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必须要亲口向天宫之主贺兰雪问出口的话。
但他初与她相见,却是在连她长甚模样也不知的情形之下。
他更没料到的是,他此生竟还会遭受这样大的罪过。
他当日听到段须眉所受的苦楚,他为谢郁废去全身功力又被震碎了了周身经脉,他猜测那一定是世上最极致的痛苦。他还隐隐猜测过段须眉之所以能从绝境走出来,他那一身魔功很有可能是当年池冥濒死之际传功给他,卫飞卿猜想这个过程一定也是不亚于散功的痛苦。
现下他终于不必再猜测,也不必再可怜段须眉了。
因为他也完完全全体会了一遍那种极致的痛苦。
绕青丝与朝闻道同为世间最霸道的毒药,若只沾染了其中一种那他此时早该见阎王爷去了。但他机缘巧合同时中了双毒,这两重奇毒互相较劲与牵制,竟然就这样互相抵制着都未能在毒发的第一时刻侵入他心脉,这才为他留存了一线生机。只是朝闻道原就是无解之毒,在他体内潜伏多日,可说已污染他浑身血脉。
贺兰雪没有震碎他经脉,她只是抽干了他浑身的血液。
卫飞卿若能说话,必定会告诉她比起经历这样的痛苦他真是宁愿去死。
只因随他血液被抽干的,还有他浑身的内力。
天心诀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内功。
其最奇特之处在于它会在主人临危之时自动运转护住主人一线生机。
卫飞卿正是因为体内天心诀赶在双毒之前护住他心脉,双毒与内功同时运作之下他这才保住了一命。而贺春秋也正是察觉到此,才又将他所练更为纯粹的天心诀内力注入他体内,这才又保了他这些日子。
但还有最关键一处在于,身中绕青丝之毒,擅用内力便是找死。
卫飞卿身不由己的一直找死,就这样在生死一线间颠簸了大半个月。
然后见识了世上最果断、最决绝也最恐怖的解毒与救人之法。
贺兰雪要解去他的朝闻道之毒,于是抽干他血液。要解去他的绕青丝之毒,于是散尽他内力。
卫飞卿当然知道他那身全然不纯的天心诀休说与贺春秋、段须眉这等内力高绝之人相比,便是与同样练过天心诀的卫雪卿比也相差甚远。
可他还是觉得很伤感,很愤怒。
虽说武功从来不是他最重要的屏障,可他失去武功,便不知接下去该如何面对那些堪堪才明了的局面。不知他该如何再给段须眉当一个不拖后腿的同道人,不知该怎样再握住他的刀破开他即将要面临的所有困局。
这种伤感与愤怒甚至超越了那种全身被抽干每一滴血液、打断每一块骨头的极度痛苦的感观。
贺兰雪抽干他血后,又为他身体注入新血。
然而他并没有要活过来的感觉。
只因已然废尽一身内力的身体根本抵受不住那种双毒入侵后又被抽成干尸的极度的虚弱。
卫飞卿想,他真是做鬼也不想放过他们。
为何要让他在死前遭受这样的痛苦。
然后贺兰雪做了一件事,完全超出他的预料之外。
贺兰雪如同当日贺春秋所做的那样,将她所练的天心诀内力一点一点重新注入他的体内。只是贺春秋当日分给他的内力若说只有千分之一,那贺兰雪此时传授给他的功力想必至少也是她毕生所练的二分之一。
卫飞卿因此而活了下来。
他在这期间遭受的一切生不如死的痛苦,都不比他此时心境更为强烈与震撼。
只因他知道,贺兰雪为他体内注入的新血,大部分亦是出自她本身。
这便相当于,他遭受了什么罪过,贺兰雪便也随他遭受了一模一样的罪过。
她何以至此?
卫飞卿太过好奇了,是以他醒转过来之后睁开眼见到她,张口便问出了这问题。
“付出半生功力只为救我一命,值得吗?”
贺兰雪生了一张极为美丽的脸。
这张脸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要更美丽。
这张脸一点也看不出她已有个年及弱冠的孩子。
这张脸此刻因其主人浑身血液与功力耗损过剧,上面一点颜色也没有,苍白到近乎透明,极度虚弱的神态之中因听闻卫飞卿言语却又透露出十足的诧异:“你怎会知道?”
卫飞卿仍觉十分难受与疲惫,几乎连撑起眼皮的力气也没有,便闭了闭眼,轻声道:“我什么都知道。”
贺兰雪望着他发呆半晌,方苦苦一笑:“你可真是个…内心坚定之人。”
当她见到他的时候,他整个人几乎已被体内剧毒掏空只剩下一个壳子,她更知道她这破釜沉舟的解毒之法带给他怎样的痛苦。寻常之人若遭逢这样的痛苦甚还在这痛苦之中沉沦几乎一月,必定早已封闭了己身意志。然而他却说,他什么都知道。
卫飞卿闭目半晌,方~觉又有了一点说话的力气:“人人都会遭遇痛苦,若是轻易就忘记,下次再遇到又该如何是好?…你为何如此救我?”他又问了一遍。
贺兰雪将双手覆盖在他的手上。卫飞卿这才发觉她固然生得美,她的手乍看也非常美,可一旦覆上他的手,立时便叫他察觉她手心、虎口几处厚厚的茧子,厚到不知要挥舞刀剑多少次、多少年才能形成那样的茧子。他由此而对她轻易就将半生功力拿来救他的命而愈发困惑起来。
贺兰雪覆着他,半晌方软软轻叹一声:“原就是我欠你的。”
她也很累,很虚弱。但她没有见到他睁开眼之前,她真是无法离开他一步。
卫飞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道:“你是欠我,还是欠他?”
贺兰雪浑身一颤。
卫飞卿淡淡道:“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了。你当年是生下了一个儿子,还是一个女儿?”
这问题的答案实则他已经知晓了,但他很想听她亲口说一遍。
这分明是他们今生头一次面对面,但卫飞卿不知为何,对她一点生分、客气的念头也没有,同时…也没有太多感激的情绪。因为他内心里实则明白,她付出的这一切并非是真的为了他。
贺兰雪浑身抖得愈发厉害。
卫飞卿却执着的等一个答案。
贺兰雪半晌方抬头看他,眼中分明有着委屈与难受,像是不明白她花费这样的代价救了他为何却要得到他毫无半分感动与温情的质问,咬唇问道:“这答案对你就那样紧要吗?”
“当然紧要了。”卫飞卿三分玩味、七分嘲弄地盯着她,“你若生了一个女儿,那女儿就是我妹妹。你若生了一个儿子,那儿子就是我了。你说这紧要不紧要?”
他当然知道她没有生个儿子,他只是很想看她作为当事人要怎样亲口来承认、剖析这件事而已。
贺兰雪带着哭腔道:“我哥哥不让我说。”
卫飞卿冷冷看着她:“你孩子都已经二十岁了,你还当自己是十八岁事事需要听信家人的少女么?你哥哥不让你说?他当年想必也不让你与卫尽倾纠缠不清,你怎不听他的?他当年必定更叫你别生下那孩子了,你照旧未能听他的。这时候再来冒充听兄长话的小姑娘,你不觉得自己可笑?”
贺兰雪被他一通大骂,眼泪唰地就滚落下来,颤抖着声脱口道:“女儿…我生了一个女儿。”
卫飞卿闭眼。
他内心无限的疲惫,几乎要压垮他这接连一个月来无论怎样的痛苦也未能将他压垮的神志。
他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又轻声接回最开始的那句话:“是以你并不是欠我,你只是欠他…欠你的哥哥,贺兰春。”
(小黑屋神马的…一定是因为我自己最近老被关小黑屋…以及抽血驱毒这个别太当真,真的是完全不负责任的打胡乱写,完全没有医学根据…)
第72章 一刀捅破九重天(三)
贺兰雪无声流泪。
“从我开始怀疑阿筠的身份起,我同时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份。我是谁?我不是所谓的卫君歆哥哥与贺兰春妹妹的儿子,那我是谁?我只是个他们随意从不知名地方抱回去掩饰贺修筠的路人么?还是…我根本就是贺兰春与卫君歆的亲生儿子?这问题,我在自己身中剧毒、我家老头带我去找贺兰春的时候,我才终于得到答案。”回想那一日被关在小黑屋中的他所听到的万卷书与贺春秋之间对话,卫飞卿面上笑意愈发嘲弄,“万老头质问他,明明是他唯一的儿子,二十年来偏偏要在名义上当做别人的儿子来养。如此也罢了,反正他也好,梅师傅也好,谁也没将我当外人,他们这对爹娘不疼,由他们来疼也就是了。可为什么明明我已经危在旦夕了,他还是不肯将所有的关怀都只放在我一人身上?难道无论我生或者我死,总归都比不上他的那些武林大义、乱七八糟来得重要?他说,他也不想这样,可没有办法,只因这实实在在就是他们贺兰一家惹出来的烂摊子,总得有人来收拾。”
贺兰雪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我的确是欠他…因为这不是贺兰家惹出来的祸事,而是我一个人的错。我闯祸之后,自己一个人躲在这种不问世事的地方,却将一切都扔给他去解决,他为此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要…”
卫飞卿静静看着她,目中没有一丝动容,一丝激动:“说吧。就先从为何你的女儿成了他的女儿,他的儿子却又成为捡来的说起好了。”
贺兰雪擦去眼泪,平息情绪,半晌方深深吸一口气道:“你这么聪明,想必你早就猜到了。没错…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想迷惑卫尽倾而已。当年我执意要生下孩子,他拗不过我,只得在孩子的身世上下功夫了。这件事当中,当年我们几人在最后关头反水、杀死段芳踪后紧接着击杀卫…杀那个人,我们事先确是以为这样便能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但那个人死得太过轻易了,他机关算尽谋划那么多年,最后就那样朝着万丈深渊一跃…休说是春兄,就算我也不信他肯就这样轻易去死。他跳崖以后,我们遍寻他的尸体而不见,回过头再想去对付长生殿,却发现原本负责阻挡关雎前来营救段芳踪的长生殿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显见那个人早就做好了几手准备…经此一时,春兄与谢楼主愈发认定那人必定是跳崖诈死,他们便想要阻拦我生下那人的孩子。”
“你,贺兰春,谢殷,谁不是绝顶高手?卫尽倾为何能从你几人围攻之中走脱?”卫飞卿冷冷看着她,似是发问,实为责难。
贺兰雪避开他目光,颤声道:“不错,是我不忍落手…”
“你对这个欺骗你身与心的无耻小人不忍落手,对与你无冤无仇的段芳踪下手倒是干脆利落。”卫飞卿冷笑道,“只怕你与贺兰春、谢殷几人在那之前就得知卫尽倾种种阴谋,这才将计就计设下反杀他的暗局。而段芳踪呢?那样天下第一不可一世的段芳踪,只怕他至死也想不到他的死根本已成为顺带了,只怕在杀死他的过程当中,你们每一个人的心思都早已放在卫尽倾那小人身上了。天下第一…哈,贺兰春有什么颜面曾与段芳踪并称天下第一?他有何颜面成为段芳踪求得不得的对手?段芳踪虽说最终为你们几人杀死,然而无论你们之中的谁,论武功论气概连给他提鞋也不配!”
他这段话骂得难听之极,却也痛快之极。
他与当局者迷的段须眉不同,早在他见到段须眉使出的断水刀,他便已在心里头勾勒过段芳踪是何等大气、狂妄、直接的一个人,他又在后来了解到段芳踪身死的真相之中推测到段芳踪根本不是世人以为的那样一生未与贺兰春交过手,想必他们二人不但交过手,贺兰春更远远不是段芳踪对手,须得与谢殷、贺兰雪、卫尽倾这几个同为其时武林之中绝顶高手之人联手才能制衡段芳踪。
那样的一个英雄人物,他哪怕死,哪怕被围攻,也应当是死得轰轰烈烈,而不是死于一场甚至都并非针对他的阴谋。
贺兰雪听到他这番骂声,半分也不恼怒,面上甚出现一丝轻松,一丝释怀,好像她等了二十年了,就想等来这一骂:“不错,段芳踪他死得冤枉,我们谁也不配给他当对手。当年…我们暗中明了卫尽倾所图之后,便察觉到许多事段芳踪委实无辜。他或许挑战了武林众高手,或许成为中原武林挥之不去的阴影,然而他从头到尾没有做过违背道义之事,他没有…犯过任何死罪。但你或许不知,段芳踪有几个兄弟,各个皆是了不得之人,掌控一方势力。中原第一的杀手组织关雎、对中原觊觎已久的关外牧野族、独踞一方无人能管的枉死城…那时候关雎十二生肖残杀武林中人,牧野族与枉死城之人也同时往中原赶来,我们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卫尽倾的阴谋,可那个时候人人都已骑虎难下,又能如何呢?段芳踪他…不得不死。春兄与谢楼主唯有按照原定计划行事,只是悄悄将铲除卫尽倾放在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亦是最重要一环而已。段芳踪死了,那些接应他的势力也终究未能如愿以偿,那之后所有的心思也都放到卫尽倾身上去,但我、但我…我二十年来,内心始终愧对段芳踪。”
只因段芳踪不止是段芳踪而已,段芳踪还是她好姐妹的心上人。段芳踪之死也不止死了他一个而已,而是葬送了他们一整个家。
贺兰雪对此当真没有任何感觉么?
不,她只是宁愿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之中,对这一切假装看不见而已。看不见,不关注,是以不必内疚,不必痛苦。
池冥。封禅。傅八音。
关雎。牧野族。枉死城。
长生殿。登楼。九重天宫。
二十年前的那一场阴谋,竟比卫飞卿想象之中更加复杂,牵连更加广阔,贺兰雪口中更出现了令他此前想也未曾想过的甚少与中原武林联系在一处的关外牧野族与北楚枉死城。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想这些,想这些他以往虽擅长来理清楚之事。
他这时候只觉难受至极。
他从前明明是个万事万物不萦于怀之人。
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心里头便充斥着一股郁气,让他想破口大骂,想挥刀断愁。
他想骂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想打这些不辨是非的人。
为什么这些连做人的道理都捋不清的人却自以为能够代替整个天下行使公义?
为什么他们明明做了那么多错事,却还能堂而皇之的享受世人追捧?
为什么明知自己做的事根本是狗屁,却还要为了那个狗屁去牺牲、去伤害其他人?
将所有的力气紧紧捏成了拳头,卫飞卿喃喃道:“人怎么会永远都对呢?是人就会做错事,没有人要求谁就一定要做到最好,做到完美无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这些明明就立在比其他人更高处的人,做错事却连承认错误的勇气也没有?为什么做错了事却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为什么不肯跟别人道歉?…为什么!”
他猛地一拳呼向贺兰雪下巴。
贺兰雪闭目任他施为。
但那一拳终究只是轻轻从她姣好的下巴上拂过。
不是卫飞卿不忍落手,而是他已尽了此时此刻最大的力气,他只有这样的力气。
蜉蝣撼树。
那些死于阴谋、死于诡计、死于冤屈、死于旁人翻雨覆云的人是不是就像他此刻这样的无奈与无力?
“我也很可悲,很可笑…”卫飞卿闭目,一时竟无法控制眼泪落下来,“我性命为你所救,我却要用你分给我力气来揍你。”
他很少流眼泪,是因为他很少有觉得自己软弱、无力的时候。
他的那一拳,不知是为了谁。不知是为了生得轰烈却死得凄惨的段芳踪,是为了曾经就像他此刻这样充满愤懑不解却连复仇也不知该找谁的段须眉,还是为了像个傻瓜一样的他自己。
为何要自以为是站在比别人更高的地方肆意摆弄别人的人生呢?
为何…做这一切之前就不问问自己这对是不对,问问别人愿是不愿。
为何这世间的真理与强大,竟是由一桩又一桩的谬论叠加而成?
卫飞卿痛恨地咬紧牙关。
“你不可笑。”贺兰雪涩声道,“你也不必…对我感到对不起,我说过这都是我欠你的。”
努力平复心绪,卫飞卿半晌道:“接着往下说。”
他说这句话时,平静得就好像适才那个痛恨到大骂出声、难受到流眼泪、愤懑到出拳的人统统不是他。
贺兰雪看他一眼,再一次垂下头去。
“就如我所言,他们担心卫尽倾未死,又岂能容忍我再生下他的孩儿?毕竟那个人接近我又让我对他…他原本就一心想要将九重天宫纳入他掌控之中。春兄与谢楼主甚至怀疑,他正是因为我腹中有了他的骨肉这才甘愿诈死,毕竟只要我们的孩子日后当上九重天宫宫主,天宫终究还会再次落入他手中。但我那时候…你别见笑,就如你所见,我始终只是个又软弱、又愚蠢又乐于自欺欺人的人罢了。我时至今日也不能否认当时对那人一片真心,是以当日我了解真相以及杀死他以后,我委实已无法再想太多,也绝不可能如春兄所愿除去我腹中孩儿。春兄毕竟从小疼我,后来还是他妥协了,只是决不能让我的孩儿留在天宫便是他底线所在,他更要我发下毒誓无论如何…不能透露我孩儿的半点消息,也不能有丝毫让他继承天宫的想法。我那时临盆在即,内心又对一切都感到伤心绝望,只要我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我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况且、况且…”她说到此忽地掩面痛哭,“我那时恨透了卫尽倾,恨得日日夜夜都痛苦得恨不能死去。我虽然想保住我的孩子,可我…可我内心深处想到能够不必日日面对他,我竟然为此感到十分高兴。”
卫飞卿闭目不语。
诚如贺兰雪所说,名动天下的九重天宫宫主、风华冠盖一时的兰君贺兰雪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软弱的女人罢了。
他忽然能够理解贺春秋后来为何会替贺兰雪做到那一步。
只因贺兰雪日后经历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都是从贺春秋放弃天宫之主身份而始。他放弃了原本属于他的责任,于是他那个根本没有能力承担的妹妹不得不替他接过了担子。
“孩子甫一出生,就被春兄带走了。他跟我说,他会将孩子视如己出,好好抚养长大,我不必担心,也…只当从未生过这孩子就好。其实早在我生下孩子以前,他与谢楼主已开始布下那孩子已在我腹中夭亡这流言,只是我们俱都清楚,但凡卫尽倾仍在世,他便绝不会相信。是以春兄布下这传言,也只是为他进一步的计划铺路而已。此话由春兄传出,卫尽倾但凡查出孩子不在宫中,必定第一时间就会怀疑到那孩子被春兄带走了,他也必定会想法设法让与那孩子取得联系,让那孩子回归原位。而春兄正是想要他与那孩子联系,因为他想要趁此机会逮他出来,只是他却又不能让他真的认出那个孩子,是以…”
是以卫飞卿便要在此时出现,成为遮掩贺修筠身份的关键。
“我的名字也好…我身为贺夫人兄长遗孤这身份也好…很轻易就能叫人认定我就是那人的儿子,叫人认定我因身世不能留在九重天宫,是以被我的‘舅父’与‘姑母’夫妻收养,被当成个念想养在他们膝下。毕竟那个人又不是神仙,他可猜不到你们所有人打从一开始就已认定他未死,猜不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而布下的连环局。是也不是?”
“…是。”贺兰雪闭了闭眼,“那个人自以为是,从来都以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为乐。他只怕到‘死’的那一刻,都还以为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他的确很聪明,很会算计人心,我也确如他所料一般,因为他的死不惜一切也要保下他的孩子,甚至明知他很有可能仍活在这世上我也…只是他聪明,难道世人就尽是傻瓜?明明除了我,所有人都不是傻瓜啊。”
是以你欺瞒我,我欺瞒你,你布下这个局,我便在这个局之上替你布下一个更大的局。
慢慢地,谁都只记得这局中的生死与胜负。
谁又会在意棋子的想法呢?
但棋子们也是人。
棋子们同样不是傻瓜。
是以一颗接一颗的,这盘棋局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棋子们掀翻了。
卫飞卿望着头顶,头顶是离他很远很远、很高很高的屋顶,高远到仿佛穹顶。
第73章 一刀捅破九重天(四)
“一个接一个的,怎么就能够安然把自己的孩子当成棋子呢?”他轻声道,“阿筠是你的孩子呀,我也是卫君歆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呀,卫雪卿,谢郁…我们不管是谁都是与你们血脉相连的人呀,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就能够那样堂而皇之的用一个接一个的谎言将我们泡大呢?我是贺兰春的亲儿子,可我从小到大一直活在他监视之中吧…他一定每分每秒都盯着我,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卫尽倾与我联系的可能。阿筠呢?阿筠一定比我还惨,她不但要一举一动都被盯着,甚至还要无时无刻不被提防着。你知道吗?我其实从小内心里就暗暗羡慕阿筠,羡慕她是贺兰春夫妇的‘亲生女儿’,羡慕卫君歆对她比对我更上心,却原来…那对看似疼爱她之至的夫妻,只是为了更全面的监控她、掌控她啊,甚至还让她与谢郁定亲,原来不是为了什么珠联璧合才子佳人,而是为了…就算日后将她嫁出去,依然要让她翻不出你们这张布了二十多年更下定决心要笼罩她一生的大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