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通通滚出去。”岛次的声音像是来自地底,颤抖,嘶哑,“通通滚出去。全都滚出去!再不滚,小心我杀死你们。”

众人吓得噤声。岛次摇晃着上半身,嘴角垂下一道唾液。

“哦,哦。”蓬发发出声音。阿铃立刻转头看他,看到蓬发布满血丝的双眼涌出泪水。

“你竟敢这样对我们说话……”白子屋长兵卫瞪着岛次恶狠狠地说,“对客人再无礼也要有个分寸,你这个蠢蛋!”

长兵卫抡起拳头,扑到岛次身上打他。众人以为像是呆立在强风中的稻草人般摇晃着身体的岛次会不堪一击,不料岛次像只猫似的敏捷闪开,绕到长兵卫身后。

“白子屋老板,危险!”

有人大叫警告,叫声未歇,长兵卫已被岛次抄了一脚往前摔倒。岛次骑在他背上,双手紧紧掐住他的脖子,长兵卫发出短促的叫声,不久便出不了声也喘不了气,手脚啪嗒啪嗒地挣扎,瞬间满脸通红。

“爸爸!”

阿静尖叫着飞奔过来。呆立原地的众人听到阿静的叫声,这才像是被泼了冷水一般回过神来,冲向岛次。

阿铃张大嘴巴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阿蜜默不做声微微眯着眼,目不转睛地凝望眼前光景。

蓬发呆呆站在大喊大叫又打又抓的众人之外,不停地哭泣着。要是把他的眼泪串起来,可以串成一条念珠,刚好让阿铃戴在手上。那是一大颗一大颗足以做成念珠、闪闪发光的纯净眼泪。

阿铃轮流看着眼前这场混战和哭得像个小孩的蓬发,感觉像在做梦,她不敢相信自己家里竟会发生这种事。眼前的光景太可笑了。

“快住手!你想杀死白子屋老板吗?”

浅田屋为治郎喷着唾沫大吼,掰开岛次掐着长兵卫脖子的手。长兵卫喉咙发出呼哧卢,边咳嗽边爬着逃开。

“咦,哎呀。”阿蜜大吃一惊,拉高声音说,“阿铃,你看!”

被为治郎和太一郎压制住的岛次突然安静下来,弯下膝盖无力地垂着头,宛如断线的木偶。阿铃看见那个酷似岛次的幽灵自岛次身上飘然而出。

“喂,你。”阿蜜迅速站起身向幽灵搭话,如拨子弹了一下琴弦般投以质问,“你擅自闯进别人地盘闹事,实在不像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大人们要照顾长兵卫,又要将昏迷不醒的岛次抬到房内,一阵混乱。阿铃在阿蜜身后,双手支在墙上撑起身子——膝盖在打哆嗦——双手发汗,全身冷汗直流。

与男幽灵对峙的阿蜜表情可怕得判若两人,指甲也瞬间变尖,嘴巴含毒。她缩回下巴重新站稳,体内逐渐蓄积力量,好随时趁机扑上去。

面对阿蜜的那个幽灵扬起右边的嘴角,看似在笑,双眼炯炯发光,令人想起水面上的浮油映着阳光的画面。

“明明是个女人口气还真戗,阿姐。”幽灵前后摇晃着垂下的双臂,跨出一步,挨近这里,“我是什么人跟阿姐无关吧。”

阿蜜纹风不动,毫不畏缩。她眉头深锁,微微歪着头,但背脊挺得很直。

“当然有关系,这儿是我的地盘,你没打声招呼就在这儿闹事,让我丢尽颜面。”

酷似岛次的幽灵这次真的笑了。阿铃很害怕。因为他口中露出的牙齿又尖又长。

“那可真是抱歉啊。可是,阿姐,我也有我的苦衷。那个人……”男幽灵努努下巴指向昏厥的岛次所在的房间。不知何时走廊上已经没有人,大人们似乎都暂且回房了。幽灵接着说:“是我弟弟。你听着,阿姐,十年前我被他杀死。”

阿铃没时间为这句话吃惊,因为忽然传来像是野兽的咆哮声;原来是蓬发,他正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呻吟。他并非单独一个人,玄之介也站在他身旁。玄之介低头看着蓬发,宛如面对一个不得不设法搬走但一个人又搬不动的大型行李,束手无策地抱着胳臂,两条眉毛垂得不能再低。当他发现阿铃看着他时,向阿铃点头微笑,表情似乎在说:总之现在先看事态会如何发展。尽管阿铃脑中还是一片混乱,玄之介的笑脸安抚了她,让她暂时松了一口气。

“那人名叫岛次,是这儿的厨师。”阿蜜像要确认般地,一字一句地问幽灵说,“他真是你弟弟?”

“绝对不会错,是我弟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银次,请阿姐多多指教。”

阿蜜没客套回应,眉毛和眼睛都呈一条直线,问:“你恨岛次,才附在他身上?”

“那当然,恨他的理由很多。他夺走我的铺子,夺走我的老婆和孩子,还夺走了我的性命。”

“岛次知道你附在他身上?”

“当然知道,我经常在他梦中出现。”

“你想怎么处置岛次呢?像今天这样让他在人前作怪,好像也对你没有好处。”

“我想要抢走岛次的身体。”银次大方回答,再次露出他长长的尖牙,笑道,“我要把他的灵魂从身体赶走,再进入他的身体,用那家伙的身体过完下半辈子。我想回到老婆和孩子身边。”

他激动地回答。阿蜜眨了眨眼.像是要重新测量细小东西的尺寸,凝望着银次幽灵。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房内又传出嘈杂的人声。银次幽灵瞄了房内一眼。

“岛次好像醒来了。”他说得飞快,“阿姐,我在你的地盘闹事,可能令你很不愉快,但还请你通融一下。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岛次的灵魂衰弱,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那小子的灵魂从鼻孔揪出,赶走了。到时候,我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如果阿姐需要,日后我也可以帮阿姐做些法事。”

他说完后,飘着转过身,如被风吹散的淡雾消失在阿铃和阿蜜眼前。

“这下可伤脑筋了。”

阿蜜双手叉着腰喃喃自语。阿铃缓缓走向玄之介。蓬发虽然已经不再呻吟也不再哭泣,却仍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前后摇晃着身子。

一群人自房内蜂拥而出。先走出来的是长相粗犷、气得满脸通红的浅田屋为治郎,阿初、阿陆和松三郎则随后赶上,像赛跑一般快步离去。没过多久,面无血色、眼圈发黑的白子屋长兵卫也出来了,他似乎还有点头昏眼花,脚步踉跄。阿秀在一旁搀扶着他。躲在他们背后的是个阿铃没见过的年轻女孩——看那打扮应该是阿静,白头巾大概是在骚动时弄掉的,阿铃看到她的华丽发髻。她身后跟着走得东倒西歪的随从下女。

阿铃眨眨眼。嗯?阿静?

“白子屋老板,白子屋老板,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向你们

赔罪……”

太一郎支支吾吾地说着追在众人身后,不过白子屋一行

人似乎没人听进去。他们在阿铃眼前通过,逃也似的下楼。

“阿爸。”

阿铃拉住没发现女儿的太一郎的袖子,问说:“阿爸,那

个是阿静小姐吗?跟先前来的人不一样啊。”

太一郎起初像是没听到阿铃的话,阿铃紧抓着他的袖子,

重复说了好几次,他才总算认出阿铃,停住脚步。

“什么?”

阿铃耐住性子再说了一次。白子屋一家人这时已经下楼,

正在门前穿鞋。太一郎挨近他们,仔细打量那女孩的侧脸,

张大嘴巴说:“真的呢……”

“又有什么事!”长兵卫嫌啰唆地回头睨了太一郎一眼,

“我受够了……滚开!快滚!”

长兵卫粗暴地推开太一郎,太一郎踉跄了一下。长兵卫

粗壮的脖子四周清晰可见乌青的淤痕,阿铃看了背脊发冷。

那是岛次的指痕,不,应该说是银次幽灵的指痕。

阿静一次也没回头,白子屋一家人逃之夭夭离开船屋。

客人全都离开了。

太一郎呆立在玄关,近乎哭泣般地喃喃自语:这到底是怎

么一回事?阿铃不想看父亲哭泣,求助般仰望楼梯上方。

然而阿蜜、玄之介和蓬发都失去踪影,从楼上吹来一阵

冷风,拂过阿铃的头发。

第15章

当天夜里,阿铃独自偷偷跑到二楼榻榻米房。

即使驱灵比赛以如此悲惨的方式结束,勤快的船屋众人也不会把善后工作留到隔天。榻榻米房已经清扫得很干净,烛火也熄灭了,没有一丝傍晚宴席的痕迹。也许是因为宴席上有人打翻食案和碗盘,阿铃隐约闻到榻榻米上还带着食物汤汁的味道,但很快就闻不到了。

船屋内鸦雀无声,并非大家都睡着了。大人们在厨房,太一郎和多惠都垂头丧气,一向坚强的阿藤也难得地噙着泪。岛次一直昏迷不醒,最后只好请来医生诊治,同时遣人通知林屋。刚才一个自称岛次侄子的人带来几个年轻人,用门板把昏迷的岛次抬回去了。

阿铃稍稍打开面向河道的窗户的防雨滑门,细长的月光照了进来,关上面向走廊的纸门后,房内只剩下黑暗和手掌宽的月光陪着阿铃。

阿铃深深叹了一口气,她虽然很累但并不困,心情沉重但精神亢奋。

“如果可以跟谁说说话该多好。”阿铃对着黑暗呼唤,“有人在吗?有人愿意现身吗?今天来了一个陌生的幽灵,大家是不是都吓了一跳?没人愿意跟我说话吗?我有很多话想说呢。”

没回应。还是到楼梯那边看看吧,跟平常一样坐在楼梯中央,也许玄之介会现身——阿铃正想离开窗边时,眼角瞄到一个发光的物体,就在房间另一个角落。

蓬发蹲坐在那儿,双手抱着身子。在发光的是他的脸颊。

原来他又在哭了。

阿铃一点也不害怕。最初遇到他时,这人的确胡乱挥着刀,不过他并没有砍阿铃。

阿铃脚底摩擦着榻榻米,一步步挨近,在蓬发身边也蹲了下来。

“谢谢您出来。”阿铃尽可能温柔地说,“我早就想跟武士大人说话了。”

蓬发颤抖了一下,像只饥饿、孤独、老是遭人怒斥或丢石子的野狗。

“武士大人,您为什么这么难过呢?”阿铃问。

阿铃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太直接,对方也许不好回答,但是在今天的混战之后,阿铃不想再花心神拐弯抹角说话了,光想象就令她想吐。

“武士大人,您说话是不是不方便?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安慰武士大人呢?请其他幽灵出来会不会比较好呢?”

蓬发转了转湿润的眸子,怯生生地望向阿铃,他胡子没刮的下巴、肩膀和双手都在打着哆嗦。阿铃不禁感到悲哀和同情。黑暗中,蓬发的身体不像是半透明的,感觉就跟活人一样有血有肉。阿铃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想拥抱他,待手臂扑了空,她才回过神来。

蓬发嘴巴颤动,吐出话声:“偶、偶……”

“嗯,”阿铃点着头鼓励他,“嗯,什么?”

“偶,偶,杀,杀,了人。”

——我杀了人。

阿铃睁大双眼,无言地点头催促他继续说。蓬发寻求依靠似的望着阿铃,颤抖着嘴唇,又说:

“杀,杀,杀了,很多。”

“您杀了很多人吗?”

蓬发像个头没接牢的木偶人,歪着头,生硬地点头。

“您为什么那么做呢?”阿铃迟疑片刻,又下定决心继续说,“难道跟以前兴愿寺住持做的事有关系吗?”

蓬发双眼瞪得老大,眼角仿佛会“哧”一声裂开似的。他突然抽回身子,阿铃以为他想逃走,紧张了一下。原来蓬发只是吓得双腿发软,坐下来而已。

“我真是的。”阿铃松口气笑了出来,心情也平静许多,“我还没告诉您我的名字呢,我叫铃。武士大人叫什么名字呢?”

蓬发右手频频擦着脸颊,像在看什么恐怖东西似的望着阿铃,对阿铃的发问连连摇头。

“您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吗?”

蓬发又用力摇头,说道:“没偶。”

——是没有名字的意思吗?

“您没有名字吗?每个人应该都有名字的。”

“没偶。”蓬发眼神紧张,坚决地回说,“杀,杀人,搜以,没偶。”

名字是很重要的线索,可是既然他说没有,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而且不可思议的是,阿铃突然觉得跟蓬发有种亲近的感觉。一直以来紧闭的那扇门似乎打开了,蓬发从里面走了出来,快步挨近阿铃。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想向阿铃——船屋的人——求救吗?这跟以惨剧收场的驱灵比赛有什么关联吗?当时,蓬发为什么没有像上次那样闹事,只是大声哭个不停呢?

“武士大人,您待在这儿很久了吗?”阿铃问道。

蓬发像小孩一样用力点头,那动作让阿铃想起小丸,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姐姐了。

“在这儿很痛苦吗?想到其他地方吗?还是想一直待在这儿?”

蓬发抬起下巴,倾着头,像是在观察阿铃。阿铃虽然不觉得害怕,却有些害羞。他到底在看什么?好像要在我身上寻找什么似的。

“杀了,人,不能,到,好地方。”蓬发喃喃自语地说,“小姐,不用,猪道,那种素。”

“嗯,谢谢。”

蓬发听了像是吓了一跳,抽回身子望着阿铃。阿铃甜甜一笑,说道:“武士大人很体贴呢。”

楼下传来脚步声,阿铃缩着身子,侧耳倾听脚步声的主人会不会上楼,不过脚步声顺着走廊逐渐远离了。

“武士大人,”阿铃转向蓬发,“为什么您今天哭得那么伤心?今天来这儿的人当中,有人做了什么事让武士大人想哭,或是让您想起了伤心事吗?”

蓬发又低下头全身打着哆嗦,阿铃也在他身边缩起身子。

靠近一看,蓬发的身体跟玄之介一样,有些透明,就算伸手也摸不到吧。而且就跟和其他幽灵在一起时一样,待在他身边感觉得到阵阵寒气。

就像面对玄之介、阿蜜和笑和尚一样,阿铃现在已经不怕蓬发了。

“那个,素坏男人。”

蓬发抱膝蹲坐着,低声说了一句。

“那个,是谁?”

蓬发不做声,眨巴着眼,眼泪又落了下来。

“是那个……叫银次的幽灵吗?他是岛次先生的哥哥,他说自己被岛次杀死了。”

蓬发没回应。阿铃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也不清楚岛次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也没有跟他好好说过话,可是他愿意跟阿爸一起帮船屋做事,我猜他应该是个好人。而且阿爸很中意岛次先生,很信任他。这回为了设计驱灵比赛宴会的菜单,阿爸常找岛次先生商量。我阿爸很体贴,不过他自己是打拼过来的人,所以很讨厌懒人。七兵卫爷爷也这么说过……啊,七兵卫爷爷就是栽培我阿爸当厨师的人,不是我真正的爷爷,但他就像我真正的爷爷一样。这样说,您听懂吗?”

阿铃抬起眼滴溜溜地望着蓬发,他依旧眨着泪眼,不过确实看着阿铃。阿铃笑了笑,又继续说:“讨厌懒人的阿爸和岛次先生要好,就表示岛次先生也很勤快。七兵卫爷爷也教过我,他说大人不管再怎么坏,就算去赌博、去不好的地方

玩或是偷东西,只要肯工作,不至于真的沦落到太悲惨的地步。反过来说,变坏的人都是懒人。我没见过很多例子,都是听大人说的,不大清楚。不过既然七兵卫爷爷这样说,我想……”

阿铃为了不让对话中断,一直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后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她慌慌张张地想了一下,接着说:“岛次先生是个勤快的人,所以我认为他不是坏人。”她确认了内容顺序,继续说:“那个叫银次的幽灵说,十年前岛次先生杀死了他,我想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吧。杀人可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只有真的很坏的人才做得出来吧?”

阿铃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冰冷的气息。

原来是蓬发在叹气,阿铃吃惊地望着他。

“偶,以尖,素懒人。”

蓬发用平静得近乎温柔的语气说:“搜以,才,杀人。小姐,说的,没凑。”

阿铃觉得自己咻的一声掉到洞穴底。杀人可是罪大恶极的坏事,只有真的很坏的人才做得出来。哎呀,我真是的,蓬发才哭哭啼啼坦承自己杀了人,都听他说了这么多,我竟然说出这种话。阿铃提到岛次和银次的事时说得一时忘我,话就脱口而出。

我到底想做什么?想害这个幽灵伤心难过,想让他生气吗?我到底在想什么啊,真是个大笨蛋!

“我……”

阿铃想说些话安慰蓬发,却想不到适当的话,只好默不做声。阿铃以为这句话应该会让蓬发很难过很尴尬,甚至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是蓬发看上去却很平静,脸上甚至挂着至今为止最温柔的表情。

“那个,素恐怖,男人。”蓬发说,“小姐,不要,接近。”

“是岛次先生,还是叫银次的幽灵?”

蓬发立刻回答:“两个都素。”

“两个都是?不过岛次先生……”

阿铃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蓬发的脸。仔细一看,可以发现他脸上有很多伤痕:有刀伤留下的,有青斑,有弯弯曲曲的形状、指甲抓伤的痕迹,还有些地方凹陷下去;大小种类不同。这些伤痕爬满他的整张脸,令人看了不舒服。他的右眉尾还因为疤痕甚至长不出毛发来;鼻子歪曲,上下嘴唇也不对称。

阿铃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伤痕是不是这个人生前杀人时留下的?在犯下那种恐怖的罪过时遭人砍伤的?是不是被杀的那些可怜人抓伤或捶打这个人,试图逃走或反击,而这些举动就留下无数伤痕在这张脸上?

眼前这人极为危险,极为邪恶。他本人不也承认了?不管他现在看来再温柔、再可怜寂寞、再怎么孤独,这人确实曾经满不在乎地砍死很多人,全身沾满受害者的鲜血,因罪孽报应才迷了路,无法前往西方净土,是个罪无可赦的坏人。

这种坏人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在阿铃这个年纪,很难掩藏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即使不表现在脸上也会透露在眼神里。

蓬发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脸突然瘪成皱巴巴一团,缩着肩膀,身子比刚才更蜷曲。

“素的,”蓬发小声说,“偶,素,坏人。”

“对不起,我……”

阿铃赶忙挨近蓬发,但他已不再看着阿铃,只是望着地面,声音不带情感地说:“呵素,小姐,那个男人,接近,不要。”

“因为岛次先生是坏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蓬发激烈地摇着头。

“您认为岛次先生真的杀死了银次先生吗?”

蓬发揪着自已的头发。

“杀了,杀了,杀了。偶,杀了,亲,兄弟。”

瞬间,一阵冰冷得近乎刺痛的冷气裹住阿铃的身子。好冷!阿铃缩着肩膀,鼻子受到刺激,迸出个喷嚏。

回过神来时,蓬发已经消失了。

我杀了亲兄弟。

阿铃心中有个重要的角落,那里总是有阿爸阿母在,而蓬发消失前吼出的那句话,现在也紧紧卡在那个地方。

杀了亲兄弟。

蓬发杀了自己的哥哥或弟弟。是的,一定是这样。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吗?如果是如此,蓬发是不是因为杀了亲兄弟,才就此脱离正道,堕入不断杀人的恐怖人生呢?

还是,那是他最后一次杀人?

是不是蓬发的兄弟看不惯蓬发的杀人行径,劝阻蓬发,而蓬发却——杀了给自己忠告的兄弟?

答案到底是哪个,恐怕只有本人知道。阿铃没把握蓬发还肯不肯跟她说话,就算肯,也没把握他肯告诉自已。不过,如果蓬发是对杀了亲兄弟一事深深悔恨,因而无法升天,那就能解开他为何在岛次兄弟在场时现身,并且放声大哭的疑问。岛次和银次的兄弟阋墙,明显触痛了蓬发内心的伤痛,足以让蓬发的伤痕再度流出鲜血。岛次杀了银次,弟弟杀了哥哥,杀死哥哥并夺走哥哥的人生;至少银次这么坚持并因此附在岛次的肉体上。在蓬发看来,这跟过去自己做过的事一模一样。

阿铃又想起阿蜜说的话。她说,蓬发的灵魂会徘徊人世,跟年轻女孩脱不了关系,每当有年轻女孩出现,蓬发就会心烦意乱地现身。

兄弟和年轻女孩。阿铃试着从大人的角度去想:难道是兄弟俩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这么想的话,银次幽灵对岛次的怨言也就能解释了。

——老婆被夺走,铺子被夺走。

假若岛次喜欢上哥哥银次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大嫂呢?然后他按捺不住自己的私情而杀死碍事的哥哥?

事实上,岛次的确和大嫂成家了,也养育哥哥的孩子。阿铃从父母和阿藤透露的只字片言中,知道了这些事。

第16章

驱灵比赛宴席以凄惨结果告终后,隔夜清晨,船屋静谧得像在守夜。平素跟清晨六刻钟响同时起床的太一郎和多惠仍躲在被窝里,阿藤似乎也还在睡。昨晚三人悄声谈到深夜,难怪起不来。阿铃想,就算早睡,大家一定也累得很,让他们爱睡多久就睡多久吧。

睡着时就不必去想船屋的事。驱灵比赛变成那样,结果只是雪上加霜,使船屋的经营更加艰难而已。不但幽灵没有驱除,白子屋和浅田屋也因各自的理由勃然大怒,想必已经把船屋的美食和筹备宴席的苦心忘得一干二净了。虽然事先已经收了一半的钱当做定金,用来备货,但剩下的尾款收不收得到还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