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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童子
吱、吱、吱。
在账房的神龛前,新太弓着身子,手掌立在头上当耳朵,模仿老鼠的叫声。
霜月(十一月)又称子月18。本月第一个子日会举行「老鼠祭」,是商家祈求生意兴隆的重要仪式。人们会祭祀大黑天,供奉老鼠爱吃的大豆和红豆饭,希冀神明保佑19。
三岛屋在这个风俗中加入自己的一套规矩,店里不分男女老幼,双颊都要涂白,鼻头再点上红色胭脂,扮成白老鼠,然后和新太一样,在大黑天神像前模仿老鼠的叫声。
据说这是伊兵卫挑担叫卖时,一家与他有生意往来的米行规矩。伊兵卫想效法那位做生意手腕一流,为人又敦厚的老板,于是采用相同的规矩,沿续至今。当初伊兵卫和阿民四处叫卖,只有他们夫妇参与,拥有独立店面后,底下伙计愈来愈多,每年都会举办这项仪式。
现在的三岛屋,包含每天到店里的工匠和兼差人员,约莫养了三十名员工。此刻众人齐聚一堂,脸上涂满白粉和胭脂,依序学老鼠叫,场面颇为奇特。随着三岛屋的名声渐响,这项规矩在附近传开,近年甚至有人会前来参观。当中有人会毫不客气(而且是失礼地指着涂满白粉的脸)大笑,但三岛屋众人一点都不在意。一是伊兵卫和阿民深受伙计景仰,二是难得全员团聚,夫妇俩会环视在场每一个人,连平常关系不是很密切的兼差人员都会逐一问候,并送红豆饭盒和酒当礼物给他们带回家。
至于住在店内工作的伙计,则是另有犒赏。大伙早早完成工作,满心期待傍晚的到来。伊兵卫会请外烩店送来料理,大伙一起享用。其实,这是在三岛屋工作的人们真正能够放松喘息的机会。不像过年,为了应付年初客人的采买依然忙碌。
话虽如此,年纪老大不小却要扮成白老鼠,尤其是男伙计,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有些没抹胭脂就满脸通红。如果想早点交差了事,没按规矩喊完「吱吱、吱吱」四声,只草草喊两声「吱吱」,伊兵卫都会叫他们重喊一次。
「白老鼠是大黑天的使者,据说有牠住在米仓里,就不愁没饭吃,十分吉祥。你不认真模仿,便无法得到大黑天的庇佑。」于是,到处都是「吱吱」、「吱吱」的叫声。童工新太格外逗趣可爱,店里的同伴和围观群众都发出温馨的笑声。然而,新太不受周遭反应影响,模仿完老鼠叫声后,双手合十,低头专心膜拜。
轮到阿近,她走到大黑天神像前,与阿岛、阿胜并排。
「我们会配合大小姐一起叫。」
「吱~吱~」阿胜的叫声沉稳,阿岛的叫声威仪十足,但三人默契绝佳,颇为动听。再来只剩掌柜八十助和店主夫妇。
八十助的老鼠叫学得入木三分。伊兵卫与阿民像在诵经,带有节奏。算是新进员工的阿胜在后方看得专注,悄声低语:
「明年该不会要加上老鼠胡须吧?」
「那就请掌柜一个人做吧。」
阿岛马上发出抗议,阿近不禁咯咯轻笑。
一年一度的三岛屋老鼠叫表演结束,参观群众纷纷散去。洗掉白粉和胭脂,恢复原貌的八十助,踏进店铺后,不知为何皱着眉,又走回屋里。
「大小姐,借一步说话。」
听见八十助的呼唤,阿近利落地从厨房来到走廊。
「外头有人想见大小姐。」
哦?阿近微微偏头。
「会不会是今天邀请了说百物语的客人?」
「不可能,今天我也想早点结束工作。」
「您没委托灯庵老板找人?」
「没有。他应该很清楚,今天是我们店里的老鼠祭。」八十助骨碌碌转动如算珠的黑眸,眉头皱得更紧。
「那么,对方是自己找上门喽。」
「有没有明白告知是来找我说百物语?」
「有。对方表示风闻已久,特地来拜会。」
「多大年纪?」
「这个嘛……应该年近七旬。」
八十助阅人无数,看人眼光精准,此刻语气却没什么自信。
他似乎察觉这一点,急忙辩解:「对方一头白发,而且发量稀疏。肤色透明,脸上皱纹密布。可是,他的体格又显得很年轻。」阿近暗想,此人可能有病在身,或大病初愈,才会面容憔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不过,对方谈吐高雅,衣着也不寒酸,还穿短外罩。」阿近深深注视八十助。
「既然如此,掌柜怎么露出嫌弃的表情?」
大小姐——八十助压低话声。
「那个人唤住我时,我体内突然一阵寒意往上窜。」定睛一瞧,掌柜的胳臂冒出鸡皮疙瘩。
「对上他的目光,感觉更是糟糕。像望着一只浮在水面,死了两、三天,全身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八十助一向不多话,也不会讲好听的,或是吐出如珠妙语博得敬佩,借着闪烁其词转移焦点。他就是这般无欲无求的人。
所以,阿近颇为诧异。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这种譬喻是八十助发自内心的吶喊。在八十助眼中,对方真的是这副样貌。
「掌柜,您不希望我和对方见面吧?」
八十助点头,目光却游移不定,看得出有些迷惘。
「但随便打发对方,又过意不去,是不是?」
八十助嘴角垂落,一脸泫然欲泣。
「对方自称『晚辈』。」
求您了,请听听晚辈的话。
「他说:『无论如何我都想见大小姐一面,向她诉说这个故事。拜托,我求您了。』要是没阻止,他差点就当场跪下。」我明白了——阿近刚要回答,门口一阵骚动,阿岛大喊着:
「不好了、不好了,掌柜的,有位客人……」
有位客人在店门口昏倒。阿近与八十助互望一眼,明确指示:
「看来,现在拒绝已来不及。请带客人到『黑白之间』吧。」接着,阿近扬声呼唤:「阿胜姊、阿胜姊,请到『黑白之间』铺床!」于是,阿近准备与百物语的新说故事者会面。忠心耿耿的八十助提心吊胆地待在一旁。
确实,看不出对方多大年纪。
八十助想必很伤脑筋。要形容这个人的外貌,可用的词少得可怜。
首先,他怎会瘦成这样?如果孩童看见,恐怕会打趣他是瘦皮猴。他的脸颊到下巴一带完全不长肉,骨形浮凸。露出袖口的双手,宛如妖怪绘本中的骷髅。一脱掉衣服,肯定不成人形。
气色也很差。他的脸上没半点血色,皮肤好似废屋的拉门框架上悬垂的破门纸。
此刻,他坐在阿胜匆匆铺好的被垫上。衬衣外披着棉袄,双脚盖着棉被。一旁摆着两个大火盆,一个上头架着铁壶,一个架着铁锅。铁锅里煮有黏糊的稀粥,还剩下不少。
这位古怪的客人被送进「黑白之间」后,很快从昏迷状态中醒来,直说「抱歉」,想勉强起身。众人极力劝他躺着休息。阿胜周到地探向他额头确认有没有发烧,并测量脉搏,确认他的心跳和全身有没有异状。客人不断喃喃致歉,阿胜询问:
「这位客人,今天早上您吃了些什么?」
客人沉默不语,阿胜又问:
「昨天有可吃些什么?」
客人依然没回答,逃避似地阖上眼。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阿胜柔声道:
「这里备有稀粥,请享用。不过是三岛屋的一点小意思,希望您切莫推却。」经过一番交谈,与阿胜的眼神示意,阿近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此人一直空着肚子,因过度饥饿体力不支。
两人飞快来到厨房,着急地讨论。
「除了稀粥外,吃什么比较适合?有没有营养又好嚼的食物,还是该给甜食?」「他的胃整个纠结在一起,喝热开水和稀粥就行。」「他到底饿多久了?」「依我看,约莫三天没进食。不过,先不提那憔悴的模样,他会这么瘦,并不是禁食两、三天的缘故,而是早就如此。」「可是,他不像穷困潦倒……」银灰的网纹格子衣和短外罩,都是看不出接缝的高级品。趁他昏倒时脱下的雪屐,也不是破鞋。
「既没发烧,也没发抖。看不出哪里肿胀、疼痛,应该不是生病。他什么都不吃,把自己饿到昏厥,其中的原因……」说到这里,阿胜望向阿近。
「或许这就是他想在『黑白之间』向大小姐倾诉的故事吧。」那么,就非听不可了。
「总之,先让他吃点热食垫垫胃,再观察之后的情况。若有必要,在说故事前找大夫来,您觉得呢?」「好,就这么办。」此时,阿近注视着坐在床上垂落双肩的男子。他一双枯骨般的胳臂,小心翼翼捧着碗,啜饮稀粥。
阿近听说,有人因极度恐惧或悲伤一夜发白。但截至目前,她在「黑白之间」听过许多可怕和哀伤的故事,却还没遇过哪个说故事者是为此发白。
这位客人或许是首例。
白发男抬起憔悴的脸,望向阿近,接着陡然一晃,上身斜倾。阿近以为他又要昏倒,才发现其实是在行礼。
空碗差点从男子手中滑落,阿近马上挨过去接。碰触时,她发现男子的手冰冷干瘪,拇指的指甲龟裂。
阿近不禁倒抽一口气。她和八十助一样,感到一股寒意。男子的双眸就在她面前,只要眨眼,或移动视线,一定会看见。
白发男的眼中浮现泪光,蓄满泪水。
阿近慢慢收回手,将碗撑在胸前。白发男从腰间抽出手,并拢放在盖住下半身的棉被上,再次缓缓行一礼。
「谢谢您的款待。」
他声若细蚊,不竖耳细听,几乎无法听见。
「我深知自己有多卑鄙。」
泪水在男子眼眶打转。
「原以为再也不会让水和食物通过喉咙,但一闻到稀粥的气味,我便口水直流。光吃一口,喉咙就咕嘟直响。」真是太卑劣了——碗空见底,铁锅里仍煮着稀粥。
「这位客人,您不是来说奇异百物语的吗?」阿近微笑道,「那么,您得养足精神,才有力气讲故事。要不要再来一点?」男子阖上眼,缓缓摇头,「我吃得够多了。如同您说的,我已恢复力气,可以讲故事了。谢谢。」阿近膝行离开男子身边,收好碗,将铁锅移向火盆旁。然后,她往一只大碗注入八分满的热开水,递给男子。
「还很烫,请小心。」
男子没马上喝,双手包覆着碗,像是在感受温热,接着吹了几下,啜饮一口后,将碗递还给阿近。
「谢谢。」
「这位客人,您是不是固定服用什么药物?」
「若是要问有没有宿疾,我可以回答『没有』。您真是敏锐。」男子微微一笑,瞄向隔壁小房间的拉门。阿胜就守在里面。
「其实不是我,是刚刚照顾您的女侍想到的。」「哦,三岛屋有个好员工呢。」阿近重新端坐,低头行一礼。
「我是三岛屋店主伊兵卫的侄女,名叫阿近。在此担任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白发男轻轻点着枯瘦的下巴,环视四周。
「这里就是大小姐用来聆听故事的『黑白之间』吧。」「是的,您真清楚。若是方便,能不能透露是在何处听闻小店的事?」「我是在报纸上看到的。」男子瞇起眼,眸中带着笑意。
「原来您是看到那个啊。」
阿近难为情地缩起肩膀。
去年秋天,伊兵卫想到搜集奇异百物语的点子时,曾请灯庵等相关人士帮忙招募愿意讲述怪谈者,其中包括印报业者。不过,连一向对奇闻轶事感兴趣的印报业者,也不认为此事值得特地报导,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第一次主动报导。在江户府内众多提袋店中,跃居第三的神田三岛町的三岛屋,除了商品外,还有两件事闻名遐迩。一是在老鼠祭中学老鼠叫,二是奇异百物语。尤其是后者,由店主如花似玉的侄女担任聆听者。这位深居简出的小姐,据说只在聆听奇异百物语时与外头的男子会面。印报业者甚至提出请求,希望附上阿近的美人画。阿近一直不肯答应,业者便附上一张来路不明的女子画像,与阿近倒也有几分相似。
那是十二天前,即前一个子日发行的报纸。或许是此一缘故,今年老鼠祭围观的民众变多。话虽如此,报纸发放的范围仅限神田一带,并未远至浅草御门。由于数量不多,阿近(还有阿民)虽然不太情愿,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本人看起来比报纸上的美人画更年轻。」
应该说更纯真才对——一头白发的男子修正道。
「要您肩负百物语聆听者这般辛苦的工作,实在有些过意不去。」「我寄宿在三岛屋,不过是个到江户投靠叔叔婶婶,不懂世面的乡下小姑娘。」「不,您千万别这么说。」男子的话声依旧柔弱,但口吻中带有些许说教的味道。他自己似乎没发现。
「看到那张报纸时,该怎么讲,像是笼罩眼前的迷雾突然散去,也像是胸口的郁闷突然消失。」当时他心想,总有一天要拜访三岛屋,说出自己的故事。
「等时候到了,我一定要付诸行动。冒出这种想法,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其实,之前我……」白发男突然一阵狂咳,阿近想上前关切,他却抬起枯瘦的手制止。
「之前我认为必须极力隐瞒,不能告诉任何人。那么,将来我会以为没发生过那种事,忘得一乾二净。」但现在不同了。男子重新端坐,语气虚弱,却毫不迷惘。
「我拖着病人般的身躯上门,添了不少麻烦,但请容我说出这个故事吧。不,我恳求您,以三岛屋奇异百物语聆听者的身分,听听我的故事。」见白发男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躯体,拜倒在地,阿近大受震撼。
「明白了,我洗耳恭听。」
听到阿近的回答,男子骨瘦嶙峋的双肩一阵摇晃,噙在眼中的泪水滑落。
「不过,一旦您的身体出现异状,我将停止担任聆听者的角色。」「嗯,无妨。」男子泪光隐然,看得出决心。他彷佛在表示: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将要死去,我也会说完。
「还有一点,等您说完,我们会请大夫来看诊,希望您保证会配合。」「好,我保证。」男子颔首,嘴角浮现笑意。阿近直视着他。
死后腐烂发胀的鲤鱼眼珠,寒意从体内上窜——八十助曾发出这样的感想。不过,目前阿近仍看不出,也感受不到,只觉得对方的泪水令人不忍。
「大小姐,我另外有个要求。」
「请讲。」
「等我说完故事,希望您帮我找个人过来。抱歉,又要给您添麻烦,但不这么做,我的故事无法结束。」只是——白发男垂下目光。
「我要找的并非大夫。个中原因,您很快就会明了。」男子的双眸忽然失焦,停下动作,神情呆滞,宛如瞬间变成一具尸体。
阿近的背后,彷佛有条细如丝线的冰冷之物滑过。
「我……」
刚开口,男子又忽然语塞。
阿近已猜出几分,「在『黑白之间』隐瞒姓名和住处是常有的事,不必在意。」不不不——男子摇头。
「我并不想隐瞒,只是现在还不希望您知道。」「明白了。」大概是不知从何说起,男子紧抿双唇。那呆滞的眸中瞬间发出微光,看得出他陷入沉思。
阿近伸出援手,「方便请教您从事什么工作吗?」「啊……」男子一副获救的神情,「我的工作是担任『家守』,又称为『大家』,但房客都叫我『管理人』。」阿近大大点头。
在阿近生长的川崎驿站,各旅馆主人组成的工会,是町内自治的枢纽。然而,在江户掌管町内自治的,是町年寄或町名主,统称町役人。他们几乎都是地方上的老地主。
至于家守、大家、管理人,则受雇于地主,实际管理他们的土地和出租的房屋,从收取店租到调解纷争,所有杂务一手包办。出租的房屋各种等级皆有,无论是附庭院的大宅邸,或九尺二间20的里长屋21,只要有住户、有租金往来之处,便需要设置管理人一职。
「这工作十分忙碌吧。」
「我已退休。我继承父亲的管理人资格,从事这行多年。」很不巧——男子话一顿,彷佛喉咙鲠住。
「很不巧,没人继承我的衣钵。于是,我将管理人的资格还给地主,领到一笔退休金。」当管理人需要什么资格?阿近掩不住讶异。男子瞇着眼望向阿近。
「管理人资格和武家的步兵资格一样,不是有钱就能买卖,因为不能随便交给素行不良的人。即使是父子或亲戚,在转让前,也得征求地主的同意。」他的话语活泼了些,流露骄傲的神色。这名男子和他的父亲,应该都是脚踏实地的管理人吧。那些住在长屋里,日夜忙碌的房客,有时会在背地里说「真是啰嗦透顶」,但其中有人十分景仰他们,认为「管理人就像父亲,而房客就像孩子」。不这么做,彼此之间无法保有稳固的关系。
这么一提,不难理解刚刚男子为何微微流露说教的口吻。
「那么,您现在过着悠哉的退休生活喽?」
男子颔首,突然望向地面。
「我快五十五岁了。」
男子移开目光的理由,阿近已猜出几分。他早料到阿近会大为惊讶,才不愿目睹阿近的反应。
那一头白发果然不寻常。尽管有人天生头发白得早,但配上老迈的外貌,又另当别论。
「十七年前,也就是我三十八岁那年,父亲病逝,我继承他的衣钵。过去我常在父亲身边帮忙,自认很清楚管理人的职责。可是,一旦接手才深切体会,这份工作虽然有成就感,却劳心劳力,一点都不轻松。」男子侍奉的,是江户一位颇有来历的地主,即名门世家。
「地主拥有众多土地和宅邸,当初我和父亲合力处理,每天忙得不可开交。现下变成独力掌管,自然更忙碌。」他像是凝望远方,眼神不似刚刚那般空洞,回忆着过往。
「三十八岁,以管理人来说相当年轻,无法对付老练的房客,尤其是那些赖在里长屋不走的家伙……」阿近莞尔一笑,男子抬起脸。
「想必您吃了不少苦吧,全写在脸上了。」
「惭愧。」
男子抬起骨瘦嶙峋的手,往脸上一抹。
「不过,您的眼神十分慈祥,想必与房客之间有过许多欢乐和趣事吧。」是的,男子颔首应道。阿近形容他「眼神慈祥」,并非恭维。
「小店也是租屋,平常承蒙管理人关照。我只在拜年时见过管理人一面,但他和您一样慈眉善目。」「那位管理人今年贵庚?」「颇有年纪了。偶尔叔叔一样会挨他骂, 事后还笑着说给我们听。」——真是的,像我死去的爹回来了。
「三岛屋老板挨骂?」
「是的。管理人告诫他,不能只顾店里生意兴隆,要为世人卖力工作。」男子微微一笑,阿近也笑了。
「在叔叔心中,管理人同时是他的围棋敌手,互相礼让三分。不过,似乎是管理人的棋艺更高一筹。」三岛屋老板喜欢下围棋吗?男子低喃,抬头仰望壁龛的挂轴。
「我明白了,那幅挂轴是特别订制的吧?」
今天原本没打算使用「黑白之间」,所以没插花。不过,因应老鼠祭,挂上一幅白老鼠的画,十分别出心裁。一般与白老鼠有关的画,都是搭配米袋或金币等吉祥物,这幅画里的白老鼠却是在棋盘上游玩。
「画匠是叔叔的棋友。这里称为『黑白之间』,其实是叔叔常邀客人来对弈的缘故。」男子「哦」一声,颇为惊讶。
「报纸上没提到这层缘由。我以为取名『黑白之间』,是要看清事物的善恶,判别是非黑白。」「我们的奇异百物语有个规定,客人的故事可说完就忘,我也会听过就忘。不会傲慢地断定善恶。况且,像我这样的小姑娘,根本没此等能耐。」阿近平静响应,言语间暗示「请尽管放心」。
幸好,她的心意似乎成功传达。男子不时抽搐的眼角,终于不再紧绷。
他的眸中仍隐含泪光。男子积郁胸口,在脑海盘旋不去的事——他接下来要说的故事,想必就是他叹息的缘由。
阿近暗自做好心理准备。
「我二十岁成家,来年得女。」
男子回归正题。
「父亲劝告将继承他衣钵的我『既然要从事家守一职,就该早点成家』,并替我谈妥婚事。讽刺的是,内人在生产时丧命,留下我和女儿相依为命。」留下二十一岁的年轻父亲和婴儿。
「之后您一直独力抚养令嫒吗?」
「我无意续弦。」
男子眨了眨眼,似乎自己也察觉,伸指拭泪。
「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但内人个性随和,且勤奋认真。她长我两岁,当真如俗语所说,是穿金草鞋才能觅得的好老婆。」他并非炫耀,而是充满怀念与不舍。
「她留下孩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实在遗憾。每次想到都为她难过。」阿近暗想,仅仅相处一年,他们却是一对心意相通的夫妻。
「当时母亲仍健在,于是我请她代为照顾婴孩。从父亲担任管理人的店家和长屋,也能轻松取得母奶。」管理人的媳妇在生产过程中丧命,真教人同情。如果要母奶,阿胜刚生完孩子。对面阿岛的孩子断奶不久,正为胀奶发愁,这样倒好——「我继承父亲的衣钵时,独生女十八岁,已长大成人。」和此时的阿近年纪一样。
「我打算替女儿招赘,日后让女婿继承管理人的资格。与地主商量后,地主决定帮忙撮合亲事,实在令人感激。」站在地主的立场,想让中意的人选成为倚赖的管理人女婿,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女儿百般不愿,打一开始就坚持拒绝,完全不听劝。」男子的双肩又垂落几分。刚刚他一时语塞,接着说出「没人继承衣钵」,原来问题出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