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近独自为此郁闷许久。因为发生过这件事,堂哥才会有「不能死在这里,我不能就这么死去」的想法。
之后透过新太的跑腿,多次与松田屋交涉,终于顺利订到席位。时间是八月十三日傍晚。没想到能订到这么早的日期。
「因为是惠比寿屋的餐票,对方特别空出席位吗?
「才不是,中秋前的日子比较有空位。」
八月十五是中秋赏月的好日子。前一天也是适合赏月的风雅之日,称为「待宵」
,常举办俳谐或连歌的宴会,是料理店和贷席赚钱的良机。但再前一天的十三日,则没有任何设宴的名目。
「十六日晚上往往宾客满座,接连三天都会很热闹。为了张罹准备,有些店家会在十三日公休。」
嗜吃美食的富次郎深谙此道。
「有钱人和文人雅士都不屑一顾的十三日晚上,究 竟会端出怎样的菜色,真令人期待。或许能给我们店里的赏月商品当参考。」
江户的料理店,有的是由客人自行准备食材,指定菜色;有的是以店内首席厨师的手艺为卖点,由店家主导一切 松田屋属于后者,客人只要抱持轻松的心情,两手空空前来即可。
他们决定当天请葫芦古堂的勘一先到三岛屋一趟,三人再一起前往大丸新道。阿近已提早准备,但勘一更早抵达。
「哎呀,少爷,您今天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难怪阿岛会如此调侃,只见勘一穿御所绢的黑色家纹和服及短外褂,发髻也重新梳理得整整齐齐。
「咦,需要披短外褂吗?」
「是的,在下听说松田屋的顾客中也有大名。」
富次郎急忙请阿民取出短外褂,检查有无虫蛀或驱虫药的臭味一阵手忙脚乱。
阿近请阿胜替她梳岛田髻,换上黑色的曙染振袖和服,系上绸缎腰带。
「真美。」
富次郎出声夸赞,勘一仍是老样子,宛如一尊木头人。不过,等候三岛屋的两人准备的期间,他再度细看富次郎放在「黑白之间」的<备前屋巡访地图>。
「小少爷,在下想针对一些地方补充和修改。」
「可以啊,你尽管做。」
勘一反倒比较热中于这方面。
「明明接下来要去品尝美食,怎么还在忙那件事?」
阿胜笑道,勘一回应:
「不,这次去拜访松田屋,是为了向老板娘问话。」
对,差点忘了目的。
松田屋采宫殿式建造,宅内有一座养锦鲤的池子,共五间客用厢房,屋柱和走廊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散发米黄色亮光。阿近他们被领往「锦之间」,壁龛挂着一幅惠比寿钓鲷鱼的挂轴,一旁的花瓶插满红黄两色的枫叶,当真宛如锦缎,摆在博古架上的青瓷香炉飘来淡淡熏香。
「这气味好,清爽不腻。」
富次郎开口评论。的确,这清爽的香气不会残留鼻中,而且在前菜利休蛋(注:加入白芝麻、酒、油做成的蒸蛋。)送来时,气味便自然消散。约莫是考虑到不会和菜肴的气味掺混在一起吧。
开始用餐时,掌柜前来问候,说明今天的料理是「秋日新阳」。这是秋天柔和阳光般的口味,同时带有浓浓的新鲜味。
「秋天是食物的新年。因为有许多新的食材,例如,新荞麦、新酒、新米等。」
这么一提,确实如此――富次郎赞叹道。
有香菇和秋天鲭鱼的烧烤、炖煮芋头、茄子田乐烧、鸭肉炖萝卜。酒当然非菊酒莫属。
「冷豆腐的时节已过,吃汤豆腐又嫌太早。」他们品尝最适合这个季节的勾芡豆腐、栗子饭,及不是用水煮,而是以蒸笼蒸成的新荞麦面沾咸酱。众人边吃边夸赞,最后店家送来梨子富甜点。
「吃得太痛快了。」
菊酒微微带来醉意,脸颊泛红的富次郎拍着肚子。从上菜后一直不发一语,只顾动筷子,洋溢幸福笑容的勘一,在富次郎的劝酒下应该喝了不少,但丝毫不显醉意。
沏好一壶浓郁甘甜的玉露(注:上好的煎茶品名。)后,掌柜向他们行礼。
「老板娘待会就前来向各位问安。」
不久,老板娘现身,穿着一身整齐的黑绉绸家纹和服,盘着江户相当少见的两轮髻,年约四十五岁。虽然下巴略长,但容貌端正。她身材修长,腰板挺直。
「今日各位莅临松田屋,蓬筚生辉。我是老板娘加寿。不知小店的菜色还合各位的胃口吗?」
老板娘在问候时,带鱼尾纹的长眼突然睁大,似乎感到诧异。她认出勘一。
「在十三日晚上赏月时,品尝可让人延年益寿的佳肴。」
富次郎应道,面露微笑。
「不愧是松田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老板娘,这位朋友与您有过一面之缘,您记得他的长相吗?」
勘一深深鞠躬,「前些日子失礼了。」
老板娘转为责备的眼神,轮流看着三人。阿近深感歉疚。
「非常抱歉。其实,我们有事想请教您,才登门拜访。」
老板娘的目光再度扫过富次郎、勘一 、阿近,微微叹气。
「我记得,跟香具店的美仙屋的书有关吧。」
「哦,您记得这么清楚啊。」
富次郎顺利掌握话题的主导权。
「我和堂妹阿近,家里是在神田三岛町,开设提袋店的三岛屋。三岛屋对外广为召募肯分享怪谈的人士,持续举办奇异百物语,颇获好评。前不久……」
先来一段流畅的开场白后,富次郎道出关于美仙屋和阿梅的离奇事件。
「我们举办奇异百物语,从访客那里听来的故事,一般绝不外传。这次太过离奇,才会……阿近,对吧?」
在富次郎的催促下,阿近用力点头。
「是的,虽然不觉得可怕,但就像做梦一样。」
「而且,名叫阿梅的老婆婆,或许是怀有什么心愿,出现在我们面前。」
听富次郎这么说,老板娘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那会是鬼魂吗?果真如此,可能是在请求供养,或想倾诉心中的遗憾。」
阿梅的叹息声,至今仍在耳畔回荡。其实,我们根本不是受仓库大人保护,我们受祂欺骗,受池诅咒――
「若因主持百物语,听到亡灵悲切的倾诉,我们只能尽己所能达成其心愿。尽管有违平时的规矩,我们仍四处找寻美仙屋的下落。」
这时,富次郎重新端坐。
「老板娘,您是我们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要是您知道关于美仙屋的事,方便请您告诉我们吗?」
松田屋的老板娘没开口,双手并拢置于膝上,若有所思。
不久,她小声吐出一句:「美仙屋的老三阿梅女士,我也不清楚她的下落。」
富次郎和勘一瞪大双眼。阿近感觉卡在胸口的一股气消散。美仙屋真的存在,阿梅确有其人。
老板娘端庄地移膝向前,打开通往隔壁的纸门,呼唤掌柜。她压低声音,迅速吩咐几句。
「我有话和这几位客人说,『菊之间』就麻烦你了,还有,暂时别让人过来。」
接着,老板娘重新面向众人。
「关于三岛屋的提袋风评,我素闻已久。」
「愧不敢当。」
阿近等人一同低头行礼。
「但我不晓得贵宝号主持百物语,恕我孤陋寡闻。」
老板娘的表情僵硬。
「突然听闻此事,我颇为诧异,不过刚才各位的话中,似乎是真心替阿梅女士担心,所以就算透露我所知的内情,美仙屋的人和阿梅女士应该会原谅我。」
该从哪里讲起――老板娘低喃。
「我现在脑袋有点混乱,是叫『仓库大人』吧?我是第一次听闻。」
「那么,容我请教一下。美仙屋确实是香具店吗?店家位在何处?」
「在芝的神明町。」
勘一插话:「可是,那一带似乎没人晓得美仙屋。」
老板娘微微蹙眉,望向勘一。
「大概是忘了吧。那边的市街,尤其是商家之间,都视美仙屋为禁忌。因为众人都绝口不提他的事。」
忌讳。禁忌之事。可怕之事。不祥之事,绝口不提的秘密。
「那家店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约莫三十多年前吧。」
既不是歇业,也不是移往别处。
一场火灾烧得精光,家中所有人都葬身火窟,美仙屋从世上消失。
「火灾吗……」
阿近不禁屏息,老板娘颔首。
「一场极为诡异的火灾。某个夏天的半夜,美仙屋里窜出火苗,转眼引发大火。但火势并未向外延烧,唯有美仙屋烧毁,连屋柱都烧成炭。」
在阿梅一述的故事中,即使附近失火,美仙屋也会在「仓库大人」的守护下平安度过,这场火灾却独独将美仙屋烧光。
「当时我十三岁,老家在片门前町经营提供外送的小餐馆。美仙屋是我们的老客户,而且家母与美仙屋的老板娘阿藤夫人,自幼一起学习才艺,感情深厚,长大仍时常往来。」
「阿藤夫人!」阿近不由得提高音量。「她是三姊妹中的长女,次女是阿菊小姐,三女是阿梅小姐,对吧?」
「没错。不过,次女阿菊十五岁亡故,美仙屋的女儿只剩下阿藤和阿梅。」
「阿菊小姐被当成亡故啊……」
富次郎沉吟道,松田屋的老板娘点点头。
「只是,当下他们没让周遭知晓。家母也是过了很久才向阿藤夫人询问。」
――舍妹去世了。由于太悲伤,仅有亲人为她治丧。
「对方婉谢吊唁,母亲便没再追问。」
不,阿菊根本没死,而是成为「仓库大人」。那是美仙屋的秘密,不能向外人泄漏。
「待阿菊小姐的丧期过后,美仙屋很快替阿藤小姐招赘,她当上小老板娘。母亲是家中的独生女,也紧接着谈妥婚事,招赘纳婿。」
之后一直和阿藤夫人保持情谊。
「母亲生下哥哥、我,还有弟弟。美仙屋的阿藤夫人和她母亲一样,生下两个漂亮的女儿。」
在美仙屋诞生的女儿,个个美若天仙。
「老板娘,您和那两位小姐也是好朋友吗?」
面对阿近的询问,老板娘露出苦笑,摇着头回一句「不」。
「美仙屋的姊妹花长得太漂亮,哥哥动不动就拿我和她们比较,净说些挖苦人的话,实在没意思。加上我性格活泼,不像美仙屋姊妹那样热中学习才艺……」
老板娘欲言又止。
「母亲和阿藤夫人熟诚,但她其实不太喜欢美仙屋。」
――经营香具店这般风雅的生意,又有身分地位,家里却总是十分阴暗,感觉很恐怖。
――明明应该是幸福的老板娘,不知为何,阿藤夫人就算露出笑容,看起来也似哭脸。
「母亲抱持这种看法,并不强迫我和美仙屋姊妹当朋友。」
那是竹马之友的直觉。或者,是母亲的直觉。美仙屋笼罩着一层阴影。
松田屋老板娘微微叹气,接着道:「我能告诉你们的,只有发生美仙屋烧毁,阿藤夫人,她丈夫及两个漂亮女儿都葬身火窟的惨剧后,母亲告诉我的这件事。请各位先理解这一点。」
「明白了,愿闻其详。」
富次郎彷佛在替她打气,点点头。始终专注聆听的勘一,表情依旧平静,唯一
和品尝佳肴时不太一样的,只有从他嘴角消失的笑容。
「美仙屋烧毁,阿藤夫人亡故后,母亲吓得面如白蜡。她不小心脱口说『他们夫妻吵得很凶,该不会是纵火吧』,父亲不断安抚她。」
――话不能乱说啊。
――老爷,你也知道,阿藤的样子有点怪。
老板娘的母亲会如此恐惧,是有原因的。
「约莫在美仙屋烧毁的三个月」,我娘家的厨师受伤,祖母感冒长期卧病在床,弟弟反复长针眼。」
老板娘的父亲十分在意,提议祈求神明消灾解厄,于是夫妻俩决定前往川崎参拜弘法大师。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美仙屋的阿藤夫人表示想同行。
「父母只带将来要继承家业的长子前去,我、弟弟及祖父母留下看家。我很不甘心,羡慕不已。」
以成人的脚程,前往川崎参拜弘法大师,一天就能往返。若要参拜祈求消灾解厄,沿途绝不能游山玩水。要诚心诚意,严肃以对,这是规矩。
然而, 一路上阿藤不仅严肃,甚至表情僵硬,若有所思。
「母亲颇担心,佯装不经意,想问出她为何烦恼。」
原来阿滕与丈夫意见相左,丈夫不肯接纳阿藤的意见,在美仙屋内引发冲突。
「那起冲突似乎与两个女儿的婚事有关。姊妹俩分别大我二岁和三岁,到了有人上门提亲的年纪。」
阿藤如此说道:
――要是两人都出嫁,美仙屋的人会受惩罚。
「姊妹其中一人不招赘,美仙屋将断绝香火。这样的理由倒也合情合理。」
阿藤继续发牢骚:
――我招了个荒唐的夫婿,竟想打破美仙屋的规矩。
――实在愧对爹和阿菊。
单听这句话,想必会一头雾水。不过,若得知美仙屋的「仓库大人」及阿梅讲述的怪事,隐约可猜出阿藤为何感叹。
难不成,阿藤的丈夫不像她父亲那般接纳「仓库大人」的规矩,认为在这一代中断也无妨,打算早些将两姊妹嫁出去,让她们逃离束缚?所以,阿藤才会既生气又害怕?
从小,阿滕的父亲就教导她「仓库大人」的规矩。经历与妹妹阿菊的别离,跟父亲一同悲叹,另一方面,她也亲身感受过「仓库大人」的灵验。阿藤心里明白,诚心供奉「仓库大人」,不间断地照顾常香盘,美仙屋就能远离灾祸,长保安泰。
可是,阿藤的丈夫不这么想。他不晓得「仓库大人」神力的厉害。听闻日后恐怕得献出其中一个可爱的女儿,认为怎会有这样离谱的规矩,决意阻止,也是人之常情。倒不如说,考虑到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慈爱,反倒是极为自然的念头。
「母亲安慰阿藤夫人,只要虔诚向弘法大师祈祷,再大的灾厄都能消除。」
阿藤皱着眉应道。
――所以我才想求祂消除美仙屋最大的灾厄,也就是我们家里的人。
「尽管完成难得的参拜,阿藤夫人仍沉着脸,额头挤出一道道皱纹,我父母也闷闷不乐地返回家中。」
之后,老板娘家里的伤员和病人皆康复痊愈,重拾平静,但美仙屋夫妻的争吵却日渐严重、连旁人都看得出。阿藤高声责备丈夫,导致丈夫情绪激动,姊妹俩在一旁啜泣。一些老客户听见,将此事传开。风声也传进老板娘的母亲耳中。
「还在替他们担心,美仙屋就惨遭祝融。」
所以,所以老板娘的母亲才会说,搞不好是夫妻吵架后引发的纵火。
「当时我只是个孩子,就算母亲告诉我许多事,也听得一知半解。」
其实,美仙屋真正面临的麻烦,我父母根本无从预测――老板娘继续道。
「他们完全不晓得『仓库大人』的事。」
阿藤从未向外人提及。
「相隔这么多年,从你们口中听闻此事,我才得以窥见全貌。」
真是可怕――老板娘低语。
「请问……」
半晌后,勘一出声。
「三十年前的那场火灾中,美仙屋的人全命丧火窟。但您刚刚提到,不晓得三女阿梅女士的下落。」
「嗯,没错。」
「这表示,只有阿梅女士幸免于难?」
老板娘颔首。「早在火灾发生前,阿梅女士便离开美仙屋。那是在阿藤夫人招赘后不久的事。」
一直愁眉不展、终日关在家中的阿梅,离开美仙屋,到外地疗养。
「阿藤夫人说,是送她到豆子或叶山之类可望见海的地方疗养。」
「此后,再也没有阿梅女士的消息,发生那起火灾,原以为她会在葬礼上露面,却没见她现身。于是我父母认为,阿梅女士恐怕早已去世。」
「不,不是这样。」阿近语气笃定。「前来拜访我们的,是上了年纪的阿梅女士。她约莫是在某个地方活到很长的岁数。」
富次郎双手插进衣袖。「嗯,也对。可能是活到老婆婆的岁数,死后化为鬼魂,以说故事者的身分造访三岛屋。」
「不见得,」勘一开口,「也可能是生灵(注:活人出窍的灵魂。)。」
「你的意思是,灵魂脱离活人的身体,到『黑白之间』做客吗?」
「妖怪绘本中也有魂飞千里的描述。」
「那是死后的事吧。人还活着时,哪有这等能耐啊。」
「如果意念够强烈,或许办得到。」
你说是亡灵,我说是生灵,涉及怪谈的话语在室内交错,松田屋的老板娘静静望着他们。
「我们一头热地讨论,实在抱歉。」
阿近自觉失礼,连忙道歉。老板娘闭上眼,摇摇头,盯着地面缓缓开口:
「既然三位都听惯怪谈,想必不会嘲笑我接下来的话。」
阿近他们重新将目光投向老板娘,原本坐姿端正的人,微微弯腰,像要逃脱危险的事物。
「这也是从母亲口中得知。她并非亲耳听闻,是美仙屋惨遭祝融后,从街坊的议论中知晓。」
非常恐怖――老板娘说道。
「传闻在大火中,响起女人的笑声。」
那是年轻女孩清脆的朗笑,「一直笑骂『活该、活该』。」
阿近他们听着,半晌说不出话。
「那场大火中,曾刮起一阵强风。美仙屋失火时,搧动火舌、狂吹不息的强风,将店面和屋子完全包覆在火海中。」
不留任何活口。要将你们全困在这里,烧成焦炭。
「不过,父亲认为那只是狂风呼号,误听成女人的声音。」
富次郎彻底酒醒。
「居然发生过这种事,难怪会成为街坊的禁忌话题。」
活该。
试着说出这句话,阿近打了个寒颤。那究竟是谁的笑声?
告别松田屋老板娘后,经过五天,勘一没背木箱,空手来到三岛屋,一脸若有所思。
「小少爷,小姐,关于美山屋,两位可能觉得已足够暸解,不过……」
我查出阿梅女士的住处――勘一说。
「怎么査到的?」
阿近颇为惊讶,但富次郎马上明白。
「你四处查访甜食名店,发挥功效了吗?」
「是的。俗话说,瞎猫碰上死耗子, 一点都没错。」
两年来,位于下谷广小路的糕饼铺名产「满月包子」,有位顾客每个月初一必会前来购买。对方是在池之端仲町贩卖蜡烛和香的「多岛屋」女侍。她曾告诉糕饼铺的店员:「敝店长年卧病的老夫人,最爱这道名产。」
勘一经营的是租书店,尽管是第一次接触的客人,也不会起疑。他和对方聊着故事书,渐渐卸下对方的心防。在多岛屋跟那名女侍及伙计聊天时,他得知不少关于老夫人的事。老夫人名叫「阿梅」,是年过六旬的老婆婆,很久以前就卧病在床,今年更是虚粥,常躺在里屋,恐怕来日无多
「对多岛屋来说,阿梅夫人算是远亲。至于与这位远房亲戚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女侍早记不清。」
――家人皆已亡故,她孤身一人。很长一段时间,辗转寄在众多亲戚家。
勘一还打探出绝不能置若罔闻的重要消息。
「某个秋日,阿梅女士彷佛突然想到,向多岛屋的老板娘提出请求。」
我要出门一趟,请拿我的振袖和服过来。
「由于是出自长期卧病的人口中,老板娘心想,她应该是梦到什么,马上帮她处理。那件振袖和服,是阿梅女士辗转寄住众亲戚家的岁月中,一直珍藏的上好和服。」
「是条纹图案的振袖和服吧?「阿近开口。
「您果然知道。」
「是啊,她就是穿那一袭振袖和服,系上麻叶图案的黑缎昼夜带,出现在三岛屋。」
没错――勘一双手一拍。「老板娘将衣架位在阿梅女士的枕边,替她换上振袖和服,搭配自用的昼夜带,为她梳妆打扮。还附上一支花簪,对阿梅女士说:『请插在发髻上吧。』」
――您要去哪里?
「阿梅女士这么回答……」
离此不远,只是去一趟神田三岛町。
确实不算远。位于不忍池南侧的池之端仲町,要到神田三岛町,只须穿过下谷广小路,顺着下谷御成大道往下走,越过筋违御门桥,很快就能抵达,路线简单好记。
「接着,她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显得神清气爽。」
但她的身体愈来愈虚弱,一天比一天没生气。这几天几乎无法进食,心跳何时停止都不足为奇,一直昏睡不醒。
「我得去探望。」阿近说。
「可是,跟对方说得通吗?」
「堂哥,一定说得通。想必是在多岛屋听过奇异百物语的风评,阿梅女士才选上我们,前来倾诉她的故事。」
确实如此。
面对阿近,富次郎、葫芦古堂的勘一的来访,多岛屋的店主夫妇相当礼遇。阿近道出在「黑白之间」和阿梅对谈的经过,夫妇俩倒抽一口气。富次郎透露从松田屋老板娘口中听到的往事,两人面面相觑,只见老板娘眼里噙着泪水。最后,勘一说明是藉由「满月包子」这条线索找到此处,老板深深颔首。
「那家糕饼铺的包子皮很薄,红豆馅隐约可见。不过,唯独满月包子里是白馅,看起来浑圆雪白,老夫人觉得挺有意思。」
于是,这成为她每月一次的享受。
「近几个月,她连包子的边角都咬不动。即使切细送进口中,她也无法吞咽。」
多岛屋老板娘的眼眶再度泛泪。
「阿梅夫人……不,老夫人……方便让我见她一面吗?」
「好的,请。」
「纵然搁下病弱的身躯,只剩下灵魂,恐怕她也想前往三岛屋,道出自己和怀念的家人,及美仙屋遭遇的不幸吧。」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老板娘解释道。
「老夫人应该是我外姑婆的表妹,算是远房亲戚,我们不好细问。」
不过,阿梅辗转寄住,最后来到多岛屋,在生命的油灯即将耗尽时,渴望一吐心中的悲苦,于是选中三岛屋。
在多岛屋老板娘的陪同下,阿近靠近病人枕畔。勘一表示不便在场,富次郎也说在一旁观看即可。
「阿近,这是妳的职责。」
阿梅的寝室位于多岛屋的里间。那是六张榻榻米大,宁静的小房间,只有中央铺着床垫,没有大型家具和生活用品,但摆着火盆和香炉。温暖的空气中,微微飘荡一股梅香。
「老夫人喜欢焚烧梅香。」
阿梅仰躺在床上,棉被完全贴平,几乎毫无隆起,可见她就是这般消瘦
她梳开的头发,大半都是银丝,发量稀少。枕在白色圆筒枕上的脑袋显得十分娇小,脸也很小。眼窝凹陷,眉毛稀疏,皮肤干瘪。皱巴巴的嘴唇微张,发出「呼噜、呼噜」声。
跟在「黑白之间」的模样截然不同,阿近仍一眼认出。
阿近在枕畔坐下,微微前倾,低喃般轻声叫唤「阿梅女士」。
「我从神田的三岛屋来拜访。我是之前和您见过面的阿近。」
当时很感谢您――
「由于店主伊兵卫的特殊嗜好,持续至今的奇异百物语,承蒙您的莅临。没能好好款待,在抱歉。」
那天,「黑白之间」插着红叶和胡枝子花,并装饰有风格特殊的秋刀鱼水墨画挂轴。
「那是绘着两尾秋刀鱼的画,阿梅女士,当时,您认为画的是秋刀鱼,及从牠身体脱离的灵魂吧。」
阿梅以秋刀鱼为喻,道出自身的故事――我也是灵魂脱离躯体,前来说故事。,所以,阿梅消失后,秋刀鱼的画恢复成一尾。
「美仙屋的『仓库大人』故事,我已确实听闻。」
呼噜呼噜,传来老婆婆的呼吸声。
「我和您有同感。从感情融洽的三姊妹中挑选一人带走的仓库大人,实在太残忍。交换条件是保护美山屋远离灾祸,若说这是一种保护,未免太坏心。」
留下的人为逃过一劫庆幸的同时,也深深内疚。
「阿梅女士,或许如您所言,仓库大人欺骗美仙屋,甚至下了诅咒。您会感到悲伤、愤怒,想大声说出心中的看法,也是理所当然。非常感谢您莅临三岛屋,一吐胸臆。」
阿梅停止呼气,干瘪的眼皮发颤,两鬓频频跳动。
她睁开眼。
那幕景象,宛如干旱的地面涌出清水。湿润的眼瞳。老婆婆的脸上,惟有双眸散发女孩般的光辉。
阿梅的时间确实已停止。那澄澈的目光即是证明。
阿梅望向阿近。
「三岛屋的阿近小姐……」
多岛屋的老板娘一怔。阿梅竟开口说话,以沙哑浑浊的嗓音。
「我在这里,美仙屋的阿梅女士。」
阿近对阿梅露出微笑。
「我们四处找寻,终于能来探望。过程中花了一些时间,还请见谅。」
阿梅眨眨眼。
「我……我真的曾拜访三岛屋吗?」
我以为那是一场梦「阿梅说。
「那不是梦。您在三岛屋举办百物语的客房里,和我面对面,亲口说出那个故事。
「是吗……」
阿梅的皱起脸,是觉得哪里疼吗?不,不对。她是想挪动身体。
「老板娘,我想握阿梅女士的手,可以吗?」
「当然。」
老板娘掀起棉被,阿近双手紧握阿梅的右手。那是骨瘦如柴的胳臂,手指纤细修长。
「阿梅女士,您的手指好美。」
阿梅的手十分冰冷,连回握阿近手指的力量他没有。
「阿菊姊更漂亮……」
阿梅转动眼珠,遥想多年前见过的容颜。
「阿菊姊真可怜。」
她的眼眶泛泪。
「我们全都很可怜。」
「嗯,嗯。」
阿近颔首,只见阿梅眼角淌下一行泪。
「谁也不在了。」
美仙屋已付诸一炬。
「美仙屋因仓库大人家毁人亡。」
她又流下一行热泪。
「我爹知道一切。」
阿梅的话声沙亚,得凑近才一得清楚。
「要娶美仙屋的漂亮女儿,必须做好心理准备。」
坐在角落的富次郎竖耳聆听。
「所以,他告诉过姊夫『仓库大人』这项规矩的由来。」
关于仓库大人的真实身分。
「以前家中曾有一名养女。」
是美仙屋领养的女儿。
「美仙屋的老板好心收留孤苦无依的她。」
如今已无从得知她的来历,阿梅的父亲也了解不深。
然而,他很明白一点。虽然受到悉心养育,女孩在美仙屋里却过得不幸福。
「因为她长得不漂亮……」
不同于那些诞生在美仙屋,拥有花容月貌的女儿。
「动不动就被拿来比较。」
过着千金小姐的生活,但背地里受尽嘲笑,她备感尴尬,觉得无处容身。长大后,她自愿像女侍一样工作,甘于恶衣粗食,躲在暗处生活,最后病故。
「那个女孩成为仓库大人。」
美仙屋有养育之恩,她并不全然出于憎恨。尽管如此,平日累积的愤懑和悲伤,在死后化为一股意念,留在人世。
好,今后我来守护美山屋。不过,我要拿走你们疼惜的漂亮女儿的灵魂。领受的恩情,我以守护偿还;承受的侮辱,我以不幸奉还。」
这就是「仓库大人」这项规矩的真相。
「守护常香盘,就是遵守这项规矩。」
从不间断的焚香,同时也是持续接受对美仙屋的诅咒。
「我爹遵守规矩。」
阿藤的丈夫却非如此。
管她蛇么仓库大人,拿我心爱的女儿当人质,我哪受得了!
「阿滕姊试着说服他,两人争吵不断,她哭泣、生气,劝谏,用尽各种方法,但姊夫一概不听。」
终于,在三十年前的某日――
「姊夫打破仓库里的常香盘。」
阿近深深颔首,频频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
常香盘破碎,破除了诅咒。于是,以诅咒换来的守护也消失。
之前仓库大人屏退的一切灾厄,化为劫火扑向美仙屋,将一切烧毁殆尽,同时大声笑骂「活该、活该」。
「阿梅女士。」
见阿梅泪流满面,阿近执起她的手,温柔地握紧冰冷的手指。
「幸好您活下来,并说出美仙屋悲伤的故事。」
这正是阿近持续主持奇异百物语得到的最大收获。
人们诉说故事,有能力诉说。不论好或坏,快乐或痛苦,对或错,只要亲口说出,有人聆听,故事会超越个体无常的生命,永远存续。
「我也要向妳道谢。」
瘦弱的阿梅露出微笑。
「谢谢妳听我说故事。」
多岛屋的老板娘低头落泪。
「我心中的疙瘩终于化解。」
因为胸口的悲戚一吐而空。
「阿近小姐……」
阿梅的话声转为轻细,阿近微微弯腰,附耳上前。
「听说……妳也把自己关在家中?」
阿梅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
「为什么?背后应该有理由,但……」
这样不行――阿梅低语。
「妳会变得……和我一样。」
变成一个时间停止,受悔恨折磨、只会缅怀过往的老女人。
「不然也会变成『仓库大人』。」
阿近浑身一震。屏息坐在角落的富次郎也挺起身,双目圆睁。
「这是我的答谢。」
语尾沙哑,几乎为呼气声掩盖。阿梅以眼神倾诉,传达心中的话语。
――三岛屋的阿近小姐,妳要想清楚。
「可以了……」
阿梅满意地微笑。最后一行泪水溢出,滑落眼角。
「她往生了。」
阿近静静向众人宣告。
「到头来……」
葫芦古堂的勘一坐在「黑白之间」的外廊上,一如往常,以木头人般的神情开口。
「阿梅女士究竟是何方神圣?」
「这话是什么意思?」
富次郎反问。他们正忙着将堆积如山的《购物指南》,分成要归还给葫芦古堂的部分,及三岛屋想收购的部分。
「不……在下只是觉得,阿梅女士像是神明。」
阿近端来茶点,坐在两人身旁。轮流望着难以捉摸的勘一,及突然板起脸的富次郎。
想说的话,其实富次郎也一样,才会板起脸反驳。
「哪有这种事,多岛屋的人替她治丧,我们也都前去替她送终,不是吗?」
阿梅的葬礼,在两天前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举行。
「阿梅是正常的女人,一位老太太,一名病人,一个往生的人。」
富次郎噘起嘴。
阿近感到困惑。她隐约明白勘一想说的话。其实富次郎也一样,才会板起脸反驳。
「话是没错……」
「那你应该回答『您说的一点都没错』。」
「三十年前美仙屋烧毁时,阿梅女士在远方疗养吧。」
「是啊。」阿近颔首。
「既然扣此,她怎会知道阿藤夫人的丈夫打破常香盘?」
「听别人说的吧。」
富次郎语带不悦。勘一不为所动,一脸悠哉地偏着头,继续道:
「听谁说的呢?毕竟美仙屋的人全葬身火窟。」
「我也晓得这一点。」
富次郎发起脾气,苦着脸,将手中的一本《购物指南》往身旁的用力一放。
「抱歉,我讲话有些冲。其实,这件事一直搁在我心底。」
他不认为阿梅是神明,却也不觉得是普通人。
「该不会,我们是被狸猫或妖狐耍了吧……」
接下来的话,富次郎恐怕难以启齿,阿近决定代替他说出口。
「因为她向我说教,而且『仓库大人』的真实身分是美仙屋的养女,这故事和堂哥认识的人身世雷同。」
勘一仍神情悠哉,「您指的是,害小少爷受伤的惠比寿屋二掌柜,其实是老板私生子吗?」
富次郎瞪大眼,「你知道?」
「是的。租书店这门生意,常会听到各种小道消息,消息很灵通。」
呆愣片刻,富次郎噗哧一笑。阿近松了口气,跟着轻笑。
「真是服了你。」
「不好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
富次郎耸耸肩,望向庭院。「我觉得阿梅女士不光是在告诫阿近,也像在告诫我。」
世事难料。有悲伤,有懊悔,有愤慨。懊悔的乌云浓重,常会降下灾难的冰雨。
但如果总是往回看,人生将在怯缩中度过。这样只会更加危险。
「自古以来,传闻一夜之间说完百物语,便会发生怪事。」勘一开口:「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也是相同道理,在日常生活中听取各种怪闻,与怪异之物变得亲近,才会容易受到影响吧。」
葫芦古堂说得好。
「嗯,我也这么认为。」
阿近不觉得美仙屋的故事纯属虚构,但又像是特意替阿近和富次郎准备的故事。
「不能变成『仓库大人』,也不能变得和阿梅女士一样。」
不能停止时间,不能封闭在自己的心底。
「那该怎么办?索性结束百物语吗?」
话一出口,压力莫名沉重。阿近尴尬地缩起肩。
「不过,目前还不能结束。」
「妳大可依循心意持续下去。」
没想到,富次郎一本正经地回答。
「不过,当妳想结束时,随时都能结束。之后由我接手。」
「啊,这样未免太大材小用。」
富次郎突然头晕目眩的情况,最近减少许多,显得充满活力。差不多能到店面做生意,或准备另外开店。
「才不会大材小用,我又不是想终日玩乐,只要像妳现在这样,一面工作,一面担任聆听者就行。」
「期待你的表现。」
「妳随便敷衍几句,我很伤脑筋。我也认为,成天关在三岛屋,对妳不好。」
妳有自己的人生。
「未来的人生道路,要按妳的意志走下去,别受任何事物束缚。如同阿梅女士的忠告,我也要提醒妳这一点。」
「是是是,我会听从自己的心声。」
富次郎闻言,加重语气:
「那么,要不要和深考塾的小师傅告别,妳拿定主意了吗?」
青野利一郎返回藩国的日子接近,明天他将前来三岛屋,为收到的饯别礼道谢,也是临行前的道别。
阿近一怔。
「堂哥,你真是的,怎么在葫芦古堂的少爷面前说这种话……」
「那么,我先告辞。」
勘一微微一笑,从外廊起身。才不是这样,你继续待着啊,真是个木头人!
「堂哥,我才不告诉你。」
阿近丢下一句,扮了个鬼脸,逃离「黑白之间」。
青野利一郎不再是阿近熟悉的「小师傅」。
严重磨损的鞋松垮的裙裤,没仔细梳理的蓬乱发髻,还有,虽然彬彬有礼,却怡然自得的神采,及爽朗的口吻。
全消失不见。眼前是顶着光亮的月代头,梳得齐整的发髻,一身崭新家纹礼服,威风凛凛的武士。
「今天在下是青野大人的随从。」
捕快半吉笑容满面,看起来真的很像随从。以前明明是老大比较有威严。
三岛屋众人也盛装相迎,站在前头的是伊兵卫,阿民、阿近,接着是掌柜八十助,及受过利`一郎恩惠、免于遭受强盗洗劫的伙计。待在最后面的新太,又哭丧着脸。
「你算是男人了,别动不动就想哭。」
在利一郎的告诫下,新太发出「呜呜」声,强自忍耐。不过,利一郎只在告诫新太时恢复深考塾小师傅的模样。他的容貌和话声,都令阿近、心中隐隐作疼。
「我不认识青野大人,就算今天露面,说我是店主的儿子,也很不识趣。所以,我还是待在屋里吧。」
富次郎如此说道,并未出现。
由于利一郎坚决婉谢,没举行庆祝酒宴,众人在里间谈天。
虽然气氛热络,但利一郎话不多,主要是伊兵卫和半吉在谈笑。
阿近也一样,除了应有的道贺和问候外,一概没多说。叔叔和婶婶没出声询间,也没刻意引她开口。
「深考塾的新师傅找到了吗?」
「找到了。不像我是临时凑数,边看边学,对方教学经验丰富,愿意承接深考塾。
青野利一郎在江户已无遗憾。
「三岛屋众人,在此祝青野大人身体康泰,平步青云。」
大伙磕头行礼,结束道别。
阿近一袭盛装,独自走进「黑白之间」。总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容身之所。
由于忙着布置迎接利一郎的客房,今天的「黑白之间」既没插花,也没吊上挂轴,只有壁龛摆着简朴的素烧花瓶。葫芦古堂已收走书本,堆积如山的各种《购物指南》已消失,唯独留下富次郎搬来的旧书桌。
阿近打开一扇雪见障子。染满秋意的庭院景敌,为空荡荡的「黑白之间」增添色彩。阿近坐在书桌前,从袖中伸出手,托着腮帮子。
内心一片平静。
她闭上眼,听到秋风拂过庭院枝桠的声响。
「阿近小姐。」
因为太过惊讶,心脏差点蹦出喉头。
青野利一郎伫立在庭院,望着阿近,露齿而笑。
「抱歉,吓到妳了,我拜托阿胜小姐,让我从后门走过来。」
我想再来一次,向「黑白之间」道别――利一郎说。
阿近慌乱地理好衣袖。
「啊,请进。」
「那么,我坐在这里吧。」
最近勘一前来都由将书箱放下,坐在外廊上,利一郎在相同的地方坐下。他的背脊和全新的裙裤折线一样挺直。
「虽然不是多久前的事,却十分怀念。」
利一郎指的是,他来说故事的那一天。
「如果不是受邀参与奇异百物语,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说出那个故事。」
利一郎说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妖怪的遭遇。虽然喜欢人们,它却不能和人们一起生活。
「我也忘不了你说的故事。」
阿近的话声沉稳,她有所自觉,内心转为平静。
「我……」
利一郎望着仅仅摆着花瓶的上座,缓缓继续道。
「曾是失去奉禄的浪人。」
失去身分,也失去侍奉的主君。
「当时,我认为已无未来,人生只剩黑暗。」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遇上师傅――加登新左卫门大人,他将深考塾交给我,让我认识许多学生。」
全是意想不到的邂逅,全新的人生道路展开。
「真的很开心。」
利一郎露出平和的笑容。
「每天有风波,也有欢笑。有时为生计所苦,有时深切感受到市井生活中小小的喜悦。
阿近轻轻应一声「是」。
「我的人生下会再改变。」
我不会再改变。这就是我的人生。
「原本我抱持这样的想法。」
秋风吹过,庭院的树木又沙沙作响,一片鲜红的枫叶飘落。
「然而,如今我将再次改变。我要改变自己的人生道路。」
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不代表是正确的选择,而是我这么认为。」
阿近默默颔首。
「阿近小姐……」
利一郎望向阿近。
「总有一天,妳会面临相同的时刻。」
想改变人生。想接受不断改变的人生。认定这是正确选择的时刻。
「届时,请不要退缩,不要踌躇,大胆踏出『黑白之间』吧。」
不能认为妳的人生就是待在「黑白之间」里。
「我来找妳,就是想拜托妳这件事。」
原本想回一句「好」,阿近却发不出声。
「金太,舍公、良介,都恨喜欢妳。不管妳去哪里,他们一定会不厌其烦地紧跟在后,和妳亲近。有劳妳多多关照。」
「好的。如果不嫌弃,尽管包在我身上。」
阿近察觉利一郎的视线,急忙低头看着地面。此刻,阿近实在无法和他对望。
「我在这里留下美好的回忆。」
我会好好珍惜。
「阿近小姐,祝妳幸福。」
青野利一郎起身,深深行一礼。这次真的离去了。
阿近深深一鞠躬,理应平静的内心一阵骚动,脸颊发烫,胸口隐隐发疼。
「我也祝小师傅幸福。」
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庭院已空无人影。
留下阿近独自一人。
在「黑白之间」独自一人。
此刻,她选择这条路。
我就承诺你一件事,冲着青野利一郎祝她幸福,她暗暗在心中立誓。
我不会成为「仓库大人」。
不会将「黑白之间」当成内心的仓库。
不会停止时间,会观察四季的变换,感受岁月的累积。
我会好好活下去。
「有人在吗?」
传来一道憨傻的呼唤声。
「打扰了……我是不是真的……打扰到您?」
是勘一。今天依旧背着比他个头还高的书箱。
「真抱歉,我改天再来。」
原本就因为书箱的重量上身微弯,这下压得更低,只见堪一准备折返。
「呜……」
声音从阿近喉中迸发而出。
「呜呜呜……」
跟童工新太一个样。阿近穿着厚重的振袖和服,头上的岛田髻插着华丽的发簪,脸上的妆全花了。她当场哭泣起来。
「小姐,您很难过吧。」
阿近以衣袖掩面,放声大哭。
「哎呀,您哭的样子真好看,害我不禁着迷。」
阿近哭个不停,勘一待在一旁,无事可做。「黑白之间」一片宁静,庭院里的枫树随风摇曳。
半晌后,阿近重重吐一口气,从衣袖间露出脸,勘一仍背着昼箱伫立在原地。
「葫芦古堂的少爷,今天有什么事?」
勘一露出木头人般的笑脸。
「我想向小姐推荐几本昼。」
接着,他滔滔不绝开始介绍。
「生人说的故事有血有肉,特别有趣,不过,正因是生的,难免会食物中毒。比方这次美仙屋的故事,在下认为小姐中毒了。」
不过,换成是书籍……
「由于脱离生人许久,早就干枯。即使吃错,也不会食物中毒,或造成危害。不仅适合用来抒发郁闷,若能透过书籍增加知识,还能壮胆,不容易为故事中毒,可谓一举两得。不不不,在下并非是想推销生意,而是书籍真的功效卓越……」
在阿近笑出声前,勘一说个不停。
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里,三岛屋奇异百物语送走一人,又加入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