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町回在外勤公役中最为神气。但相对的,与町火消人足检同样有适不适合的问题,必须自年轻时便熟悉工作并累积经验,否则难以胜任。因此,这算是种提拔,平四郎为此大感困惑。
而且,进一步了解后,原来上司是要他以临时回的身分协助「本所深川方」。纳入江户仅数十年的本所深川,诸事均与德川幕府执政以来便在将军脚下的江户有所不同,甚至连灭火队也是自愿组成、自行管辖的。由于是新开辟的地区,自然活力十足,但名主与地主的历史也短。如此一来,奉行所内掌管该处的本所深川方,对这片土地上所发生的事物必然具有相当大的权力,不时要跨越职务的界线,如万事通般掌管一切。因此,这个职务虽工作繁重,但收入也多。
要平四郎到这种地方去,再怎么想都太便宜他了。
百思不解的平四郎,便老实地向上司请教。
「我想找一个像你一样深谙世情,有点随便又不至于太随便的人。」上司如此回答。
「可是尽管是临时回,要胜任定町回的工作,必须擅长搜查,我实在没这种本事。」
听到这话,上司哈哈一笑。
「真要查什么,有隐密回在。」
所谓的「隐密回」,便如字面所述,其任务为隐瞒同心的真实身分,暗中进行搜查。
「不是的,我指的不是那么慎重其事,是日常的搜查。像我这种蠢人,拔着鼻毛到各办事处巡视,难保不会被老百姓们看轻,错过一些料想不到的大事。」
上司不为所动。
「若在你这拔着鼻毛到处巡视的人眼里看来是大事,就真的是大事了吧。省得大惊小怪一场,这反倒好。那些年轻人就是太过紧张,闹得我应接不暇,实在烦得很。像你这样正好。」
既然上司都这么说了,平四郎也无法再推托。于是便连声承应,拜伏在地,领受了新职务。
「反正,无论实情如何,至少头衔是轻的。」
临时回终究是临时回,要说这身分轻松也不算错。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平四郎是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本所深川圳路水道多,舟船在平日交通与物资流通中地位重要,自然与水难脱不了关系。因此本所深川方的奉行所公役与町役人一有需要,便必须乘小型军船四处奔波。一个旱鸭子想必无法胜任。
然而,向本所深川方的公役们请教之后,才知道以前还有过怕水的公役。他们说,不会游泳完全没妨碍,没事的啦。万一要是淹了大水、出了翻船的大事,顶多也只是泼点水,不会怎么样的。不会游泳,用不着放在心上。
于是,平四郎便事职到现在。若有人问起他的职称,答一句「定町回」即可,小平次应该也是如此回答的吧。但是若要稍加详述即如下:每日于本所深川一带四处游走,既不怎么忙,亦不必为其他工作烦心,得以好好享受阿德的卤菜。这对平四郎这种怕麻烦的人来说,拜此职司之赐,真是好极了。
于是,六年便这么过去了。
截至目前,揭露大奸大恶、令不见天日之恶公诸于世等事,平四郎一次都没做过。但是,他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有亏职守或抬不起头来。提拔平四郎的上司与力依然健在,愉快地当着他的「吟味方」(注:与力职司之一。主要任务为调停、审理民事诉讼,审讯、判决刑事案件,行刑),也不曾对平四郎有何怨言。
同样出任定町回的同心,确如上司所言,有些过于紧张、小题大作的倾向。或许是干劲使然,但看在平四郎眼里,往往有「连此等小事都要一一深究,铁打的身子也挺不住」之感。他常想开口劝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人是种必须群聚方可生活的生物,然而群众必起纷争。最理想的状况是,一一处理这些纷争,细听双方分说,再下达仲裁,想来公役理当如此。
然而,平四郎却认为,真的能够做到一年到头都没有任何遗漏、疏失吗?即使听了双方说词,总不可能每次都能明确判断是非黑白。
就连一把青菜的价钱,桥这头与那端便有所差异,而双方各执一词「我的菜叶多」、「不不,我的菜茎饱满」云云。究竟孰是孰非,若要一一追究,一盘凉拌菜还没做,就累得直不起腰来了。与其如此,不如掂掂自己的荷包,能买哪个便买哪个,速速过桥去。
身为江户自治组织最下端的管理人,之所以身负重责大任,便在于必须对终日不断的小纷争或仲裁、安抚或劝诫。一般而言,只要交给这些町役人,事情便可圆满收场。
无法收场而前来劳动定町回同心的,一是事关重大;另一则是当要平息纷争,光靠管理人、屋主的权威还不够「可怕」,即使是形式上,也需动用公家权威的「可怕」。其中又以后者的情况占绝大多数。
换言之,定町回同心的工作,与其说是查缉犯罪的蛛丝马迹,不如说是个监视者;成天在江户信步来去,威吓瞪视市井小民,警告他们要听町役人的话。若不止要威吓瞪视,还得一一出手解决,当真三头六臂也不够用。不仅如此,甚至有原本一瞪一吓间,对方便该害怕收手的事情,一经插手便演变成动刀见血、出奔、情死等。
「像你这种有点随便又不至于太随便的人。」
或许上司的话不是一味挖苦,而有几分事实在内——平四郎如此认为……
不,应该说「过去」是如此认为,一直到前不久为止。
这阵子,平四郎一想起来就冒冷汗,好像突然有鬼朝他后颈吹凉气似的。
「我是不是错了?」
令他如此烦恼的,不消说,自然是铁瓶杂院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以八助为首的信壶三家人不声不响地离开铁瓶杂院,而前去向地主凑屋通报的管理人佐吉,回来时失魂落魄得简直像随时会上吊。平四郎见状,担心地上前询问,他却喃喃说:
「我都搞糊涂了。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事情便是从这里起的头。
我都搞糊涂了——意思是指,先前自以为是明白的,但出了八助这档事,却搞糊涂了。那么,在八助等人拜壶之事发生前,佐吉这个年轻人,对于自己被派来铁瓶杂院,当起必须熟于世故人情、有威严的同时还得在必要时狠得下心来的管理人,是怎么「明白」的?
不,佐吉并非是自愿来当铁瓶杂院的管理人,而是奉地主凑屋总右卫门之命前来,因此问题应是凑屋总右卫门如何让佐吉「明白」的。
当然,在佐吉初来时,凑屋方面已有所说明。前一名管理人久兵卫的出走乃基于不得已的理由,后继人选难找,而佐吉身为凑屋的远亲,便说服他答应出任管理人——名主联会也听进这个说法,认为此乃情非得已的变通之道。
事情合情合理,当时连井筒平四郎也如此认为。久兵卫是个极受住户信赖的管理人,平四郎深知无论谁来继任都难以令住户满意。而佐吉也尽了全力,尽管吃了不少苦,仍将管理人当得有模有样——至少平四郎对他评价颇高——因此,并未深究凑屋派佐吉前来的理由。
用不着管。用不着管,不久自然便会事事顺利。平四郎一直如此认为,也告诉佐吉,要不了多久住户们就会接纳你的。
然而,暂且撇开平四郎一贯的悠哉,冷静地思考下,这件事果然打一开始就很奇怪。佐吉还不到而立之年,且原是个花木匠,压根无法胜任铁瓶杂院的管理人。他对待、照顾住户的方式,以及勤勉的模样,的确令人极为感佩,但结果又是如何?至今,佐吉已失去了四家住户,铁瓶杂院的空房是越来越显眼了。
「我在这里究竟在做些什么?」
八助等人出走后过了一阵子,佐吉心情已较平复,平四郎便问起这句话的意思。一问,他似乎有些狼狈,眨眼摇头答道:
「我说过这种话?我倒是不记得。」
「说过。一张脸苍白得好像白天在暗处见了鬼似的。」
「大爷说话真有趣。鬼魂不会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吧?应该是说,只要还有日头,都不会出来。」
佐吉哈哈一笑,借着笑避开平四郎的视线。平四郎认为此种回答胜于任何雄辩,便没再追问。
佐吉与凑屋之间,究竟是怎么谈的?
打一开始,凑屋是怀着什么心思派佐吉来这铁瓶杂院的?
「凑屋会不会是明知我这人不会去盯一些小事,便在背后搞鬼?」
我是不是该当个更紧张、更啰嗦的定町回啊……井筒平四郎之所以心生反省,便是源自于此。
八助等人出走后半个多月,八丁堀同心宿舍的井筒平四郎家,叫来了个收废纸的。自几天前,平四郎便与友人提起他整理置物间,整理出一大堆老旧废纸,得叫收废纸的来。
收废纸的头上绑着防尘的手巾,遮头盖脸的挑着两头挂着大竹篓的扁担现身了。平四郎好不性急,连连喊着「绕过院子、东西摆那里,先上来」、「啊,得先洗了脚再上来,否然我会挨老婆骂」等,吵得很。在户外打扫的小平次见邻家小下女边晾衣服,边举起袖子掩嘴笑,尽管难为情也跟着一起笑了。
平四郎将收废纸的带进置物间,总算让外面安静下来。小平次打扫完,蹲在后门抽烟,远方传来卖菖蒲的声音。这是晴空万里的一天。
井筒家最靠北的置物间,大小约为三帖。地上铺木板,只有一个小小的采光窗,出入口也不是格子门而是木门。绕过短廊便是茅厕,因此在这回暖的季节,无论细君和小平次如何用心打扫,仍是飘着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味道。
然而,平四郎与收废纸的进了置物间关了门,在采光窗笔直射进的明亮阳光下,细认彼此的脸,笑得好不爽朗。
「多少年没见了?」
取下头上的防尘罩,收废纸的终于露出满是灰尘的脸,问道。
「六年——,不,有七年了吧。」平四郎扳着指头算着。「哪,上次见面是在浅草观音堂旁,那时候我还在当诸式调挂。」
「这么多年了啊。」收废纸的灿然一笑。炯炯有神的双眼,与那张脏兮兮的脸极不相衬。
「几岁啦?」
「我吗?」
「你,还有你那几个萝卜头。」
「我三十五了。老大十二,老二八岁,最小的女儿快五岁了。」
「女儿?我倒是不知道你有三个孩子了。那么,奈美也平安吧?」
「是,就是身上肉变多了。」
收废纸的以原本盖在头上的手巾擦了擦脸。去掉灰尘,神情清爽多了。他在木板地上端正了姿势,向平四郎行再会之仪。
「别这么拘谨,我就怕这一套。」平四郎连忙挥手。「再说,我也不能留你在这里太久。赶快来谈吧。」
收废纸的点点头,抬起脸来。他伸手入怀取出一封信,这是平四郎三天前写的。
「来信我已拜读,也大致明白事情了。」收废纸的说着,将信递给平四郎。「这个先还给你。」
平四郎接过信。
「那么,你怎么想?」
收废纸的嘴角一紧,正面凝视着平四郎。平四郎很紧张。
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收废纸的露出微笑。
「首先,不太需要烦恼。现在的平四郎兄,稍稍有些过虑了吧。」收废纸的平静地说。
「是吗?」
「是的。」收废纸的深深颔首。
「筑地的凑屋和明石町的『胜元』都是正派经营。这几年我专查日本桥札差,对鲍参翅盘商和料亭所知亦不甚多。但收到信后,我立刻找了两、三个精通于此的手下来问。据他们所言,若要指出凑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大概只有老板总右卫门好女色这一点了。」
「好女色,是吗?」
「是的。总右卫门的年纪应该是比平四郎兄长了十岁。」收废纸的又嘻嘻一笑。
在难得一脸正色的井筒平四郎前端坐的这名收废纸人,当然不是真的收废纸人。此人名叫辻井英之介,与平四郎同为南町奉行所同心。
英之介与平四郎相差十岁,但由于双方父亲是好友,自幼便情同兄弟。英之介为辻井家长男,是父母盼了许久才盼到的孩子,当然宠爱有加。但他天生就是个不听话的小淘气,一年到头晒得跟黑炭一般,再加上他儿时身材娇小,平四郎都叫他「黑豆」,对他相当疼爱。
与平四郎同样继承亡父之后的英之介,英明果敢不负其名,因此任职数年后便被任命为「隐密回」,现今依然任此职司。
隐密回同心不住八丁堀。虽同为同心,但担任其他职司的同心既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人。平四郎是恰巧从小认识,但即使是这种例外,自对方被任命为隐密回起,便无法轻易上门拜访,且他们表面上从事何种职业、以什么名号生活也变换不定。
隐密回同心甚至不让家人知道自己当前的住处与所用的假名、职业,一旦离家,便可能大半年不归。而这个家的行当,表面上也与公家无关。英之介在杂院里的名牌上,写的应该是卖药小贩。
打从凑屋与佐吉的事开始悬在心里,平四郎便立刻想到借助英之介的力量。因「黑豆」比任何人都开诚布公,且身为隐密回,也能够为平四郎提供最确切的建言。
而这英之介正嘴角含笑,说平四郎杞人忧天。平四郎这半个月来,第一次感到肩上的重担卸了下来。
「是吗……是我多虑了啊。」
他搔着后颈喃喃说道。
「我认为,平四郎兄身为定町回同心,这一向的做法绝对没错。」英之介说道。「在铁瓶杂院这方面,正如平四郎兄所做的,安抚住户、鼓励年轻的管理人、静待风波平息,是最正确的做法。要说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因平四郎兄不在意,而正在眼前进行,我既不这么认为,也没有这种感觉。」
平四郎双手在胸前交抱,点头嗯了一声。
「平四郎兄会如此烦恼,是因为那位名叫佐吉的年轻人,自凑屋返回时,样子看来实在是太过颓丧,而且心神不宁,是吗?」
「是没错……」
当时的佐吉,样子太不寻常了。即使因再次失去住户而遭凑屋痛骂,也不至于如此吧。再加上这句话:
「我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就是这句话,令平四郎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所以我才会突然想到,佐吉会不会是在自己也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凑屋利用来进行什么不良企图。」
「以铁瓶杂院为舞台的企图吗?」
「应该是吧。」
「以那个杂院为舞台,能够行什么奸计?」
平四郎想了想:
「说的也是,那个杂院再平常也不过了。」
卖卤菜的阿德,子女成群的豆腐铺,妖娇的久米……,众人的面孔在脑海里浮现又消失。
「应该没办法吧。」英之介说道。「凑屋是大商人,若非事关大笔金钱出入,不会乱来的。」
这点道理我也懂啊……平四郎心想。即使如此,佐吉那六神无主的模样,实在令人挂心。他可能受骗,可能遭到利用,又或者对我们有所隐瞒。至少,依平四郎的感觉,一个心思单纯、花木匠出身的年轻人,受远亲地主所托,无奈之下答应了杂院管理人的工作,吃着苦头慢慢成长——此般情节恐怕不足以解释。
果然,英之介仿佛看穿了平四郎的心思,说道:「的确,幕后似乎有异。」
平四郎一下抬起头来。
「搞半天,不就是我想的那样嘛。」
「不不不,请先别急。」英之介摇摇手。「我所说的幕后,应该不是与凑屋的买卖或是身家财产有关的大事。」
英之介说完,微偏着头,若有所思。
「幕后有异……有些内情。只是,我倒觉得其中牵扯到的,不是凑屋这块大招牌,而是凑屋家门里的事。」
「家门里的事?」
「是的。原本那个名叫佐吉的年轻人,就是凑屋的远亲吧?无论他是遭何人利用,或是隐瞒了些什么,应该都是与凑屋这个『家』有关。仔细想想,凑屋一根手指便可号令上百上千人,却特地去找个年轻的远亲来,的确很奇怪。假使佐吉远亲这个身分是假的,又何必特地找借口把他带来这里?可见得这不是奸计阴谋,而是有什么内情或理由在内。」
平四郎缓缓点头。的确,英之介所言极是。尽管至今他从未如此想过。
「今后我也会帮忙平四郎兄调查。」英之介说道。「关于佐吉这名年轻人的身分,现今凑屋家里是否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很多都最好调查一下。调查的结果,我会交给平四郎兄的。」
「可是,我……」
平四郎才说了几个字,英之介便定睛凝神,准备细听。如此郑重其事,反倒让平四郎感到难以为继,而闭上嘴巴。
「我什么?」英之介催他说下去。
平四郎有些难为情,擦擦下巴。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既懒又无能,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佐吉忙。」
英之介付以一笑。「不试试看不知道吧?」
「话是没错,要是失败了呢?对方可是凑屋啊。」
「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凑屋,搞不好是佐吉。」
「喂喂——」
英之介愉快地笑了。
「平四郎兄一点都没变,真教人高兴。」
「我没变?」
「是的,丝毫没变。」
「无能如我,想变也难吧。」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是个大好人这一点完全没变。」
英之介拿起叠放在身旁的手巾,啪地展开来罩在头上。然后,再一次抬眼看着平四郎。
「平四郎兄,你可要小心,你必须表现如常。心里所想的,佐吉与凑屋间的关联、铁瓶杂院今后的发展等难题,以及拿我当手下东查西找的事情,千万不可写在脸上。」
「『黑豆』,我可没有拿你当手下!」狼狈之下,平四郎喊道。「那么不要脸的事,就算是我也做不出来!」
英之介莞尔一笑,迅速罩上手巾。手巾一上头,立刻变回来访时那张收废纸的人的脸。
「那么,我们该出去了吧。」说着,他站起身来。
当晚,菜肴里出现了初鲣(注:初夏时最先捕获的鲣鱼,江户人视为绝品美食)。然而平四郎却不怎么动筷子,甚至连细君惊讶地察看他的脸色也没发现。
「凑屋家门里的事。」
「不试试看不知道。」
这件事要由我这种人来管,会不会太过棘手了?
「别管了。」
但是,这次实在不能不管。
「相公。」细君喊道。「相公。」
平四郎眨眨眼。
「嗯?」
「看你都没动筷子,身体不舒服?」
平四郎看看晚饭,看看细君,然后视线又落在晚饭上。
「不,我没事。」
说着,又一次细细瞅着细君的脸。
「你也真有能耐,竟能嫁给我这种又懒又无能的人。」
细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突然这么说?」
接着,突然脸现光彩,膝行而前。
「既然相公这么体恤我,那么为我添件新衣吧?」
平四郎默默进食。
细君也默默伺候他吃饭。饭后喝茶时,收拾了残肴的细君,自厨房传来忍俊不禁地偷笑声。
于是,平四郎也笑了笑。细君是笑给平四郎听的。
「明天,到铁瓶杂院去露个脸吧。」
平四郎大口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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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筒平四郎收到「黑豆」那封厚实的信,是在与扮成收废纸的黑豆见面后,约莫二十天的事。此值月份早迭、梅雨纷纷,在平四郎的住处同心杂院,细碎的雨滴滑动般濡湿了薄薄的屋顶。
送信来的是平四郎的细君。细君持家之余兼了一份差事,这在同心妻子间并不罕见。她每三天便出门到日本桥小网町,一家名号挺气派的小学堂「樱明塾」,教导孩子们习字。今天也是习字的日子,细君午后回到家,解开包着习字范本、笔砚盒的包袱巾,发现里头藏着一封信,一见名字便赶忙送过来。
这一天,平四郎躺在自己的寝室里。他可不是躺着装派头,而是真的倒下了。实际上连自个儿小解都不成。
原来,是所谓「闪到腰」找上了他。
「相公,疼得好些了吗?」
来到枕畔的细君,脸上亦带着些许担忧的神情。她本来说今天不到学堂教课,平四郎回道有小平次在不要紧,挥着手要她去了。毕竟有几分怕羞好面子,不愿细君听见自己唔唔呻吟。
「比昨晚好多了。」
说完,平四郎边听细君说话边接过信。他人在榻上朝右横躺,双腿微缩,像个婴儿。因为这个姿势最舒服,他就这么躺着打开信。
「哦,是『黑豆』写来的。」
平四郎说道,细君哎呀了一声。「是那位和你很要好的辻井爷吗?」
「对。」
「你委托他什么事?」
细君也知道「黑豆」辻井英之介现任隐密回同心。
「小事,没什么。」
「不过,见包袱里有信,还真吓了我一跳。简直像变戏法一样。我收好东西回家时,包袱里头是没有信的。」
「『黑豆』真的会变戏法啊。」平四郎边摊开信纸边说。「说到信,他那个人没啥弱点,只是从小字就写得糟。」
细君瞄了文面一眼。
「笔致不差呀,就是有些个性而已。倒是相公,你躺成那样看信,看出来的字当然是歪的了。我扶你起来吧?」
平四郎连忙哀叫使不得,说着肚子饿了弄点东西来吃,便把细君赶到灶下去。昨天什么都不想吃,光是躺着就够他受的,现在有食欲便值得庆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