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田屋七兵卫亲手传授的煎蛋卷,是七兵卫年轻时在别处学来的做法。甜得像是甜点,煎得像长崎蛋糕①般松软。阿铃一家人还在高田屋时,每逢七兵卫说要做煎蛋卷给大家吃,阿铃和宿舍的孩子们总是兴奋得又叫又跳。

①十六世纪日本室町幕府末期时由葡萄牙人将做法传进日本,质地细致绵密。

“那,阿铃吃过晚饭了?”

“是的。阿藤姐马上回来,说可以帮我们的忙。”

多惠最近没时间照顾阿铃,都让阿藤负责照料,连饭都几乎无法一起吃,为此她很心疼阿铃。夜晚虽然躺在阿铃身旁,却没有余力好好瞧瞧孩子的睡脸,每天头刚沾到枕头就沉沉入睡。阿铃是个乖孩子,虽没开口抱怨,但心里一定觉得寂寞。尽管光是一盘煎蛋卷不足以补偿她,至少可以抚慰她一下——多惠边想着边上楼回到热闹的宴席。

修太功力还不行,远不及七兵卫爷爷。这是阿铃下的评语。七兵卫爷爷做的煎蛋更松软,两者简直像纺绸跟抹布之别。

阿藤送来晚饭陪阿铃吃了一会儿,但是由于今晚有客人上门,她焦急得坐不住,途中便离开了。阿铃独自吃了晚饭,想起七兵卫爷爷的口头禅,说吃饭时要仔细嚼,嚼得越仔细就越能像乌龟那样长寿,所以她努力咀嚼。不过听着自己的嚼饭声,越听越寂寞,最后还是大口大口地吞下饭。

直到饭后,阿藤也没回来。

阿铃整齐排好空碗盘,合掌说声“我吃饱了”,打算将食案搬到厨房。老是自己一个人,实在很无聊。

阿铃早已恢复精神,仿佛没发生过差点被糖果噎死那回事。救了阿铃的那位长得像鮟鱇鱼的武士看上去不像无所事事的米虫少爷,应该是邻家的长坂大人吧。下次碰到他时,得好好向他道谢才行。

可是要是跟双亲一起碰到那位带狗散步的长坂大人,就麻烦了。差点被糖果噎死的事得保密才行,万一长坂大人无意问向阿爸阿母说出这件事,自己肯定会狠狠地挨一顿骂。不过,或许武家大人不会随便拿这种事闲聊。

——还是偷偷告诉阿藤大姨好了?

大姨,你给的变色糖哽在喉咙,我差点噎死呢。可是,如果这么说,阿藤大姨大概会吓一跳,在骂阿铃之前可能会先向阿铃道歉,那也不好,毕竟又不是阿藤大姨的错。

那要不要告诉大姨那个红衣女孩的事呢?那个女孩令人心里发毛。大姨,这房子好像真的闹鬼哦……

阿铃双手捧着食案来到今晚点着蜡烛的楼梯底下。她发现有人坐在楼梯中央,朦胧的光圈笼罩着他,阿铃清楚看见对方的白袜和裙裤折痕。是客人吗?大人吩咐过,在家中碰到客人时要默默行礼致意,阿铃照办行礼后,打算走过楼梯底下。

不料楼梯上的人突然呵呵笑起来。

阿铃抬头看去,竟和坐在楼梯上那人四目交接,她吓了一跳,差点打翻食案。

那人不是今晚的客人,是位年轻武士。他穿着绣有家纹的礼服裙裤,悠闲地坐在楼梯上,双肘搁在膝上,双手交握,笑脸俯视着阿铃。

“晚安。”那人说。

阿铃目不转睛地仰望他,跟糖果哽在喉咙那时一样,喘不过气来。

仔细一看,阿铃才发现那人的身体是半透明的。今晚透过楼上宴席的灯火和楼梯底的烛光,连楼梯的木纹都看得一清二楚。而阿铃竟透过那人的脸和肩膀清楚看见木纹,甚至连白袜脚尖到发髻顶端之间有几层楼梯,也看得一清二楚。

阿铃全身僵硬站在原地,那人突然松开交握的双手。阿铃慌忙往后退。结果那人又笑了出来。

“你不用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对方的声音爽朗好听,五官也很端正。年龄大约二十出头。浓眉、双眼清澈、脸颊光滑,看上去很年轻。

就算对方是半透明人,但如果是美男子就不怎么可怕。对相貌普通的人来说,这么说可能失礼,但是这个世上就是如此。阿铃自楼梯底下悄声问道:

“武士大人,你是幽灵吗?”

“嗯。”坐在楼梯上的人说,“你怎么知道?佩服,佩服。”

看样子是个亲切的幽灵。

“你怎么坐在那里?”

对方微微耸肩说:“我也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呀。我倒想问你,你父母为什么在这种地方开料理铺?”

有关这事阿铃也没向双亲问个明白。是啊,为什么呢?

“我想他们一定是看中了这里。”

“之前的那间料理铺倒了啊。”年轻武士悠闲地搔着后颈说。阿铃透过他的脸庞看到他搔着后颈的白皙手掌,好像在看幻影。不可思议,却很美,阿铃看得入迷。

“上来吧,我们聊一下。”

那人拍拍自己坐的那一阶楼梯,呼唤阿铃。

“你叫阿铃是吧?”

阿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食案。楼梯上的武士似乎察觉了阿铃的犹豫,哈哈笑道:“你把那端去厨房,我在这儿等你。”

阿铃应了声“是”,小跑步到厨房。厨房没人在。阿藤大姨大概也到榻榻米房帮忙了。阿铃把碗盘浸在洗碗池中盛着水的木桶内,再把食案整齐地搁在架上,急忙回到楼梯口。

对阿铃来说收拾食案是分内的事。虽然目前阿藤大姨负责洗大家的碗盘,但日后这应该是阿铃的工作。在每天的例行公事之间,趁着空当和幽灵聊天,实在可笑。阿铃以为自己在做梦,拧了一下脸颊,好痛。

回到楼梯一看,半透明武士还在,正望着阿铃。

“那么用力拧会糟蹋你可爱的脸蛋。”武士爽朗地说,“女孩子最好不要随便搓弄脸颊。你根本不必特地确认,我既不是梦中人,也不会消失。”

阿铃把手贴在脸颊上,点了点头。她攀着扶手登上楼梯,战战兢兢地坐在武士旁边。在他身旁一看,武士的身体依旧透明得很不实在,却又可以看到裙裤的笔直折痕,实在很不可思议。而且,这幽灵身上隐约传出一股香味,既像焚香味又像花香……

“上头好像很热闹呢。”武士说。

他隔着肩膀用右手拇指比向榻榻米房。的确,楼上不但传来说话声,也听得见五音不全的歌声。酒香和饭菜香也飘到楼梯这里。阿铃和武士两人背着二楼的烛光,像在玩捉迷藏似的。

“今天的客人中有个跟阿铃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你跟她很要好吧?”

“是的,她叫阿园。”

“对方以客人身份前来,阿铃就被冷落在一旁,很无聊吧。当生意人的孩子就是这点可怜。”

看样子是个通情达理的幽灵。

“请问……”

“嗯?”

“武士大人刚才说你一直待在这里?”

“嗯,是啊。”对方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阿铃,如果你想用恭敬的语气,不能用‘你’,要用‘您’,这才是敬语。”

“是。大人您刚才说过……”

“不必重复用‘您’和‘大人’这两个敬语。再说你不必对我那么客气,就照你平常说话时那样就行了。”

“是。”阿铃眨眨眼。

“又怎么样呢?我的确一直待在这里。”

“是……那个,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武士大人是幽灵吧?”

“嗯。”

“而且一直待在这里是吧?”

“是啊。”

“那么,就是说,那个,你在对这间屋子作祟?”

“不作祟就不能待在这里吗?”

阿铃又眨眨眼。

“所谓作祟应该做些什么?”武士抱着手臂,手支在下巴上,想了一会儿说,“是做坏事吗?”

“故事中的幽灵都是这样。”阿铃小声说,“七兵卫爷爷说的。”

“例如做这种事?”

武士说完,右手掌左右摇晃,突然自右而左吹过一阵冷风戏弄阿铃头发。

“还是这种事?”

武十这回啪的一声弹了下手指。瞬间,楼梯下的小榻榻米房、厨房、走廊上的蜡烛及瓦灯全眨了一下便熄灭了。阿铃脚边漆黑得像蒙住一块黑布巾。头上榻榻米房依旧发出温暖的光线,也听得到喧闹声。

“要不然就是这种事?”

武士保持坐在楼梯上的姿势,飘然凌空浮起约一寸,就像阿铃在二楼黑暗的房间内看到的那个红衣女孩一样。

“我能做很多事,”武士飘然落到原地,又露出白皙的牙齿笑道,“但对生活处世没什么用处。不过幽灵本来就不需要烦恼那种事,这也是当然的吧。”

阿铃脑中同时浮起一堆疑问,却不知该先说哪一件,也没有自信能说得得体,最后只低声说了一句“好像在变戏法”。

“阿铃喜欢变戏法?”

“是的。不过只看过一次。”

“在哪里看的?东两国吗?”

七兵卫爷爷说那里的戏棚子不正派,从来没带阿铃去过。

“是以前还住在高田屋那时,七兵卫爷爷认识的爷爷表演给我看的。”

“是吗?我在东两国的临时戏棚子看过。”武士口气带着几分自夸,“那儿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名叫丽兰。这女人真的美得要命,她在观众眼前,从空无一物的地方取出一个美得像龙宫的小箱子搁在手心,打开那箱子……”

武士比手画脚地热心描述,然后突然察觉阿铃的表情,张着嘴停下来。阿铃也默默地仰望他。

“阿铃,”武士放下双手,故意咳了一声,问,“你从刚才一直在说‘七兵卫爷爷’,他到底是谁?也住在这里吗?”

阿铃摇头说:“不是。”

“那正好。你能不能说一下你们到这儿来的经过?不止我,大家都想知道。”

“大家?”

“嗯,大家。你应该见过其他人了吧?阿梅和阿蜜,还有笑和尚老头子。”

“见过?……那么,那些人都跟您一样是幽灵?”

“是的,事到如今你也不必太吃惊吧。”

不,阿铃还是吃了一惊。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指着楼上榻榻米房说:“我之前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看到一个小女孩……”

“她就是阿梅。”

“穿着梅花图案的红衣?”

“是啊。阿铃生病时,笑和尚不是帮你做指压了?”

原来是那个按摩人!

“那人也是幽灵?”

“他手艺很好,可惜是幽灵。老头子虽然老是绷着脸,但

他额上的横纹不是很像在笑的嘴巴形状吗?所以才叫笑和尚。”

阿铃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大家都是幽灵?”

“对不起啊,”武士又搔搔后颈,“其实还有其他人。”

“其他?总共有几个?”

“连我在内有五个。”

“五个都对这房子作祟?”

“我刚才不是说了,作祟这说法很不好听吗?我们又没有做坏事。”武士又意有所指地加了一句,“至少目前还没有。”

因为这话太吓人,阿铃愣了好一会儿,实在问不出口武士最后那句“目前还没有”是什么意思。武士也心知肚明,没有继续说下去。

阿铃在脑中仔细回想看到红衣女孩以及按摩人帮她按摩时的事,前后想了一遍。阿铃很快就接受女孩是幽灵这件事。可是那按摩人怎么会是幽灵——不过,的确,没听见拉门声他就出现在枕边,按摩结束后又突然消失,明明没人请按摩人来——

卡在阿铃内心那种又惊讶、又恐惧、又荒谬的感觉,像要散去,却又像全部搅和在一起。阿铃双手贴着脸颊呼出一口大气。她没打算这么说,却不知不觉说出口:“哎呀,原来如此。”而且说得很大声。

楼上传来拉门声,接着是脚步声。一盏蜡烛靠过来。

“哎,阿铃。”

楼梯上响起阿藤大姨的叫唤。

阿铃站起身仰望大姨,一旁坐着的武士也回头仰望楼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姨笑着问阿铃。

她手中捧着盛有空碗盘和酒瓶的食案。阿铃目不转睛地盯着阿藤大姨,再回头看看身旁的年轻武士。他向阿铃使个眼色。阿铃再度望向阿藤大姨。

“大姨。”

“什么事?”大姨边回应边一步步走下楼,问,“阿铃,你吃完饭了?”

大姨在阿铃上方。

“大姨。”

大姨下到跟阿铃同一阶的楼梯板。

“煎蛋卷很好吃吧?”

大姨就站在武士坐着的位置,阿铃看到武士和阿藤大姨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大姨。”

大姨的条纹衣服下可见武士绣有家纹的袖子。

“你今天不能和阿园她们玩实在很可怜,但是你要忍耐一下。再说小丸好像很困了。”

“大姨。”

阿藤大姨一手托着食案,另一只手摸着阿铃额头说:

“阿铃,你怎么了?一直叫大姨。哎呀,你怎么全身在发抖?难道又发烧了?”

阿铃自大姨脸上移开视线,垂眼望向一旁浮在半空中的武士。他双肘撑在膝上,扶着下巴望着阿铃。

——大姨看不到吗?

阿铃用眼神相询,他点头说:“看来目前只有你看得到我们。”

“阿铃?”

阿藤大姨蹲下身探看阿铃的脸。阿铃心不在焉地回说:

“没事,大姨,我没事。我没有不舒服。”

阿藤大姨眼神充满疑问,但可能是想到捧着食案站在楼梯上很危险,就咚咚咚跑下楼。她在楼梯口再度仰望阿铃,口气比刚才更严厉,说:

“你坐在那儿小心会着凉,快回房,听到没?”

阿铃等阿藤大姨走向厨房后才呼出一口大气,接着向一旁的武士说:“武士大人,您不能待在太亮的地方吗?”

“唔,不怎么舒服。”

“要是熄掉座灯的话,您可以待在我房内吗?”

“嗯,我想不用熄掉,只要调暗一点就行了。”

“那我们走吧。”阿铃开始下楼,“一直坐在这里聊天的话,我会头昏眼花的。”

“那可就不好了。”年轻武士说完就消失了。阿铃回到里屋小榻榻米房,关卜纸门,让座灯灯芯缩短到刚好沾上油的长度,灯光暗下来后,武士又突然出现。这回他将双肘搁在火盆边缘。

“这样很好。好,继续聊吧。”武士爽朗地说,“阿铃一家人究竟为什么来这里?”

双亲为何在此处开料理铺的来龙去脉,阿铃其实也不太清楚,但她还是尽可能地说明她所知道的一切。年轻的武士幽灵兴味盎然地专心倾听,不时频频点头或“嗯,嗯”地随声附和,有时用火箸戳灰或伸出手掌在烧红的炭上取暖,简直不像个幽灵。

“这么说来,开料理铺这事不是你父母的心愿,而是高田屋七兵卫的梦想?”

“是的,不过阿爸和阿母也很想开料理铺。”

“你父亲似乎是个手艺高明的厨师。”

“您看得出来?”

“今天的宴席料理好像很受客人好评。”

“阿爸绞尽脑汁,下了一番工夫,他说要做出跟筒屋名称由来有关的料理……请问……”

“什么事?”

“您那样用火炭烘手可以取暖吗?”

武士缩同火盆上的手掌,连连摇手说:

“不,完全没感觉。只是不做点什么总觉得闲得无聊。阿铃觉得冷吧?”

听武士这么一说,阿铃才察觉背部和膝盖一带凉飕飕的,明明紧紧挨着火盆。

“对不起啊,不知为什么,只要我们一出现,屋子里好像会变冷。”

“所以大人们才说幽灵是夏天的风物。”

武士发出笑声说:“不是的,我们终年都会出现,反正也没其他住处。”

住处?

“那个……武士大人,您为什么住在这里?其他人也是,为什么大家都在这里……那个……那个……”

七兵卫爷爷每次讲怪谈时都是怎么形容幽灵出现的呢?是留在这世上,还是徘徊迷路?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迷路?”

“啊,是的!是的。”

“伤脑筋。”武十又抓起火箸歪着头戳着灰说,“阿铃,我们并不是迷路。死不瞑目倒是真的,不过不是迷路才到这里来。我们生前都死在这附近。再说,这里以前是坟场。”

“坟场?有坟墓的地方?”

“是啊。阿铃,这房子从前是座坟场。说是从前,也不过三十年前。这附近的人应该都知道吧。”

阿铃环视小榻榻米房,用手掌拍着榻榻米问:

“在这底下?在这地面下?”

“是的,这里是坟场。道路另一头有座小寺院。”

“可是都没人提起这件事。”

“那当然啦。既然盖了这么好的房子,事到如今大概也没人会再提旧事。”

“那寺院最后怎么了?”

“发生火灾烧掉了,全部烧得精光。”

“再盖不就好了?”

“喂,喂,不要撅嘴。你把脸弄成这样,小心长大后会嫁不出去。”

阿铃慌忙用手压住嘴巴缩回嘴唇。武士看着觉得好笑地说:“女孩子真好玩。”

“我不知道好不好玩,不过,我将来不嫁人。”

“不嫁人?为什么?”

“要是嫁人,我必须离开这个家吧?嫁人就是去当别人家的人吧?我才不要。”

阿铃是真心这么想。

“是吗?”武十隔着火盆凝望阿铃,笑道,“看来你很喜欢你父母和高田屋七兵卫呢。”

“是的。”

“你想永远跟他们在一起吧。”

“我想赶快帮铺子做事。现在虽然还不行,但是再过几年,也许可以帮忙送菜也可以洗碗。”

“既然这样,阿铃干脆也当厨师好了。”

阿铃心想,这人怎么说这种话?果然是武士身份,不懂世间民情。

“我不能当厨师。”

“为什么?”

“女人不能当厨师。”

“那又是为什么?”

武士认真回问,阿铃有点为难。

“这是规定。”

“谁规定的?”

“谁……很久很久以前就这么规定了。”

“是谁告诉阿铃的?”

没人特别告诉阿铃。只是女人不能当厨师,也不能进铺子厨房,是一直以来的规定,在高田屋也一直是这样,因此阿铃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不可以。

“武士大人,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阿铃这回故意撅起嘴巴问,“为什么没有重盖寺院呢?为什么在坟场上盖了这栋房子呢?”

年轻武士发出“唔……”一声,搔着下巴说:“要向阿铃说明这件事,就必须说些很难懂的事。”

“为什么?”

幽灵搔着下巴,微微歪着头,眼神带着笑意俯视阿铃。

“原来女人到了你这个年纪就开始学会问为什么、为什么了。”武士说,“实在伤脑筋。”

阿铃听不懂对方的意思,只是望着幽灵。这时她才仔细看清武士身上衣服的家纹。

这是……什么?是藤花。顺着圆圈内侧画有两串藤花,模样虽漂亮,但不知道是不是藤花本来就给人无常的印象,这家纹看上去也给人孤寂的感觉。

幽灵似乎发现阿铃在仔细打量自己衣服上的家纹,故意抱起手臂将袖子甩到身后,藏起家纹。阿铃有一种被人揭穿自已的恶作剧的感觉。然后,她突然想到:真是的,我还没问对方的名字。

“武士大人……”

“什么事?”

“那个,您叫什么名字?”

年轻武士幽灵笑开了。他夸张地挥着右手敲鼓般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说:

“哎,太失礼了,原来我还没有自报姓名啊。嗯?我知道你叫阿铃,你却只知道我是个幽灵。真是对不起。”

他愉快地笑着说:“就叫我玄之介吧。”接着又说,“也有人叫我玄大人或阿玄,不过阿铃还是叫我玄之介吧,嗯。等你到了非叫我玄大人不可的年纪时,这样叫也无所谓,不过现在稍嫌太早。”

“好——”阿铃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声。从刚才开始就只有这位大人一副开心的样子,阿铃却愈来愈觉得像被狐狸迷住了。

——不,难道我真的被什么妖物迷住了?迷路的幽灵出现在人世,还快活地说了一大堆话,本来就很怪。幽灵应该更——该怎么说呢——看上去不是更若有所思,更悲哀,更沉默寡言吗?

——这人,真的是幽灵吗?

阿铃突然叫道:“南无阿弥陀佛!”

玄之介瞪大双眼僵在原地。阿铃用食指指着他的脸又大叫。

“南无妙法莲华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