖,似乎有点腼腆,踩着脸盆便站起身。他两颊通红,双目明亮,也许是难为情,频频以拳头搓着脸。

“哥。”

阿近好不容易应了这么一声,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旁的阿岛似乎再也无法忍耐,往喜一脚边抓起准备用来擦脚的手巾蒙住脸。

“好啦、好啦。”阿民莞尔一笑,双手一拍。她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先进来再说吧,喜一。”

伊兵卫、阿民、喜一、阿近在客房迎面对坐。这当然不是在黑白之间,壁盒挂着惠比寿钓鱼图,高大的信乐烧花瓶里插有阿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栗枝,上头还结着三颗色泽漂亮的刺果,看似随意插在瓶中,其实极为讲究。壁盒旁的橱架上,摆有青瓷香炉和纸雕石狮。罩着驱魔用竹筛的石狮睁着一对大眼,相当可爱。一旁则是阿民亲手以沙包堆叠成的不倒翁,顶端是尊微笑的红色达摩。

几经犹豫,阿近选择初到三岛屋时穿的和服,也就是离开川崎驿站时的老家时,喜一看过的那身打扮。

仔细一想,她离开丸千已三个月。在与哥哥见面前,她一直以为只是短短三个月,真和喜一并肩而坐,才察觉三个月有多漫长。

去年正月,喜一曾以丸千接班人的身份跟着父亲到三岛屋拜年。自上次一别,你愈来愈有威严了。哥哥和嫂子处得融洽吗?丸千的生意可好?双方就近况及商事寒暄一阵。

聊了约半个时辰后,喜一拿出准备的礼物。那看来像是三流行商客常用的大行囊,喜一陆续打开行李和包袱,取出里头的东西。

“哥,这些全是你背来的吗?没人随行?”

“参拜御大师(注:即弘法大师)的香客都在秋季涌来,大伙儿正忙着呢。这种时候哪还能待人来啊,况且我也不需要陪伴。”

礼物多半是可存放的食品,诸如干货、酱菜、川崎驿站知名的糕饼等等。阿民喜滋滋的照单全收,接着,喜一一本正经地取出最后一个包袱。

解开一看,是两份包装好的物品。

“这是家母亲自为婶婶和阿近挑选的。”

“可以打开吗?”阿民移膝向前。喜一以拳头磨蹭鼻子,直说“请”。

阿民雀跃地掀开包装纸,惊呼一声。“哇,好美啊。阿近,你看!”

那是和服腰带。虽然皆是以蓝色为基调的暗色,但赠送阿民的缀有金银丝,样式沉稳,给阿近的则偏红。两条都是雪持纹。(注:雪持纹,树木枝叶积雪的图样)

“我是雪持松,阿近是雪持南天。”(注:南天,即南天竹)

阿民小心执起腰带往阿近身上比量,笑的更为灿烂。

“正适合接下来的时节,眼光真是独到。”

“这可是上等货。”伊兵卫很高兴。“送给阿近是理所当然,难为对阿民也这么用心。”

这是你才有的特权哪,他向阿民笑道。阿民也乐得眉开眼笑。

“这应该是京都一带的织法吧,想必是大哥和大嫂特地订购的。”

喜一开心得脸红泛光。“没错,加贺布庄的掌柜是店里的常客,我们请他帮忙……”

“那不就很早便开始安排?”

习惯客房里的气氛后,喜一现下才悄悄望向阿近。

“你启程前往江户后,娘随即着手准备。”

阿近将腰带贴着胸口,点点头。

“爹说难得从加贺买来这样的好货,干脆做成友禅染吧,(注:友禅染,和服染法之一,特色是人物、花鸟风月等等华丽的图案),娘却觉得如此阿近就不会穿了,考虑很久。”

的确,若制成高雅华丽的友禅染窄袖和服,阿近打开一看,只会马上收好。阿近很高兴父亲有这份想让离家的女儿奢侈一回的心意,但更感激母亲能体谅自己当下的心情。

雪持纹并非单纯撷取冬日景致。此种图案呈现出植物柔软枝叶承受覆雪重量的模样,蕴含即将摆除积雪、重新挺立的生命力,及期盼春天到来的心情。

阿民的雪持松,是以“松”敬祝三岛屋生意兴隆,并以积雪比喻阿近,寄托着母亲“请多多关照女儿”的愿望。至于阿近的雪持南天,则是期许她能像南天竹一样持续保持希望,等待春天的来临,同时也借用南天竹“转难为安”的意涵。(注:日语的“南天”,音同“难转”)

娘明白这些对阿近都不容易,可是,娘会一直想着你。感觉母亲的话声透过鲜艳的腰带传来,阿近用力闭上眼。

做工果然不一样。你拿着腰带左看右瞧,兴奋地说着。她当然也清楚图案暗藏的含意,所以面颊贴着腰带、频频点头,回应灌注其中的情感:大嫂,我会好好照顾阿近的。

“虽然我常往来老家和江户。”喜一搔着头,“却第一次这么害怕遇上盗贼。假如这两条腰带遭窃,我可没脸回家。”

“这倒是,辛苦你啦。”

伊兵卫怪腔怪调的慰劳他,三人哈哈大笑。阿近仍兀自低着头,强忍泪水。

笑声暂歇时,喜一肚子忽然发出咕噜声。不只阿近,连阿民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喜一,你没吃早饭吗?”

喜一脸红得像煮熟的章鱼,“不,我……”

“就算是清晨从川崎出发,也未免到的太早……你该不会昨晚便抵达江户了吧?”伊兵卫问。

“其实……”喜一吞吞吐吐地道出实情。他过于心急,昨天傍晚便已到达江户,但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直接前往三岛屋,便先在常光顾的商贾旅店过夜。然而,尽管昨晚和今早旅店都送上餐点,他却食不下咽。

“见到阿近前没胃口,对吧?”阿民看出端倪,补上这么一句。“不过你又感到害怕,因此真见着面,松了口气,肚子便饿起来。”

阿近有个好哥哥呢,阿民目光温柔地笑道。

她旋即拍手唤来阿岛,满心感激地收下喜一的礼物,同时起身为喜一准备早饭。在阿民返回前,由伊兵卫负责招待。只见羞红脸、满头大汗的喜一,与噙着泪水低头不语的阿近,仿佛在比赛互不讲话。

“阿近,麻烦招呼一下喽。”

听端来早饭的阿民这么吩咐,伊兵卫也跟着离席。

“你们想必有很多话想谈。喜一,你别客气啊,就当是自己家。”

喜一抹去鼻头的汗,以走调的声音应道:“好,谢谢叔叔。”伊兵卫微微一笑,推着阿民的背走出房外,关上纸门。

阿近拭干眼角的泪水,侍候哥哥用餐。喜一默默拿起筷子吃饭,喝口味汤,嚼着酱菜。

远离喧嚣街道的房间里,流动着一丝温暖与一丝悲戚,只听得见喜一进食的声响。

阿近明白,哥哥的脸会那么红,是因他像调皮过头而挨骂的任性少爷,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

“叔叔和婶婶对我真的很好,我打心底感谢他们。”

“爹娘还好吗?应该好些了吧。”

不光是嘴里塞满饭的缘故,喜一思考好一阵会儿才回答:

“他们很振作……”

“恩……”

“只是一直担心着你。”

喜一搁下筷子,以拳头擦拭眼角及嘴边。他热泪盈眶地望向阿近,有如一只胆小的狗,不断眨眼。

阿近看得心里难过,很想扑进哥哥怀里,一起抱头痛哭。但她终究还是忍住,这样会打翻餐盘。

“不过,娘常讲,阿近离开丸千是对的,到三岛屋比呆在家里好多了。爹有时会厉声训斥她,说她老想着你,看起来一天比一天苍老。”

那幕情景浮现眼前。

真想见爹娘一面。难以压抑的思绪不断涌现,阿近的泪水终于溃堤。

“对不起。”

喜一手覆膝盖,弓着背,朝阿近磕头道歉。身材高大的哥哥,此刻缩成一团。

“我知道还不到见你的时候。你刚在这里安顿下来,至少得等个半年才能碰面,这点道理我还懂。”

喜一低头致歉,白米粒自他嘴角掉落。

傻瓜,阿近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

“哥,你真是个傻瓜。”喜一眼泪汪汪地抬起头,阿近同样眼泪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