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那回事。」
森先生似乎维持相同的姿势,切换了模式。
「杉村。」
「是的。」
「菜穗子小姐过得如何?」
他的目光顿时柔和许多。
「托您的福,她一切安好。」
「那就好。菜穗子小姐还没结婚时,我在内子的活动上见过她。」
自称改变,用词也换成敬语,表示他不是在与前部下交谈,而是把我视为今多家的一员吧。识时务的总编,优雅从容地收拾着录音器材和笔记。
「内子以前满广泛地从事志工活动。」
他说菜穗子帮忙过几次。
「好像是帮忙录制有声图书,提供给视障者的团体吧。」
「菜穗子在图书馆担任念童书的志工。她从单身时代就一直从事志工活动。」
「啊,那应该是内子看中她的经验,拜托她的吧。」
女佣端来咖啡,总编帮忙她摆放。
「内子人面挺广,也相当会使唤人,可能给菜穗子小姐添不少麻烦。不过,菜穗子小姐真的是很棒的女性,我十分敬佩她。唯独那个时候,我由衷羡慕会长。」
「您过奖了。」
「内子也说,如果我们有儿子,便能央求会长把菜穗子小姐嫁来我们家。岂料过没多久,菜穗子小姐就被你抢走。」
他不等我搭腔,笑着继续道:「实在是意外的伏兵哪。可是,与其随便跟集团里的家伙联姻,跟你这种自由的男人结婚,菜穗子小姐会比较幸福。我也…是啊,活到这把岁数,渐渐摆脱一点庸俗之气,才会这么想吧。」
总编端庄微笑,我也维持同样的表情。
「你应该也碰上不少劳心伤神的事,」森先生注视着我的双眼,「不过,请务必守护菜穗子小
姐的幸福。身为一个男人,比起其他任何事,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选择的终生伴侣得到幸福。」
我再度低头行礼,「您的教诲我会谨记在心。」
不同于过去的四次访谈,森先生送我们到玄关。女佣则先去打开前院的门。
「最后才这么说,可能会像是辩解,不过内子一次也没出来打招呼,真是抱歉。」
森先生想必早看准此一时机,语气相当自然。
「杉村应该听说了吧?内子的状况不怎么理想。」
我暧昧地点点头,总编露出「这是在讲什么?」的表情。幸好我在去程的特急列车上知会过她。
「是失智症。」森先生告诉总编。「原以为能一起在这个家住一年,但似乎还是没办法。我过得很辛苦,内子恐怕更难受。不,医师说本人已无法认知到这些,可是我心里明白,以前的内子被关在现下的内子体内,生气地哭喊着不要看她这副模样。」
女佣在门旁等候,强烈的海风掀起围裙裙摆。
「这么说像在自夸,不过以前的她是才色兼备的好女人。即使变成老太婆,一样是好女人,不输给菜穗子小姐的好女人。」
森先生拍拍我的肩膀。
「我多话了。不过,你们平常都不叫计程车吗?」
总编倏然回神般,站直应道:「是的,附近就有公车站牌。」
「是名为『海风线』的黄色公车吗?」
那是会行经「海星房总别墅区」的公车,约莫一小时一班,去程时间不合,只好坐计程车,不过我们研究时刻表,发现回程恰巧有班次,方便搭乘。《蓝天》编辑部也不例外,处于财政紧缩的状况,能省则省。公车十分干净,又没什么乘客,坐起来挺舒适,而且时间上能衔接回程的特急列车。
「本地的开发公司买下那家客运,收编为子公司。这是考虑到退休想在别墅区定居的老夫妇,可能无法自行开车。」
「原来如此。」
听到这番说明,我总算理解为何没什么乘客,车子却颇高级。
「其他应该还有三条路线。尽管是亏损连连的小型客运公司,一旦倒闭,当地人等于失去双脚。成天被骂破坏环境、满脑子追求金钱利益的地产开发公司,偶尔也会做点好事。」
「要不要在书里提一下?补充在后记也行。」我提议道。
「哦,这也许是个好主意。最好向读者说明,如今我在什么地方回顾过去说大话…虽然不晓得会有几个读者。」森先生眨眨眼。
临别之际,森先生展现出亲和温暖的一面。担任常务董事时,森先生是令外头的金融人士和直属部下畏惧到晚上会做恶梦的恐怖「金库守护神」,其实是最受秘书室女性欢迎的人物吧。
「请代我向会长致意。」森先生行一礼,「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
我们恭敬回礼后,走出大门,来到别墅区的道路。经过铺装,被草皮与花坛包围的道路漫步起来十分惬意,也方便车辆通行,想必和「海星房总别墅区」的建筑物配置一样,是极为讲究人体工学的设计。
我们一向搭准时在晚上七点行经「海星房总别墅区 日落街区」站的班次。徒步三分钟就能抵达的站牌,今天却异常遥远。总编似乎也有同感,不光是踩着六寸高跟鞋的缘故。
「我太嫩了。」总编把塞得鼓鼓的托特包背到肩上,「最起码第二次访谈就该问出那些话,实在没资格自称专业人士。」
真想再听他多说一些,总编低喃。
「还有机会的。依刚刚交谈的感觉,应该能顺利取得森先生的同意。」
两人缓步前进,不久便看到「日落街区」的公车站牌。黄色长椅在近未来造型的透明树脂雨遮保护下,在黄昏的幽暗中散发朦胧的光。公车站说明柱的设计与色调,也配合雨遮及长椅。听到森先生的话,我才注意到这一点,不过设备都是地产开发公司收购后整修的吧。
总编和我在长椅坐下,各自检査笔电和手机上的电子邮件及简讯,这已是老习惯。月刊《蓝天》的发行编务,除了最终校稿日以外,都不怎么繁忙,只是内容牵涉到财团所有业务及企业,经常需要修改细节和多方考量,因此会频繁与采访对象联络。每次结束森先生的午后访谈,坐在公车站长椅上,便有数量庞大的待回信件和电话留言等着我们。
「真是要命。」园田总编看着手机荧幕,忍不住咂舌。「『威尔涅斯』又要换照片。」
那是集团旗下专卖保健食品的通贩公司。
「他们要更换七日试用组的包装。这应该是早就决定好的事,怎么不先讲嘛。」
我收到菜穗子的简讯,由于嫂嫂突然邀约,她带桃子去吃晚饭。这是下午三点多传来的。
「好,抱歉这么晚回复。」传完简讯,我临时起意:
「总编,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
园田总编一脸错愕,仿佛听到我问:「待会儿要不要去动物园?」
「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是访谈告一段落…」
「可是,办公室还有人吗?」
每次访谈结束,回去放器材,编辑部都没人加班。毕竟还不到忙碌的时期。
「总编和副总编两个人喝酒不行吗?」
我姑且算是副总编。
「要我跟会长的驸马爷单独喝酒?」
「偶尔一次无妨吧。」我笑道。「新桥有家美味的串烧店,谷垣先生带我去过。」
谷垣先生曾是集团广报室的员工,已届龄退休,如今应该和夫人过着悠闲的晚年生活。
园田总编总是挂在嘴上的「会长的驸马爷」,在我的绰号中算是相当温和。许多人背地里叫我间谍、秘密警察、马屁精,也有人骂我是今多一族的寄生虫、会长女儿的小白脸。
一直以来,我和流动率极高的广报室成员都处得不错。只是,即使表面相处融洽,也没人邀我「去喝一杯」。话说回来,在这个蜻蜓点水式的职场,究竟有哪个古怪的员工,会想和会长的间谍、会长女儿的小白脸交好?如果混熟有好处也就罢了,但又毫无益处。
不过,谷垣先生却邀我「一起去喝一杯吧」。直到现在,我偶尔仍会莫名怀念起他。像今晚这样,妻子突然带女儿外出吃饭不在家,我甚至会想一个人晃到那间串烧店坐坐。
「好吃吗?」
「烧烤不必说,炖肉更是绝品。」
「哦?那很棒嘛。」
总编收起手机时,公车进站。
「海风线」公车的风格一点都不近未来,是旧式有阶梯的设计,从前门上车,中央的门下车。所有路段的票价都是一百八十圆。
一条宽幅黄线横跨白色车体,仿佛夹住左右车窗。由于鲜黄色十分抢眼,才会给人「那辆黄色公车」的印象。挡风玻璃的边框是清凉的蓝线,但不太醒目。
这年头的公车多半如此,车窗嵌死,无法自由开关,因此尺寸也大,远远就能看清车内。
总编从长椅起身,「真稀奇,今天乘客好多。」
实际上只有六、七名乘客,不到「好多」的程度。不过,我们太习惯这班公车空荡荡的状态,才会用「好多」形容。
黄白车体缓缓进站停下,中央车门关着,前门发出「噗咻」的排气声打开。
「久等了,这一站是『海星房总别墅区日落街区』。」
总编先踏上阶梯付车资,穿过通道走向后方座位。我随后跟上。
「感谢搭乘。」
司机穿戴水蓝制服与帽子,约三十五岁。上次也是同一名驾驶,我认得她的长相。她肤色白皙,宽下巴,眉毛有些稀疏,和我的姐姐感觉颇像。不过,从车内广播听来,她的嗓音甜美,与姐姐是天壤之别。姐姐的性格是有话直说,嗓音一样尖锐。
我抓着扶手往车内走,总编坐在最后一排。
「即将发车,请抓稳。」
我隔一个空位,和总编坐在同一排。公车微微倾斜,发车前进。
以中央车门为界,前半部左右并排着单人座。后半部高出两段阶梯,有三排双人座,同样在通道两侧对称并排。最后则是一整排的五人座。
除了我和总编,共有六名乘客。坐前方单人座的四名,后方双人座的两名。双人座的乘客分别坐在左右两边,应该不是同伴。
坐在右侧窗边的总编露出讶异的表情。
「喂,杉村,你看。」
她指着正面设置在前门上方的电子告示板。平常会显示两行文字,上面一行是公车的路线名称,另一行则是下一个停靠站。然而,此刻下面一行的文字却由右至左移动。
「海风线02路线目前暂停行驶 造成不便敬请见谅 海风线02路线…」
这一班车是03路线,从车站笔直南下,穿过市区,抵达广阔的「海星房总别墅区」后,顺时针绕行外侧。
「02路线是经过哪边?」
出了什么状况吗?总编低喃。坐在我前面双人座靠通道侧的乘客,回头道:
「那是前往『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公车,由于遇上车祸,道路遭到封锁。」
对方是年届六旬的妇人,一头短白发染成淡紫色,穿着领口有刺绣的黑套装。虽是轻便而时髦的外出打扮,却带着庞大的波士顿包。
「听说是载运货物的卡车肇事,现场一片混乱。」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是森夫人不久可能会入住的安养院,邻接「海星房总别墅区」东侧。发生车祸的路段,就是通往那里吧。
「卡车肇事?货物掉到马路上吗?」总编搭着前方的椅背,探身问道。
「好像是,听说臭得要命。那叫什么…喏,就是会蒸发的…」
「挥发性?」
「对对对,车子载着那样的东西,马路两旁的住户都疏散了。」
哎呀,真的假的?总编又掏出手机,大概是想査看新闻。
「车祸是几点发生的?」我问妇人。
「不清楚,公车大概是一小时前停驶。」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人员也都去避难吗?」
对人体有害的挥发性液体泼洒在马路上,事态十分严重,邻近的「海星房总别墅区」应当会接到通报。
「那边是上风处,似乎没受到波及。」妇人回答,「广播说不用担心。」
我思索片刻,终于明白。看来,车祸后发布第一波消息时,妇人待在「克拉斯海风安养院」,可能是去探望谁,或是安养院的职员,才会当场听到「本机构不受事故影响」的消息。
「新闻没报导。」园田总编阖上手机,「网路新闻有时意外地慢。」
不然就是情况不像我们从妇人话中推断的那么严重,毕竟挥发性液体不只一种。比方,油漆味道很呛,可能会短暂阻碍交通,但不会酿成伤亡。
「下一站是『海星房总别墅区大门前』。」
悦耳的车内广播响起,公车逐渐减速。
从「日落街区」站到终点的站前圆环,共有七站,路程将近四公里。行经「大门前」站后,公车路线就离开「海星房总别墅区」,也远离海边,穿过田地和杂木林,前往市区。
前门没开,单人座的上班族模样男子从中央车门下站。他提着黑皮包,步向别墅区大门前方的综合管理事务所。
「即将发车,请抓稳。」
待广播结束,总编又向妇人攀谈:「你住在附近吗?」
「我从西船过来,家母住在『海风』。」
「哎呀,真是辛苦。」
白发染成淡紫色的妇人,笑着摆摆手。
「哪里、哪里,家母在安养院过得很好,我挺放心。不过,今天公车突然停驶,吓我一跳。」
02路线停驶,于是妇人穿越「克拉斯海风安养院」的土地——
「有人告诉我,离别墅区最近的是『东街区』站牌,我便搭上这班公车。」
总编似乎注意到妇人身旁沉重的波士顿包,有些愤慨地说:
「『克拉斯海风安养院』没帮忙叫车吗?未免太小气。」
「事出突然,也没办法。」妇人倒是心平气和。「两位是别墅那边的吗?」
大概是在问我们是不是「海星房总别墅区」的住户吧,这下换我们笑着摆手:
「不是、不是,我们是去工作。」
「这样啊,那是很棒的别墅区吧。」
「虽然只远远看过,但『克拉斯海风安养院』也是不错的地方。」
「那边的入住费真的很贵。」妇人顾忌着周围,「家母运气好,抽到县政府补助的住房。她的签运特别强,减轻我不少负担。」
接近下一站「泷泽桥」,广播响起,但没有乘客按铃。
双线道马路的两旁是竹丛、空地和贫瘠的田地。这一带不是住宅区,也非工厂地带,夹在市区与「海星房总别墅区」之间,仿佛遭所有开发计划遗忘,景观萧条。做为公车站名的泷泽桥,只是架在狭窄渠道上一座布满红锈的小铁桥。不晓得是否碍于空间不足,此处的公车站牌也被屛除在翻新行列之外,一根附台座的传统圆形公车站牌孤伶伶伫立。
「『泷泽桥』过站不停。」
随着车内广播响起,总编与妇人的交谈告一段落。总编掏出手机,淡紫头发的妇人面向前方。
天空浮现薄薄夜色,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即使是离都心短短一、两小时的路程,只要开发条件不足,就会变成这般寂寥的景象。
行驶中的公车里,坐在右侧中央单人座的男人站起。他身穿淡灰西装,但尺寸似乎不合,显得松松垮垮。只见他抓着扶手,踩着不稳的脚步靠近驾驶座。
男人个子瘦小,稀疏的头发全白,有些驼背,年纪颇大。他的右手伸进斜背在右肩的包包,似乎要取出东西。
在驾驶与乘客距离很近的市区公车上,偶尔会见到这样的情景。每个人都遇过吧?乘客会为一些小事接近驾驶座,像是询问这辆公车会停〇〇站吗?不好意思,我想去〇×地方,在哪里换车才好?有没有一日乘车券?请给我回数票。我想买月票,营业所在哪里?可以换零钱吗?
公车的车门处通常会贴着「敬请乘客配合」的告示,提醒不要在车辆行驶中离座,或不要任意与驾驶攀谈。
蹒跚走向驾驶座的白发老人,想对宽下巴、嗓音甜美的司机说什么?虽然不到好奇的地步,但我漫不经心地旁观。
白发老人左手紧紧抓住分隔驾驶座与通道的金属横杆,背对车门阶梯站稳脚步,朝司机弯身。
几乎是同时,他从斜背的包包中抽出右手。
由于恰巧碰上红灯,公车暂停,司机望向老人。在驾驶座的灯光下,她帽檐下笑容可掬的侧脸,连坐在最后一排的我都能清楚看见。
我看得一清二楚,白发老人从包包里抽出、猛一逼近她的脸庞中央——近到快抵住双眼与眉头之间的物体。
那是一把手枪。
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各种工具,有的极为日常,每个人都知道名称与用途;有的过于日常,尽管知道用途与用法,却不知道正式名称。
相反地,有些经常看到,却不曾使用。虽然知道名称与用途,可是一般人用不上。不,是一般人被禁止持有或使用。比在行驶中的公车上随意向司机攀谈更不可取,严格受到管制的工具。
手枪,就是其中的代表。
白发老人拿着手枪,瞄准司机。
我看到这一幕,目击整个过程,却悠哉坐着。
全程大概只有短短几秒钟,我当时的心情,千真万确就是「悠哉」。不是眼前的状况太突兀,而是某人拿枪指着别人的场面,现代人早就见怪不怪,每天在电视剧或电影画面中都能看到。我们目击数不清「双手举起来」的场面,几乎都腻了。
所以,我的态度如此「悠哉」。大脑耗费好久的时间,才理解那不是发生在荧幕另一端的事,
真正是现实的一部分。
不只我有这种感觉。司机的表情也没有立即的变化,或许是枪口离双眼太近,一时无法距焦。
白发老人的枪口对准司机,低语几句。
我赫然回神,司机也终于理解状况。她突然挣扎,戴着白手套的手往方向盘一滑。
「天哪!」有人叫喊。
不是司机,而是坐在右侧最前排单人座的年轻女孩。
「不会吧?这是在做什么?」
那话声几乎快笑出来。她从座位站起,屈身半蹲。
异于刚刚蹒跚的步伐,老人如蛇倏然抬头,枪口迅速转向女孩。
「不好意思,小姐,请安静坐下。」
这辆公车使用自动怠速熄火系统,遇到红绿灯或进站停下时,引擎会熄火,因此车内相当安静,没有足以掩盖持枪老人沙哑呢喃的噪音。
女孩顿时僵住,我不禁微微起身。尽管看不到前方座位的妇人神情,但她拉近放在邻座的波士顿包,似乎已理解眼前的状况。
总编呢?我瞄向身旁,她脑袋靠着窗玻璃打瞌睡。
刚刚一人下车,所以加上老人,目前共有七名乘客。
「喂,老头,你想干嘛?」
左侧单人座穿深蓝马球衫的男人粗声嚷嚷。从我的位置只能窥见肩胛骨以上,仍看得出他体格硕大,马球衫的背部被撑得拉出横纹。
「不要看司机是女的就随便调戏,快把那种玩具收起来!」
壮硕的不仅仅音量和身躯,胆子似乎也颇大。马球衫男人站起,作势往前走。
白发老人的枪指向他。动作一样迅速,完全没晃动枪口。
「喂,别过去!」
总编前方的双人座窗边传出话声。那是一个年轻男子,像运动员般理着短发,穿黄短袖T恤。
他忍不住举手制止马球衫男人,又慢慢缩回来。
「那不是玩具,他是认真的。」
半蹲的女孩缓缓转向两人。
「不会吧?」女孩的话声挺可爱,可惜走音了。她穿白上衣搭格纹裤裙,白色帆布鞋的后帮处踩得扁扁的。
「你在开玩笑吗?那不是真枪,是模型枪吧?」
白发老人笑也不笑,回望女孩痉挛的笑容,而后瞄一眼手中的枪。
「不,这应该是真枪。」
他随意举起右手,枪口对准公车的天花板。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砰!枪声一响。
我不禁闭上眼睛。
凹凹凸凸的天花板开了个洞。响亮的板子碎裂声,几乎掩盖开枪声。
总编猛然跃起,瞪大双眼。
众人顿时沉默,僵在原地,仿佛连呼吸都停止。
「怎么?出了什么事?车祸吗?」
园田总编嚷着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朝我挨近,终于注意到杵在驾驶座旁的小个子老人手中的东西。
「那不是手枪吗?」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回答。
「这是在干嘛?」
她的口气就像在质疑广报室的部下提出的帐单:喂,这是什么?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那反应实在太有园田瑛子的风格,我差点笑出来。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这么想着,我蓦地回神。
「总编,安静,不要乱动。」
「没错,请各位保持安静。」
白发老人说着,咧嘴一笑。此刻,手枪不是对着天花板,而是对着我们。从那个位置与高度,随时能射击司机以外的六名乘客。
「小姐,明白吗?这不是模型枪,是真枪。」
穿白上衣的女孩颤抖着点头。
「知、知道了。」
裤裙下摆也在发颤,她的膝盖在抖。
「你也懂了吗?」
老人问穿马球衫的男人。不知不觉间,男人已从座位站起。
「懂了啦。」男人回答,慢慢举起双手,在后脑杓交握。「这样行吗?」
「感谢配合。」老人恭敬地说,又露出微笑。「各位能否和他做一样的动作?啊,不必站起来,请坐。」
我们依指示坐下,慢呑呑地摆出投降姿势。
老人瞥一眼驾驶座,说:「也要麻烦司机小姐。」
司机的手较软发抖。由于戴着白手套,看得一清二楚。
维持这种姿势,眼睛会动个不停,就是所谓的「目光游移」状态。于是,我的目光捕捉到前排的老妇人。她的手放在头上,注意到染成高雅淡紫色的发间卡着异物。那是刚刚散落的天花板碎片,我还在想她会怎么做,只见她理所当然地随手拂下,然后双手交握在后脑杓。我用力咬住嘴唇,以免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