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皮内侧一阵灼热。他曾一度紧闭双眼,却仍用力把眼睛打开,看着蓉子。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吗?」
蓉子摇了摇头,漂亮的长发跟着摆动。
「没有。就这点来说算是幸运的。好像止痛药蛮有效的,她就跟睡着了一样。心脏衰竭是主要的死因。她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家里过世的。走的时候,我父亲和母亲都守在旁边。」
「这样真是太好了。」
孝史的声音无法隐藏地哽咽了。蓉子显得有点困惑地皱起眉头,直盯着孝史看。
「我……是我爷爷偷偷叫我来的。」孝史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嗯,所以……」
「你不用解释,我懂。」蓉子面露微笑,轻摇着手。「我这个人不会问东问西的。况且,我是趁午休的时间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可惨了。」
再一次,蓉子往包包里胡乱翻找一阵,这回拿出的是名片。
「这是我公司的名片。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啊,谢谢。」
是某大汽车公司的名片,宣传课。想必她在公司里是既美丽又能干吧!
「既然拜托你来,可见你爷爷的状况也不太好?」
「嗯,非常不好。」
「是吗?请他多保重哪。」一副大姐姐的口吻。
「那么,我先失陪了。下次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要跟我说你爷爷还有我奶奶的罗曼史喔。」
「好,我们再联络。」
敏捷地一转身,堀井蓉子、阿蕗的孙女昂首阔步地往人群中走去,消失了身影。
孝史把信握在手里。
信封上,工整地写着「尾崎孝史先生启」。阿蕗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她的字就像她的人品一样。
翻到背面,署名的地方只写着「阿蕗」,这两个字有点晕开了。
孝史轻声地呢喃着——
阿蕗,生日快乐。
4
孝史先生:
我现在写这封信给您,时间是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的九月四日,我已经七十二岁了。
我住在埼玉县一个叫所泽市的地方,跟我大儿子夫妇住在一起。两年多前,我都还一个人住在东京,不过,后来我大儿子盖了新家,就趁机把我接了过去。我大儿子在这里的建筑公司上班,有两个女儿。我想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孝史先生的应该是他的大女儿,她叫做蓉子。
我一边过着日子,一边期待着跟孝史先生见面的那天赶快到来。我想我一定要亲自到浅草去,然而,就在上个礼拜,我因为肚子不太舒服,到医院接受检查,结果发现胃的上方有一块阴影。听说好像一定要住院,接受手术才行。
八成是胃溃疡吧?我大儿子跟他媳妇都这样跟我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症,不过,都活到七十几了,就算真的因为生病、开刀而怎么样了,我也没啥好抱怨的。所以,我才开始着手写这封信。
我的字写得不好,虽然觉得丢脸,但我还是决定要尽己所能地把这封信写完。
站在我的立场,从昭和十一年算起,至今已经过了五十几个寒暑,可对孝史先生而言,从在蒲生家经历了那件事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呢。这其中的差距,对我而言,真的很难理解。到底该从哪里写起才好呢?
不瞒你说,那个时候,我对蒲生大将看到未来的日本的事,还有黑井女士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带着老爷四处去,还告诉我说孝史先生也来自未来国度的事,这些我都不是很了解。真的有这样的事吗?说老实话,我一直是半信半疑的。
那件事发生后,约一年左右的时间,贵之少爷经常开导我,平田先生也经常找我讲话。他们两个人为了让我理解,曾不厌其烦地向我解释。所以,今天我已经很明确地知道阿蕗写这封信是给未来的孝史先生看的。
正在看这封信的孝史先生,您好吗?
抬起头来的孝史在心里回答道:嗯,我很好。连伤也全好了——
首先,我先来写我觉得孝史先生最关心的事好了,有关鞠惠小姐和嘉隆先生的行踪。
我想孝史先生也很替他们担心,要相信他们两人私奔后就下落不明的鬼话,确实不太容易。葛城先生的质疑就是个大问题。表面上看来,虽然没有人到家里来调查此事,可世人都在传,他们两个该不会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这样的谣言满天飞,甚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身为家长的贵之少爷,担心我住在这样的家里不好,于是,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的春天,我从蒲生家嫁了出去。是当时已经是大东和计程车公司的少董夫人的珠子小姐替我说的媒。我先生是大东和计程车的司机,他为人很木讷,也不懂情趣,唯一的优点就是做事很认真。
隔年十四年,我生下大儿子,然而就在我生产的前后,我先生被征召了。我先生的故乡在北海道,他留下了我以及还在吃奶的孩子。这时,又多亏了珠子小姐和贵之少爷的仁慈,让我回到了蒲生家。他们允许我带着小孩,住在家里帮佣。
我之所以一直写自己的事,是有理由的。就这样,战争发生的时候,我一直住在蒲生大将大人的家里。所以,孝史先生讲的,发生在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场空袭,当时我人就在房子里面。
那是场非常可怕的空袭。烟囱的铁丝网,孝史先生事先告诉我的那个洞,事先已经塞住了,只是,燃烧弹还是划破玻璃窗飞了进来,致使屋子里面全被烧掉了。不过,幸运的是,贵之少爷和千惠姨还有我都没有受伤。
可是,空袭结束之后,竟在屋子的前庭发现了两具尸体,真是吓死人了。不管是哪具尸体,都已被烧得焦黑,手脚还保持逃跑的动作,凄惨地让我不忍直视。
尸体有一具是男的,一具是女的。我们好不容易才从烧剩的皮鞋和和服的刺绣,知道他们是谁。
是嘉隆先生和鞠惠夫人。没错,他们两个是在这场空袭里唯一丧生的人。
惊讶之余,孝史忍不住「咦」了一声。二十年五月的空袭,为什么嘉隆和鞠惠会被烧死呢?
然后,他忽然有种当头棒喝的感觉。他想到了。平田带着孝史到处「飞」,最后他们「降落」在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那场空袭里。
当时,他亲眼看到全身着火被烧死的阿蕗。不过,在那之前,他耳朵还听到声音。从被烈焰包围的房子里传来男人的叫声,他疯狂地喊着鞠惠的名字,拖着长长尾音而消失的呼喊。
那是嘉隆的声音。被呼喊的鞠惠也在里面,当时她正跟窜起的火焰搏斗,想要逃出来;或者是,她已经被火焰和浓烟打败,气绝身亡了。
贵之曾问黑井,要拿这两个人怎么办?黑井说,不会杀他们。运气好的话,他们会找到活命的地方。不过,至少他们再也无法威胁老爷了。
黑井把嘉隆还有鞠惠带进了昭和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里。
这其实也解开了另一个谜团。无法回到现代的平田和孝史为什么会「降落」在二十年五月的空袭里?平田当时也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就在「路」上了。因为黑井要带嘉隆他们去,已经先把「路」开好了,于是孝史他们也就跟着「掉了」进去。
或许孝史先生您已经发觉了,是黑井女士这样安排的。贵之少爷急忙屋里屋外寻找,终于在楼梯口发现她全身焦黑地死在那里。黑井的尸体,贵之少爷把它分成小块,埋在半地下的房间地板下。
找到刚在空袭里死掉的那两具尸骸,也洗刷了贵之少爷该不会早在十一年二月就把他们除掉了的嫌疑。只是时局越来越乱,也已经没人在乎了。顺便补充一点,这时葛城医生也已经归往西方极乐了。更早之前的空袭烧到了小日向一带,葛城医生就这么死了。
嘉隆先生手中秘密握有的老爷的书信,一直没有出现。贵之少爷说,照这情况看来,它们应该也在多次进犯东京的空袭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烧掉了。
长长的书信里,阿蕗的字一丝不苟,流畅而优美。工整易懂的文章让孝史也边读边想通了一切。珠子在大将的丧礼结束后,马上就嫁人了,她和夫婿感情和睦,不过,对方好像在打战的时候为国捐躯了。蒲生邸的人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往乡下避难,一直住在那里。特别是进入昭和十九年后,连日用品和粮食的取得都变得非常困难,在那最艰困的年代,千惠因病去世了。他们怀疑她得的是肺炎。
战争结束后,还经历了好长一段粮食荒,珠子也和阿蕗一起坐上了采买列车。珠子卖了蒲生夫人生前留下的和服换米,当时她曾跟阿蕗发誓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它们赎回来给你看。战时因为没有从军而感到颜面无光的贵之,战后又回到大学念书,取得教师资格后,在小学任教,为新时代的民主教育奉献心力,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五十一岁离开人世。
是吗?贵之平安活了下来。孝史玩味着这项事实,替贵之感到高兴。看,你不是做到了吗?
我想孝史先生最想知道的还有一件事:平田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与美国正式开打后,战况越来越不利,不过,就算在那个时候,平田先生还是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也因为有平田先生在而得到很多帮助,他真的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然而,就在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的三月初,平田先生突然被征召了。
以他的年纪来讲,本来是不应该收到点召的红单的,可他却被送上了战场。这也是有原因的。
我想孝史先生可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所谓的「竹枪事件」。每日新闻有一位姓新名的记者,在解说战况的报导里,写了非常不敬的文章,触怒了东条首相,新名先生因此受到征召,被派往危险的南方战线。真的,他写完报导才刚满一个星期,就收到点召书了。当时他已经三十七岁,而且早就因近视而不用服兵役了,可这样的人还是被征召了。
这叫做惩罚性的征召,本来它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当时的东条首相就拥有这样的权利,就这点来看,他真是个心眼很坏的人,只因为他不原谅说话得罪自己的记者,就用这样的手段来报复。
当时,若只征召新名先生一人,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于是,为了让一切合理化,不惹人诟病,同一时期,新名先生的故乡、四国的丸龟里,有两百二十五人本来都跟新名先生一样被免除兵役的,都临时被征召了。这其中也包括了平田先生。不,认真说起来,应该是平田先生在这个时代冒用他名字和身份的那个人也在这两百五十人里面。
这两百五十人都被送到了恐怖的南方战场,结果有大半为国捐躯了,平田先生也死了。战亡的公报不是送到他借用名字的那个「平田次郎」的家里,而是寄来了蒲生家。怎么说呢?真正的「平田次郎」自小就逃离家乡,来到东京,过着像是流氓的生活。被征召的平田先生去到丸龟连队报到的时候,家乡父老没有半个人认出他是冒牌的,也没有家人来跟他相认。他还写信回来说,自己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呢!
真正的「平田次郎」在平田先生来我们这里之前,就已经横死在街头了。好像是梅毒,平田先生说。那个人快要死之前,平田先生用钱买下他的身分,交换条件是,不向官方申报死亡,尸体也将偷偷掩埋掉。这果然像是一向老谋深算的平田先生的做法。不过,如果被征召的时候,在丸龟,有人可以认出平田先生不是真正的「平田次郎」的话,就算只有一个也好,他就不用到南方去了吧?只能说他计算得太周到了,对我而言,这是件很讽刺的事。
关于平田先生,我只说孝史先生不知道的事,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年龄,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目前唯一清楚的是,他是在硫磺岛战死的。
他的骨灰没有回来。
把信放在膝盖上,孝史用双手覆住脸颊。
他让自己置身在手掌制造出的黑暗中,试着回想平田的脸。平田说,他是为了成为人类才来到这时代的;他说,他要以人的身分在这时代活下去——当时平田的脸。
——我是伪神,能做的只有细部的修正,我已经受够了!
话说回来,如果他试着做一下细部修正的话,或许他就不会被征召,也不会死了。就算他没办法避开战争,也可以想办法不让东条英机这种人当首相吧!只因为他对一个记者生气,要将他送往战地,就把其他二百五十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牵扯进去。这样的细部修正,对身为时间旅人的平田而言,应该是有能力做到的。
然而,平田没有那样做。他只是淡然地接受征召,还写信回来说,在丸龟没有被揭穿他不是「平田次郎」,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停跑图书馆的结果,此刻的孝史已经听过硫磺岛的名字。太平洋战争末期南方战事最激烈的地点之一,和冲绳一样,那上面曾展开极其惨烈的战斗。
平田死在那里,没有看到战争结束,没有听到天皇在仲夏大热天发表的战败宣言。
——不过,他是以人的身分死掉的。
被卷入惩罚召集的无妄之灾,让他不是以时间旅行者的身分死去,而是以人的身分死去。他成为人类后才死了。
在图书馆的摄影集里,他曾看过东条英机的照片,那是他在东京法院接受判决时所摄,非常有名。三分头,戴着个眼镜,一点魄力都没有的平凡中年欧吉桑。透过耳机,他听着审判长宣判自己的死刑,然而,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冷静,应该可说是漠不关心的平静祥和。
就算得知平田是这样死的之后,孝史对东条英机这名军人,还是不觉得憎恨。东条所犯下的决策错误、类似惩罚召集的恶意行为、将宪兵组织化,借以实施思想镇压的毒辣手段……,诸多历史事实,他都比以前更加清楚。经历过战争的人或是他们的遗族里,至今还有人对东条抱着很深的怨念,这些在认知上他也都知道。不过,这些让他想到的是别的事。
东条英机没能洞烛先机。至少,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本能地活在那个时代,虽然事后证明他大错特错,不过,对那些只能称之为历史的往事,他并没有替自己的错误辩解。他只是平淡地好像在听音乐似的,戴着耳机,聆听自己的死刑宣判。
以这一点为轴心,东条英机所在的位置就跟蒲生宪之完全相反。然后,当蒲生宪之知道这个东条英机将成为日本未来的首相时,他喃喃自语着:「那个东条啊?」还窃笑了许久。不知死去的平田是怎么看蒲生大将的这种反应?
总有一天我要去硫磺岛看看,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去那里找平田的影子,找那个曾经是伪神的男人。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一定有留下身为人的堂堂证明。
他把视线调回手中的信,已经没剩几段了,结尾是这么写的。
孝史先生。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想我大概是没办法去见您了。虽然我大儿子和媳妇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我会派蓉子去浅草的,到时请您不要太惊讶。
就算真有个万一,我不能亲眼见到孝史先生,不过,我还是非常期待,不知您将度过怎样的人生。请您务必要幸福,做一番有益人类福祉的大事业。
阿蕗将永远在天上守护着您。
孝史回想起阿蕗柔软的手摸着自己额头的触感。
阿蕗——他在心里试着呼喊这个名字。蒲生邸的阿蕗,那丰满的脸蛋,那笑起来圆滚滚的眼睛,他试着回想这一切。
阿蕗从战争中存活了下来,战后也还活着。她老公好像是个不错的人,阿蕗的老公也是个司机,阿蕗曾坐过老公开的车子吗?
在那之后,我读了很多昭和史的书,做了很多功课。听说天皇的公开谈话因为收音机的效果不好,听起来不是很清楚。第一次听到昭和天皇本人的声音时,阿蕗不知做何感想?原本以为他是神的人竟然开口讲话了——
抢购粮食想必很辛苦吧?有没有碰到可怕的事?跟珠子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起去卖和服,想必让她差来唤去的很辛苦吧?我的奶奶虽然现在耳背得厉害,不过,她还是很喜欢讲战时、战后的事,说什么麦克阿瑟总司令很帅之类的。真的是这样吗?阿蕗你怎么想?
重建一点一滴地在进行,从韩战开始,日本的经济也呈现向上发展的趋势,时局也变得比较平静了吧?令弟还好吧?你们有没有一起去看电影?
浅沼社会党委员长(注:指发生在一九六〇年十月十二日社会党委员长浅沼稻次郎遇刺身亡的事,右翼团体的年轻人因不满浅沼的政治思想,而在浅沼演讲时对他行凶)被恐怖分子杀害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很不安,以为黑暗时代又要来临了?
东京奥运的时候,你住在哪里?当飞机在天空以云彩绘出五色圆轮的时候,你和谁并肩仰望着?
你可有登上东京铁塔?第一次看电视是什么时候?阿蕗可是力道山(注:(一九二四~一九六三),日本的摔角之父,原为相扑选手的他,奠定日本职业摔角的基础,击败金发碧眼的美国选手,成为二次大战后的民族大英雄,「斗魂」猪木和「王道」马场都是他的徒弟)的粉丝?他好像真的很强喔。万国博览会的时候,你有没有去参观?
然后,阿蕗,就在你写完这封信后不到半年,「昭和」也跟着结束了——
当天晚上,孝史打了通电话,给住在高崎那位喜爱研读历史的同学。对方是乌龙面店的继承人,接电话时那股殷勤劲儿已颇有商人的架势。
「我知道你一向对历史很有兴趣,可不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
「干嘛?肉麻兮兮的,该不会又想整人了吧?」
「人家真的是很佩服你啦。我问你,你知道陆军大将蒲生宪之这个人吗?」
「蒲生?」对方怪腔怪调地复述了一遍,然后猛然想起似的回答。
「我知道啊,他是皇道派的将军,二二六事件爆发当天自杀的。」
「只有这样?」
「什么只有这样?难道还有别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著名的遗书,难道没有这样的东西?」
「应该没有吧?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因为我这边有很多跟二二六有关的资料。」
「是吗……」
孝史双眼微闭,说了声谢谢后挂断电话。
至今为止,他一直避免去图书馆查证这件事。他想在见到阿蕗之前,只有这件事先不要去碰它。
蒲生贵之没有公开父亲留下的文书。
他把文章埋葬了。所以,大将在后代历史学家的眼里,并没有留下足以让他们惊讶的「高明远见和对陆军的批判」。孝史和贵之的相遇,改变了历史,虽然只是非常小的细节。
蒲生贵之以胆小鬼的姿态平安活过战争,却在战后活得不再是个胆小鬼。
听筒还握在手里,孝史闭上了眼睛。这下真的全都结束了,他心想。
结束了——那天,看着排山倒海而来的镇压部队的战车,贵之曾几度呢喃着这句话。
今天,世界仍是封闭的。
蒲生邸的照片现在依然挂在孝史房间的墙壁上。因为是翻拍的,所以细部显得模糊,探出二楼左边窗户的平田的脸,不刻意去找,还真看不出来。
然而,蒲生邸比任何地方都更清楚、实在地印在孝史的脑海里。孝史感觉它就在身边,好像随时都可以去拜访的样子,那把孝史送回这个现代的蒲生邸——
里面有贵之忧郁的侧脸,珠子映着暖炉火光的白皙脸颊。面向桌子的蒲生大将的背又大又宽,弯着腰不停擦擦抹抹的千惠,鞠惠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天花板,嘉隆的油画颜料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然后,最重要的是那里面有阿蕗。
偶尔他会把阿蕗的信拿出来读,这时脑海中总会浮现他所能想象的,娇小可爱的年老的阿蕗的脸。请保佑孝史幸福,他仿佛可以听到阿蕗那老迈的声音。老婆婆肩负着孝史无法碰触到的历史,用那粗糙的手抚摸着他。
然而,在孝史的心里,有一个始终不变的阿蕗。二十岁的阿踣,穿着雪白围裙的阿蕗、担心时的阿蕗、生气时的阿蕗、哈哈笑的阿蕗。那冰凉的手的触感,大雪覆盖下的蒲生邸,这些终其一生都将活在孝史的记忆里。
而在那里,如今仍下着,两人初见面的那天——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落在阿蕗发上、肩上的那场雪。
本作品是小说,蒲生宪之陆军大将是虚构的人物,作为其模特儿或雏形的陆军军官亦不存在。
有关二二六事件和相泽事件的经过,主要参考以下两本著作而来——
『昭和史发掘』全十三卷 松本清张着(文春文库)
『二二六事件 「昭和维新」的思想和行动 增补改订版』
高桥正卫着(中公新书)
——倘若书中于事实经过上,有任何陈述或用语的错误,文责当全由作者来负。
关于二二六事件和大东亚战争前后的昭和史,有很多优秀的著作,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我从中得到很大的感动和启示,因而让我写成这本书。最后,愿在此对戮力研究现代史的众多学者和作家们,献上我最深的敬意。
解说 关川夏央
对过去一视同仁的原点
《蒲生邸事件》是一篇时间旅行的故事。平凡的现代青年为了逃生,从一九九四年冬天的东京,回到一九三六年的同日同时同地点,那里正是「二二六事件」发生的现场。一九九四年被一把大火烧掉的破饭店,在一九三六年是陆军大将的官邸。更奇的是,大将将死在那栋房子里,自杀或他杀不得而知。
我这样写,或许宣让您以为这部作品是科幻小说和推理小说的折衷物,就基本元素来看,是这样没错,然而,却没有那么简单。不管是对未来也好,对过去也罢,无限往返于悲观与乐观之间,是科幻小说的典型,而描写如何破解从愤恨、忌妒等病态心里出发的行动更是推理小说的基本情节,就以上的论点来看,《蒲生邸事件》完全不一样。
《蒲生邸事件》的主人翁不是少年,而是「历史」。这部小说一边巧妙呈现作者对历史事件的感触,一边也不着痕迹地在问:历史是什么?而评断历史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对「战前」总会用脑海里文明进步的概念去衡量,视它为讨厌的过去,潜意识地想要将它割舍,然而,宫部美幸说:「有一种东西是贯穿时空而不改变的,也不可能改变。」一言以避之,这就是「不因过去已经过去而起差别心的态度。」这位作家以其难得的天赋——平易近人的丈笔、明白爽利的叙述,将严肃的主题轻快自在地铺展开来。
宫部美幸似乎对这个时期——尤其是「二二六事件」特别有兴趣。在写《蒲生邸事件》之前,一九九六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人质卡浓》里,也有类似的故事:「极其平凡、不近人情」的爷爷留下了十分破旧的遗书,残废的孙子后来知道那些其实是在「二二六事件」发生时写的,因而觉得自己和爷爷之间好像有了某种交集……(出自〈八月雪〉)。
《人质卡浓》里,还有其他这样的故事。
在电车里捡到记事本,并得知失主已经失踪的青年,在无人请托的情况下,突然很在意地拼命找起那个人来。结果发现并没有出什么事,不过,被找到的年轻女性在分手之际,跟他说:「谢谢你替我担心。」这句话听在青年耳里,「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无尽的悲伤」(出自〈没有过去的记事本〉)。在深夜的便利商店遇到抢劫,一起被抓去当人质的两名陌生人(出自〈人质卡浓〉)。原本打算要自杀的女性不巧认识了在学校被欺负的孩子,不得不伸出援手(出自〈生者的特权〉)……这些讲的都是都会人对友情的渴求。
在现代,或许会被嫌「鸡婆」,或是被认为是「过分亲切」而惹人讨厌的小动作,宫部美幸都把它视为发自人心的自然举措而予以肯定,从中发现其价值。于是,故事里,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在瞬间产生了交集,「欢喜」、「悲伤」的人类情感擦出淡淡的火花,照亮都会沉寂的夜空。
宫部美幸说:「现代人不管是谁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她也说:「夜晚除了对孤独的轻声悲叹外,还有其他的声音。」
这个想法放诸四海皆准,不管在哪个年代都适用。书中的主角就算在五十八年前的过去,也还是会在意别人,需要友情。
一九三六(昭和十一)年二月下旬的东京,不是只有杀伐而已。青年因缘巧合地在那里住了一个礼拜,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理该如此),他过着平静且充实的生活。在那个比现在更「重视人力」、更「有人情味」的时代,就算只是平凡的日子也让人觉得踏实许多。忧郁的时间旅人把青年从起火的饭店里救了出来,就只是因为他真的担心一个陌生人的安危,或许「他会来这个时代,只是想过简单的生活」。
这样的感觉,我们在时间旅行小说——将「回去的时代背景」设定在昭和初年的广濑正的《Minus·Zero》,或是向田邦子的《父亲的道歉信》里,已经体会过了,然而,跟宫部美幸不同的是,他们都有在那个时代生活的经验。
青年从「不歧视过去」到快速适应过去,甚至对那个时代的年轻女佣抱持着近似恋情的友情,因为他有这么一颗柔软的心,所以让他来说故事再适合不过。医生曾这么形容回到过去的青年:「你没有念过书」「头脑倒是不错,偏偏感觉又超迟钝。」简而言之,就是很直、很单纯。在这种时候,正因为无知,才不会对历史事实做一些无谓的干涉和评论,跟头脑很好的意思一样,都是说故事者必备的条件。
成功塑造这种青年的功力是源自于宫部美幸的何种能力呢?如果说这种才能是与生俱来的,那就没什么好讲的了。虽说宫部很少提及自己的出生背景,不过,若能仔细检视她曾透露的只字片语,也不难有某种程度的想象。
她出生在一九六〇年东京的深川。她是他们家的第四代,可说是土生土长的下町人。十八岁以前,她从未离开墨田川以东。至今这里仍保留了很多传统的小社区,所谓的鸡犬相闻,充满浓厚的人情味。
后来,她白天上班,晚上读夜校,取得一级速记的资格后,开始在法律事务所工作。她从十五岁开始读书,集中读推理小说是二十岁以后的事。待在法律事务所五年多的时间里,她非常热真地研读「判例事报」,年轻的律师说「她比我还要用功」。
她在出版社举办的小说教室上了两年的写作课程,真的开始写小说是在八〇年代的中期,也就是她二十五岁以后。一九八七年,她获得了小说的新人奖。这个时候,她还在其他事务所工作,八九年起她专心写作,同一年,《魔术的耳语》获得日本推理悬疑小说大赏,她成为专业作家。
之后她的活跃,大家应该都知道吧?《火车》(一九九二)获得山本周五郎赏、《蒲生邸事件》(一九九六年)获得日本SF大赏、《理由》(一九九八年)获得直木赏,包含佳作一回在内,她总共得过八个文学奖。文学奖这种东西是很微妙的,每个文学奖各有不同的取向,只因不合评审的胃口就惨遭淘汰的作品不是没有,然而,只要碰到宫部的作品,就没有人能够反对。
就算有点以偏概全好了,她的经历还是给了我各种启发。
首先,宫部美幸本身就是个重视劳动的人,她不以活动身体、劳力工作为苦。在《蒲生邸事件》中,她写那位年轻伶俐的女佣,说她「不论寒暑,扫地、洗衣、煮饭就是她的人生」,我想这也是她自身的写照吧?她自己也是毫不松懈地亲手催生每一个故事。
其二,她不受「近代文学」的约束,没得一种叫做「以自我意识为全宇宙中心(全宇宙都绕着我运转)」的病。除此之外,她接触的不是学校的同学,而是横跨各个年龄层的人,她活动的区域有职场,甚至是夜校。这让她生来宏观的视野更形开阔,也让我不禁想到同样独自生活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把从中获得的生活技能、智慧,甚至是劳动节奏直接反映在文学上的幸田文(注:幸田文,(一九〇四~一九九〇)日本的散文、小说家,作家幸田露伴的次女,女儿青木玉、孙女青木奈绪也都是作家。代表作有《黑色裙摆》、《流》、《斗》、《弟》等)。幸田文也是跳脱近代文学的东京自由人作家。
宫部美幸在这部名为《蒲生邸事件》的虚构小说里,合理地叙述了合理的事。那是因为她不以「过去就让它过去」为理由而起差别心,对当下的历史、当下正流逝的时间确实负起责任。所以,窥见未来的蒲生大将所写的「预言式遗书」终究没有出现。相对的,她也不让东条英机有「逃避」历史的机会,肯定他的以死谢罪。光这点就很难得了。
而且,正因为对过去没有差别心,少年才和年轻女佣相约在五十八年后再见。虽然结果并不如人所愿,但少年终究还是和老婆婆面带微笑所背负的沉痛历史碰面了。然而,他并没有因时不我予而感到失望,他还是决定不「逃避」历史,真是个值得信赖的凡人。
在《蒲生邸事件》里,在赤坂见附的交叉口,少年受到反叛军士兵的盘查。「圆圆的脸,粗粗的眉毛,让人肃然起敬的面容」,那位名叫佐佐木二郎的一等兵,让我想起另一名一等兵。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六日的凌晨,当时二十一岁、隶属麻布第三连队的小林盛夫(尔后第五代柳家小さん(注:柳家小さん,卒于二〇〇二年五月十六日,乃日本当代知名的落语大师))一等兵参加了此次事件,在野中四郎上尉的指挥下,叛军占领了警视厅。他原以为自己是去镇压暴动的,没想到,却在那天傍晚得知自己这伙人才是真正的叛军。戒严令颁布后的二十七日早晨,军队移防铁道大臣官舍,那晚在三宅坂下的壕沟前架起了重型机关枪。翌日二十八日早晨,附近的人送来米和面包给他们吃,中午过后,这支重型机关枪队就「自动」投降了。
这个故事发生时,小さん就在现场。他和佐佐木一等兵刚好分站在道路的两旁,以反叛军一员的身分看着「蒲生邸」的人们通过的身影。
始终面带微笑,抱着一贯的挑战态度,借由故事将正确解读历史的方法展现在你我面前的宫部美幸,两年后,以「真相只能相对存在」为主题,写出《理由》一书。在那部作品里,她也让现代史与独特的小说写法和历史交锋,结果成功地让一九九〇年代的日本社会跃然纸上。
透过语言的力量使读者得到慰藉,鼓起勇气让自己的想法彻底实现,无过与不及的宫部美幸,她的作品就是所谓的正统文学,我是这么想的。
本文作者简介
关川夏央
文笔家。一九四九年生于日本新潟县。本名早川哲夫,以《首尔的练习题》一书引起文坛注目。散文、报导文学式的笔触,经常能敏锐捕捉到时代脉动及社会百态,深受读者好评。着有《飞越海峡的全垒打》(讲谈社纪实文学奖)、《「少爷」的时代》(第二届手冢治虫文化奖)、《昭和清明时》(讲谈社散文奖)等书
名家读后感 茂吕美耶
历史潮流不容改变
《蒲生邸事件》描述一位平成时代的高三男孩尾崎孝史,因第一次到东京应考时,五家大学都落榜,第二次为了考补习班,到东京平河町一家萧索小饭店住宿。这小饭店之前是陆军大将蒲生宪之的西式私邸。不料第二天晚上,小饭店发生火灾,有位时光旅行者平田,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尾崎孝史,把他「拉」到「二二六事件」爆发的昭和十一年(一九三六)二月二十六日当天。
时光旅行者平田具有特殊能力,能在时光隧道来回。但他的能力不及具有同样能力的姨妈,无法在短时间内连续「跳跃」,那会损伤肉体。也因此,过惯开关一按什么都自动做好的日子的平成时代少年,不得不在昭和十一年那时代度过八天。
这八天,他不但以旁观者体验了「二二六事件」,也实际干预蒲生邸所发生的「大将自决事件」。同样是「自杀」,但以前身是陆军大将身分来说,因引咎而自己断送自己性命的「自决」,与一般人的「自杀」,意义迥然不同。
所谓「二二六事件」,是一群三、四十岁的「皇道派」青年将校(以大尉、中尉、少尉为主),打着「昭和维新,尊皇讨奸」口号,主张只要以武力杀害元老重臣,便能一扫陆军内部的腐败,实现天皇亲政。基于这种思想,他们于昭和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深夜至黎明,率领一千四百余步兵、炮兵,杀害了当时的内大臣(天皇近侍)斋藤实、陆军教育总监(大将)渡边锭太郎、大藏大臣(财政部长)高桥是清等人,并占据陆军大臣官邸等地。此「叛乱」仅持续三天即以失败告终。东京涩谷区神南有此事件的慰灵碑。
不过,「二二六事件」在小说中只是背景而已,并非主题。宫部美幸想强调的主题,或许是「历史潮流不容改变」这点。她以平田及平田姨妈黑井这两位时光旅行者为对比,勾画出「个人在历史潮流中到底能做些什么?」的问题。
实际上,平田曾尝试「跳」到某些遇难事件发生时刻前,企图阻止灾难,换来的结局却是另一批「代罪羔羊」,致使平田愈活愈沮丧,认为自己是「不幸的伪神」。而姨妈黑田的能力虽比外甥平田高许多,却宁愿为小情小爱而燃烧自己的性命余光。两相比对,何者比较幸福?或许是姨妈黑井吧。然而,宫部美幸却为平田安排了「战死」结局。而且,他,应该死得从容自在。
平田的观点跟蒲生家公子蒲生贵之类似。贵之一直活在伟大父亲的阴影下。自从父亲借由黑井的助力,「跳」了几回时光隧道,亲眼目睹「未来」,也就是平成时代的现代日本后,一改往昔「军人最高贵,商人最低贱」观念后,打算留下让后人崇敬的著作,让「读者」在几十年后读到他生前留下的遗作时,赞叹他具有「远见卓识」。简单说来,蒲生大将想获得「死后名声」。但儿子贵之却不以为然,认为父亲留下的著作是「肮脏的抢先集大成」。因所有同时代的人都一步步随历史潮流前进,一步步踏着地面前进,父亲却仰赖他人能力「遥遥领先」,在这种状况下写出来的著作,怎能称之为「远见卓识」?
也因此,平田做了跟昭和十一年时代的人同赴战场的选择,贵之则决定不发表父亲遗作。
把平田、黑井这对超能力姨妈、外甥,跟蒲生父子对照,或许可以读出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真的,身为「历史后人」的我们,虽可以擅自鞭鞑历史人物或将他们捧上天,或随心所欲对某历史事件「盖棺论定」,但,倘若我们实际活在那个时代呢?倘若我们实际身处那事件漩涡之中呢?观点和感受是不是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虽然本书主角是十八岁的尾崎孝史,不过,我觉得,真正主角应该是「历史潮流」。当然孝史跟蒲生邸下女之间的交流,在本书中形成一条潺潺清流,读起来非常温暖。其实我很想看孝史在「跳」回现代之前,跟下女所约定的那个「五十八年后浅草雷门下之约」镜头。对下女来说,是五十八年后;但对孝史来说,不足两个月。只是,作者那样安排,或许更有余韵。
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蒲生家小姐珠子的人生演变:女人,就是要这样活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