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捕史奈克 作者:宫部美雪

我要和史奈克对抗——每天,当夕阳西沉夜幕笼罩后——
在半狂乱的梦中
在黑暗中给那家伙蔬菜
用来生火

然而,如果那一天,遇到了布姜姆
一转眼间(这点我确认)
我就会乖乖的,而且在不意间消失——
这种念头令我无法忍受!

——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
《猎捕史奈克》(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第八章起的〈死斗〉(The Vanishing)

 

 

 

 

第一章 全白的地图

 

 

在那一夜的开端,地图仍是空白的,约定好的流血事件,只有一桩。在那里,死者的名字早已决定,一切似乎都按既定的行动、步上既定的命运,没有转圜的余地。
滑下螺旋状的通道,关沼庆子谨慎地驾着车。「东邦大饭店」专用停车场位于建筑物的地下一楼和二楼。六月二日大安(注:按照历注为黄道吉日,婚礼多半选在这天举行)星期天的夜晚,要找一个空车位颇费一番功夫。
总算停妥车子后,右手边直达宴会厅的电梯里步出几名年轻男女,朝庆子的方向走来。他们盛装打扮,拎着印有「囍」字的大纸袋。其中一名女性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看起来似乎举步难行,插在头上的豪华发饰,颤巍巍地不住晃动,彷佛随时都会掉落。
庆子推开驾驶座的车门,一下车,绕过身旁的年轻人一脸意外地挑着眉说:「啊,宾士。」
他的同伴立即取笑他:
「你真是乡巴佬耶。」
「宾士有这么稀奇吗?」
一群人扬起一阵笑声。庆子朝他们轻轻投以一笑,转身走向车子后方。打着细褶的薄皱纱连身裙裙摆翻起,缠在脚踝上,高跟鞋的鞋跟敲在水泥地面,发出响亮的声音。
一打开车子的行李厢,就闻到一股火药味。
真奇怪……庆子想,这两星期来,她没去过射击场。
虽然每晚都会把枪取出,确定决心没有减弱,但是她并未射击过。这股火药味,是从哪里来的呢?
刚才那群年轻人,和庆子隔了四辆车的距离。他们的大型厢型车后座堆满了行李,一行人热闹地嘻笑着。庆子往那头一瞥,目光正巧和先前喊出「啊,宾士」的年轻人相接,他面带羞涩地笑了。
「很拉风耶。」
看他的装扮似乎是从礼服出租店直接来赴会,不说话倒还算体面,只可惜一开口就全毁了。那张垂着八字眉,看似好脾气的笑脸,和他的领结一点也不搭调。
「宾士很稀奇吗?」
被庆子这么一问,年轻人浮现显带不快的表情。被伙伴取笑倒是没所谓,受到陌生女子揶揄就无法忍受了吗?难道只要他出声与擦肩而过的女子搭讪,大家就应该回他一个温柔的笑脸了吗?这真是既厚脸皮又傲慢的可笑习性。
「MERCEDES-BENZ是不稀奇,可是女人开190E23就很稀奇了。」
听到年轻人说出「MERCEDES-BENZ」,庆子微微一笑。
「这是我先生的车。」
这么一说,打领结的年轻人终于离开了。庆子从行李厢取出行李。
这个黑色皮箱长九十公分、宽不到三十公分、厚约十五公分,四角用金属补强,卡鎨上挂着锁。乍看之下,似乎是乐器盒。到目前为止,每当她提着这个皮箱,从来没人问过「那是什么」,却多次被人问到「那是什么乐器」。
每一次庆子总是觉得好笑,不是笑问问题的人,而是笑有这种尝好的自己。她从小就喜欢做这种与自己不搭调、不相称的事。
箱子里面,放着枪身长二十八寸、口径十二号的上下二连枪。这是竞技专用的霰弹枪,每次搬运时,必须把枪管、前座、底座这三部份拆开放进盒子,不知情的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危险物品。即使是观察力极强的人,顶多也只觉得「就乐器的大小来说,好像显得特别重」吧。
她把取出的箱子放在脚边,关上行李厢的盖子。至于子弹,在她离开公寓时,早已用手帕包好放在背包底层了。她把皮包的皮制细肩带重新在右肩上挂好,拎起箱子,迈步走向电梯。
当然,平时去射击场时,她不会做出这种把子弹放进皮包带着走的危险行为。这是因为今晚只需要一发子弹——而且,只要射出那一发,一切都将失去,所以她才会这么做。
电梯间空荡荡的,灯光异样地刺眼。庆子皱起脸,按下楼层底键后,便倚着墙等待。她已然毫无犹豫,只是突然想到哥哥。
她第一次涌现「对不起哥哥」的念头。

距今两年前,庆子宣称开始要玩射击时,远在故乡喜好狩猎的哥哥提出了三项条件。第一,一定要正式成为射击俱乐部的会员。第二,车子要换成宾士或富豪。第三,那辆车上,要加装一个可以把子弹连纸盒一起放进去、铺有缓冲材质的专用收纳箱。
「你向来都是三分钟热度,偏偏每次一想要怎样就很顽固。所以,我是不会反对你学射击的。反正一定要考取执照才能买枪,而且去俱乐部的话还有指导员。不过,来往射击场时,一定得开车,这点我不放心。载着一整盒子弹开车时,万一转弯车冷不防从旁边冲过来,你想会变成怎样?」
「不只是死掉而已,而且会死得很惨,让你连死人妆都没办法化喔。」哥哥当时一边给她看装有仁丹(注:一种含着口中提神的小药丸)那么大的霰弹、用塑胶和白铁制成的弹筒,一边如此说。那玩意和印象中电视上的刑警片或外国动作片中出现的实弹——那种流线型、看似速度极快的子弹不同,感觉上一点也不危险。
「哥哥,你看过这种意外吗?在猎场、射击场、或是载运子弹时发生的车祸——你看过有人因为这样死掉吗?」
哥哥点点头,「只有一次」,说着他竖起食指。「就一次。不过,光那次就足够了。」
庆子考取执照后,哥哥特地来东京,介绍她去他相熟的枪炮店。后来,连车子也是哥哥选的——外型不是问题,总之一定要坚固。起先那一、两次,他还陪她去射击场。
只要有人赞美庆子有天份,哥哥比她自己还高兴。
「你不打算打猎吗?」
「哥你真是的,你看我这样,像是会背着这么重的东西驰骋荒山的人吗?」
「那,你就把目标放在当选奥运代表。梦想要越大越好,你啊,需要一个可以让你安顿下来、热衷的东西。」
那时,哥哥很高兴。从来不肯听他话的妹妹,现在对自己的尝好产生了同样的兴趣。即使那是从社会眼光来说「不适合女性」的尝好。而对庆子来说,能够让哥哥高兴,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家里虽然就只有他们兄妹俩,年龄却差了十岁。因此,庆子国中时父母亲发生车祸双双去世后,便由哥哥来扮演父母的角色。在庆子心目中,哥哥简直就是万能的上帝。
庆子出生的故乡,是个除了农业外便没什么产业发展的地方。既没有可作为观光资源的绝景,也没有什么永垂不朽的文化财产或史迹。因此,当地很早就积极展开企业招商活动。从东京搭乘特急到那儿仅需要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加上辽阔的土地、丰富的水量这三大条件,成为招商的强大优势。现在,大半半导体制造商和音响器材厂商,都把生产和研发的总部设在庆子的故乡。
每次返乡,街景都有所变化,总会多出几座崭新的大楼和公寓。这种城市变貌,对于不动产业——这既是亡父的工作也是哥哥继承的家业——正逢其时,再加上公司还有父亲培养出来的干练员工,因此即使由第二代接手,也没发生什么问题或挫折,生意依然繁盛至今。
在这种关爱及庇护下,虽然庆子一直过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生活,但有时她还是会觉得寂寞,甚至在气愤之下把气出在周遭的人身上。这种情形在庆子二十岁时哥哥结婚、生小孩,开始建立他自己的家庭后,变得格外激烈。
理由很单纯,因为哥哥不再像以前那么呵护她了——庆子便是为了这件事耍性子。
而哥哥大概也察觉到这点吧。然而,他没有为了庆子特地拨出时间和心思,相对的,他比以前更宠溺庆子、更纵容她的任性,企图藉此来弥补她。
因此,即使一个人在东京生活,庆子也从来不缺钱,打从大学时代就是如此。开始上班后,庆子即使把每个月的薪水全花光了,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依然生活无虞。她住在市中心的高级出租公寓里,开着私家车,每年做两、三次长期或费用高昂的旅行。看到庆子这样,据说公司资深的女职员私底下都喊她「蚱蜢」,可惜,偏偏这只蚱蜢的周遭四季常夏,不需要在酷寒的冬天向蚂蚁低头乞讨食物。
若非如此,以庆子的年龄,也不可能把这些开销惊人的尝好换了一个又一个——飞靶射击是她的第六项尝好,前一项则是骑马。不过因为她讨厌照顾马,才一个月就放弃了。
看到妹妹这样子,哥哥当然也会偶而稍微抱怨一下,劝她应该做点更有建设性的事。然而,庆子总是当作耳边风,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因为她觉得如果认真接受建议,开始做起「建设性」的事,哥哥一定会变得更不关心她。如果不让哥哥操心一下,八成会被遗忘——她总有这样的感觉。
面对放荡的小姑,理所当然的,大嫂也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但站在庆子的立场,反而求之不得。在她看来,大嫂分明就是敌人,只是一个从自己身边夺去哥哥关心的可憎女人。就连侄子、侄女也是一样,她从来没有打从心底觉得他们可爱过。不过,小孩逐渐成长懂事后,万一一不小心摆出冷淡的态度会变得很尴尬,更何况如果能让小孩站在自己这边,和大嫂对抗起来应该也会比较有利,所以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努力做出温柔姑姑的姿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
促使她开始玩竞技射击,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然而,一旦幸运地成功唤起哥哥的好奇和关心后,庆子开始热衷投入。不但技术进步了,交友关系也跟着拓展,庆子甚至热衷到考虑跟着哥哥一起去打猎。
然而,讽刺的是,也许庆子乐在其中的表现让哥哥安心了吧,他的关心再次逐渐减退。其实,渴望哥哥的关心本来就是庆子一厢情愿的想法,基本上,要让哥哥这种大忙人的心思一直停留在已经成年的庆子身上,或许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奢望。
自从哥哥不再多方关注后,庆子的射击热情瞬间就冷却了。刚开始的时候,每逢周末她一定会去射击场,逐渐地,变成隔周一次、隔两周,乃至隔一个月……间距越来越长。虽然因为有点心虚,她又买了一把新的二十号二连枪,试着刺激自己恢复兴趣,可是用不惯的枪枝似乎只是使命中率变得更低。这下子,庆子更是兴趣大减。
三分钟热度的庆子、孩子气的庆子。对,我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呢,她想。
通常只要来个一年,她又会起意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对象,如此周而复始……欸,没有新把戏吗?有没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
可是,到后来并非如此,反而无瑕去思考这些了。因为……
因为她恋爱了。不,或许应该说,她简直是狼狈地一头撞向情网。
对方并非公司里的同事,是透过朋友介绍这种通俗的邂逅方式。起先,庆子连想都没想过要跟这样的男人进一步交往,根本没把他列入考虑。
没想到……
铃声轻轻一响,电梯门打开了,里面没有任何乘客。香槟色的地毯上散落着香似拉炮填塞的缤纷彩带碎片,可能是沾在客人衣服上掉落下来的吧。
庆子走进电梯,关上门。按下「3」楼的按键,宴会厅的格局她早已牢记在脑海中。
电梯内,三面墙壁都镶着镜子。浅黄色的灯光下,庆子看着镜子中那个身穿嫩绿色薄皱纱连身礼裙的身影,拎着看似沉重的黑色皮箱,紧紧抿着唇……好漂亮的女人,她想。
是个舍不得让她死掉的美女。想到这里,她独自笑了。
电梯静止了。门一打开,穿着整套纯白传统礼服的新娘,正好在一身和服的女职员搀扶下,踩着浅红色地毯从她眼前经过。大概是要去换衣服吧。
庆子看着手表,才刚过晚间八点零五分。
这是场一边眺望都心夜景,一边进行的婚宴。如果仪式进行得顺利,很快地,曾是庆子恋人的男子,和今晚将成为他的新婚妻子的女子,应该就要离席去换衣服了。然后,换好衣服的新郎新娘,将在众人的掌声中挨桌点燃宾客桌上的蜡烛,而当他们再次回到婚宴舞台时——
那时候,就是庆子出场的时刻了。一切的准备、一切的觉悟,都是为了那一瞬间。
她缓缓迈步跨出。地点她早已知道,就在这个大厅的最东边?芙蓉厅。庆子嘴角带着浅笑,重新拎起皮箱缓步走去,错身而过的大厅服务人员向她鞠躬说着「欢迎光临」。她把悸动封锁在胸中,挺直背脊走着,一边嗅着大厅洋溢的鲜花、香水与葡萄酒香。庆子这才醒悟……
刚才在停车场嗅到的火药味,并不是来自行李厢内。
而是来自庆子的心中。

「你要搭几点的特快车?」
「井波屋」店内,似乎呈现爆满状态。占据里面桌子的团体当中,甚至有从刚才就一直站着的客人。虽说这家店向来如此,佐仓修治早已习惯了,但过度的喧嚣,还是令他皱起脸。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楚。
「啊,你说什么?」
果然,织口邦男反问道。他把手贴在右耳耳后,偏着头。虽然他们并肩坐在吧台前,却连刚才的问话都听不见。修治提高音量再问一次。
「是九点正的快车。我买了二等卧铺。」织口也大声回答。
「快车?不是特快车?」
「反正睡着了坐哪种车还不都是一样。抵达金泽车站应该是明早六点左右。我可以好好睡一觉。这样也比搭飞机便宜多了,我看以后干脆都搭夜车算了。」
修治环顾店内,寻找时钟。沿着L型墙壁摆放的酒瓶堆里,摆着一个椭圆形时钟。只有那边,墙壁好像开了一个眼。
现在,刚过八点,距离九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修治转头对织口说:「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吧。」
结果,织口笑了,「这种台词,你还是留着追女孩的时候用吧。我觉得这里就很好了。」
这间井波屋,距离上野车站的公园步行大约五分钟。价钱便宜,菜色却好得惊人,酒的种类也很齐全。对于患有慢性缺钱症的修治来说,是个珍贵到不愿轻易告诉别人的熟酒馆,不过这里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吵了。
今晚也是,要不是事先就已听说织口预定搭夜车离开东京,他应该会选别的店。得知织口的行程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离上野车站很近,所以自然就选择了井波屋。
「可是,这样连话都不能好好说。就算用吼的,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织口先生,你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即使听到了修治这么问,织口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灌了一大口生啤酒后,放下啤酒杯,用毛巾仔细擦拭明明很干净的指尖。
「是不好开口的事情吗?」
修治感到胸中有点轻微的骚动,他不禁开始思索会是什么事?如果是工作方面的事,这阵子并没有出问题,难道说……是租船的事?尽管他已解释过是因为已经客满,不得已只好拒绝客人的要求,可是客人却频频抱怨……
织口彷佛看穿修治的脑中正在运转,他咧嘴一笑,说:「今晚的我是爱神邱比特叔叔喔。」
「啊?」
「你仔细看看,我背上长了翅膀吧?」这种一点也不像织口风格的语气,连他自己也感到害臊。
修治噗嗤一笑,「你是怎么了?你应该还没喝到恶醉的程度呀。」
不仅没喝醉,他们甚至才刚从吧台坐下没多久。织口空了一半的啤酒杯旁,突然不客气地伸出一只手来,放好下酒的小菜后又消失了。
总口总算恢复他平常惯用的语气。
「哎呀,做这种事还真是不习惯,反倒是我要不好意思了。」
「什么这种事?」
「应该说是替别人的暗恋搭桥牵线吧。受人之托,身为『老爸』的我不能不管哪,所以,只好答应出面了。」
修治回望着这年长朋友温和、平稳的脸。
他们俩在大型钓具专卖店「渔人俱乐部」(FISHMAN’S CLUB)北荒川分店担任店员,不只是店里其他同事,连店长都喊织口「老爸」。理由很简单,三十三岁的店长麾下全是年轻的从业员,只有织口一个人的年纪和大家差了一大截,今年他就要满五十二岁了。
而即使如此,年轻同事不喊他臭老头却喊他老爸,是因为织口工作非常干练。每当年轻的店员写错收据,或是跟客人发生纠纷,办公室的女孩们一定会来拜托织口,而他也总是爽快地答应帮忙。今年的父亲节,听说这群年轻女职员还合送了他一份礼物。不过织口却害羞,不管修治怎么追问,他都不肯说出究竟收到什么礼物。
织口长着弓张只要分开五分钟后马上就会想不起来、五官毫无特色的脸,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体格,一旦混入人群便无从找起。不管他身上穿什么,看起来都像穿着超市的特价品——事实上也如此,简直是标准的老爸翻版。就算再离谱也不可能是「伯父大人」,更不会是年轻女孩口中的「干爹」。
「是谁拜托你的?」
织口抓抓鼻头。「是可爱的姑娘。」
修治笑了。「到底是谁?」
织口拼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然后才吐露:「是野上小姐。」
修治的手指还勾在啤酒杯握把上,顿时目瞪口呆。「你说的野上,是野上裕美吗?」
「对,很可爱吧?」
岂止是可爱,在渔人俱乐部总店和分店加起来二十四间店铺的女职员中,她可是号称排名前五名的大美人。
「该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
「是野上小姐说想要跟你交往的。我看应该不会错的。你是佐仓修治没错吧?」
修治拿起筷子,戳弄着下酒菜,是切细的山药丝淋上调味醋汁。他不爱吃酸的,所以毫无胃口。
织口立刻说:「你不要为了拖延时间就糟蹋小菜好吗,那个给我吃。」
他一下子就把小菜抢了过去,这下子修治无法敷衍了。
「那么……她委托你的,就只有传达这句话?」
织口一边咀嚼着,一边莞尔一笑。「怎么可能,你等一下喔。」
他翻着马球衫胸前的口袋,取出一个火柴盒。
「在这里。」织口边说边把那个递给修治。「我是不太清楚啦,听说是个葡萄酒吧。野上小姐正在那里等你,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意思了。」
修治看着火柴盒。「葡萄酒吧?白猫」,在银座七丁目。
「我跟野上小姐约好了,九点之前一定让你过去。你把那杯啤酒干了壮胆之后,最好就立刻动身。」
修治默然,织口扭头看着他。
「你没兴趣吗?」
「不是,」修治笑了一下。「那倒不是…只是觉得这样很像高中生。」
「高中生可不会约在葡萄酒吧见面。不过……你们两个应该都高中毕业没几年吧?」
修治这个秋天满二十二岁。野上裕美应该是二十一岁。因为她今年春天从短大毕业后,立刻就到渔人俱乐部上班了。
「我想,她应该不是个让人连约会都提不起劲的讨厌女孩。」
这点修治当然也知道。而且,他之前就曾想过:她该不会对我有点好感吧。只是这话说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往自己脸上贴金,所以他才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包括眼前的织口。
不过,这种安排方式多少让他感到怪怪的。他觉得,这不像织口先生的作风。
如果说,真的是受到野上裕美的委托,以修治认识的织口,以及他对织口个性的理解,他应该会更委婉、采取自己不直接出面的做法才对——这个念头在修治脑海中盘旋不去。像这样,摆明了「我帮你搞定」的方式,一点也不像织口的为人。
而且,就修治想像所及,今晚织口应该没有心思及余暇来安排这种田园牧歌式的事情。眼看明天就要公审了,他一定心情沉重。
上次公审旁听回来后,织口整整一个星期都像戴了面具似的僵着脸。就算其他人不明白,修治却能够理解。
织口彷佛看出修治脑中的想法,低语着:「因为,我马上要去过不太愉快的一天嘛。」他将手放在滴水的啤酒杯上。「至少,我想先做一件愉快温馨的事再出发。」
修治凝视了一会儿他的侧脸,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滑下吧台的凳子。刚把手伸进牛仔裤口袋想取出钱包,织口立刻笑着阻止他。
「今晚得好好招待野上小姐,这帐就让我付吧。更何况,你根本就没有喝。」
修治瞥了一眼没碰过的啤酒杯,微笑了。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啤酒杯里的酒我也要接收罗。喝了这么多,应该可以忍受卧铺的硬床,好好睡一觉了。」
「你可别睡糊涂了,从卧铺上掉下来。」
织口笑了。「没问题。好好跟她去玩吧,祝你幸福。」
本已离开吧台的修治,忍不住停下脚。
「听起来,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似的。」
笑容从织口的嘴角消失了。「会吗?」
「会呀。你明天晚上就回来了吧?」
「那当然。我就是这么打算,所以已经订好回程的机票了。我还得开始筹备活动呢。即使不办活动,店里的人手都已经不够了,我哪有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