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藤的声音始终很固执。阿先严厉地说:“听不懂就算了。”

“多惠会好起来的,我们需要她和太一郎合力经营船屋。”

阿藤声音虽低,却语带挑衅地说:“多惠根本办不到。”阿铃打从心底吓了一跳,那是我认识的那个体贴勤快的阿藤大姨吗?

“多惠总是无精打采的,太一郎先生跟她在一起太可怜了。”

“你真是的,还在说这种话?”阿先也提高音量说,“适可而止,醒醒吧!”

“不要。其实我都知道,是大老板娘从中作梗吧?你明明知道我一直喜欢太一郎先生,不但不帮我向大老板说情,还介绍多惠给太一郎先生。你为什么这么坏心眼?如果当初不那样做,我现在……”

“别说了,我不想听。”

“为什么要逃避?你自己幸福却要阻碍别人的幸福。”

“你以为你大太一郎几岁?”

“年龄根本……”

“你不觉得可耻吗?”

“可耻?我?”阿藤的声音嘶哑了,“大老板娘可知道我在高田屋和船屋有多尽心尽力为太一郎先生效命吗?我总是把感情压抑在心底,总是带着笑脸,只希望总有一天他能明白,能接受我……”

“所以我才说你怀有这种期望是错的。”

阿藤哼了一声。

“他一定会接受我的,既然到了这步田地,再怎么样我也一定要让他接受我的心意。反正大老板看重我,阿铃也喜欢我。再说,那孩子又不是那对夫妇真正的羁绊。”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一瞬间,阿铃恍然大悟,是阿先大妈甩了阿藤大姨一个耳光。

“下次你再提起这件事,我真的会把你赶走。”阿先咬牙切齿地低吼道,“多惠和阿铃对你毫不设防,她们两人都喜欢你,你要是做出背叛她们母女的事,小心我会追你追到地狱尽头给你好看!”

阿藤哭了出来,阿铃趁着哭声爬着逃开。

她回到房里看见阿蜜就坐在枕边,膝上搁着三弦琴。

“阿铃,不可以熬夜啊。”阿蜜摇晃着头发温柔地说。

“阿蜜……”

“夜里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她们俩应该小心点才是。”

阿蜜向阿铃招手,阿铃一屁股坐在被褥上。

“真是的,阿铃,你听到不好受的事了吧。”

看到阿蜜安慰她的表情,阿铃恍然大悟地说:“难道……阿蜜早就知道阿藤大姨的事了?”

阿蜜抚着长发点头说道:“隐约猜到了。我也不是白白就成了半老徐娘。”

阿蜜又轻声说,不过这种事对阿铃来说还太早了点。

“人啊,不,应该说女人,有时候会连自己都管不住自己,这就是恋爱。所以啊,你不要太生阿藤的气。不过,要记得,变成那样的话不是好事。”

阿铃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体贴的阿藤大姨,比阿母还包容阿铃的任性的阿藤大姨。阿藤大姨喜欢阿爸,所以讨厌阿母……

“有阿先盯着,大概不会发生什么坏事,你只要好好珍惜你阿母就行了。”

“……嗯。可是,阿蜜……”

“什么事?”

“羁绊是什么意思?我不是阿爸阿母真正的羁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阿蜜一只手贴着脸颊歪着头,缓缓地说:“这个啊,我也不知道。”

胡说,阿蜜明明知道。“你在骗人吧?”

阿蜜呵呵笑着说:“不告诉你,反正你迟早会明白。而且有你阿先大妈在,不会有事的。”

阿蜜拿起三弦琴喃喃说道:“要哄爱熬夜的孩子睡觉,唱什么歌比较好呢?”

第21章

三天,五天,十天过去了,阿由始终没在白子屋出现。

风声应该已经传得很远。连读卖人都不再刊登这件新闻后,白子屋还是对常客和邻居叮咛:如果看到像阿由的女孩子,要马上来通知我们,我们已经决定小计较以前的事,连破坏驱灵比赛的事也算了。我们只是想跟阿由见个面,说说话。

再怎么想,阿由也不可能只因为破坏驱灵比赛,就消除心里的怨气,从此不再找白子屋麻烦或不再跟白子屋有所牵扯。对她而言,应该还有一堆怨言想对长兵卫说,理当会掉进七兵卫的陷阱才对。

阿铃每天都跟玄之介和阿蜜讨论这事,两人总是稳重地安抚阿铃,要她耐心等待,还说也许阿由另有隐情。

驱灵比赛以后,好几次阿铃都用恳求的口气呼唤蓬发,蓬发却始终没有现身。多惠一直卧病在床,笑和尚爷爷也不见踪影。阿梅有时会在夜里爬上楼梯发出咚咚的脚步声,但不在阿铃面前现身。不知道是不是多心,总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

另一方面,七兵卫每天都以探病为由遣人去探问岛次的状况,逼得岛次的老婆阿高过意不去,这天总算提着点心盒造访船屋。

“托大家的福,我家那口子的身体总算慢慢复原。上次大概是中暑吧,可惜脑筋还是不行,成天精神恍惚。林屋那边有我跟儿子在照料,还应付得过来,只是岛次恐怕没办法再来船屋帮忙了。真的很对不起,请你们不要再为难岛次了。”

阿高的眼神虽然依旧凶狠,却恭敬地双手贴在榻榻米上,深深鞠躬向船屋诸人致意。

七兵卫从高田屋赶过来,和太一郎并排坐着听她说。七兵卫频频安慰阿高,但看阿高诚惶诚恐的样子恐怕也听不进去多少。

阿铃躲在暗处偷看他们的应对。无论如何,不抓住阿由就无法让她跟岛次对质,这点连阿铃都明白,想必七兵卫爷爷现在一定五内如焚。然而更令人挂意的是阿高的态度。她看起来并非只是因为做客拘谨而正襟危坐,更像在害怕什么事,侧脸显得很疲惫没有精神。

大家都称呼那人作岛次、岛次,但那其实只是岛次的空壳,身体里的是哥哥银次。银次赶走杀死自己的弟弟的灵魂,夺取岛次的身体回到阳世。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家和自己的铺子,夺回妻儿。

这真是很恐怖的事。可是,阿铃觉得奇怪的是,照说银次向岛次报了仇之后,应该心满意足了,想必会温柔对地待老板娘和孩子们,致力经营林屋,为一家人往后的幸福打拼才对。阿铃如果站在他的立场一定会这么做,要不然回到阳世就没有太大意义了。

可是,眼前的阿高为什么如此憔悴不堪呢?看上去战战兢兢的。虽然这个贪婪的老板娘给人的印象不好,但上次看到她时要比现在有精神多了。

银次回到林屋后到底做了什么事?

今早天空晴朗无云,客房已经早一步收拾起夏天的布置嵌上纸门。纸门轻轻被拉开,阿铃看到阿藤领着阿高离去后,马上奔向后门。阿高从船屋正门离开,沿着邻居长坂大人宅邸的木板墙有气无力地走着。阿铃确认阿藤送完客回到船屋后,跑着追上阿高。

“林屋的老板娘!”

阿高回过头来,似乎想不起眼前的女孩是谁,阿铃向她说明曾代表船尾前去探望岛次先生,她仍然没有印象,最后费了很多唇舌她才总算记起。

近距离看,阿高眼下隐约浮出黑眼圈,眼角也很干燥。阿铃卧病在床差点丧命时,一直在身旁照料的多惠也是这种脸色。这是没睡好的人的脸色。

不祥的预感像夜晚飞翔的蝙蝠,曲折地横穿过阿铃小小的心里。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小姐。”

天空虽已有秋意,阳光依旧耀眼,阿高觉得刺眼,眯起眼睛。

“老板娘,对不起,其实我是船屋的女儿,上次我说了谎。”

阿铃很快说明了驱灵比赛时她刚好在宴席附近,目睹岛次先生倒下时的情形。

“老板娘,我突然说这种话您恐怕不会相信,不过我希望您听我说。”

阿铃调匀呼吸,下定决心开口:“岛次先生现在是不是变成老板娘过世的丈夫……也就是他的哥哥银次先生?还是说岛次先生有没有做了什么会令您想起银次先生的事,或者他自称是银次先生?”

阿高睁大那双眼角上吊的细长眼睛,本就缺乏血色的脸颊,苍白得像块白布。

“你、你、你,”阿高下巴抖个不停,指着阿铃说,“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到底想怎么样?”

“老板娘……”

阿高推开走近的阿铃,背转过身,像要往前扑倒般疾步逃走。

“老板娘,等等!”

阿铃在后头追赶,阿高跑到长坂家板墙转角处,手扶着墙沿拐弯,蹒跚前进时掉了一只鞋子。她往前踉跄了两三步,最后还是扑倒在地。

“老板娘,您要不要紧?”

阿铃跑过去,阿高脸色煞白趴在地上,双手抓挠着地面还想逃跑。

“老板娘,您为什么要逃?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真是啰唆的孩子,放开我!”

阿高颤抖的声音大吼,胡乱挥舞双手站起身来,完全不顾双脚鞋子掉落,光着脚又打算逃跑。

阿铃大叫:“老板娘,岛次先生果然变成银次先生了吗?老板娘是不是也很害怕?银次先生的阴魂在林屋到底做了什么?”

阿高摇摇晃晃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阿铃。她的双眼睁得老大,张大着嘴呼呼喘气。

“阴魂?”阿高嘶哑地低声自语,“你是说,那是阴魂?”

阿铃默默跑到阿高身边抓起阿高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块。

“你为什么知道那是阴魂?”

那口气说是质问毋宁更像自言自语。阿铃回答:“我亲眼看到银次先生的幽灵现身,他还说十年前被岛次先生杀害,被夺走了铺子和妻儿,所以他要从岛次先生的身体里赶走他的灵魂,借岛次先生的身体回到林屋。”

阿高无力地垂着脖子,睁大的眼睛眼皮微微颤动,散乱的发髻垂下一两绺头发,冷不防地当场瘫软在地。

阿铃大叫一声,艳阳下的路上没有路人经过,阿铃自己脸上也失去血色。

“老板娘,振作点!”

此时,前方长坂家后门的板门哗地拉开,走出一个女人。她看到阿铃和阿高,吃惊地睁大双眼,柔声问道:“怎么了?”

这真是年代久远的一栋宅邸啊。

阿铃心想:我是家教好的女孩,长坂大人好心地对我们伸出援手,可不能对他们的住家说什么失礼的话。

——但是如果是乖僻胜就不一定了。

这算什么房子?真亏了它还没倒下,简直就像鬼屋嘛!

总之,这房子已经很旧了,到处破损不堪。现在所在的榻榻米房暂且还铺着榻榻米,墙壁还没坍塌,天花板也没有破洞,可是随处可见漏雨的痕迹,格子纸窗也满是补贴的痕迹。

从船屋二楼可以清楚看见长坂大人的宅邸,阿铃虽然看到屋顶瓦片有补修的痕迹,却没想到环绕着壮观板墙和青翠树木的宅邸内竟然已经荒废到这种程度。

因为是旗本宅邸,占地确实很大。从后门穿过中庭,走到这间榻榻米房的确穿过了很长的走廊。然而沿途看到的房间,不是榻榻米掀起来露出地板就是屋顶破了大洞,要不然便是格子纸窗全被拆掉,光看那些房间就给人一种走进废屋的错觉。

七兵卫爷爷在阿铃一家人打算搬到船屋时曾说过“邻居是个穷旗本”。爷爷上门打招呼时,不知道有没有看到屋子的内部?

——院子也是。

光从外面看,尤其是从船屋二楼俯瞰时,只觉得院子里种有很多高大的林木,然而从近距离看,明显看得出这院子乏人照料,林木茂密得跟山林差不多。杂草丛生的假山后面就算住着狐狸或狸猫也不奇怪。仔细想想,阿铃从没见过园丁出入邻家院子。

一个很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走廊朝这边走来。阿铃暗自一惊,马上趴伏在榻榻米上。

“哎呀,不必那么拘束。”

说话的声音和蔼可亲,是刚才那个女人。她的年龄和多惠差不多,身材娇小、圆脸,声音像少女一样可爱。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真是抱歉。来,请用茶。”

女人在阿铃身旁坐下,自托盘中端起茶杯请阿铃喝茶,动作很流畅。

“你大概吓到了吧?不过请放心,那女士已经醒来了。再躺个半个时辰就可以完全恢复了。”

“非常感谢。”阿铃再度深深鞠躬行礼。

女人笑着说:“真有礼貌,你是邻家料理铺的女儿吧?”

阿铃吓了一跳:原来对方知道我的事。

“是,我叫铃。”

女人也回礼:“我是这家主人长坂主水助的妻子,叫美鲜。”

妻子?啊?不是下女?

大概是阿铃的惊讶全写在脸上了,美鲜手遮着嘴巴哧哧地笑:“我们家没有下女,家事都是我在做。”

“啊,是这样吗?”

“正如你所看到的……”美鲜用手示意荒废的榻榻米房说,“我们是穷得连装饰品都没有的旗本呢。”

不仅是房子,美鲜身上的衣服也是洗得泛白的补丁衣服,右边袖子明显有缝补的痕迹。她头上的发髻也只是插着一把陈旧的黄杨梳子。阿铃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涨红了脸,美鲜见状又咯咯笑了起来。

“哎呀,对不起,你不用在意。我跟夫婿都很喜欢这栋宅邸,再怎么破旧荒废,我们都不觉得羞耻。不过船屋开张后,我跟夫婿时常聊起你们呢。想说那么高级的料理铺不知道会端出什么料理?又是什么样的客人上门呢?”

两人的立场好像颠倒了。阿铃不禁说道:“其实我家一点都不高级也不豪华,反而我常常在想,邻家宅邸里不知住着什么伟大人物呢。”

“这不就是双方都在单相思了。”

对方的声音和旗本妻子身份相符,沉静优雅,而从她口中竟然说出“单相思”这种庶民用语。阿铃心想,不是每个旗本夫人都这样吧,眼前这位夫人应该算是特例。

院子草丛里传来一阵汪汪狗叫声,美鲜轻轻拍了一下手说:“阿铃,你有没有见过小白?”

“小白?”

美鲜起身到窄廊,叫着“小白,小白过来”。一只白狗穿过杂草树丛跑了过来。“小白,坐下,有客人。以前你们见过吧?”

“你这样说,这孩子怎么会记得。”

走廊传来声音,声音主人慢条斯理地走进房里。来人年约四十,瘦削的高个子、长下巴、两眼之间间隔有点远——张脸长得有点像鮟鱇鱼,阿铃觉得似曾相识……

“啊!”阿铃大叫着跳起来,“对了!是那时见到的武士大人!”

事情发生在第一组客人筒屋光临船屋那天,阿铃和阿园、小丸在河道旁丢石子玩,因为阿梅忽然现身,阿铃吓了一跳,糖果哽在喉咙里。那时抱起阿铃,拍打阿铃背部让她吐出糖果的救命恩人,正是眼前这个男人。

“对了,那时这只狗狗也在场!”

高个子武士朝着美鲜笑了笑随即坐下,用慢条斯理的语气对惊讶的阿铃说:“那时都没机会自我介绍,我是长坂主水助,高田屋七兵卫有没有说我是邻家的穷旗本?还是拿我长得像鮟鱇鱼这件事取笑呢?”

长坂主水助丝毫不以为意地说:“我虽然穷,时间却很多。”

“我是小普请组……这个字眼你肯定不懂,简单来说就是我虽有旗本的门第,但没有差使,所以俸禄也很少,少到连维持我和内人两人的生计都很困难,幸好还有各种家庭副业可做,总算能勉强糊口。”

“啊,是。”虽然不知所措,阿铃还是含糊地应了一声。这种事跟我说好吗?不过也无所谓吧,光是这间宅邸内部,一眼就看得出主人生活困窘。

“我早就听闻船屋有很多祸事,毕竟那房子早在船屋搬来之前就闹过鬼。”长坂主水助歪着下巴说,“本想直接向船屋打听这回又发生什么事,也常和内人提起这件事。刚才内人通知我船屋的阿铃在后门遇到麻烦了,这正是个好机会。”

“谢谢您帮忙。”

“哪里哪里。不过,那女人不是船屋的人吧?美鲜说,那女人好像在和你吵架,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到底该从哪里向他说明好呢?

“这件事也跟船屋的幽灵作祟有关……那个,长坂大人……”阿铃犹豫不决,干脆反过来请教对方,“我听说现在的船屋三十年前是座坟场,对面有一间叫兴愿寺的寺院,听说那个寺院住持……杀了很多人,发生过很可怕的事,后来寺院因为火灾而烧个精光。”

“嗯,”主水助点头说,“其实我也不清楚当时的事。因为长坂家宅邸当时并不在这里,这栋房子是兴愿寺的事件之后才盖的,那时我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子。”

阿铃很失望。原来长坂大人也不知道事件始末。

“只是……”主水助瞄了一眼妻子继续说,“我听家父说过,长坂家奉命迁移到这里来,是因为有一个亲戚和兴愿寺事件有关。幕府大人不仅要我们搬家,我父亲被罢职成为小普请组也是因为这件事。”

阿铃虽然无意,却情不自禁地从长坂大人面前缩回身子。美鲜笑着解围说:

“你这么说,阿铃会害怕的,好像我们家出了一个可怕的杀人凶手。对不起啊。”

主水助睁着那双间距有点远、活像鮟鱇鱼的眼睛愣了一下,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不过,事实就是事实……不能歪曲。”

“不,不,我不怕。”阿铃重新坐正身子,“我一点都不怕,只是吓了一跳而已。”

“那就好,你慢慢听下去就知道了。”

主水助搔着脖子接着说:“和兴愿寺事件有牵扯的是我叔父,祖父的幺儿。我父亲是长男,这样说你懂吗?”

“是,我懂。”

兴愿寺烧毁时,主水助的父亲三十五岁,叔父才二十三岁。

“不知道告诉你这么小的孩子恰不恰当,我的祖父很风流,他跟我祖母除了生了一个男孩外,还有一个早夭的女儿。年轻时女人一个玩过一个,晚年还生了三个年纪可以做他孙子的小孩,而且还是跟不同的三个女人所生。这些你听得懂吗?”

“我想……我懂。”阿铃一本正经地回答。

“家父虽然身为长坂家的一家之主,却为了这些年轻的异母弟弟吃了不少苦头,临死前还在抱怨,说这几个叔父不但花钱如流水,而且个个都是自大的懒惰虫……”

主水助感同身受地转述父亲的抱怨。

“其中最棘手的就是这个小叔。他个性温柔,小时候也常陪我一起玩。只不过生性风流,关于这点他可说是尽得祖父的真传。再加上人长得英俊,女人很难不为他心动。”

主水助的父亲好不容易为他找到差使,可是两次都遭解雇,解雇的原因都是女人,其中一次竟还跟长官的妻子有染,两人打算私奔。他们这种行为本来被腰斩都无话可说,但大概是贼运太好,他只是失去俸禄而已。既然如此就让他从此过一般庶民生活算了,主水助的父亲准备了一笔资金资助他开道场,没想到那笔钱他又全花在妓女身上。最后总算为他找到一户尚称门当户对的人家入赘,这回竟然跟妻子的姐姐勾搭上,引出一场风波——

主水助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讲述得很流畅。难道他一直想向人述说这段往事?因为他看上去甚至有点愉快。

“之前我说过,兴愿寺的事件那时我十岁了,我对这位叔父印象还很深刻。事件发生半年前,他被入赘的家赶出门,之后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

主水助又说:“虽说住在一起,但我也不清楚为何叔父会跟兴愿寺住持扯上关系。”

“听说那个住持暗地放高利贷,我父亲猜可能是因为这点两人才会认识,我也这么认为。叔父需要钱的原因不外是为了女人,他和其他叔父不同,自己过得并不奢侈,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女人,也许是妓女。”

“那是初春一个刮着强风的夜晚——”主水助换了一种语气,“草木都已入眠的丑时三刻,叔父心急地敲门呼唤我父亲,我和父亲同时醒来,发现叔父提着破灯笼站在院子里。他穿着便服,下摆塞在腰带上,两边袖子用束带束着。仔细一看,他的脸上、手臂上全身都沾满了鲜血。叔父说,他刚杀了人。他说这件事的口气听起来愉快又干脆,当时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为他感到自豪,我认为他一定是杀了坏人。实际上叔父那时很有精神地扬起双眉,英气十足,威风凛凛。”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一定要杀的人。我正准备杀进兴愿寺追那个人,又怕日后会给长坂家带来麻烦,特地回来通知一声。

“叔父说,长坂家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如果有人问起,就说他很早就离家出走,已经跟长坂家断绝关系很久了。叔父又说,如果上头来调查这件事,他已经将事情始末写在一封信里,藏在房间信匣内,到时候把那封信拿给他们看就行了。说完,叔父就要离开,我父亲赶上去,问他是不是一个人,他说这件事不需要帮手,就这样跑进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