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梅花绽放时节,我拖着载薪柴的拉车回到澡堂,老大恰巧派一名童工来传话。
——半吉哥,老大找你。老大说,有工作要委托你,得外宿一阵子,请带换洗的兜裆布过来。
我大为吃惊,同时略感得意,想着终于摆脱跑腿小厮的身分,要从事捕快相关的工作了。
——你说外宿,是要潜入赌场,还是到哪个中间部屋49卧底?
我自以为是地问,但童工流着鼻涕,一脸呆愣。
——请直接问老大。
我急忙赶去。老大担任主君的巡捕,妻子则经营灯笼店,当天一样有许多工匠。急躁的我,认为自己的身分比制作灯笼的工匠高上一阶,态度傲慢起来。毕竟年少无知,如今提起往事,仍不免脸红。
不过,听完老大的吩咐,我整个人都泄了气。
——深川十万坪前方的小原村,附近有一幢料理店老板的房子。那里的别屋有病人静养。
由于是重病患者,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活,老大要我在一旁看顾。
——平时有一名年轻女侍负责照护他。你的三餐,女侍也会帮忙张罗,或许会有点无聊,但应该是很轻松的任务。
我大失所望。因为刚刚我才趾高气昂地睥睨灯笼工匠。
——不用照护病人,只要陪在一旁就行吗?
——你哪有办法照护垂死的病人啊。
一点都没错,我没那么细心。
——那我该做什么?
——如果有可疑人物靠近病人,你得监视对方,别让对方胡来。
这句话十分古怪。一名病危的患者,会有什么可疑人物靠近他枕边,对他胡来?
——老大,那病患到底是何方神圣?
老大原本就是一张苦脸,像是吃到涩柿子。在我这小鬼煞有其事地反问下,那张脸好似咬到涩柿子的狆犬50。
——你去了就知道。
我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前往十万坪前方的小原村。
如今十万坪依旧辽阔,但建有不少宅邸。二十年前,除了水田外,什么都没有。即使天地倒转,也只是变成天空在下,水田在上,不会有任何影响,就是如此空荡的地方。一到冬天,不论水田或旱田都空无一人,益发显得冷清。
目的地的那幢房子,属于池之端的料理店「铃丁」,当时住着一对退休的老夫妇。两人都顶着银丝鹤发,气质出众。我问他们,怎么会有间房子在这里?老太太解释,她原本是地主的女儿,如今房子的所在处,是娘家的原址,早在开垦为水田前就存在。房子虽然不大,但四周植有树篱和防风松,相当别致。至于别屋,只有两个房间和附炉灶的土间,构造简便。内急时,可使用屋外的茅厕。
屋里有女侍和男仆,我和两人没怎么交谈。果真如老大所言,照顾病患及张罗我的三餐,都由在别屋伺候的年轻女侍一手包办。
这名年轻女侍骨架粗大、肤色黝黑,加上态度冷漠,容貌男女难辨,但姑且也算是女人。她是附近农家的女儿,受雇于「铃丁」。看来,她也被吩咐过,别和病患及来探病的人深入接触。我都摆着一张臭脸,怀里藏一把匕首,不像是正经男人,她应该会更害怕。虽然她一直认真工作,却很排斥与我目光交会。
至于那名重要的病患……
别屋的榻榻米撤走,只在木板地上铺简陋的草席。不知为何,隔间的拉门拆除,屋内特别寒冷。
病患就躺在简陋的被窝里。
一看就晓得是名男子。他穿着兜裆布及褪色的浴衣,起初我以为床上躺一具稻草人。散乱的头发,尖鼻朝向天花板,眼睛和嘴巴张得老大,从他口中散发出酸臭味。
我探向他的口鼻,发现他勉强有呼吸,不时会颤抖似地眨眼。但出声叫唤他,完全没反应,动也不动一下。
我看不出这名男子重病的原因,只晓得绝不寻常。因为他的肌肤像烟熏过一般乌黑。
初次见到他时,从他脚趾甲沿着双脚,一直到肚脐下方,全是一片乌黑。肚脐上方则像青蛙肚一样苍白,不带半点血色。
我灵光一闪,这家伙该不会是得到传染病吧?果真那么危险,老大不会派我来,但我被病患的模样吓坏,早失去分辨是非的理智。
如刚才所言,那名女侍不可靠,我继续逞强也没意义。于是,我垂头丧气地前往主屋,决定向「铃丁」那对老夫妇磕头道歉,请他们听我解释。
奉本所的老大之命来此的我,比跑腿的小鬼更不值得信赖,而且一无所知。听到我的话,那对退休的老夫妇相当诧异。看我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应该是同情我吧。
——要再等几天我们不清楚,可能是十天或十五天,他就会全身发黑死去。
他们还说,那不是病。
——那种病不存在于世上,所以你和我们都不会被传染,请放心。
——那到底是什么?
夫妇俩互望一眼。
——算是人的怨恨吧。
——这样啊,像是诅咒吗?
他们解释,是那个人身上冒出的污秽。
——居然招来如此深沉的怨恨,那病患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本所的老大真坏心。
——他名叫与之助,原本是个捕快。只不过,他的为人和你们老大差远了。
——他打着奉旨办案的名义,欺负弱小。有一段时期,本所深川到两国桥一带,没人不晓得他的恶名。
——他终于得到报应。连五十岁都不到,坏事做不得啊。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两夫妻双手合十,我不禁愣住。
各位应该知道,捕快并不是能在太阳底下昂首阔步的职业。地痞流氓最清楚地痞流氓干的勾当,而流氓协助巡捕办案,正是这项工作的起源。所以,有人拿到十手后,狐假虎威,四处恐吓勒索。
与之助就是这种人。紧抓着别人的小辫子不放,吃干抹净。尤其对年轻女人,更是坏事做绝。好几间不错的商家,都因他倒闭。
关于此事,我时有所闻。不过,若在此详述就不是怪谈了,只会让各位恶心作呕。请各位想象一个心术不正的无赖拿到十手后,尽情作奸犯科。唯一能确定的是,与之助这名不肖捕快,死后即使地狱里的牛头马面专程来拘提,也不足为奇。
我就在建造于十万坪一隅的小小别屋里,看顾这名恶棍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如果有可疑人物靠近病患……
老大这么吩咐过。他话中的含意,我在住进别屋的头一晚便明白。
那名年轻女侍每天固定来工作,入夜后则返回自家。我则是带着棉被住进病患隔壁,一个约三张榻榻米大、铺木板地的房间。幸好老夫妇带酒菜慰劳我,我端着酒浅酌,感到睡意渐浓。
深夜时分,突然刮起风,夹带着浓浓的腥味。
那臭味像有人将腐烂的鱼肚撒一地,臭不可闻。我的胃一阵翻搅,恶心作呕。
那天是半圆月。别屋装有防雨板,但土间就在隔壁,月光穿透烟囱和门口。我的双眼很快习惯黑暗,得以梭巡四周状况。
接着,我发现病患的床铺正前方,有一道人影。
人影弯腰低头,缩着身子缓缓移动。
——那人要干什么?
依顺序来看,对方是何时到来、从哪里潜进别屋,我应该先为此感到诧异。但我悄悄起身,双手撑地爬行,伸长脖子窥望隔壁房。
那黑色人影摩挲着病患右手,才会缓缓动着。看来像在轻抚病患的痛处,我却宛如冷水浇淋,全身寒毛直竖。那黑色人影露出袖口的胳臂,不属于活人,而是骷髅的手。那只手枯瘦干瘪、颜色怪异,表皮甚至剥落了。在春夜半圆月的微光下,清楚浮现骇人的模样。
说来惭愧,我并未出声,只是趴在地上看傻了眼。
半晌后,传来「嘶嘶」声。我竖起耳朵,想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听着听着,我的心脏几乎冻结。
那是病患发出的声音。从与之助的喉咙中,响起坏掉的笛声。他不是在说话,而是既像哭泣,又像呻吟。
我直打哆嗦,准备维持趴伏的姿势后退,却不小心踢到随手摆在床边的酒瓶,发出巨大声响。此时,那个抚摸病患胳臂的黑影,身躯一震。
我忍不住放声大叫,想逃离现场,却跌落土间,额头撞向地面,痛得眼冒金星,但也重拾骨气。要是我逃走,拿什么脸见老大及亲切的老夫妇?于是,我大喝一声跳起,理应收在怀中的匕首不知掉到哪里,只得空手摆好架势,站稳马步。
——歹徒别动,吾乃奉旨办案!
各位请勿见笑。当时我真的是如此大喊,我只想得到这句话。
那黑影顿时消失无踪。与之助和白天看到时一样,如同稻草人般躺着不动。
我摸索着找寻油灯。在微光下,我注意到那道黑影缓缓抚摸过的与之助右臂,从手腕到手肘一带,变成一片乌黑。
与之助的双眼和嘴巴一样张得老大,但已听不见刚才的「嘶嘶」哭声。
后来,每晚都会上演相同的戏码。一夜一夜过去,半圆月逐渐转为眉月,黑影天天出现在别屋,抚摸与之助。天亮后我前去查看,总会发现黑影摸过的地方,都会如烟熏过般由白转黑。
一天三次,年轻女侍会替病人换尿布,每天早上还替他换浴衣,但那副情景,简直像在处理稻草人或扫帚。
我忍不住问女侍:
——病患身上变黑的部位逐渐扩散,妳也看得出来吧?
我一开口,女侍的反应却是遮着脸,转头就跑。
我不晓得与之助背上有华丽的纹身。事后老大告诉我,他背上的纹身相当罕见,是名为「普陀落渡海」51的吉祥景象。当初与之助走起路虎虎生风,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纹身。如今染病完全泛黑,逐渐看不清楚。
每天出现的黑影都不同。时男时女,时老时幼,有时是男女一同前来,不知是夫妇或兄妹,分站在病患两侧。
——他的病愈来愈严重。
依我猜测,等哪天黑影坐在棉被上,抚摸他的头,就是他的死期了。
此外,那宛如鱼肚腐烂的臭味,并不是黑影出现就会闻到,而是在黑影抚摸与之助、他的皮肤变黑时,才会闻到。所以,与之助的身躯变黑,应该就像腐烂一样。他会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可能也是病痛扩散,连孱弱的身躯都忍不住尖叫呻吟。
由于当初得到教训,后来我看到黑影,便会屏息敛气,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我什么都不做,黑影也会在半个时辰后消失。而且,他们一定会在丑时三刻52出现。
——他们是亡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心中如此认定。前来迎接与之助的,不是地狱的牛头马面,而是过去受他折磨,甚至被他害死的可怜人,化为亡魂来迎接他。
然而,每天晚上目睹那骇人的景象,我根本无法成眠。只有在大白天,我才能安心呼呼大睡。由于心情沉闷,没有胃口,我酒愈喝愈多,想必气色不佳。到了第七天,主屋的老夫妇找我过去。他们十分担心我,对我无比亲切。
——半吉先生,你不会比病人先走吧?
——放心,没事的。
那对老夫妇说,与之助来这里前,曾流落到下谷的一栋里长屋。当时他已有病在身,全是酒毒发作所致。他双手发颤、口齿不清,连白天都胡言乱语,最后被撤走十手。不能打着奉旨办案的名号后,他再也没戏唱。昔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加上身无分文,害怕世人的目光,只得隐姓埋名。
某天,他突然直喊冷,倒地不起,从脚尖开始发黑。
——之后,每到丑时三刻,长屋四周的狗便会狂吠。明明是半夜,乌鸦却叫个不停,婴儿也不断哭闹,教人伤透脑筋。
那是黑影的缘故。他们来找与之助,狗和婴儿会感到害怕。
——那边有人彻夜不眠,待在那家伙身旁确认此事吗?
——有,管理人。事后他在床上连躺三天。
「铃丁」以前曾塞钱给与之助,请他撤除一场棘手的官司,对他们有恩。虽然与之助是坏蛋,但只要觉得有利可图,他也会卖人情给正经民众。
——所以,我们才让他住到别屋。不管怎样,有恩就得回报。
——老爷,您真是好度量。
听完他们的说明,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过,老大吩咐「监视对方,别让对方胡来」,应该是要我监视那些黑影,防止他们不光是带走与之助,还要危害同情与之助的老夫妇。
然而,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每晚睁大双眼,望着黑影逐渐逼近与之助的头部。
——半吉先生,您要多加小心。
——嗯,包在我身上。
从那天晚餐起,我的饭菜里一定会加蛋。哎呀,说来这又是笑话一桩。拜此之赐,我精力增进不少,日后却看到蛋就怕。
半圆月逐渐转为新月,而后又转为半圆月。这段期间,我默默看着黑影和与之助,亡魂和遭亡魂索命的男子。不知不觉间,已过梅花盛开的时节。
在梅花落尽,樱花盛开之际,乍暖还寒,降下冰雨。那天,我听着屋檐滴落的雨声,确认与之助头顶只剩孩童手掌大的地方还没变黑,身躯其他地方都呈现乌黑。
——看来,就是今晚了。
我穿着棉袄,坐在与之助的床角,等候丑时三刻到来。半夜时,冰雨停歇,广阔的十万坪上空寒风呼啸,令人备感孤寂,同时带有一股不祥之气。那天晚上现身的黑影,外形是十二、三岁的孩童。第一次出现孩童,只见孩童坐在与之助枕边,伸出骷髅小手,抚摸与之助的头。
黑影的形体朦胧,难以分辨男女。不管怎样,与之助一定是曾害死这么小的孩童,我不禁怒火中烧。
这就是他人生的尽头,我既生气,又哀伤。不知为何会有这种心情,于是我首度向黑影搭话。
——喂,不向这家伙说出心中的怨恨吗?
状似孩童的黑影手一顿,转向我。
孩童的头发绑成一束盘起,随手打了结。定睛一瞧,看得出以束衣带缠住和服衣袖。双肩瘦削,身材纤细。得知是个女孩,我胸口一紧。
——对不起。
黑影人似乎向我行一礼。
果然是女孩的声音。那并不是很微弱的声音。尽管只隔着一床棉被,但听起来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虽然对他有许多怨恨,毕竟是父女,至少在他赴黄泉的路上,我想牵着他走,才特地前来。
——哦,这样啊。
我颇为感动。
——妳是与之助的女儿吧。
是的——黑影颔首。
——妳几岁过世?当初是怎么死的?叫什么名字?
黑影没回答,只是低着脸,又摩挲起与之助的头。我顿时语塞,默默望着女孩轻抚与之助的头。
不久,那小小的黑影停下手。与之助的喉中不再发出嘶嘶声。吹过屋檐的风声,突然在我耳畔响起。
女孩举起手,轻轻覆在与之助脸上。
结束了。想到这里,我再也按捺不住。
——我想供养你们,有什么我能为你们做的吗?
我移膝向前,黑影似乎转头望向我。
——半吉先生,你一直都看顾着我们,这样已足够。
她看起来在微笑,接着消失不见。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我点灯查看,发现与之助从头到脚浑身乌黑。双眼和嘴巴都紧闭,是女儿替他阖上的。与之助在沉睡中断气。
故事就到此为止,「铃丁」帮忙将与之助的遗骸火化,恭敬地吊唁一番。后来,不论是别屋或那对老夫妇,都没碰到任何怪事。不过,来年春天的强风吹倒房子,最后只能拆除。
我回到老大的灯笼店后,工匠全大吃一惊,满脸惊惶。在那二十天里,我彷佛换了张脸,变得非常憔悴。
只有老大神色自若。我告诉他与之助最后的情况,并询问许多关于与之助的事。老大意兴阑珊,说话含糊不清,只针对我的问题回答。
——你算是开了眼界,那是我们这一行的坏榜样。
老大朝我吼一句「你要好好工作」,我便乖乖回去当锅炉工。
对了,过没多久,不知此事是怎么传开的,大伙都开玩笑地说我是——被亡魂叫过名字的男人。
48 一种短外褂。
49 武家宅邸里的长屋,供中间起居。中间是没有武士身分,受雇于武士家,负责处理杂务的人。
50 产于日本的一种玩赏犬。
51 在佛教中,意指搭小船渡海,朝普陀落而去,是舍身求道的一种修行。普陀落是观音菩萨居住的净土。
52 依日本时制计算,约凌晨两点到两点半。

待故事全说完,现场已备妥酒。接下来并非要举办酒宴,而是要敬酒。由井筒屋七郎右卫门起头,宾客静静喝着清酒。用的是美丽晶亮的黑漆酒壶与酒杯,清酒上还浮着金箔。
敬酒结束,主办人站起。
「这是净身用的。」
他朝宾客挥洒装在小碟子上的盐,接着重新端坐在上座。
「托各位的福,今年一样得以顺利完成心灵大扫除。非常感谢,请慢走。」女侍逐一向宾客发送印花布包袱,入手感觉沉甸甸。
半吉开心地告诉阿近:「这是深川名店『平清』的多层餐盒。打开后会吓一跳,足足有三层菜肴。我向来最期待领餐盒。」现场没提供酒菜,约莫是不想扰乱气氛。在沉稳氛围中举行怪谈物语会,然后让客人带豪华的伴手礼回家。
「与其一味追求热闹,不如像这样讲求精致。」阿胜说得一点都没错,阿近深有同感。
「物语会结束后,老爷一定会和气味相投的同伴一起去新吉原53。」在那边另外花钱替心灵大扫除,半吉笑道。
井筒屋七郎右卫门守在隔壁房送客,阿近与阿胜恭敬答谢他的款待。
「三岛屋的大小姐,期待您下次能继续赏光。」主办人的炯炯大眼,紧盯着阿近说道。
「好的,谢谢您。」
「希望日后大小姐能担任说故事者。听人说怪谈固然不错,但自己说也别有一番风味。」不晓得他对我的事知道多少?对我的内心又看穿多少?阿近忍不住思忖。宛如受到他的话吸引,阿近回答:
「等哪天发现什么好故事,我会接受您的邀约,前来说故事。」「一言为定。」此时,阿近才注意到有股淡淡的白檀木香气,从井筒屋七郎右卫门身上那件短外罩袖口飘来。
在半吉与青野利一郎的陪同下,阿近与阿胜坐进轿内。主办人赠送的多层餐盒,三河屋会直接送至三岛屋,设想十分周到。
举行怪谈物语会之际,雪一直下个不停。虽然暂时停歇,但三河屋的屋顶和道路都化为一片雪白。厚厚的云层宛如交迭的棉花,但飘落的雪花竟如此轻盈细小,踩过还会发出「沙」一声。
弯腰进轿的瞬间,阿近想起一件事。
桥通往另一个世界。在桥上能遇见在其他地方无法接触之物。
「抱歉,走上两国桥后,请通知我一声。希望能在桥上稍停片刻,不会占用太多时间。」轿夫以手巾包头,还围着围巾,依然很冷的样子。
「是,小的明白。」
阿胜似乎心领神会,完全没过问。半吉和利一郎则是满脸纳闷。
「大小姐,怎么了吗?」
「没事。老大、小师傅,我今天很开心。两位也请保重。」放下竹帘后,又是一个人了。轿子启程,阿近轻轻叹气。
随着轿子的摇晃,今晚听到的故事、当中的只字词组、聆听时浮现心头的情景,皆化为细雪般的碎片,在阿近心中飞舞。青野利一郎、半吉,及井筒屋七郎右卫门的各种表情,逐一冒出脑海。
——我还真不懂得和他应对。
她想着利一郎。如果说话能再机伶一点,再可爱一些,更有女人味就好了。
——可是我……
果然还是太早了吗?还是,要一直这样下去呢?
「大小姐,两国桥到了。」
传来轿夫的声音。
「请暂停一下。」
轿子的摇晃停止,阿近在狭窄的轿内端坐,双手合十置于胸前,阖上眼。
虽然不能大声说,但仅仅在心里想,恐怕无法传达。
「我是三岛屋的阿近。先前路过时,承蒙您前来问候,真是失礼了。关于阿荣,请不必担心,三岛屋会悉心照顾她。」阿近睁开眼,接着道:
「如果方便,可否现身让我拜见?我想见您一面,然后回去告诉阿荣这件事,拜托了。」阿近心跳加速。她不是害怕,而是充满期待。
静静深呼吸几次后,阿近将竹帘掀起约一个手掌的高度。
轿子旁覆满白雪的路上,出现一双脚。
是一双小脚。该怎么形容呢,对方穿着稻草编成的鞋,搭上脚绊54。这在江户难得一见,但在时常下雪的山村里并不稀奇。
——啊,来了。
阿近将竹帘又卷高些许,看到以剩布拼凑而成、颜色和图案都混杂不一的棉袄下襬。衣袖是筒袖,手掌藏在其中。
尽管略显老旧,棉袄看起来十分温暖。由条纹、小碎花图案等各种剩布缝制,右前方边角的黄白两色雏菊图案尤为醒目。
——这下该怎么办?
阿近不知所措。继续将竹帘往上卷,在对方面前露脸,同时也看清楚对方样貌,这样妥当吗?
犹豫之际,阿近一时手滑,竹帘倏然滑落。她急着要再次掀开,眼前已空无一物。
阿近双手覆在胸口。虽然没能拜见尊容,至少打过招呼,太好了。
「谢谢,可以了。请起轿吧。」
在剩下的路途上,阿近一直怀着这份心思,返回三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