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拾皆是,理所当然的人。
「为了这个目的,我来到了这个时代。」
平田对孝史诉说。孝史觉得在那里看见了没有一丝污浊的真实。
「以蒲生大将死亡的那一天为出发点,为了成为一个单纯的人,我来到了这里。」

和平田的谈话结束之后,孝史到楼上去找阿蕗。
她人在厨房。在砧板上切着大颗的白菜。从绑起的袖子露出来的手臂几乎和白菜一样白皙,一样水润。
幸好,只有阿蕗一个人。她马上就注意到孝史,抬起头来。
「阿蕗……」
阿蕗扫视了一下周围。她放下菜刀,用围裙擦着手,离开流理台前,走近孝史。
「你已经要回去了吗?」她小声地问。「贵之少爷说,平田回来的话,你可能也很快就会回去了。」
「今晚就要回去。那样比较不容易被人发现。」
说着「哦」似地,阿蕗频频点头。「这样啊。说的也是。」
平田的话深植心中的现在,这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平田想要成为人,孝史却想变成伪神。
我想带阿蕗一起去——
听到孝史的希望,平田也没有吃惊。他只是温柔地说「就是会变得想要这么做的」。
——你去问问那女孩。她答应的话,虽然无法立刻,不过我一定会把她送到你的时代。
「我有话想跟你说,方便吗?」
孝史在泥巴地房间的出口坐下。阿蕗也在他旁边,离开一点的地方坐下。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说出口的瞬间,绝对不可能、这是个离谱的无理提案,这样想法化成了露骨的现实,砸上孝史的脸颊。去了又能怎么样?要用什么样的名字和身份?要怎么样、在哪里生活?
可是,愈是明白这是个愚蠢的提案,孝史的嘴巴就愈是擅自动起来,说出一大堆劝说阿蕗的话。会有空袭唷、会没有粮食唷、思想统制会变得严厉,难以置信的恐怖时代将会来临唷——
想说的话、能说的话都说完之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空转的脑袋。他觉得空转的心那空洞的声响,听起来比心跳还要剧烈。
「你这么担心我,我很高兴。」阿蕗说。「为我这样的人想到这些,真的谢谢你。」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和阿蕗一起去而已。」
因为我喜欢你。在这里度过的时日实在太过于短暂,让他说不出这句话。可是,时间这种东西又有什么意义?
「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阿蕗说。「这个家对我有恩。我不能在现在这种时候离开。能够待在这里,我真的非常感激。若是这个家没有雇用我,我一定就得去卖身了。我的故乡是一个孝史一定没有听过的小村子,父母是小佃农。」
「可是,那不是用工作——」
阿蕗摇头。「嗯,或许吧。可是,我不这么想。」
孝史的膝盖脱力,开始颤抖。
「贵之少爷说,那些年轻的将校们,是为了拯救被逼迫到非得卖女儿才活得下去的穷困农村,才挺身而出的。」
阿蕗抚摸着粗糙皲裂的手指说。
「我知道有许多哭着卖掉女儿的贫穷小佃农。要是这次的起事成功的话,或许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卖女儿这种事了,但是没办法这么顺利呢。」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你跟我一起来啊。」
阿蕗慢慢地,但神情坚毅地抬起头来说了:「我不能丢下弟弟一个人走。」
孝史不由得注视着阿蕗的眼睛,知道这句话为一切做了终结。
「我弟今后就要被囚禁在军队里。我不能丢下他走。不能只有我一个人逃走。」
姐姐,一起去看电影吧——
「对孝史来说是回去。可是,我的话就成了逃走。我做不到,那是不可以做的事。」
阿蕗说完之后,突然笑了出来。那是开朗得令人吃惊的笑法。
「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全部都逃走也无所谓的话,这个时代到底会跑到哪里去了呢?」
空栏的年表。想象它被风吹往虚空中的模样,孝史也跟着笑了出来。两个人就这样,一起笑了一阵子。
孝史笑着,声音哽住了。
「可是,阿蕗你不怕吗?或许会死掉唷?活下来的可能性很小的。」
阿蕗果断地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死掉。也有人会幸存下来吧?不可以那么轻易地就放弃。」
「可是……」
「我会写信。」
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对着孝史,阿蕗说:「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告诉我,该写到哪里才好?」
然后她突然害羞起来:
「我现在还写不好汉字。因为学校只念了一半而已……。可是我会学。我会学字,然后写封像样的信给你。」
「比起信,我更想见你呢。我们在哪里见面吧。」
阿蕗睁圆了眼睛。「哎呀,在孝史的时代,我都变成皱巴巴的老太婆了。才不要,好丢人唷。」
「阿蕗会是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的。所以没关系啦,我们见面吧!」
没错,是老婆婆……和我见面的时候,阿蕗已经变成老婆婆了。现在虽然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其实是非常非常遥远的。
不想回去——这个想法又荡了回来,涌上心头。
「还是我留在这里好了。这样也可以的。」
孝史鼓足了劲这么说。结果阿蕗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似地消失,她直盯着孝史看。
「我会在这里工作。也会努力活过战争。不要紧的,我现在觉得这个时代待起来也没那么——」
什么东西撞上了脸颊。触感很轻,所以他一时之间没有发现自己是被打了。
阿蕗用打了孝史的脸颊的手,按在嘴边。她眨着眼睛,睫毛在脸颊落下阴影。
「不可以说那种话。」她在指缝间呢喃。「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狡猾这句话,刺进孝史的耳里。或许阿蕗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平田的话浮上了心的表面。伪神难以抗拒的业。
「你现在或许说得出这种话,但是到了后来,或许就会后悔了。你会想,来到这个什么鬼时代,啊,为什么我会待在这种地方?早知道就快点回去了。然后,或许你会觉得都是我害的,会讨厌、憎恨起我来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的。阿蕗说。
「喏,那我们在哪里见面吧!哪里好呢?孝史住在哪里?」
阿蕗直盯着孝史,孝史拼命压抑住就要颤抖起来的嘴唇。
「我才不会恨阿蕗。」
阿藓微笑。她把手放到孝史的手臂上,轻轻摇晃。
「为时未晚,速归原队。」
「咦?」
阿蕗笑了。「传单上有写吧?人家告诉我的。孝史和我是不同军队的士兵。而且是新兵。你得回去才行。」
为什么这个女孩会说出这种话?这种女孩子,我的时代里绝对找不到的。连一个都找不到的。
不可能再邂逅得到的。
孝史总算挤出声音来,说:「要小心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的空袭。你好像已经从贵之跟黑井那里听说了,不过这一带全烧光了。」
阿锯说「我会小心」,然后说「烟囱的洞也会修理好的」。
「告诉我吧。孝史住在哪里呢?」
「——在北关东。高崎你知道吗?」
「很远吗?」
「没有多远。可是,或许我会在东京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我们就在东京碰面吧!哪里好呢?」
「阿蕗知道哪里?」
「……雷门。」阿蕗说道,愉快地伸开双手。「那里有很大的灯笼对吧?我来到东京之后,马上就跟介绍所认识的女孩子去玩了。虽然只有一下子,可是很热闹,很快乐。」
「嗯,就约在那里吧。在浅草。也不会搞错。什么时候好呢?」
「变暖之后。」
「那,四月。四月几日?」
「二十日。」阿蕗不假思索地说。
「为什么?」
「那天是我生日。听说我是在二十日的中午过后出生的。」
向田蕗将在生日那一天,变成一个又小又可爱的老婆婆,来见尾崎孝史——

贵之叫他不用担心接下来的事。说他们自己会设法度过。
「比起这里,我更担心你。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回去之后,你打算怎么解释在火场幸存之后,在哪里做了些什么?」
「就说我丧失记忆。」
阿蕗为他挑选了就算回到现代也不会太醒目的服装。跳跃的场所就选在以前也和平田商量过的柴薪小屋旁,孝史应该会降落在平河町第一饭店旁边的大楼内。
珠子没有来送孝史。当然她没有这个义务,但是孝史还是觉得有些寂寞。孝史去打招呼的时候,她也没有停下刺绣的手,只说了一句「多保重」,成了离别的话。
过去三次的穿越时空,这一次最紧张。或许是虽然只有一点,但是多少「习惯」了,所以反倒恐怖;也有可能是自觉到这一次只有单程车票,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站在柴薪小屋旁边平田所设定的地点,孝史踏紧冻住的雪,发起抖来。头上是满天星辰。众星涌近孝史的头上。天空看起来好近。然后,冷得几乎发疼。
「要保重。」贵之出声。「许多事都谢谢你了。」
孝史没办法找到合适的回答,只能像个傻瓜似地点头。站在贵之旁边的阿蕗朝孝史微笑。
「四月二十日见。」
孝史说,阿蕗点头。
「那么,我们走吧。」
平田说,抓住孝史的手臂。
「准备好了吗?」
在回答「好了」之前,阿蕗举起右手,做出敬礼般的动作。她的手指伸得笔直,是非常端正的敬礼。
新兵,再见了。
孝史正想回礼的时候,被吞入黑暗当中了。

脚底感觉到地面,孝史睁开眼睛。此时他才发现到,穿越时空的期间,他一直闭着眼睛。
好亮。明明应该是深夜,却很明亮。在孝史所知道的时代的东京,这才是夜晚。有路灯。有大楼的窗户灯明。平河町这一带与闹区相比,亮度只有一半以下,可是还是亮得让他吓了一跳。
约五十公分的前方,看得见一台冷气的室外机。似乎准确地降落在平田所说的地方了。周围被大楼的墙壁包围,没有人的气息。
「顺利成功了。」
平田说,放开抓住的孝史的手。
平河町第一饭店露出烧得焦黑的墙壁耸立着。窗户几乎都破了。像塑胶布的东西松垮地垂在扶手上。仔细一看,旅馆周围还围绕着黄色的带子。
「已经没有灭火剂的臭味了呢。」平田抽动鼻子说。「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取出钱包,塞进孝史手里。
「这是我从旅馆里带得出来的唯一物品。想说到了的话就交给你。拿去用吧。」
「可是——」
「你需要钱回家吧?两手空空的,连一通电话也打不了唷?而且,反正我也已经不需要了。」
「平田,你真的不后悔吗?」
平田稍微想了一下。不,装出思索的模样。
「我喜欢SFX电影(注:SFX为Special effects的略称,指特殊摄影技术)。」他害羞地表白。「只有它让我依依不舍。其实,要离开这里之前,我看了两次『侏罗纪公园』。」
孝史笑了。「我们在电影院碰过面呢。」
「去了那里之后,就可以等『哥吉拉』上演,真令人期待。」
平田从孝史身边离开一步。孝史想要靠近,他便退了两步。
「已经要走了吗?」
「不是走。」平田露出笑容。「是回去。」
然后他消失了。「那,再见」的余韵被留在半空中。孝史伸出去想要握手的手,只抓住了空无一物的夜晚黑暗。
剩下一个人了。面对旅馆烧焦的墓碑,只剩下一个人了。听不见对话的声音之后,周围的市街的声音便静静地耸立起来,包图住孝史。
车子在远处来来往往。隔壁再隔壁的大楼三楼,有个亮着灯的窗户,一个人影从那里晃过。
孝史走了出去。他穿过大楼的隙缝,慎重地走出大马路。去半藏门的车站吧。那里是最近的车站。
迟迟碰不到路人。没办法,这里是深夜的平河町。孝史走在黑暗的人行道上,仰望路灯。星星的数目远比起刚才在昭和十一年看到的天空更少,令他吃惊。
在前往车站的道路第三个转角,孝史发现一台闪闪发光的自动贩卖机。对了,之前也曾经在这里买过罐装咖啡。
孝史握紧平田给他的钱包。他从里面取出零钱,投进投币口。按下按钮,一声「喀咚」,罐子落下取出口。找钱掉了出来。十圆、二十圆、三十圆——
数到九十之后,静寂又恢复了。
孝史伫立原地,扫视周围。栉比鳞次的大楼仿佛都背对着孝史。刚才还在为他服务的自动贩卖机,一卖完东西,也仿佛就这么背过脸去不理人了。孝史是这么地微不足道,没有半个人发现他之前不在,就算回来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关心。
但是,这就是这个都市。孝史深深吸满一口东京的夜晚空气。
为时未晚,远归原队。
他回来了。

 


时间会过去,但终会留下痕迹
——塔可夫斯基『牺牲』

 


终章 孝史

1

生死未卜的高中生回家了
本报消息,发生在上个月二十六日,造成死者两名、伤者八名的平河町第一饭店(千代田区平河町四之六号)大火,在旅客登记簿上留有姓名,却于火灾后无法确认平安与否的群马县高崎市的高中三年级生,已于四日深夜返回家中。据该名高中生的父亲表示,该生身上有轻微灼伤及多处擦伤,火灾发生后直至回家为止的记忆全部丧失。此外,在这起火灾中尚有一人生死不明。
平河町第一饭店的起火原因经事后调查,应是老旧配电盘走火,导致火势顺着缆线延烧到整栋饭店。饭店的自动洒水及紧急照明等防灾设备明显不足,而房客也证实,火灾发生时,饭店员工并未做好引导逃生的疏散工作。本案因涉及业务过失伤害·致死等罪,目前饭店相关人员正在接受千代田警察署的侦讯。

——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我才会写信给奶奶。爸爸还在旁边鸡婆地提醒我,千万不要写错字了。
哥哥能够平安归来,我们当然很高兴,不过,事情还是没有弄清楚,总觉得有点诡异。在家里只要提起这件事就会被妈妈骂,所以奶奶千万别跟妈讲喔!
哥哥说火灾发生后的事他全忘了。他只记得自己从火场里逃出来,从紧急逃生梯上掉下来后,就失去了意识。等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而且还是在上野车站前面。三更半夜耶!虽说他身上有两万块,不过,那两万块却是放在一个不知道是谁的皮夹(那皮夹超土的)里,而身上穿的也不是自己的衣服。这实在太离奇了。不瞒您说,今天高崎警察署的人和上野的刑警先生一起到家里来,针对钱和衣服的事问东问西的。去查看有没有人申报失窃不就得了吗?我相信哥哥绝对不会做出像小偷的勾当,只是,哥哥的头不知被什么打到了,伤口还蛮大的。虽然他本人说是从逃生梯掉下来时,不小心撞到的,可我就是觉得怪怪的。不过,到医院照过X光后,医生说头部没有问题,我们也就放心了。
只是这样并不代表一切就没问题了。哥哥不知怎么的,忽然变得很不爱说话,每天都呆呆地不知在想什么。还有,他现在没事就往图书馆跑。我那个哥哥耶,你相信吗?我有时在想,回到家里的该不会是一个跟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吧?而且他也不再跟我拌嘴……。每次只要我一讲这样的话,妈就会骂我,所以这个也请您帮我保密。
对了,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哥哥已经考上补习班了,等学校毕业后,就要一个人到东京生活。他回来的那天,通知单刚好寄来,妈已经开始在准备了。接下来会经常往东京跑,所以妈说如果您有空的话,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她说可以顺道再去一趟东京的大医院,让您做彻底检查,配一副更合用的助听器。现在这副不怎么灵光吧?听说在饭田桥有一个很不错的耳鼻科医生,找机会去看一下吧。然后到时可不可以也带我一起去?我想去涩谷逛逛。
连同这封信,妈会寄上味噌,说是要给多美惠阿姨的。是红味噌喔,我知道奶奶很喜欢吃这个。
再过一阵子,我会再继续写信给您。哥哥在去东京之前,也会先去拜望奶奶一趟。虽然哥哥不知怎么搞的一夜长大了,但他可能还是会向奶奶要零用钱喔。若是如此,也别忘了我的份喔。
那么,再见了,有空再聊。

给亲爱的奶奶
尾崎惠美子

补充一点:妈查了哥身上穿的衣服,发现衬衫竟是弹性针织的料子,让她吓了一跳。妈说这种料子奶奶肯定知道,想必很古老吧?哥到底是从哪里弄来那些东西的?

 

2

孝史以平常心度过突然回家造成的骚动和混乱。
父亲的喜悦、母亲的眼泪、妹妹的开怀大笑,这些当然都让他感动。在门口跟母亲相拥的时候,他多少也有抱头痛哭的冲动。
只是,孝史的魂魄还有一半留在那个昭和十一年。这缺了一半的心,不管是重获新生的感觉或是回到家人身边的喜悦,都只能体会一半。妹妹还偷偷讲说,他好像是空有哥哥形体的机械人,虽然被母亲骂了,但孝史却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警方来问案,饭店的社长亲自上高崎家来谢罪,报社和周刊的记者来采访,一切只能用鸡飞狗跳、无比混乱来形容。可孝史就用一句「我不记得了」当作挡箭牌,躲过这些人的疲劳轰炸。虽然他一贯沉默以对,但并不代表他是被逼问到不知该讲什么。怎么说也说不清的事,说了也没有人相信的事,太多了,自然让他成了个没声音的人。
他在自己的房间睡觉,也不会作梦。身体果然非常疲倦,他经常觉得想睡,需要休息。每当睡醒睁开眼睛,发现是自己躺惯了的床,心里总在想,会不会出现奇迹,让他一觉醒来又回到蒲生邸?会让缺了一半的心真正感到激动的,只有怀抱这样的幻想的时候。遗留在昭和十一年的另一半,正呼唤着孝史。
随着回到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原本只顾着欢喜的父母,眼神也逐渐添了疑惑之色。每当母亲不小心与孝史四目相接时,就会急忙眨眼,露出笑容。父亲面对心中有太多消也消不去的疑问时,就会用粗糙的手指好像跑进沙子似地拼命揉眼睛。在时间将这一切冲淡前,孝史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一次,他有机会和父亲太平深谈,其实,与其说有机会,倒不如说是碰巧。某天夜晚,他想事情想到睡不着,跑到厨房去找吃的,却看到太平在那里喝酒。
「怎么啦?还不睡。」
「爸你才是。」
太平要儿子也过来喝一杯。他已经喝了不少,眼皮很重,好像快睡着了。虽然不喜欢听父亲啰唆,不过,既然他已经醉了,应该没关系吧,孝史想着便在父亲的旁边坐下。
太平默默地替儿子倒酒,两人小口小口喝着啤酒。就在孝史的杯子空了的时候,太平突然像喝醉般说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他那样子好像不是在对孝史说话,而是在对空酒瓶说话。
「我没变。」
「不,你变了。」
「哪里?」
太平用只有喝醉酒的人才可能做出的慢动作,极为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好像……突然长大了。」
孝史微微一笑。或许吧!毕竟我经历了二二六事件。
「那是因为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关系啦。」
「是这样吗?我不懂。」
太平还要继续讲下去,孝史又开口,不期然地两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的脑袋不好。」
太平一脸无趣又眨了一下眼,随即举手搔起稀疏的头发,「干嘛、这样讲?」
「我只是在学爸爸。」
把杯子放下,孝史也对着空酒瓶讲起话来:「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
「这是我住在那家饭店的时候得到的启示。」
「因为遇到火灾的关系?」
孝史只是微笑,没有回答。相反地他却说:「爸爸很伟大。」
太平又以极慢的动作睁大眼睛。
「干嘛?没事讲这个。」
「我一直想讲出来,我对爸爸是非常敬佩的。」
——所以,算了吧!别再执着过去了。
「虽然没有念书,头脑又不好,但爸爸还是很伟大。希望爸爸永远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臭小子,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看到了过去,然后我终于明白,过去不可能改变,未来的事想再多、烦恼再多都没有用,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想要好好地活下去。不需要找什么借口,只要活在当下,尽最大的努力就好了。所以就算爸爸没念什么书,只要人生每个当下都有尽力就够了。」
就这样,晚安——丢下这句话后,孝史上楼去了,太平睡眼惺忪地瞪着他的背影。等明天醒来,他就会忘了今天的这番话,以为是在作梦吧。

孝史开始频繁地跑图书馆,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躲避家人查探的目光,但真正的原因却是为了翻阅资料。想知道的事、想调查的事如山一般高。孝史想知道几乎是一无所知的昭和十一年——不,他想知道整个昭和史的演变。
有关二二六事件的书籍,他也读了一大堆。在阅览室的一角,他把这些书摊开,试着在其中找寻自己熟悉的事物。在雪地上行军的起事部队,坚守在拒马后的步兵。在一堆黑白照片里,孝史始终找不到去接葛城医生时,拦住盘查自己的那名士兵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