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像一般的百物语会,一大堆人挤在一个厢房。」「我一向在此聆听奇异百物语,不曾参加一般的百物语会。」阿近轻轻笑道。
半吉一脸惊讶。
「那么,这是个好机会啊。偶尔不妨改当客人,看看别人如何主持物语会。不知您意下如何?」黑痣老大不断怂恿。
「三岛屋里似乎飞来椋鸟,即使您告假一天,出外散心,应该也无妨吧?」「椋鸟?」「冬季到江户来的帮佣,江户人都称为椋鸟。」这种说法有点贬损人的味道——黑痣老大补充道。
「所以,大小姐不能用这个说法。我从事这种工作,往往不知不觉学会粗鄙的用语,请不要见怪。」黑痣老大早就识得阿鲬。
——这该如何是好?
其实,阿近不是怕生、内向,总窝在三岛屋里闭门不出,获得「神秘姑娘」的称号,背后有一段缘由。只要此一原因未化解,阿近就不想走入人群。
「主办的老爷,名为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与我素有交情。我多次受邀参加他的怪谈物语会。」所以,半吉十分清楚怪谈物语会的详情。他可能都会帮忙在事前进行调查。
「不过,这次……」
半吉搓着鼻子旁的黑痣,继续道。
「那位老爷表示,真希望老大能讲讲自己的怪谈,于是我第一次以说故事者的身分受邀。之前只负责聆听,心情比较轻松,换成自己上场,可就……」我现在紧张万分,坐立难安——半吉说。
「毕竟我是个粗人,如果对井筒屋的老爷失礼,实在过意不去。约莫从半个月前起,我请青野小师傅当聆听者,多次进行练习。」「是『深考塾』的青野老师吗?」阿近马上反问,顿时有些难为情。黑痣老大佯装不知情,但眼角含笑,彷佛在称赞「很好、很好」,阿近更是羞得无地自容。
「深考塾」是本所菊川町的习字所。在那里教书的老师,是名叫青野利一郎的浪人,大伙称他为「小师傅」。三岛屋和阿近跟他颇有缘分。黑痣老大半吉,其实也是透过青野小师傅的牵线结识阿近。
在刀子嘴豆腐心的阿岛口中,青野利一郎是个「青葫芦」26,不过他深受孩子喜爱,阿近也觉得他容易相处。真要说,阿近其实对他略有好感。神田与本所两地虽然不算远,却非近在眼前,没事要见面颇困难。阿近久未听到青野的名字,才不禁脱口询问。
「当天小师傅会与我同行。小师傅不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主动表示想参加这种难得的活动。有他在场,也能替我壮胆。」半吉说得口沫横飞,却又一脸为难地盘起双臂,歪着脑袋。
「不过,井筒屋老爷这位天下闻名的大通举办的物语会,只有我们两个男人,顶着这张黑脸去参加,未免太没情调。此时最需要红花点缀,所以今日特地来邀请大小姐。不,这是我擅作主张,小师傅根本不知情。如果您肯赏光,小师傅一定会十分开心。」半吉微微抬眼,偷瞄阿近的神情。
——感觉像被人看透心思,一切都帮我安排好了。
犹如赶鸭子上架。
阿近伤心的缘由,是在两年前一起令人意外的凶杀案中,失去未婚夫。当时的悲伤和痛苦,至今仍未痊愈。她认为,往后一切也不可能完全从脑海抹除。
然而,阿近周遭的人不这么想。他们殷切期盼阿近能重新掌握自身的幸福,为了让她跨出那一步,常在一旁鼓励、催促。青野利一郎的事也是如此,阿民和阿岛看出阿近稍稍心动,积极促成。阿近急忙将悸动的心情往深处藏。
——今后也将一直往深处藏。
这样好吗?内心迷惘的低语,在阿近耳畔响起。同时,另一个声音严厉训斥她:产生这样的迷惘,实在罪孽深重。
「怪谈物语会订在后天,地点是本所石原町的贷席27「三河屋」,自申时(下午四点)开始。对了,依照往例,是在酉时(下午六点)结束。当然,到时我会来迎接您,结束后也会护送您回来。」地点在大川对面——黑痣老大笑道。
「不妨卸下您在神田这边背负的包袱,轻松走过两国桥,或许别有一番滋味。」提出任性的要求,请见谅——半吉补上一句,伸手搔头。面对这名老练的捕快如此周到亲切的邀请,一口回绝未免显得太顽固。
「可以带我们店里的阿胜一起去吗?」阿近小声问。
阿胜是拥有一头丰润黑发和纤纤柳腰的美女。她受到疱疮神喜爱,脸上遍布痘疤,因此获得瘟神的力量,得以驱魔除妖,是不可思议的女人。
半吉双手一拍,面露喜色。「噢,阿胜小姐一起来,更能替我壮胆。」于是,阿近决定参加腊月的怪谈物语会。
24 「节分」是各季节开始的前一天,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薮入」是住在店里的伙计、童工、女侍等回乡探亲的假日,通常为一月十六日和七月十六日。
25 日本的一种古典短诗。
26 青葫芦颜色较白,所以用来形容身材瘦弱、脸色苍白的人。
27 出租厢房收取费用的店家。

「哇,好美。」
阿胜轻轻在胸前合掌,发出赞叹。
「大小姐,您穿这样真好看。」
今天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举办怪谈物语会的日子,可惜天公不作美,一早便乌云蔽日,寒气冷冽。
三岛屋里,阿近正在梳妆打扮。不仅与她同行的阿胜在一旁帮忙,连阿岛也将工房的事抛在一旁,阿民更是随侍在侧,彷佛是什么天大的要事。
「瞧,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
阿民得意洋洋。原本阿近说穿江户褄28就行,但阿民不答应,坚持难得出门一趟,要穿长袖和服,最后阿近只好让步。
阿民认为,这件长袖和服沉稳的深绿色布料,搭配樱花和枫叶散落的下襬图案,在寒冬时节格外醒目。衬衣是鹿子绞29的麻叶图案。从刚才起,阿民便偏着头思索,调整衬衣露出和服袖口的长短。跟在一旁的阿岛也不断给意见,一会说「老板娘,这样露太多」,一会说「这样看不见」,叨絮不休。阿近多穿一件淡黄绿色衬衣,充分衬托出白皙的肌肤。阿胜赞不绝口。
「果然要这种素色搭在一起才出众,和京都就是不一样。」「哎呀,阿胜,妳待过京都?」阿岛双目圆睁,阿胜嫣然一笑:「嗯,待过一阵子。」「那边一切都讲求气派华丽。」阿民点点头。虽然没去过京都,但她经营提袋店,消息灵通。
「幕府多次要他们节制,根本没人理会。」
「那里是在天皇脚下,幕府想管也管不动。」
「不过,正因有这样的风气差异,人们的打扮十分有趣。我们的生意也一样,如果世人都没有打扮的欲望,我们就得关门大吉了。想穿得和别人不同,想吸引他人的目光,这种欲望过头固然不好,但完全无求无欲,世间又会变得像枯山水30一般,多么无趣。」阿民像在说教,目光却未曾从阿近的装扮上移开。
「阿近,垂放的绳结这么长是别有含意。妳这种绑法不行,半长不短。」「不,婶婶,要是绳结太长,走路时会踩到。」红色鹿子绞与黑繻子布料制成的昼夜带31,有着年轻姑娘的华美,妆点阿近已足够。垂放的绳结象征自己是不在外抛头露面的黄花闺女,而且有「我向来不做家事」的含意,阿近十分排斥。
「妳真固执,难得出门一趟,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习惯,绊倒跌跤多丢人。」
望着两人的妳来我往,阿胜在一旁偷笑。邀阿近参加这场物语会的是黑痣老大,但青野利一郎也会来,此事只有阿胜知道。要是传进阿民和阿岛耳中,肯定会引发不小的骚动,所以阿近特别叮嘱她,绝对要严守秘密。
「话说回来,我才想妳终于肯出外散心,没想到是去参加怪谈物语会。」阿民语带叹息。
「受邀的一方固然有问题,邀请的一方同样有问题。黑痣老大真是怪人。」「婶婶,那是很少见的怪谈会。」「是啊,老板娘。主办人是个大人物。」喜欢凑热闹的阿岛,一听到是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举办的物语会,便相当兴奋。
「可不是吗?对方十分期待听到半吉老大亲自说故事。」「反正一定和办案有关。先不谈这些,大小姐,在今天与会的来宾中,不晓得会来怎样的公子。若能巧遇良缘,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了。」「才不会,从没听过在怪谈会上巧遇良缘的例子。」「不一定,缘分这种事谁都说不准。」正当她们斗嘴时,拉门外传来一声「打搅了」,嗓音稚嫩。阿胜笑咪咪地起身打开拉门。
「哦,是阿荣。」
阿荣双手伏地,弯身行一礼。旁边摆着一个大盆,覆盖毛巾。
她抬起红通通的脸蛋,圆睁着一对大眼望向阿民。
「老板娘,大小姐的饭菜我端来了。」
她泛红的脸颊并非全是冻伤的缘故,似乎有点紧张,音调提高许多。
「谢谢,交给我吧。」
阿胜接过大盆,掀开毛巾一看,装着小得像要给人偶吃的几个饭团及茶具。阿荣想必拿得颇吃力。
「阿近,垫个肚子再去吧。对方或许会款待,但空腹去总是失礼。」阿民对此特别严格。
「是,那我不客气了。阿荣,妳是今天来店里帮忙的吧?」阿近朝那名年纪幼小的见习女侍问道。阿荣对房里华丽的景象看得目瞪口呆,听闻阿近的叫唤,不禁吓一跳。
「啊,是!」
「阿荣,大小姐今天美不美?」
阿民一问,阿荣又吓一跳。
「啊,很美!」
她像发条人偶般不住点头,一双圆眼骨碌碌转个不停,破音般高声回应。
「像仙女一样美。」
在场众人都笑了。阿荣双手贴着脸颊,缩起身子。
「真是对不起。」
「阿荣,没事的。我也觉得大小姐今天美得犹如仙女下凡。」阿胜在一旁帮腔,阿岛发出嘿唷一声起身。
「阿荣,我们回去工作吧。我们一直看着小姐出神,来不及准备晚饭,小心挨掌柜骂。」阿荣像只动作迅速的白老鼠,紧跟在阿岛身后,阿近又向她唤道:
「我出门一下,这段时间有劳妳。」
阿荣弹起般转过身,立正站好,高声回答:
「是,大小姐请慢走!」
两人离去后,阿民望向阿近。「妳好像很关照阿荣。」「哪里,我什么都没做。」阿近经常进出工房,每次阿荣到店里来办事,她都会与阿荣搭话,观察她的反应。希望在和她一起学针线前,能先和她混熟。
「虽然她年纪小,却十分认真。」
「是啊。不过,当初新太年纪比她小,就来店里工作,还没母亲陪同呢。」「是是是,小新也很了不起。」今年赏梅时,阿近带新太一同前去。三岛屋不光让伙计工作,还会带伙计出门见见世面,这是伊兵卫和阿民的教养方式。回程途中,大伙在餐馆吃便当。第一次出游和受到招待,小新相当开心,整个人飘飘然。阿近也十分欢喜。
阿荣来到三岛屋后,阿近希望哪天也能让她换上体面的外出服,带她到处走走。阿近想着,盛装打扮虽然有点难为情,但穿得漂亮,依然会感到开心。
「世上的好孩子,全是宝贝。」
阿胜发出感叹,为欢欣雀跃的场面做了完美的结尾。
阿近原打算徒步前往,但黑痣老大叫了两顶轿子来迎接,说是井筒屋的安排。阿近坐前轿,阿胜坐后轿。半吉仔细交代轿夫后,告诉阿近:
「我先走一步,在三河屋前恭候大驾。」
最重要的说故事者步行到场。来不及唤住半吉,他已一阵风般离去。
「在街道上我们会慢慢走,所以不会剧烈摇晃。坐轿时,下巴请微微往内收。」轿夫客气地提醒。半吉似乎知道阿近不习惯坐轿。
「谢谢。」
阿胜小心卷起阿近的长袖和服下襬,垂下轿子的竹帘。由于是冬天,竹帘内会加挂一块红布。布料很薄,而且就像暖帘一样,采双层缝制,不至于完全没有缝隙。但今日是阴天,阿近四周一片黑暗。
「那我们要启程喽!」
「有劳各位。」
听到轿夫与送行的声音后,阿近的身躯腾空而起。
虽然是大白天,但轿内一片黑暗。一行人摇摇晃晃前往怪谈物语会。
久违的青野利一郎浮现脑海。人称江户侠客的札差——井筒屋七郎右卫门,不知是怎样的人物?在连续举办十五年的怪谈会中,不知今天会有什么故事?阿近不断胡思乱想,十分雀跃,心情却又很平静。
「马上要过两国桥。今天风强,桥上会有点冷,请忍耐一下。」听到轿夫的提醒,阿近重新抓紧扶手。一向行人如织的两国桥,今天想必一样人潮众多。不晓得是不是前方壅塞,轿子停止行进。就在这时——「三岛屋的大小姐。」传来细微的叫唤。
阿近大吃一惊,左右张望。她乘坐的是极为普通的四柱轿32,两侧只挂竹帘,动作太大会跌落,两旁若有行人,也能清楚感觉得到。
「三岛屋的大小姐。」细微的呼唤再度响起。
阿近略略掀起竹帘查看,两旁不见有人站立,但声音听起来在附近。
那声音接着道:「看来,阿荣已平安加入三岛屋。」阿近抓紧扶手,全身紧绷。
「虽然是个还不懂事的孩子,但她一定会卖力工作,请好好疼惜她。」阿近瞠目结舌,默不作声。此时,传来吆喝声,轿子再度前行。
刚刚是谁的声音?
「请问……」阿近紧张地悄声开口,「您是哪位?」轿子舒服地摇晃着。可能正走上桥,轿身微微斜倾,竹帘随风翻动。
没有回应。
阿近想再次大声询问,深吸口气,又猛然打消念头。
——这未免太奇怪了。
那声音几乎是直接在耳畔响起。声音的主人似乎在一旁,彷佛就在轿里,贴着阿近的脸。
走在两国桥上的轿子,感觉得到两侧人来人往。有的疾行,有的缓步。男人的脚、女人的脚,飞奔而过的是帮忙跑腿的孩童吧。
但刚刚的声音非比寻常。连人影都没瞧见,唯独声音潜入耳中。
请好好疼惜阿荣。
依常理推测,会对阿近说这种话的,应该是阿荣的亲人,但不可能是她母亲阿鲬。现下阿鲬在三岛屋的工房,若是父亲源吉偶然看到阿近,特地来问候,不会这么说话,应该会先露面,报上姓名,态度更恭敬。况且,果真如此,轿夫不可能浑然未觉。
没错,不管声音的主人是谁,都无法在前后轿夫都没察觉的情况下靠近阿近,向她搭话。
——那么,会是谁呢?
对方彷佛一直等到阿近心情平复,轿子停止前进,才靠过来打招呼。
阿近轻轻捂着嘴,莞尔一笑。
这种时候通常会觉得害怕,不巧阿近是担任百物语聆听者的怪人。虽然不习惯坐轿,她对不可思议的现象早见怪不怪。
况且,那声音柔和,言语温暖。不论此人是谁,一定十分关心阿荣——或许不是人,而是「某种存在」。
还有一点,那并非大人的声音。或许比阿荣稍稍年长,但嗓音仍有一丝稚嫩,十分可爱。
所以,阿近一点都不害怕。
是,我会悉心照顾阿荣——要是刚刚这么回答就好了。
抵达怪谈物语会场前,便遇上奇妙的现象。阿近浮现笑意,度过大川。
28 在和服下襬和两端配置图案的一种和服式样。
29 绞染的一种,像小鹿背后的斑纹而得名。
30 日式园林的一种,也是日本画的一种形式。字面上的意思为「干枯的景观」或「干枯的山与水」。枯山水没有水景,其中的「水」通常由砂石表现,而「山」通常用石块表现。
31 正面用黑色布料,背面用白色布料,以黑白两色呈现昼夜的腰带。
32 原文为「四つ手驾笼」,以四根竹子当轿子四边的支柱,因而得名。

两间八张榻榻米大的包厢打通,坐着约二十名男女。
三河屋是一栋两层楼的大贷席,造型简朴沉稳。柱子和横梁粗大,走廊擦拭得晶亮如镜,行经还能映出白布袜的颜色。市街上有不少贷席,良莠不齐,三河屋算是在水平之上。
包厢里的装饰圆柱,闪着黄褐光泽。通风窗雕有四季花卉,及长着鸡冠和长尾的珍禽图案,色彩鲜艳。阿近从未见过这种鸟,仰头观看许久。
「那是生长于南方异国的鸟类,记得叫极乐鸟。」青野利一郎告诉阿近。他曾在师傅的藏书中见过这样的图画。
阿近这才想起,青野利一郎的师傅是退休的御家人33。他热爱阅读,是见多识广的长者。虽然学者气息浓厚,但对奇风异俗、民间故事、传说,都有涉猎。
聚集在此的男女,保持宽松的间距而坐。有人和阿近她们一样携伴同行,也有人是独自前来。携伴同行者悄声低语,单独前来的客人环视四周,感受现场的气氛,静静品尝主人供茶的芳香。
客人之间偶有目光交会,便互相行礼致意,每个人看来都十分和善愉快。不过,没人会主动靠近寒暄。这场怪谈物语会,约莫打一开始,参与者就不会坦白身分,更不会报上姓名。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也一样,说故事者无须报上姓名,并可隐瞒或改变故事中出现的地点与人物,如此对双方都不会造成压力。
——好像也没人在意阿胜姊脸上的痘疤。
尽管阿胜泰然自若,但一直被盯着惹得不高兴,阿近可就过意不去了,看来似乎是多虑。
与会的客人都比阿近年长,看不到年轻面孔。其中男女各半,以町人居多,除了利一郎外,还有两名穿裙裤的武士。两人都年事已高,只身前来,也许同行者在其他房间等候。
房内摆着许多火盆,同时备有和来客人数相当的烤手盆。尽管外头寒风冷冽,但屋内除了火盆外,还有人们散发的热气,感觉十分温暖。
上座背对壁龛和层架,摆着一个淡褐色的丝绸坐垫。理应坐在上头的主办人尚未现身。
阿近等四人在最后一排座位。半吉与青野利一郎坐前面,阿近与阿胜坐后面,在恰恰可从两人肩膀之间探头的位置上。
阿近与阿胜抵达时,半吉与利一郎已在店门前等候。他们一起接受老板娘的问候,被带往二楼落坐。刚抵达时,包厢里约莫只来一半的客人。
「可挑选喜欢的位子坐。」
半吉如此说道,但阿近仍挑了后方的座位。
青野利一郎在阿近步出轿子、与她目光交会时,频频眨眼,彷佛出现什么炫目的绚烂之物,想必是为她穿长袖和服的模样惊叹。半吉一脸赞赏,直夸好美。利一郎却一句也没说,只礼貌问候。
至于他的穿著,与平时没有两样。
——那身快磨光的窄袖和服,哪天得帮他缝补一下。
阿近一如往常地暗忖,这念头令她感到愉快。
半吉一袭银灰色结城紬34,搭上短外罩,插在腰带间的十手35红缨绳格外显眼。阿胜那一身松叶图案的江户褄恰巧也是银灰色,从袖口露出里头衬衣的浅葱色鹿子绞染。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以年纪来看,像是登对的夫妻。
那么,另一对男女搭档利一郎和阿近,又是怎样的画面?进包厢前先寄放长短刀的利一郎,显得更寒酸。
「每个人的坐垫颜色都不一样呢。」
阿胜仔细观察周遭,发出感叹。
「有鸟子色、丁子色、朽叶色、青柳鼠色,及千草色36。火盆的颜色与坐垫搭配得宜,图案各式各样皆有。」阿近身旁的烤手盆,绘有数只羽毛蓬起的麻雀。
「那边有个女人吹玻璃的图案。那发髻特长的发型,叫元禄岛田,是很久以前流行的样式。从上头的图案看来,应该是年代久远的火盆。」「阿胜小姐真有眼光。」半吉夸赞,「三河屋的老板娘会很高兴。不过,我是个粗人,很在意壁龛的那幅挂轴。虽然是好画,但十分骇人。」壁龛装饰的挂轴,画的是横眉竖目的毘沙门天37。以粗犷笔致的水墨画,呈现出几乎要踢破挂轴、跃进包厢的惊人气势。
挂轴下方摆着一个素烧陶瓶,插有结实累累的南天竹,像是直接剪下树枝插进瓶中。那粗犷的感觉,与毘沙门天霸气十足的昂然之姿极为相衬。要是真如半吉所说,画中的毘沙门天动了起来,南天竹的果实应该会颤动掉落。那情景浮现在阿近眼前。
三河屋的女侍走进包厢,在客人四周来回走动,替他们更换茶水,询问有无其他需求。坐在格子窗旁的武士,似乎要求提供凭肘几,旋即有男丁搬来。
此时,又有新客人前来,是年约四旬的妇人和妙龄女子。年轻女子一身缟紬38布料的长袖和服,罩着黑繻子半襟39,别上华丽的发饰。中年妇人的和服有内里图案,风格独具。看来像是富商家的母女。
向在场众人点头示意后,两人坐在面向前方的空位。那女儿坐下,突然转向后方,似乎看到阿胜。她敷满白粉的脸露出惊讶之色,急忙别过头。坐定后,她马上轻拉母亲的衣袖,凑过去窃窃私语。两人还偷瞄阿近她们,嘴角轻扬,又窃窃私语。可清楚看见那涂满浓艳口红的双唇(像妖怪一样)一张一合。她们在嘲笑阿胜。
——什么嘛,真没礼貌。
阿胜与黑痣老大在交谈,所以没发现。好险。
「又多了一个喜欢怪谈的年轻姑娘,可当您的同伴。」青野利一郎在一旁悠哉道。他并无恶意,只是想说来了一个年轻姑娘。
但阿近听着,有些不悦。
——和那种姑娘当同伴?
见阿近双唇紧抿,利一郎察觉自己多言了。
「啊,阿近小姐不是因为喜欢才主持百物语吧?」「不,我是喜欢才那么做。」阿近故意板着脸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