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周一是店里的公休日,下个星期天,在东京湾岸的海埔新生地,预定举办甩竿掷远竞技大赛,为了准备这项大活动,周二起的这一星期将会非常辛苦。虽然这只是渔人俱乐部内部的比赛,但同时也要藉此选拔十月即将举行的全日本冲浪协会分部对抗赛的参赛成员,所以参加者很多。
「那你得马不停蹄地赶工了。」
「反正等比赛结束立刻就能休假了,店长应该也会答应吧。毕竟,我可是北荒川分店第一把交椅的老头儿。」
他的轻松口吻,令修治略感安心。
「那,你路上小心。」
「你也是。」
走向出口的途中,修治再次转身寻找时钟。他讨厌戴手表,所以出门在外常常如此。
形似眼珠的时钟指针,指着八点二十五分。要去银座,搭地下铁的话不用转车,应该不至于让野上裕美久等。
织口坐在吧台弓着背的身影,夹着大批客人的脑袋、背部和手肘之间,忽隐忽现。刚才隐隐感到的那个疑问,答案好像就写在织口毫无防备地曝露出来的背上,修治不禁伫立在原地,凝视了好一会儿。
织口缓缓举起啤酒杯,看起来寂寥得诡异,修治这么想,不过转念一想,又有哪个人的背影不寂寞呢。他转过身,推开大门。
事后回忆起来,这一刻,是修治最后一次看到他所熟识、亲近过的织口。不过,现在他当然还无从得知。而且,明天早上之前,在那个从墙上对他眨眼的时钟走完一圈之前,他也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被卷入什么风波。
修治就这样迈步走向上野车站。

通往芙蓉厅的入口一共有四处,其中三个是面向走廊对开的拉门,在筵席进行期间,除了新郎新娘入场之类的少数情况外,三个入口都可以自由进出。拎着皮箱的庆子穿过走廊时,一名穿着晚宴服的女客,也正悄悄溜出门,沿着走廊渐行渐远。
最前面的这扇门旁,竖立着写有「国分家?小仓家结婚喜宴会场」的牌子。庆子第一次感到心跳加快。
国分家吗……看来这是家庭婚礼,而不是个人的婚礼。
以前,国分和庆子讨论将来时曾经这么说过:婚宴会场的「某某家」这种写法太可笑了,婚礼本来应该是只为当事者二人所举行的……
言行不一的大师,这次你还是这样啊,庆子在内心自语,国分慎介……你真是一个十足的下流浑蛋。
宽阔的走廊中央,有一个穿着制服的服务生,看起来无所事事地面向通往宴会厅的大门而立。庆子一走近,他微笑着转过身,轻轻地鞠个躬,摆好架势准备欢迎她。原来如此,他被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个啊。
「欢迎光临,请问您是……」
还等不及让他说完,庆子就从容不迫地回答:「我是来参加国分先生和小仓小姐的婚宴。」
「是,不好意思,请问贵姓大名……」
「哎哟,不是啦,」庆子微笑。「我不是受邀的客人,我只是要在喜宴上演奏乐器。」
「噢噢……」服务生轻轻瞪大眼睛。下一瞬间开口时,虽然不明显,但客气的程度已经减低了。他大概是想,原来也是做服务业的啊。「你知道喜宴进行的流程吗?」
「对。我受了小川先生他们夫妻委托。他们两位,按照流程应该是最后上台致辞。」
服务生从制服外套的内袋,取出喜宴席次表摊开。
「小川先生……」
「是新郎那边的朋友。」
小川满男、和惠夫妻,过去曾是把今天的新郎国分慎介介绍给庆子的友人。当时,和惠还没冠夫姓,本名叫做河边和惠,跟庆子是同事。两对情侣也曾多次一起约会。虽然庆子和国分分手了,小川与和惠却结婚了。因此,今天国分的婚礼上,夫妻才会连袂出席。
好厚的脸皮,庆子想。等着瞧,再过个十分钟我就让你们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我知道了。」服务生大概是确认好小川夫妇的名字了吧,「他们吩咐你进入会场等待吗?」
「不。等时候到了,小川夫人会从走廊上来通知我。」
「这样吗。那,请你先在旁边坐一下好了。」
服务生似乎已经完全对庆子失去关心。正好这时候,刚才离席的晚宴服女子返回,轻快地消失在门旁。
国分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看过庆子的长相,就是慎介的妹妹范子。只要没撞见她或小川夫妇,就不用担心会被阻挠。
「请问……」庆子拎起黑色皮箱,询问服务生,「这个是双簧管。我想把它组合起来,试试音色如何,有没有什么适当的场所?」
服务生皱起脸。「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吗?」
「不,那倒不至于。」
「那就请你使用化妆室」他朝着刚才晚宴服女子走去的方向瞄了一眼。
「谢谢。」庆子说着迈步走去。其实不问她也知道化妆室的位置,只是她觉得,与其突然消失让人家四处搜寻,还不如先声明比较好。
化妆室里没有任何人,只有三面椭圆形镜子,三把凳子。镶嵌在墙上的大镜子中,映出庆子的身影。
她又转身看一下外面的情况。还是没有半个人。这里是面向着芙蓉厅旁边,稍微缩进走廊的小通道。
走道的前方,就是通往芙蓉厅的第四扇门。唯有这里,是单扇开启的门。
不用竖起耳朵也能听见喧闹声,司仪的声音比站在走廊时更清楚地传来。
「……各位,让我们再次以热烈掌声,欢迎新郎新娘退场去换衣服。」
掌声哄然响起。庆子安心地叹了口气,时间抓得可真险。
转身回到化妆室,经过镜子旁边,走向洗手间的方向。四个隔间全都空着,她走进最里面那间,把门关上锁子。
放下马桶盖,扯下卷筒卫生纸轻轻铺上去后,庆子坐了下来,把黑色皮箱放在膝上。
隔间很宽敞,甚至可以在里面从容地换衣服,这点也早在她计算之内。一切都如预期,没有任何阻碍。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她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神经乍然绷断,令她恍惚了好一阵子。
有人走进化妆室的脚步声令她赫然回过神。她听见两个人的声音,大概是趁着新郎新娘离席之际溜出来补妆的吧。
也许是因为四下太安静了,两名女性细声说着话。看来应该是国分、小仓家喜宴的出席者。脚步声、粉盒开阖的声音、流水声、使用卫生纸的声音……谈话声夹杂在这些声音之间断续传来。
「真的好漂亮喔,真令人羡慕。」其中一人说。
「那你何不也加把劲?现在应该还可以改吧。」
「不行不行。他妈妈坚持一定要穿传统礼服。如果惹恼了她,以后麻烦可就多了。」
「真霸道。现在就已经这样,那将来可想而知了。」
「没关系,反正又不跟她同住。」
两名女子一边笑着一边走了。室内恢复寂静,庆子吐出憋着的气。
然后,她突然陷入至今为止最窝囊的感觉——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搞什么?像小孩一样躲在厕所,坐在马桶上。都这把年纪了,我到底在干什么?
脑中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电影,那部片子是以暗杀甘乃迪总统为主题。故事主要是说:奥斯华只不过是遭人利用的傀儡,事件的幕后黑手和真凶,其实是政府高层。
那部电影她是和国分一起看的。她喜欢看国分在自己的公寓里,在长沙发上伸长身体,悠哉观看电影或出租录影带的模样;她喜欢看国分把那里俨然当作自己家般放松的模样;她喜欢趁着他专心看电影时,把冰透的啤酒贴在他脸颊上吓他一跳。
那时候,他的一切她都喜欢。
那部电影,好像是叫做《达拉斯炎热的一天》(Executive Action,一九七三年作品)吧。她还记得那时一边看电影,国分一边告诉她:根据总统被枪击时头部的摆动方式,据说子弹起码应该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飞来的——两者都不是奥斯华藏身的教科书公司仓库的方向。据说事后搜查时,在现场附近的树丛中,发现了大批踩扁的烟蒂,简直就像某人曾在那打发过时间,直至总统专用座车经过,狙击的时刻来临……
那时,庆子曾问:「欸,那个人,不会觉得很可笑吗?」
国分说:「什么东西可笑?」
「就是在那里等待呀。在杂树林中拿着枪,一边抽烟一边等。他难道都不会质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吗?」
「会这么想的人就不会去当杀手了。」
「说不定他边等待边祈祷着:『神啊,请保佑我的手不要因为恐惧而发抖。』」
「杀手才不会向神祈祷咧。」
对,杀手不会向神祈祷,也不会怯场畏惧。等待那一刻来临时,也不会突然觉得窝囊——即使,他为了枪杀总统必须躲在厕所里。
可是,庆子不仅发抖,而且觉得前所未有的窝囊。
噢,神啊,拜托祢,请让我不再感到恐惧。请保佑我不会失手,请让一切都顺利进行。我以后再也不会如此渴切地许愿。这是我最初也是最后一个愿望。所以,求求祢。
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庆子仰起头,但双手的抖动和胸中的悸动并未平息。她几次想开锁都没成功。
终于,仓库打开了。
一股油味,取出那几块总是随身携带以便清洁枪身的布,被拆成三个部分的霰弹枪就露出全貌了。
「枪是有威力的。」
遥远的声音如此低语,是哥哥的声音。
「所以你会觉得自己好像变强了,似乎什么都做得到,即使只是在做射击运动也一样。沉睡在人类体内、古老的斗争心,被枪给启动开关了。」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体验到这一点。
庆子用力闭上眼。再次睁开眼时,窝囊感已经像作梦般消失无踪。她把背包放在水箱上,空出两手,站起身以流畅熟练的手势开始组合枪枝。

新郎新娘一离席,筵席就突然喧闹起来。
占据最前排圆桌的新郎友人席之中,发出高亢的笑声。明明是喜庆场所该有的开朗声音,却令国分范子很想捂住耳朵。她彷佛能清楚知道他们在谈什么、大笑什么——虽然那应该只是自己想太多,可是她就是挥不去这种念头。
法式料理套餐正要上主菜,穿不惯的和服腰带太紧,使得范子几乎没碰什么菜。坐在她身边的父亲,打从婚礼一开始就紧张地拼命灌酒。原来应该坐在父亲隔壁的母亲,正拿着啤酒瓶穿梭在各桌之间,同样也没有动筷子。
范子做了一个深呼吸,仰起脸,喝着水杯中的冰水。挤满一百五十名来宾的宴会厅中,弥漫着美酒和鲜花、香水,与几乎要爆裂的兴奋气息。背后的门开了,她感到走廊的凉风吹入,转头一看,两名应该是补妆回来的女性正并肩走过来。
那两人是新娘邀请的客人,是大学同学。她们身穿大朵图案的连身礼裙,看起来丰姿绰约。范子突然想,早知道自己也应该穿洋装。打从成人式以来,相隔两年才把振袖和服从衣柜里翻出来,还顶着一头看起来像是请人做出来的僵硬发型。同样是自从成人式后就没穿过的草履,夹脚的鞋带磨得脚很痛。可能是用来固定腰带的伊达系带绑太紧了,害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范子连忙捂住嘴。
「你不舒服吗?」父亲问道,其实他自己的脸色更糟。
范子扯动脸颊勉强挤出微笑。「是腰带太紧了,早知道应该穿洋装。」
「你哥哥难得举行婚礼。当然应该穿正式礼服,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说着,父亲拿起啤酒杯。这时一名宾客正好走来,眼尖地发现父亲的酒杯,立刻含笑走近。范子茫然地凝视着父亲站起来打招呼的背影。
今天的喜宴会场中,亲戚全都坐在距离新郎新娘的舞台最远的位子。不论是刚才还在金屏风前身穿纹付裤装传统礼服的哥哥,或是披着豪华锦线缝制外挂的新娘,在范子看来都很遥远。
只能从角落望着一脸骄傲、意气风发的哥哥……而且她觉得,对现在的自己与自己的家人来说,这似乎都是最适当的安排,范子不禁垂下了眼。
亲戚桌共有五桌。三桌是女方的小仓家,两桌是男方的国分家。仅仅一桌之差,就象征性地表明了很多事情。如果进一步比较的话,连新娘家族的桌子也比较靠近中央——这点,似乎也在无言中显示出两家的强弱关系。
「想必亲家母对和服很有眼光。」母亲前往出租礼服店时,是这么说的。「如果穿旧的便宜和服,一定会被她笑话。说起来还真窝囊,可是我们家又没有多余的钱做新衣服。」因此,母亲租了最贵的和服。
「欸,范子,算我拜托你,五年之内你可别结婚喔。为了慎介的婚礼,我们甚至还举债借钱。如果你非要早婚不可,可得找个用不着举行婚礼的好对象喔。」
太不公平了吧——她这么一抗议,母亲便笑着说:「这也没办法呀。你应该也希望帮哥哥举行一个不丢脸的气派婚礼吧?」
每次都这样……为了不让哥哥丢脸、为了哥哥配合、为了成全哥哥做他想做的。
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范子茫然的沉思。这次是从新娘那边的桌子传来的,还有客人拍手。这阵喧哗甚至使某些客人转头看向入口,范子猜测应该是新娘换好衣服回来了。
对了……范子凝视少了主角、空荡荡的舞台和明亮耀眼的金屏风,心想:亲戚之所以被安排坐在离舞台最远的位子,是因为他们最清楚,为了促成这场喜宴必须克服多少不愉快的事情。为了怕他们在无意中溢于言表,所以才把他们驱赶到角落。
「谢谢你的照顾,今后还请继续关照、多多指教……」
父亲依然在鞠躬。一次,又一次。那姿态好滑稽,看起来分外可悲。我结婚的时候,绝对不会让父亲这样鞠躬哈腰。绝对,绝对,我死也不会让他这样。
肩头突然被拍了一下,范子仰脸一看,是母亲皱着眉头凑近。
「你在发什么呆啊。真是不机灵,还不快去四处敬酒。」
母亲把滴着水的啤酒瓶塞到她身里,范子只好离席,一边机械性地点头,小声咕哝着客套话,一边在各桌穿梭。她知背上已是汗涔涔,鼻头也冒着汗珠。
一来到小川夫妇这桌,做妻子的和惠,立刻大声喊住范子。
「哎哟,范子,你今天好漂亮,很美喔。」
和惠大概是有几分醉意了,脸颊紽红。范子勉强按捺住想把她放在肘上的手用力甩开的冲动,默默地微笑。
「你哥哥结完婚,接下来就该轮到你罗。」
是啊,范子在内心低语,到那时候,你也会用卑鄙的手段替我牵线吗?
范子轻轻推开和惠的手,离开圆桌。把空酒瓶还给经过的服务生,又拿了一瓶新的。机械性继续点着头穿梭于各桌之间。
她又看了舞台一次,豪华妆点的蝴蝶兰花丛,沉重地垂着头,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八点半。这场喜宴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吧。
也许,那个女人还是不会来——想到这里,安心和失望,犹如强劲的鸡尾酒五味杂陈,动摇了范子的心。
那个人——哥哥,还有我们国分家真正该低头鞠躬的人——真正照顾过我们的人……
即使只有短暂的一段时间,但那个人才是哥哥真正的妻子。
也许我企图将她找来的举动终究是白费力气︳说不定反而只会惹她生气。
又或者,那个女人早已把哥哥忘记了?
现在才想到,她也很喜欢蝴蝶兰……

范子第一次见到关沼庆子,是距今一年半前的事。刚过完正月初七的那个周日,那一天,正下着雪。
当时,哥哥慎介在东京的堤防下,看起来日照很差的一隅租了间公寓。由于位在千叶稻毛的老家太狭窄,工厂的机器又整天运转个不停,他嫌声音太吵耳,大学二年级起就一个人搬出去住了。
而且,从此难得回老家一趟。从二十岁到他满二十八岁那年为止,虽然曾多次搬家,但就连中间青黄不接的空档,他也不肯回老家。
「太麻烦了。」他皱起脸说。他的心情范子也明白。
慎介自大学法学院毕业,正在准备司法考试,这次是他第六次挑战了。考个六次虽然不算稀奇,可是考虑到国分家的经济状况,容许长子迟迟不就职的状态也差不多到了极限。不,甚至该说,如果考虑到后来发生的事,也许早就过了临界点。
对他来说,那年是一大关卡,难怪他不想再听到更多唠叨的杂音了。
所以,家里的人也很少主动去看哥哥。起先频频前往探视的母亲,自从被哥哥抱怨这样反而打扰他念书后,也尽量按捺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用宅急便送衣服和食物或是打电话,来排解操心。
那天,范子之所以会去找哥哥,是因为从朋友家作客归来,正巧经过附近。即便如此,若非突然下雪,她应该也不会兴起这个念头吧。她是打算去哥哥那里借伞,才动念找上门的。
由此可见,她跟哥哥的关系有多疏远。每次接近哥哥,哥哥总是嫌她烦。相差八岁的慎介总是遥遥站在范子前头,只顾着忙自己身边的事,无瑕表露身为长兄的关怀。
在这拥挤杂沓的陌生地区,仅靠着地址沿路搜寻,远比想像中还要累人。明明听说就在车站旁边,可怎么找都找不到。雪越下越大,从大朵的雪片,变成干燥细碎的粉雪。整片灰蒙蒙的天空,也只能看出已笼罩暮色。
听到路过的国中生喧闹地争论着「应该会积雪吧」,她才惊觉自己应该赶快回家了。身旁的药局就有卖五百圆一把的塑胶伞,如果买回去,八成会被母亲责骂「又做这种浪费钱的事」。可是,已经没办法了……她这么想着,伸手去拿便宜的白色伞柄时,突然有人从背后轻拍她的肩膀。
「你好。」那个女人说,脸上浮现亲密的笑容。因为个头比范子高,她略弯着脖子凑近看着范子。她递过来的伞,有大大的花样,握柄的地方也雕刻着花纹。
「如果是我认错人还请原谅。请问,你是国分范子小姐吗?」
范子略带惊讶回答:「是。」对方一听立刻绽放满面笑容。
「啊,太好了。我只看过你穿着学生服的照片,本来还有点担心。」
然后,她微微缩回下巴,检视什么似的凝视范子,说:「你跟你哥哥长得好像。」
「对不起,请问您是哪位?」
对于范子的问题,她驱前替范子挡住纷飞的雪花,笑咪咪地回答:「我叫做关沼庆子,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去他公寓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我正好也要去他那里。」
她的左手拎着超市的塑胶袋,袋子一角窜出沾泥的大葱,还可以窥见盒装豆腐。啊,这个人是要替哥哥做饭啊——察觉到这点,其他的问题就不用再问了。

会迷路简直太可笑了,慎介的公寓近在眼前。范子一露面,他意外地瞪大眼睛,对于关沼庆子一笑,说:「啐,这家伙真没用。」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看到哥哥这种笑容。
结果那晚,她享用了庆子亲手做的菜,过了晚间九点,才让他们两人一起送她到车站踏上归途,慎介还在半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一把伞给她。
庆子没说「那我也该回去了」,这点她早已料到。只要看他们俩在公寓的样子,便已一目了然。庆子站在狭小的厨房忙碌时,一次也没问过「欸,你家有没有酱油」或是「锅垫放在哪里」之类的问题。房里散置着怎么看也不像是哥哥喜好的音乐录音带,以及照顾得很好的盆栽、擦得亮晶晶的玻璃杯。连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床上的棉被,也柔软蓬松不带湿气。
自己迟早有一天也会有大嫂——范子常常想到这点,与哥哥不合的我,跟哥哥选好的嫂子或许也会合不来。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很可悲。
然而,亲眼看到庆子,得知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选择了这样的女性后,她认为这一切或许只是她的杞人忧天。庆子是个亮丽的美女,不论是身上穿戴的,或是说话方式,甚至言谈间的遣词用句,都可以看出她是个出身远较范子优越的女性,但她是个温柔贴心的人——范子很清楚,她费尽心思不让范子觉得不自在。
而且,这个人请她看过我的照片……原来哥哥跟她提过我们家族的事。
这点,也让她的心头笼罩着一股暖意。
两人一直陪她走到车站剪票口,车票是慎介替她买的,而且,分手时还叮咛她:「到了家,记得打个电话。」
哥哥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来,让我知道你是否已平安抵家。范子难以想像过去的哥哥会说出这种话。
回程中,电车座位的暖气和庆子做的饭菜的温馨,温暖了范子全身,她不禁频频微笑。从窗口眺望出去,这片都市难得一见的雪景,也彷佛是幸福前程的预兆。
探头细看这个夜晚的白色暗影底层,闪着银光的铁轨连接处,不时晃动着红色火焰。为了防止铁轨冻结,正燃烧着油灯。
庆子就像那盏油灯,她想,是那个人温暖了哥哥,让只知在铁轨上奔驰的哥哥,不至于冻结。
那个人,或许可以改变哥哥。
慎介退掉公寓,搬到庆子的公寓跟她同居,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那年五月,慎介通过司法测验的第二次考试,七月通过了论文测验。如果今年再度落榜,他恐怕就得死心了。国分家经营小型印刷厂,由于人手不足和业界的激烈竞争,生意一年比一年差。
早已年过六旬的父亲,和一直以这个自小聪颖过人的长子为傲的母亲,都陷入空前的狂喜。在这份喜悦的底层,夹杂着明显的安心,这点虽让范子略微苦笑,但她并不想拿这件事消遣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