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就是这种人。你一直对看顾你的我说这种话。”阿高哭叫着扭动身子,“你连对唯一的弟弟都怀着这种感情。就连衰弱得卧病在床时,你也满心憎恨。自从你病倒后,岛次从无怨言,连你的份做了两倍、三倍的工作,这么难得的弟弟,自己的亲弟弟,你竟然一直怀疑他。我那时觉得看透了你的本性,甚至心想如果你就这么一病不起就好了!”

银次的身子再度变得淡薄,激烈地摇晃着,一瞬间失去人形,成为似人非人的扭曲异形。

“你杀了我。”

异形消失,再度恢复成银次的外形,但是他的声音并没有恢复。那已经不是银次的声音,而是一头负伤野兽的惨叫。

“你让我变成死不瞑目的阴魂,还让我附在弟弟身上杀了他。因为你的诡计,我成了杀死岛次的凶手!”

银次伸展双手,十只手指弯成钩爪,像要扑杀小鸟的猛禽般扑向阿高。

“你这贱人!这回轮到你了!”

银次轻易地抓起尖叫着想逃开的阿高身体腾空抛出,阿高随着拖长尾音的尖叫声被抛向空中,撞在房内另一边的多宝台上,台上的花器香炉随着她的身体哗啦掉落在地。

“住手!”

一句厉声的叱喝传来。是阿蜜。她迅速站起,挡在犹想追赶阿高的银次面前。

“滚开!”

“不滚!”阿蜜拒绝。松开的长发如瀑布般飘起。

房内刮起一阵风,风势夹杂着阿蜜的发油香,以阿蜜为中心形成气旋升起,银次被这股无形的风卷动,在空中东倒西歪地飘荡着。

阿由尖叫着,双手依旧被绑在身后,滚着逃开。

“我不要,我不要变成这样!我受够了!”

“真是太好了。”

一个镇定爽朗的声音响起。玄之介慢条斯理地起身,躲开阿由步到房内中央。

“银次,听到了吗?阿由说她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阴魂。”

屋内众人看不到银次、玄之介和阿蜜,可是本来还在逞强破口大骂的阿由竟然脸色大变想逃到走廊的模样,震撼了在场看不到幽灵的人。众人如咒语束缚被解除般哇哇大叫,或手牵手或攀住对方窜逃,踢翻了食案、踩着食器,连滚带爬地奔向走廊。

辰太郎头子罕见地现出狼狈,上前抓住逃走的阿由。七兵卫和阿先则搂住对方一动也不动,七兵卫看似茫然自失,阿先却是眼神锐利,散发出绝不屈服的光彩。

“阿高老板娘。”多惠扶起阿高,阿高昏迷不醒,额头流着血。

“银次。”玄之介单手揣在怀里单手摸着下巴,沉重地问,“你要怎么做?这回打算杀死老婆占据她的身体回到阳世吗?还是继续用岛次的身体,连你杀死的可怜弟弟的份,尽情享受尘世的快乐?”

银次敌不过阿蜜召唤来的风,整个人贴在格子纸窗上,手忙脚乱地苦苦挣扎,他瞪着玄之介,吊着眼角。

“如果你们也是阴魂,为什么要出手阻拦?”他咬牙切齿不甘心地说,“如果你们也是因为留恋而留在阳世,应该懂得我的遗憾。你们是嫉妒我已经报仇雪恨,所以才出手阻拦吗?”

玄之介一只手贴在脸颊上,感叹道:“看来这小子还是一样偏执。”

“真是个窝囊的男人。”阿蜜乌黑的长发随风飘动,“世人都说羡慕嫉妒是女人的本性,其实男人的嫉妒才更可怕。”

“咯,咯。”银次在阿蜜招来的强风中挣扎着离开格子窗板。阿蜜又甩了甩长发,刮起一阵更强烈的龙卷风,再度把他吹飞到格子窗板上。

阿铃觉得很不可思议。她和搂着阿高的多惠、七兵卫和阿先、瘫坐在两人身后的辰太郎头子、张大嘴巴的阿由,所有人都感觉得到这阵风。这阵风拂过众人脸颊,吹乱了大家的头发,不过他们的身体却可以自由动作,对他们而言,这阵风就像初春第一阵南风那般舒服。

“喂,那个女的!阿由!”银次面目狰狞地叫唤着,“帮我个忙!你的身体借我用一下!等我解决问题后,再来帮你!我帮你解决白子屋,一定帮你报仇!这样你就不会被砍头了。看,头子迷迷糊糊的,根本派不上用场了。”

辰太郎头子确实像具蜡像一样呆呆坐着,听不见这些失礼的话。头子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被阿蜜的香味给迷住了?

“我……”

阿由的嘴巴一张一合,环视四周。不仅是头子,七兵卫和阿先也一动也不动。

阿铃大叫:“阿由,不要听这个阴魂的话!”

玄之介看似有点累,阿蜜则目不转睛地盯着阿由。

“到我这边来!”银次喊道,“到我身边来碰我,我就能和你合为一体,就能帮助彼此,打倒这些家伙!你不想报仇吗?”

阿由求救似的望着阿铃,阿铃反复地说“不可以”、“不可以”。

“拜托你,千万不能听他的!”

这时,阿由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是蓬发。他驼着背蜷曲着高大的身子,长满胡子的长下巴悲伤地低垂着。

闪光的,则是他右手提着的白晃晃刀子的刀尖。

“你……”阿由喘着气说,“你是谁?你也是阴魂?”

蓬发眨了眨眼睛,微微歪着头。

“你,真可悲。”他对阿由说。阿由全身僵硬,只能仰望着他。

“你,不能听,这男人说的。”蓬发温柔地对阿由说,“不能,变成,男人那样。”

蓬发用力甩头,好甩开垂落眼前的头发。

他直直盯着银次。

“你,跟我,一样。”

“你是谁?这次又是什么?”银次怒不可遏,“你也是阴魂?”

蓬发没有回答,却转头望向玄之介。

“长坂玄之介俊光,”他缓缓说着,“这是,你的,名字。”

“哦。”玄之介回应。他微微蹙眉,看起来很困惑。

“你,”蓬发微笑,“忘,了。忘了,很久。忘了,砍我,那事。”

第24章

有着阿蜜发香的风温柔地拂过脸颊,阿铃感觉得到那风的温暖。

不过也仅仅如此,一切似乎都静止了,阿铃觉得自己也静止了,只能呆呆地仰望蓬发。

玄之介大人——砍了蓬发?他刚刚这样说?真的这么说?玄之介困惑不已的脸上闪电般地闪过其他表情。因为速度太快,阿铃看不清那是惊讶或是愤怒。

“你,砍了,我。”蓬发似乎觉得羞耻,脸上挂着浅笑继续说,“那事,很正确。是,正确的。”

他慢条斯理地转过头,轻飘飘地迈开脚步挨近阿由,俯视着她。右手依旧提着长刀,刀尖笔直向下,刀背面向阿由。

“你,回去。”

跟阿铃一样愣着的阿由,张着嘴发出类似“啊?”的声音。

“你,回去。”蓬发重复说道,“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应该,更早,到其他地方。”

“到哪里?”

阿由含糊不清、梦呓般不经心地说。阿铃第一次听到阿由这么说话。

“到,你自己,的地方。”蓬发笑着说,龟裂的薄唇间露出肮脏的牙齿,“你,跟阴魂一样,留下,因为憎恨,留下。你,到其他,地方去。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份。很早以前,就没有,你的份。”

这时阿铃总算明白蓬发笨拙话语中的真意。蓬发说的“这里”,指的不是船屋。而是白子屋,是遗弃阿由的父亲长兵卫的地方。昔日让她痛苦的地方。他是这个意思。

“现在,的话,还来得及。”蓬发继续说,“你的,父亲,妹妹,不是,你的东西。父亲和妹妹,不是你,的份。是外人。争,没有用。当你,想争时,跟人争时,你想要的东西,你想要的份,那些东西,就已经消失了。全部,消失了,全部,没有了。所以,你,应该早点,到其他地方。”

这时,楼下正好传来白子屋和浅田屋众人不知在为什么争吵的声音。也许他们刚才就在大声嚷嚷了,只是房里的人无暇他顾,现在才传进耳里。

“够了!往后我再也不踏进这间铺子!”

“阿母,我怕。”

“说起来都是白子屋老板你,提议办什么无聊的驱灵比赛……”

“咦,浅田屋老板,你怎么这样说?先提议的不是你吗!”

“这有什么好争的?总之先逃命要紧。我受不了!”

“可是头子他们……”

“别管他们了,又和我们无关。啊呀,真是失礼,那个被捕的女孩是白子屋老板的女儿。可是对我们而言,她只是外人啊。所幸浅田屋没有一看到女人就失去理智想要染指的色情狂,也没有跟男人串通恐吓亲生父亲的不孝女。”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咦,你没听到我丈夫刚才说的吗?要说几次都可以。下流女儿跟下流父亲真是绝配!”

“那种女人才不是白子屋的女儿!”

“是啊,那种女人才不是我姐姐!”

两家人顾着消遣对方,吵闹不已,间或传来不知道是阿静还是阿陆的哭声。又不知道是不是大门倒塌了,咕咚哗啦的声响好不热闹。

睁大双眼跪坐着的阿由,突然止不住地簌簌掉泪。

没人出声,也没有人动。手脚张开贴在格子门板上的银次,不知何时翻起白眼,嘴唇微微抽搐,像濒死的鱼的鱼鳍一样。除此之外,房内还在动的只剩下不断簌簌落下的阿由的泪珠。

滴答,滴答。

“我,我,”跟眼泪一样,阿由的嘴巴也掉出话语,“我……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从来没……思念过阿爸的。”

“如果是这样,”玄之介徐徐开口,“你是被并非出自真心的感情蒙蔽了,而且还为此沦为杀人凶手,真是不幸。”

阿由发出呜咽。

“我是杀人凶手……”

“是的。可是,你还来得及在沦为比杀人凶手更可耻的东西前止步。”

玄之介微笑着,用下巴示意像十字架般贴在格子窗板的银次。

“在成为阴魂之前。”

银次突然哇哇大叫,从张大的嘴里露出细长的牙齿,阿铃瞬间看成獠牙。银次发髻蓬乱,垂落的头发随着阿蜜操纵的风摆动。他的白眼滴溜溜地转,好像快要迸出眼窝。银次大喊:“怎、怎么可以让她逃走——”

阿蜜尖叫一声,仿佛被隐形的手推开晃了一下。银次用愤怒战胜风的束缚,像只可怕的大蜘蛛伸展手足,凌空扑过来。

玄之介伸手探向腰上的佩刀,他还没来得及握住刀柄,蓬发已经举起右手,动作看似随意,却毫不迟疑,刀刃自下而上,像要掬起落下的东西般划了道弧线,斜斜砍向凌空扑过来的银次,自他的侧腹一直斩至肩膀。

银次发出野兽般的号叫,蓬发没有停手,掬起的刀没有犹豫,他大大地挥动手臂,在空中画出圆形,又自上往下挥砍,刀刃画出的轨迹横切过银次的脖颈。

银次张开手臂,在空中定住不动。阿蜜的风已经停止,她大把拢起长发,悄然退到阿铃身后守护着她。玄之介仍把手搁在刀柄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银次。蓬发挥下的刀尖对着自己的脚,盯着自己脚边。

银次的白眼像是蛋白,微微抽搐着,闭上——

刹那间银次失去头颅的躯体无力地滑落在地,宛如湿浴衣从竹竿上滑落。

只有头颅留在半空中。

然后,头颅瞪大了眼睛。

阿铃看到。那不是人类的眼睛,而是故事中妖魔的眼睛,像是撒了金粉发出精光,瞳眸像是一根黑针。转眼间银次的发髻松脱,头发像无数的蛇蠕动起来。

他张开大嘴,再度露出牙齿,这次真的是獠牙。从两排尖牙间,伸出一条血红色的粗大蛇信。

是舌头。那条舌头像是拥有生命,蜿蜒蛇行,在半空宛如抬起蛇首,环视一圈,最后停在阿由面前。

阿由像是被噩梦迷惑,直直地盯着银次的舌头。

“这是阴魂的真面目。”玄之介说,“是银次灵魂的最终下场。阿由,你恨过人,憎恶过人,羡妒过人,受这些感情驱使一再犯下罪行。如果你就这么死去,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沦落至这种凄惨下场。要是你觉得变成这样也无所谓,我不会阻止你,随你便。你可以用手抱住那小子的头,跟他脸贴脸亲热一番。”

银次的舌尖像在讨好般上下舞动,对着阿由点头。这场面实在太恐怖太诡异,让阿铃全身毛发倒竖,双腿发软。她第一次在船屋碰到这么恐怖的事。

“你打算怎么做?阿由。”玄之介坚定地问。

阿铃。有人小声地呼唤自己,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阿铃回过神来。昏迷不醒的阿高头搁在多惠膝上,多惠正望着自己,原来是她伸长了手握住阿铃。

多惠也很害怕。阿铃不知道阿母究竟看到了多少,能看到阿铃看到的几成景象。但是阿铃很清楚阿母害怕得缩成一团,不过她没有认输,坚强地想赶走恐惧。

阿铃也回握多惠的手。

“我……”

阿由颤抖地说。她脸颊沾满泪水,坚决地抬起头继续说:“我……不要!”

一直在原地不动的蓬发这时总算抬起头,他动作迅速地绕到瘫坐在地的阿由身后,挥动刀刃斩断绑住她双手的绳子。他蹲下身子,像要从背后拥抱阿由一般将手贴在阿由的手背,让阿由握住刀。

刀尖对准银次。

刀身映着阿由的脸。阿由看着自己映在刀身上的脸,看着自己的眼睛,最后抬起头,对着阴魂的头大喊:“我才不要当阴魂!变成这样谁受得了!”

阿由还未喊完,银次的头已经开始膨胀,像是铁网上的烤年糕,膨胀变形,鼓胀得很大。他嘴角裂开,吊着眼角,倒竖成旋涡状的头发里伸出两只角。阴魂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对准了阿由脖子咬过来。

阿由没有退缩,也没有闭上眼睛,她缩着肩膀,但是握紧长刀的手没有动摇。蓬发的手和阿由的手化为一体,朝扑过来的阴魂头颅砍去,长刀挥向空中发出闪光,自化为妖鬼的银次额头中央切成两半!

一声呐喊。

头颅没有流出血来,不见血肉也不见骨头。蓬发和阿由挥下的刀宛如切开云朵般,轻而易举砍进银次的额头。那一瞬间,阴魂的头颅仿佛化为水泼在火盆时激起的飞灰、一团热气,砍下去毫无感觉。然而下一刹那,却看到头颅有表情,

竟是充满了愤怒、嘶吼、憎恨。

之后形体逐渐消失,仿佛用木棒在雪地上画出的一张脸,在阳光照射下逐渐溶化般,银次那张鬼脸逐渐消失,与其说在空中融化,不如说是被吞噬。就像在大水缸里滴进的一滴墨水,溶入水中后瞬间失去原形,连那抹黑也消失了。

阿铃凝望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因此她清楚看见了,这过程中阴魂的表情像是在哭泣,不,不只是哭泣,他又哭又笑的。那是喜极而泣的表情,好像在说——啊,总算得救了。

那是成为阴魂之前留在银次体内的最后一丝理智。

阿铃确信自己在最后一刻看到了真正的银次。

阿铃听到喘气声。是阿由,她的身体仍被蓬发支撑着,双手握着长刀,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

“做得漂亮。”玄之介说完,总算松开搁在刀柄上的手。

蓬发离开阿由,长刀仍握在阿由手里。阿由像握住救生索般握着刀柄,却不知该拿这把刀怎么办。她回头望着蓬发。

蓬发满是伤疤的脸上浮出温柔的笑容,好像在望着自己年幼的小妹。

“我,跟你,一样。”

他平静地对阿由说:“生在,有门第,的家,但是,我,是姨太太,的孩子,是累赘。”

蓬发像第一次跟阿铃说话时那样,口齿不清,不知是因为讲了太多话,还是因为讲到自己的事、转述自己的感受时才会那样。

蓬发憔悴得像个病人——阿铃突然注意到这件事。蓬发说是玄之介砍了他,因此丧命;不过,在那之前他是不是因为喝酒或生病,早就有病在身了?

“生下来,那时起,我,就没有任何,安居地方。所以,我,很羡慕,哥哥。”

“你有哥哥啊……”阿由问。

“跟你,一样。”蓬发微笑着说,“不是,自己的,错,但总是,累赘。我,恨,大家,恨,嫌弃我的,父亲。恨哥哥,拥有,所有我,没有的东西。”

阿由也恨白子屋长兵卫,恨妹妹阿静。

“我,爱上,哥哥的,未婚妻。”蓬发羞耻地垂下眼,“为了,污辱他,让他,丢脸,我,想,抢走他的未婚妻。我,做了……很坏,很坏的事。”

“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阿由问。她的脸几乎跟蓬发的贴在一起,手中握着的长刀对着天花板。

“……死了。”蓬发回说,“自尽,死了。”

多惠吐出一口气。阿铃望着母亲,母亲看似噙着泪。阿母,阿母你也可以看到蓬发吗?可以看到幽灵吗?

“哥哥,知道,是我做的,向我,拔刀。所以,我,砍了哥哥。砍了,再出奔。”

蓬发缓缓地眨着眼。

“之后,一直,堕落。一直,往下,往下,堕落。为了钱,砍人。砍了,很多人。也,喝酒。用砍死,那人,的鲜血,当下酒菜,喝酒。”

阿蜜抚着头发往后退,坐到窗前,她没看向蓬发,不是因为不屑,而是出于怜悯而不忍看。

“然后,终于……”

蓬发用手背擦着嘴。

“遇见,跟我,一样,残忍的,杀人凶手。遇见那个,杀人和尚。”

蓬发抬起眼,越过阿由的肩膀望向玄之介,玄之介也迎着他的视线。

“我帮和尚,杀人。杀了,很多人。因鲜血,飞溅,眼睛看不清,喝酒,肚子穿洞,挥舞刀时,摇摇晃晃,脑筋,不正常,说话,也不正常,我,还是,继续杀人。”

杀人和尚。是兴愿寺住持,是三十年前那起事件。

“之后,你,砍了我。”蓬发对着玄之介说,“你来砍,杀人和尚,砍了我。我,想砍你。到最后,我还是,跟那和尚同伙……打算砍你。”

玄之介闭上眼,皱着眉头,垂着的下巴几乎快顶到胸前。他似乎在拼命回忆碰触不到的遥远往事。

“你,砍了我。那时,寺院,已经起火……但是,你,还是,冲进火中。你,为了,找和尚,冲进火中。我,直到断气,一直看着你。”

这么说来,玄之介是死在寺院内?

“我,成为阴魂。”

蓬发再度望向阿由,他温柔的眼神里夹杂一种极为悲哀、求助的神色。

“直到,最后,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然后死了。所以,成为,阴魂。”

蓬发缓缓地摇着头。

“现在,明白了。看着你,我,明白了,”

蓬发又将手贴在阿由手上,让她手上的刀刀尖对准自己。然后,为了让阿由能够挥刀,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你,不会,像我,这样。”蓬发像在鼓励阿由,坚定地对她说,“你,能够,救我。你,只要,砍我,就不会,变成,我这样。”

阿由望着蓬发,又看看手巾的长刀,再望向蓬发。

蓬发笑了,连蓬乱的头发似乎也跟着一起笑了,摇晃着。

阿由重新握住长刀。她双眼发光,脖子挺直,却像被人操纵般全身软绵绵的。

“是兴愿寺。”蓬发说,他对着玄之介,像在恳求一般加强语气说,“你们,都被,那寺院,束缚。去找。去……回忆。跟我,一样。”

然后他望向阿铃,开心地说:“我,走了。”

阿由的手动了,长刀挥下。

船屋静谧得如暴风雨过后。

满地狼藉的杯盘也像暴风雨肆虐后的景象。摔坏的容器与食案、撕裂的纸门、被糟蹋的料理……而比这些更惨重的,则是“受创的人”。

令人惊讶的是,在经过这么多事,众人仍恍恍惚惚无法行动时,最先恢复过来并付诸行动的竟是多惠。受到多惠的鼓舞,阿铃和阿先也打起精神,三人一起在邻房铺上被褥,让昏迷的阿高和冰冷颓软的岛次并排躺着。

阿铃以为岛次这次真的死去了,但是阿先探了探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和脖颈,发现还有一丝脉搏。

“这人还活着,不久就会苏醒过来。”

男人们此时总算有所行动,只是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茫茫然地袖手旁观。辰太郎头子像刚从水里爬上来的小狗,抖了抖身体,环视房内,拉起看来疲惫不堪弯着身子低声啜泣的阿由。

“总之,我先带你回办事处。”

下楼时他发现昏倒在楼梯上的阿藤,扶她起来后才离开船屋。阿由一直在哭泣,她的侧脸和无力下垂的肩膀已失去了先前找人吵架的挑衅架势。

玄之介和阿蜜不知何时也消失了。阿铃一直盯着战战兢兢环视四周、像在寻找可怕东西的高田屋七兵卫,他缓缓望向阿铃,犹如探看来历不明的人物,表情益发黯淡。阿铃虽然习惯挨七兵卫爷爷的骂,也喜欢被他逗弄,但像这样被他用深沉怀疑的眼神打量,这还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