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忙起身,逃往屋外。」
他从缘廊跃出,钻进地板下取出重要的行李,快步冲出山门,但未能甩开笑声。
尽管离合心寺愈来愈远,笑声却愈来愈响。
「村里每一户人家,都传出人们的笑声。」
不分男女老幼。
「大概都和猪之介爷爷一样,明明睡得正熟,脸却在笑。一想到这里,我便吓得魂不附体,根本不想进一步确认。」
月光下,散发银光的雪中山村,唯有行然坊因恐惧而颤抖。
「换成是现在的我,」高大的假和尚搔着头说,「一定会头也不回地逃离。当时我还不太懂事,相对地,我有的是勇气,或许该称为匹夫之勇吧。」
而且,行然坊带着猪之介爷爷的火枪。
「要是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不知这村庄会怎样。归根究柢, 一切皆因富一而起。富一的木佛像是所有灾祸的源头,我心里这么想。」
既然如此,我得收拾富一才行。
「这村子对我有恩,我不能弃之不顾。正因年轻,所以热情冲动,我想会一会富一 。不,说要收拾他,其实是在讲大话,我只是想见他一面,拿枪抵着他,威胁他别再利用木佛像诓骗村民。」
满月帮了行然坊一个大忙。他没在冰天雪地的山中迷路,顺利抵达富一所在的小屋。
「小屋的门敞开。」
我弯着腰紧握火枪,往小屋内窥望,发现火炉里烧着柴,但没看到富一。火炉旁搅着木柴,月光从窗口照进屋内。
――那家伙逃走了吗?
行然坊转身吁口气,背后突然响起话声。
「到这里有何贵干?」
行然坊举着火枪,回身一望。没人,仅有枯枝上挂着白雪的树木罗列眼前。
「哦,假和尚,你没膜拜我的木佛吗?」
是富一,行然坊呑了一唾沫。
「富一,你在哪里?」
快出来,行然坊朗声唤道。他原想藉丹田之力叫唤,却出乎意料地只发出尖细的
声音。
富一放声大笑,「你怕我吗,假和尚。」
这次的回话从另一方向传来,行然坊再度转身。
「那东西对我不管用。」
喏,我在这里。又从不同方向传出话声,富一在林间迅速移动。
「你对村民们做了什么?你的木佛像才是假的,大伙都变得很不正常。」
行然坊竭力怒吼。富一语带嘲笑地应道:
「没错,他们活该。」
此刻,行然坊终于确定,一切果然都是富一的报复。
「妻儿被害死,你会生气是理所当然。但村里的妇孺没任何罪过,你就别再诓骗她们。即使成功复仇,阿初和你的孩子也无法复生啊。」
「这我知道,用不着你说。」
富一大叫,再次移往别处。?这次不仅仅是气息,行然坊情楚瞥见他的身影。因为树枝沙沙作响,树上的积雪掉落。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富一犹如猿猴,在树枝间荡来荡去。
「阿初和我的孩子无法复生,所以,我要让村里那些人也遭遇同样的下场。」
你看着吧,假和尚。富一夸耀似地大笑。
「往下瞧瞧,那已是我的村庄。」
只要天气晴朗,从小屋所在处俯瞰,可望见馆形。行然坊依言走到斜坡边缘,朝
黑暗中凝视。
在满月和星光的照耀下,理应静静沉眠的人家,全亮着灯光。那原该是一幅清晰美丽的画面,但总觉得不太对劲。
眼前既没云,也没雾。趁着如此清澈的夜气,应当看得见立在家门外的手推车,甚至连晒衣竿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但真的很奇怪,村子的景象显得很模糊,只有灯光闪耀。如同下雨前,围绕在月亮周遭的光晕般,馆形被不是云,也不是雾的浑浊之物包覆,沉陷其中。
合心寺也一样。
显然地,那团光晕是富一的愤怒,是富一的恨意。
行然坊紧握火枪的手垂落。
「住手,这样一点帮助也没有。」
行然坊的口吻几近哀求。他抬起头,环视小屋四周的树林。
「我的确是个假和尚,但你呢?第一次从木柴上看出佛的形体时,是什么感觉?你也不是一开始便充满恨意和怒火吧?为了阿初和孩子,你也曾虔心祈求佛祖庇佑吧?」
暗夜中,积雪的树林间毫无动静。
「喂,富一!」
行然坊仰望明月,吐出雪白的气息,朝深夜冰冻的山林呼喊。
「你要相信我佛慈悲!你当初发现的佛,现在也还存在你心中。」
蓦地,夜气一阵剧烈摇晃,行然坊不禁感到怯缩。有个黝黑之物迅速飞越空中,
跳向这幢囚禁小屋的木板屋顶。在那股冲势下,屋顶上的圆石纷纷滚落。
富一在月光下露面。
噢,那不是人。他何时变成这副德行?蓬头垢发,身躯枯瘦,肌肤像烟熏般乌黑,全身不蔽一物。他弓着背,臂膀的骨头浮凸,肋骨清晰可见,模样惊悚。
唯独两颗眼珠发出斑斓精光。他紧盯着行然坊,一张大嘴裂至耳际,曾是富一的
异形怪物放声大吼:
「世上根本没有佛!」
尖叫与大笑一齐涌来,行然坊马上举起火枪,但轻轻松松便遭弹开。行然坊被压
倒在地,脸颊感觉到野兽般急促又腥臭的气息。
异形怪物踢起白雪,跃向高空,冲进树丛。行然坊挣扎着坐起身,以目光追寻他的去向。那怪物逐渐远离,直往山下而去,速度有如风驰电掣!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躺在雪地里。不久 」
底下的山村发出一声枪响。一声、两声。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落,捣毁东西的可怕声响,也顺着覆满皑皑白雪的山坡传来。
行然坊在雪地上爬行,用那把没时间点火、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火枪当拐杖,勉强站起身。
合心寺冒出火舌。
他望着这一幕,惊讶地说不出话。此时,村里到处起火,接连不断的爆裂声中掺杂着惨叫。
人们全发了狂,丧失理性,朝寺院和屋舍纵火,互相挣执。那些边睡边笑的人们,这次又是怎么回事?是看到富一那转变过大的真面目,而陷入恐慌吗?还是妖怪
富一操控众人,让他们彼此争斗?
不管是何者,都一样可怕。但行然坊希望是众人看到富一,心生害怕,顿时恢复理智,进而想逮捕已变成妖怪的富一,或为了逃离富一的迫害才大声叫喊。若是受富一操控,相互残杀,就算想救也无能为力
定睛一看,眼前是不知该往哪逃窜的人影,及追赶他们的人影。行然坊口中低吼着「住手、住手」,但双唇颤抖,发不出声。
周围景象逐渐模糊,变得浑浊不清,再也看不见。富一那憎恨的光晕,掩没整个村庄,让众人疯狂。
风在耳边呼号。奇怪,今晚应该没风才对。
那不是风声,是人的声音。行然坊彷佛突然挨了一记重击,恍然大悟。
那是笑声,富一的声音。富一操控的木佛像发出的声音。
它们正在笑。一面笑,一面咆吼。
富一和木佛像的叫声。
在掩盖村庄的昏暗光晕,及随火海四处扩散,冉冉而升的黑烟中,行然坊隐约觑
见硕大的眼、鼻子,还有嘴巴。
是刚才富一那张脸,那群木佛像的脸。他们朗声大笑,纵声嚎叫。
活该,世上根本就没有佛。
――我得去救大家。
行然坊跨出/步,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往前扑倒。
他旋即被黑暗吞没,不记得后来发生何事。

这名高大的假和尚紧抿双唇,悄悄发着挂在脖子上的一大串佛珠。
阿近和阿胜也陷入沉默,不知怎么接口。
「隔天,直到日上三竿,猪之介爷爷的儿子才找到我。」
行然坊差点活活冻死,幸好在危急之际捡回一命。
「我完全没发现胸前有道像被野兽抓伤的痕迹。原来会感到天旋地转,当场昏
厥,是伤口流血的缘故。」
想必是被富一所伤。
「合心寺被烧毁,村里的房子泰半惨遭祝融。」
觉念方丈和半藏命丧火窟,猪之介爷爷也撒手人寰。伤者难以估算,孩子们个个吓得无法说话。
「待天亮后,纷乱平息,众人都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也不懂为何村子会变成这副模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何事。」
猪之介爷爷的儿子发现行然坊,想来实在幸运。村民们早忘记行然坊的事。他们只是到山里来找寻,看有无其他村民在火灾发生时逃进山里,冻倒在路上。
「历经一晚,一切全乱了,但至少人们已恢复最基本的理智。」
那些木佛像和合心寺同时付诸一炬,一具也没留下。
「富―也消失无踪。」
似乎只有行然坊见眼目睹他那怪异的形体。村民没人见过,也没人记得。
仅有几个村民表示,火灾发生时隐约听到不像人的粗野嗓音,不断朗声大笑。
「失去家园,无法再待在馆形的人们,下山时带着我一起走。」
抵达最近的村庄后,行然坊又到附近的寺院叨扰,静养疗伤。那也是座念佛寺,但方丈相当年轻,可能不满三十岁。他一点都没怀疑行然坊的身分,待他十分亲切。
「倒不如说,他是看我一副茫然若失,失魂落魄的模样,不忍心见死不救吧。」
行然坊持续逗留寺中,等雪融后,为解开心底的结,他向年轻方丈道出此事的经
过。
――你真是吃足苦头。
方丈安慰行然坊,并告诉他馆形后续的情况。
――火灾后,幸存者全离开那座村庄。不论是山上或河边,都看不到春天来临的迹象,处处为大雪冰封。一入夜,北山便会吹送阵阵不祥的怪风,早就不是人们能居住的地方。
那已是我的村庄,富一这样说过。看来他所言不假。
馆形完全归富一所有。
「所以,之后我未曾靠近那里半步。」
富一现下仍在馆形。他一定仍在放声咆吼,嘲笑人们的罪业,以一身漆黑的怪异姿态,尽情奔驰在山林间。
「他的怒意至今依旧无法平息。」
阿胜彷佛明白了什么,缓缓颔首。
行然坊突然感到害臊,连忙要求再来一杯茶。
「哎呀,讲述以前的事真不轻松,还是撒谎骗人简单得多。」
阿近和阿胜不禁一笑。
「骗人容易,是只需肆意胡扯自己不相信的事,来取信于人。说真话不易,则是
因为要如实传达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
行然坊咕嘟咕嘟地喝茶,眨着厚厚的眼皮。
「虽然我在馆形的经验很诡异,不过……」
倒不全然是坏事。
「其中一项,就是我从此能看出如同那晚覆盖村庄的奇怪光晕。」
若有人心存恶念,或即将发生灾厄,种种前兆便会化为光晕,显现在我眼前。
「所以我真的很担心府上的情况。不,我并没有要吓唬你们的意思。」
还有另外一项,他竖起粗指继续道。
「我那浮萍般漂泊的旅程,终于有了目标,或许该说是目的吧。」
讲到这里,行然坊像在注视自己内心般,低下头。
「就像一开始我招认的,以前的我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假和尚,对佛门教义嗤之以鼻。但经历富一的事件,重返往日的流浪生活后,我不禁思索起一个问题。」
世上,真的没有佛吗?
「对于富一那样的人,在馆形发生的不幸,及我们凡人的愚昧,世上真的没有肯垂怜拯救一切的佛吗?」
当时,馆形并没有佛。
「然而,当我以这身僧人的打扮,依样画葫芦地四处旅行诵经时,仍有人向我合十膜拜。我去过的各个寺院都有佛像,大批信众皆虔诚参拜。」
行然坊心想,正因之前我没见过富一和馆形村的人们也没见过,所以佛应该存在于某个地方才对。
「没错,我想找寻佛。」
佛啊,您究竟在哪?
「我要不断寻找,走遍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听到佛的声音。」
行然坊,我就在这儿。
「到时候,我将再次造访馆形,亲口告诉富。」
世上真的有佛,你千万不能放弃。

那天三岛屋的晚膳,由阿岛独自张罗。她一面侍候用餐,一面利落地比手画脚,细述自己是如何指挥调皮三人组做事,如何与他们斗法,逗得伊兵卫和阿民笑得阖不拢嘴。
「不过,再怎么说,他们也不是讨人厌的孩子。」
阿岛最后以此结尾离去,阿近便向叔叔和婶婶提起行然坊的故事。
「阿岛逗得我笑岔了气,刚吃的饭差点吐出来。」
阿民抚着胸口道。
「可是,这个故事又把差点吐出的饭卡在喉咙里。」
难得伊兵卫没马上接话。他沉思片刻,目光突然转为柔和,问道:
「行然坊先生离开馆形后,仍四处旅行,边当假和尚谋生,对吧?」
「是的,但他已没这么做。」
阿近急忙补充,想替他圆场。伊兵卫笑答:
「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倒很钦佩他。」
「钦佩?」
「没错。若假冒和尚谋生,真正的佛看见,也许会生气吧。行然坊打的应该是这
个主意。」
我这副模样,佛不会骂我吗?这次不会,下次呢?总有一天会现身骂我吧?
「啊……原来如此。」
「可是,骗人终究是不对的行为。」
阿民清楚地将善恶一分为二。
「真意外,你也太善良了吧,还替对方解释。」
「没想到妳会觉得意外,我原本就是大好人啊。」
阿民睨他一眼,带有揶揄之色。「我看是滥好人吧?」
「对了,叔叔、婶婶。」阿近忽然插话,「行然坊先生说,他发现我们屋顶笼罩
着一团诡异的光……」
「这倒是颇令人在意。」
伊兵卫旋即恢复正经。
「吩咐大家,要小心门户和火烛。」
「我们一直都十分注意。」阿民毫不客气地回道。「拜托,你真信啊……你和阿近不要紧吧?阿近会信他不难理解,可是……」
见阿民瞄向自己,阿近急忙敛起下巴。
「啊,您的意思是?」
「行然坊先生是来过『黑白之间』的习字所小师傅介绍的吧?两人交谊匪浅,而行然坊先生也很敬重小师傅,对不对?」
「好像是这样。」
难道其中有什么关联吗?
「由于这个缘故,行然坊先生再可疑,妳仍会相信他。」
您的意思是?阿近又问一遍。阿民呵呵轻笑。
「那么不识趣的话,我才不会说呢。」
「婶婶,您这……」
「我没见过那姓青野的小师傅,也不晓得他的为人,只能自行猜测他是怎样的人。」
「您从阿岛姊那里听到了什么吧。」
「他外号似乎叫青葫芦,想必是个长得很好的青葫芦。」
语气虽带着调侃,但阿民眼中散发喜悦的光辉,彷佛心情颇佳。
阿近逃进厨房。从炉灶烟囱射进耀眼的月光,阿近不自主地打开门仰望,发现一轮圆月高挂。她心想,搭配这故事的结尾,眼前的圆月再适合不过。

奇异百物语续
之后,三岛屋依旧风平浪静。在逐渐昼短夜长的日子里,三岛屋大致仍像往常一
样忙碌、欢乐。
不过,之所以说「大致」,有几个原因。首先是调皮三人组,他们常在店里露面。若就他们来找阿近的次数,加上不经意在附近看到他们的次数,几乎可称得上天
天报到。有时以为他们可能会去八百浓,却出现在其他地方。时而蹲在消防水桶旁,时而紧贴在木门旁。三人未必总凑在一起,偶尔会分开行动,教人看了颇在意。
此外,行然坊造访后,也在附近见过青野利一郎两次。他两次都没发现阿近。似
乎急着赶往某处,快步走过,所以应该和三岛屋没太大关系,虽然没关系,阿近却无来由地心头一震。没错,无来由,或许是曾遭阿民调侃的缘故。
还有,八十助最近行迹颇为可疑,常不见他人影。以前他外出时,一定会交代到哪里办什么事,什么时候返回,最近都闷不坑声就离开。问新太,也说不知道,让人着实纳闷。
眼尖的阿岛亦颇感讶异。
「掌柜的该不会是有了这个吧?
她竖起小指【注:指男人有了女友或情妇。】。阿近笑着回一句「怎么可能」,但事后细想,倒不是完全没可能。
不仅如此,伊兵卫也不大对劲。听完行然坊的故事后已过十天,他始终没要邀请下一位访客到「黑白之间」的意思。若换成平时,早早便会谈及,所以阿近主动套话: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灯庵老板可有消息?」
不料,伊兵卫只随口敷衍,甚至告诉她:「最近我想使用『黑白之间』,收集怪谈的事暂停一阵子吧。」
打从奇异百物语起了头,伊兵卫从未借用「黑白之间」与人下棋,为何又重新开始?说要暂停,又是怎么回事?
阿近一面打扫,暗暗觉得古怪,一面煮饭,内心一阵纳闷,她问阿胜「妳不认为有些诡异吗」,岂料,平时总是正经八百的阿胜,轻轻笑着回句「大小姐,您想太多了」,没特别搭理她。
最后,阿近解下束衣带,洗手漱口,理好衣襟,摆出像要前往神社参拜的严肃表情,来到大路上,仰望三岛屋。她心想,行然坊口中的「奇怪的光晕」,也许自己现下已看得见。
但事情没她想得那么顺利。只有滚过干硬地面的枯叶,紧黏在她的脚背上。
不过,当天晚上――
恰巧是新月。从黄昏时分起,天空便浮云笼罩,连星星也看不见。关上防雨窗后,她和阿岛、阿胜说句「暗夜比月夜还冷呢」,便上床就寝。
可能是这个缘故,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阿近站在一座小山坡上,眼前是整面银白雪景。环绕四周的森林,披上雪白外衣,熠熠生辉。
夜空没有高悬的明月,
一片漆黑。那么,这道光芒是从哪来的?我现下身处何方?

――是馆形。
明明只在故事中听过,不知为何,阿近就是明白这点。往下俯瞰,可瞧见村里每户人家的屋顶、手推车、晒衣场。那雄伟的山门和寺院,一定是合心寺。刚这么想,旋即传来钟响。
――哦,这是先前祥和的馆形。
好美啊。彷佛静静沉睡在夜色中,没任何恐惧,安详地敞着美梦。梦中的阿近
微笑凝视这片美景。
――在神佛的庇佑下,就是如此明亮。
远方响起话声,阿近不禁仰望夜空。蓦地,空中浮现一张满月般大又圆的脸。
是行然坊的笑脸。
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阿近倏地从梦中惊醒。她猛然睁眼,吁口气后,不觉噗哧一笑,好怪的梦。
此时――
某处发出些许声响。叩,虽然很细微,但似乎是有人在走动,或搬运东西的声响。
阿近躺着竖耳细听。
叩,又发出一声。
她刚想起身查看,上方突然有动静。三更半夜地,屋顶是怎么回事?
是脚步声,有人在屋檐上行走。
阿近旋即弹起。几乎同一时间,从她寝室北方靠近茅房一带,传出一阵叫
喊声。
「喂!」
哒哒哒,屋檐上的脚步声逐渐跑远。阿近在黑暗的寝室中摸索,突然想到,与其点灯,不如先打开防雨窗。而就在她触及防雨窗时,门外响起粗野的恫吓声。
「在那里。站住,你被捕了!」
阿近不敢动弹。被捕?谁被捕?
「大小姐!」
纸门霍然开启,阿胜冲进寝室,她可能早就起醒了,浴衣外还套着无袖的棉袄,睁着明亮的双眼,在黑暗中没任何不适应,笔直奔向阿近。
「往这边。」
她扶着阿近来到走廊。仔细一看,伊兵卫和阿民手执蜡烛,弓着身子,也待在走
廊上。
「阿近,到这儿来。」
阿民张开双臂,抱住阿近。
「阿胜,她们就交给妳。」
伊兵卫豪迈地吩咐一句,便赶至厨房。前方传出八十助的叫喊声。
「老爷,您不能去啊!」
「别拦我,这是我的店!」
伴随用力踹开防雨窗的声响,一阵风吹入,屋外的声音一口气全涌进来。
外头人多嘈杂,争执与咆哮不断。阿近一时以为自己仍在做梦,不是梦见祥和的馆形,而是纷乱的馆形。
「你这家伙,乖乖束手就擒吧!」
传来一个从没听过的男声,接着「碰」地一声,某人发出惨叫。
「还有一人!」
这不是行然坊的话声吗?
「小师傅,他往那里逃了!」
小师傅?为什么青野利一郎会出现在馆形?他俩是在馆形相遇的吗?
「别怕,别怕。」
猛然回神,阿近发现自己在叔叔和婶婶的寝室里,阿民搂着她,阿胜则紧握她的手。这不是梦。
「我们静静待着就行,大伙会逮捕郡些强盗。」
阿胜的双眸如满月般晶亮。
「小师傅看出新月之夜会有危险,事先率众人埋伏等候。」
「众人?」
外头不断传来吓人的叫喊声。
「喂,快束手就擒!」
刚才听到的男声,扯开嗓子叫唤,随即又传来防雨窗翻倒的声响。
「活该,看我把你们全部捞个精光,你们这些跑错时节的臭金鱼!」
哈哈哈哈,行然坊开怀大笑。
「金鱼眼神还这么凶恶。」
某人如此回应。接着,有个脚步声从廊上轻盈奔来,对方说着「打扰了」,便推开寝室的纸门。
此人缠着束衣带,高高卷起裤角,一双赤脚沾着泥土……
「各位平安无事吧?」
是青野利一郎。
原来三岛屋被人盯上了。
对方是一群强盗,头目绰号「金鱼安」。
早在数年前起,这群强盗便专门锁定江户内的商家打劫,而遭火盗改【注:全名为「火付盗贼改方」,是江户时代针对重罪的纵火、盗贼,赌博等进行取缔的单位。】追捕,之后逃离江户,行踪成谜。
「我的上司对其恨之入骨。今年初春,川越旅馆那里又发生类似手法的强盗案件,正当我挑眉感到事有蹊跷时,一则消息指出,上个月金鱼安跑到牛込去会他的老
相好。所以,我看进这家伙差不多已怀念起江户的自来水,即将卷土重来。」
说话的是鼻子旁有颗醒目大黑痣,年约四旬的矮小男子。尽管个头不高,但光从举止动作,便看得出他一身筋骨历经千锤百炼。他是人称「红半缠半吉」的捕快。
尽管紧握的十手【注二:昔日捕快使用的武器。】系着红缨,可他未穿红半缠【注:.短外挂】。这绰号的由来,据说是在他故乡赞岐的市町,规定捕快得穿红半缠。
「就在这时,我从小师傅那里听闻三岛屋出现一名奇怪的访客。对方声称要提供百物语,却半个故事也没说,老是在打探店里和屋内的情况。」
那是强盗派出的探子。
「下手行抢前,先派人到下手地点查探,这是金鱼安的惯用伎俩。于是我心想
就是他没错。」
待天亮后,强盗一伙全被扭送衙门,骚动平息,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看情形
三岛屋今天会比平时晚开店,且众人都会呵欠速连, 一副没睡饱的模样,但姑且算是平安无事。
「对了,各位是何时展开监视的?」
在三岛屋的待客间里,伊兵卫、阿民、阿近三人,与半吉、行然坊、青野利一郎
迎面而坐。行然坊从刚才就一直很在意他脖子上的佛珠,因为昨晚打斗时,不慎遭一名盗贼扯断。之后虽收集好佛珠,重新串绳,不过似乎戴着不太习惯。
行然坊回答阿民的疑问。
「从我造访这里的那天晚上起。」
因为看到那团光晕。
「只是,捕快大人并不相信我的眼力,是小师傅的进言奏效。」
不,青野利一郎接过话。「并不是我告诉半吉老大三岛屋来过一个奇怪的客人。
那是……」
阿近已猜出几分,抢先道:「是小金、小舍、小良,对吧?」
「您眞是明察秋毫。」小师傅略略耸肩。「从那之后,他们似乎受您不少照顾
眞不好意思。」
调皮三人组是从谁口中听来的?是小新吗?阿近笑道:
「那些孩子也帮忙监视我们屋里的情况,对吧?最近我常看到他们。明明在附
近,却不上门,一直躲在消防水桶旁。」
「原来他们还这么做啊。」
半吉露出愉悦的表情,小师傅却羞得想往地洞钻。
「这样根本称不上监视,反倒引人注目。」
「总之,我们推算强盗会在新月的晚上动手,没留意到那些孩子可能会遭遇危险。不过,他们一直坚持要帮忙,不肯听劝。」
半吉笑着说,待会儿回到菊川町,有定会被埋怨怎么没让他们一起抓强盗。
「这位莫非是……」
阿近还没问完,小师傅便点点头。「没错。半吉老大与直太郎的父亲与平先生是
熟识,在绣球花宅邸的案件中帮了不少忙。」
半吉说他和与平先生是棋友,尹兵卫闻言大喜。
「哦,捕快大人也下棋吗?」
「只是喜欢,称不上精通。」
「既然这样,有空一块下盘棋吧。」
「老爷真是的,这种事稍后再谈吧。」
这个猎匪故事,阿民似乎尚未听够
「到我们三岛屋说故事的男子,也是金鱼安的手下吗?」
「不,那只是对方花钱雇用的棋子。那个人若是同伙,老练的灯庵先生应该会嗅出危险的气味。」
「灯庵先生这样可不行。」
阿民摆出立下大功般的得意表情,「下次一定要他好好补偿我们。」
半吉直觉金鱼安正步步朝三岛屋近逼,但光凭直觉,无法令他的顶头上司采取行动。
「金鱼安应当有四、五名手下,这么一来,就共有六个人。即使我的手下全员出动,人手依然不足。」
于是,行然坊和青野利一郎加入助阵。
「不必别人拜托,我也早有此打算。」行然坊略微撑大鼻孔道。
「就算没有你,有小师傅在便足够。」
六名强盗中,有三人是小师傅收拾的呢,半吉补充道。刚才一直在找地洞钻的青野利一郎,像从地洞冲出般,向阿近解释:
「我没杀他们,只是加以压制。逮到金鱼安的是半吉老大。」
不愧是武士。阿民一反平常地以正经口吻夸赞,顺带偷瞄阿近一眼。
阿近极力回忆先前青野利一郎问「大家都平安无事吧」时,瞬间浮现的感受。她
松了口气、无比欢欣,内心却十分平静,可说是百感交集,理不出个头绪。
最后,她望着小师傅那像青葫芦的面孔,暗想:
「他身上的衣服和裙裤,要是不处理一下,实在太松垮。」
「由于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半吉接着道。「我们事先与府上的老爷、掌柜
先生,女侍阿胜小姐提过此事。所以,你们可能会觉得掌柜先生最近行径有点怪异吧。」
听说八十助常造访「深考塾」。虽然什么忙也帮不上,但他就是无法坐着枯等。
「掌柜先生说,我家老爷到时可能会想一起抓强盗,真教人担心。」
伊兵卫若无其事地装蒜,「我一直都很安分啊。」
一旁的行然坊掀他的底,「只是一时冲太猛,从绿廊跌落庭园。」
现场除伊兵卫外,众人都笑了。
「叔叔,你是知道这件事,才没找客人来吧?」
「嗯,在危机解除前,没那心思。」伊兵卫搔抓后颈,「话说回来,屋里有个人比我厉害呢。」
那就是阿岛。
「她什么都没发现,直到阿胜叫她起床前,都还在睡梦中。」
阿岛相当难为情。附带一提,新太被八十助塞进壁橱,刚才他抓着小师傅的衣袖
号啕大哭,自责店里发生天大的事,却没帮上半点忙。
「的确是天大的事,但多亏大家鼎力相助,终于平安落幕,谢各位。」
「这也是多亏佛的庇佑吧。」
「夫人,这不是佛的庇佑。」
阿民双手扶地行一礼,抬起脸时,朝行然坊嫣然一笑。
行然坊那张大脸回以一笑,却缓缓摇头。
是人世间奇妙的缘分,行然坊说。
「奇妙的缘分。」
阿民和阿近不禁异口同声道。行然坊愉悦大笑,突然往青野利一郎单薄的肩膀使
劲一拍。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打趴在地。
「这个青葫芦啊!」
「你干嘛?」
青野利一郎还在吃惊,行然坊又抓着他的衣领送到阿近面前。
「小师傅曾说,我欠阿近小姐一个恩情,假如这瘦弱的手臂派得上用场,一定竭尽全力。」
他好歹是尽得不影流奥义真传的高手啊!行然坊得意洋洋,彷佛在讲自己的事,揪着小师傅的衣领使劲摇晃。蓦地,传来布匹破裂声。
「啊,衣服破了。」阿民惊呼。
阿近也吓一跳。这下她终于明白,那天青野利一郎上门告知直太郎近况,离去时
为何欲言又止。
(阿近小姐,倘若今后……)
您有什么困难,或有什么危急,请来找我,我会助您一臂之力。他想表达的是这
个意思吧。
不过,这种话他大概很难说出口。
「因、因为您担任百物语的聆听者,」
剧烈摇晃下,小师傅有点头昏眼花。
「三教九流的人都可能接近您。」
伊兵卫与阿民重重点头,互望一眼后,阿民开口:
「的确,曾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更放心了。各位,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包在我身上。」行然坊讲得意气昂扬。
「不包括你在内,假和尚。」半吉故意挖苦他。
「我不是假和尚,是洗心革面的假和尚。」
众人又齐声大笑,阿近不意与青野利一郎四目交接。小师傅仍旧一脸腼腆,但眼中确实有股令阿近安心的力量。
那天午后,调皮三人组出现在三岛屋。不知该说是疾驰而来,还是飞奔而来,总之,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赶到,你一 言、我一语,犹如吵着要食物吃的雏鸟,嚷嚷着要听昨晚发生的事。阿近把昨晚被塞进壁橱的新太也唤来,新太不仅如实道出亲眼所见,连从别人口中听闻的事,也讲得像当场目睹,还不忘提到伊兵卫跌落庭院,及阿岛完全没被吵醒的插曲。
「我们也好想一起抓坏人。」
「一点都不可怕嘛。」
「半古老大都搞不清楚状况。」
正当他们喧闹不休时,阿胜送上一只装满包子的托盆。
「各位小密探,这是慰劳你们的奖赏。」
小新也吃吧。
「待会儿得去把壁橱的纸门补好。昨晚你原想踢破纸门,对不对?」
还不是店里发生天大的事的缘故。
「你们今天这么早就上完课啦?」
三人组嘴里塞满包子,鼓着腮帮子,摇摇头。
「我们逃学。」
「因为小师傅他……」
「在打瞌睡。」
阿胜觉得有趣,禁不住发笑,问了一句「他怎么打瞌睡的」,而三人组也学得维妙维肖,阿近难为情地低下头。
「听说金鱼安以前做正经生意时,是个卖金鱼的小贩。」
「还听说他背后有龙睛【注:一种金鱼的品种,两眼往外凸出,日文名为「出日金」。】的刺青。」
三人组消息十分灵通。
「我们以后也来刺青吧。」
「欸,万万不可。」
阿胜出声规劝,脸上仍挂着微笑。
「不过,若想刺上最厉害的东西,我知道刺什么好。」
「刺什么?」
「阿岛姊。」
啊,是那个女妖怪!

三岛屋躲过强盗劫难一事,迅速传开。有前来慰问的客人,一般的客人,及上门
看热闹的客人。越后屋也托人传话,阿贵和清太郎听闻三岛屋平安,抚胸感到松了口气,但仍想见阿近一面。阿近请对方代为转告,她不日便会前往拜访。送对方离去时,她顺便绕到三岛屋正门前。
行然坊提过,笼罩在屋顶上的诡异光晕已消失。
「那名叫灯庵的人力中介商应该是被骗了,派人潜进三岛屋查探内情的,确实是
三岛屋的生意对手。换言之,就是这样引来盗匪。」
店家生意兴隆,便会招致怨恨。人拥有幸福,更会惹来嫉妒。
「阿胜小姐十分可靠,我们也会竭力相助,不过,请您还是要多加留神。」
因为……行然坊表情冷凝,认眞地对阿近说道:
「阿近小姐,您心中亦存在着一层光晕。不容易消除,而您也不想轻易消除。」
阿近明明没告诉他什么心里话,假和尚却语出惊人。
心中的光晕生自黑暗,同时也会招引黑暗。
这样一层光晕,今后想必仍会紧跟着我。
在光晕完全消除,而阿近也如此期望前――
她的百物语依然会持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