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迟似乎在考虑,看样子是不想留的,然而却回了一声“好”。
莫离心说,原来他还挺敬老爱幼的。
唐奶奶看着唐小年,又悲从中来,“云深,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能擅作主张离开……”
“我不会的。”唐小年扶着奶奶说,“我带你去休息会儿好吗?”
唐奶奶似乎是真的累了,由唐小年和夏初扶着回了房间,躺下后很快就睡了过去。
她又梦到了云深。
6
1952年。
这一年,张起月十八岁,恰逢高考,而上海著名的圣约翰、震旦、沪江三所大学却在院系调整中被裁撤。
她想起自己曾经拉着唐云深,在圣约翰的那棵大樟树下发誓,一定要考进这座走出过顾维钧、林语堂的著名学府。现在,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可是这座“海上梵王渡”却再也不会有了。这便如深夜航船,突然失了导航的灯塔,四周一片漆黑,令人不知道接下来要何去何从。
“起月,吃饭了。”唐云深每天下班都会从学校食堂打来饭菜,回家热一下,作为两个人的晚餐。
张起月应了一声,收起了心思,换上了满脸的笑意。她知道他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不再想他为了自己的事而忧心。
“快高考了,你准备得怎么样?”唐云深夹了一片肉,放到了起月的碗里。
张起月夹起肉,又塞进了唐云深的碗里,“我是女孩子,你每次都把肉给我,是想把我喂成大胖子吗?”
“你太瘦了,胖点好看。”
他还想还回去,张起月没有再推,只是笑着问:“云深哥哥,要是我真成了一个大胖子,没有人愿意娶我,你会养我一辈子吗?”
唐云深没有正面回答,却反问了一句:“我不是正在养吗?”
张起月放下筷子,静默了一会儿。
唐云深疑惑地抬头,看着她,却看不清她的表情。
“还有两年,就十年了。”她很轻地说,可他还是听见了。
唐云深却假装没有听到。
张起月平静地与他对视,眼神澄澈。
她咬了下嘴唇又说:“云深哥哥,如今没有圣约翰了,我决定不高考了。”
“不念大学,你想做什么?”
“我就天天在家里,给你做饭。”张起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目光中的那一丝微弱的闪动,心中忍不住扬起狡黠的笑,故意道,“受够了每天吃这些食堂的菜。”
唐云深愕然,他不会做饭,更不愿让她整日被油烟熏染,因此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然让他无言以对。
“噗。”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她不由得笑了出来,“云深哥哥,我开玩笑的。是这样,我前几天看到学校对面的小学在招聘代课老师,高中毕业就可以。我就去试了试,据说明天能有结果,我答应你,如果没有录取,我就专心去考大学。好不好?”
唐云深锁着眉头,陷入了深思。他知道有很多话,她不会说出来,但是他懂。她出身资本家家庭,又在汉奸家长大,如今有些学校,即使她有心也有能力上,学校却未必会收她。若能早些工作,也许还是好的,即便这本来应该是无忧无虑读书的年纪,参加工作势必要辛苦很多。
“你长大了,我也做不了你的主,你自己决定吧。”唐云深最终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起月看了他一眼,说:“云深哥哥,我不怕苦,真的。”
唐云深默然。
两人安静了一小会儿,起月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云深哥哥,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云济哥哥拿来一本书,对你说不可不读。”
“《晓珠词》?”
“嗯,后来你们一起讨论这本书。你说,最喜欢里面的一句:‘不遇天人不目成’。”
唐云深凝视着眼前人,四目相对,“藐姑相对便移情”啊,他心中了然,却只能叹息。
“我也最喜欢这句。”她笑说。
看着她的笑,唐云深的心猛地抽了一下。
“明天,明天晚饭我们去下馆子。”唐云深忽然说。
张起月一愣,家里的情况她知道,哪来的闲钱下馆子?但唐云深没有说。
第二天,唐云深便带着起月去了饭馆。
这顿饭唐云深点的菜,都是起月爱吃的。
出饭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凉风习习,人却很少。
“云深哥哥。”张起月突然伸手,拉住了唐云深的胳膊。
他停下了脚步。
“你喜欢我,对不对?”她咬了咬牙,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唐云深默然良久,只道了一声:“你别任性。”
“我要是任性,我也不会到今天才问。”张起月落下泪来,“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拒绝了所有人给你介绍的对象?”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唐云深打断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成分不好,何苦去害人家。一个人能平安地过完这一辈子,我就知足了。”
“你卖了唐叔送我们的对印。”既然说开了,她今天就非要把真相撕出来。当她发现他们各有一枚的对印,他的那枚只剩空盒的时候,便已明白了这顿饭的意义。
“身外之物,换一顿饱餐而已。”唐云深低声道。
“我成分也不好,不怕你连累。”她坚持。
“女孩子毕竟不一样。我希望,你有一个好的归宿。”他不想再说,怕自己的坚持不堪一击,“走吧。”
隔日清晨,太阳从东窗边照进来,投射到餐桌上,刚好就聚焦在唐云深一早买来的油条上。唐云深吃得讲究,早将油条切成小段,边上还配了一碟酱油。张起月埋头喝粥,唐云深看了看她,谁也没有先开口。
外头传来吵嚷的人声打破了唐家的静默。两人先后朝门口看去,正好就有个人,逆着光走了过来。这人身形高瘦,跟唐云深倒有几分相似。因为门都敞开着,他就象征性地敲了敲门。
“请进。”唐云深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进来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斯文男人,他手上提了一个牛皮纸包,脸上是温和的笑。
“你们好,鄙姓唐,唐峥,是隔壁新来的住户。区区薄礼,还望以后多多关照。”
一番寒暄之后,唐云深了解到,隔壁新来的是一对年轻夫妇。
丈夫唐峥,是远近闻名的华山中学新调来的校长。妻子覃芸,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刚好就要去起月所在的学校报到。他们家还有一只叫潘朵拉的黑猫。
唐峥的到访暂时化解了唐云深和张起月之间的尴尬。张起月主动要求陪覃芸一起去学校,唐峥自然感激不尽。
接下来的日子,虽然时局暗潮汹涌,但于唐云深和张起月,却是一段难得的平静岁月。他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谁也不再试图去触及各自内心的深处。
因为潘朵拉,起月喜欢上了猫咪。一天在街边公园见了一只流浪猫,就欢天喜地地带了回来。这是一只虎斑猫,起月喊它探戈。探戈来的时候畏畏缩缩,没养几天就威风凛凛起来,一到晚上,还特别热衷于跑出去跟潘朵拉打架。
起月为此很是苦恼。反而是唐云深,探戈刚来的时候一脸嫌弃,现在养出了感情,倒是比起月还要在意它。每次一听到动静就火速披上外套,抓起竖在墙角的晾衣竿,冲出去帮架。覃芸心疼潘朵拉,又不好跟唐云深翻脸,于是每次都在学校旁敲侧击地跟起月说这个事儿。
这天,唐云深又举着晾衣竿要奔出去,起月喊住了他。
“云深哥哥,你就不怕唐校长也出来帮潘朵拉?”
唐云深扬眉,“不会,唐校长每天忙得很,哪有我这闲工夫?而且他们理工科的人,没这么些个情怀。”才说完,又奔了出去。
起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忽然想,唐云深连一只猫都如此护短,那要是自家的孩子……不知此生,他与她可否会有。
1957年深秋,唐云深还是陷入了“反右”运动的旋涡。家里所有的字画箱子都被抬走,而他最珍爱的钢琴,被砸得稀烂。张起月看着满地狼藉,欲哭无泪。直到第二年春天,他才被放了回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听见心脏在胸口怦怦乱跳。
起月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利落的短发已经半长,且肮脏凌乱。以前他骨肉停匀,而如今瘦得有些脱形;以前他身板笔挺,而如今腰背竟有些佝偻……她已泣不成声。
起月跑上前抚上他脏兮兮的脸颊,上头有一层厚厚的血痂紧紧地绷着,粗糙而坚硬。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而嘴唇上满是皴裂。
即使刚才做好了心理准备,现在起月还是无法自抑地泪如雨下。她抱住唐云深,而他只是木然地靠着她,她亲他唇角的裂痕,他却无知无觉。
“云深哥哥,我们回家。”起月伸手擦掉泪水,把带来的棉外套给唐云深披上,扶起他看向回家的路。此刻正是夕阳西下,街上只剩最后的霞光。
两个多月后,唐云深才慢慢恢复。他绝口不提被关起来的那段日子,起月也就不问。只不过,他以前很少喝酒,现在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因为狱中劳作使得他的脊骨坏损,天气稍一阴冷,便浑身疼痛,只能靠酒精顶过煎熬。
他几次都想劝她放弃自己,但每次话到嘴边看到起月的眼睛,又吞了回去。因为他怕,怕自己的自以为是会伤害到她。
1967年的端午。
唐峥和覃芸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他们给他取名牧朗。
唐云深和张起月一同去贺喜,说来也奇怪,这孩子看到张起月,竟然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覃芸说,他一定是很喜欢起月。
可欢喜没多久,灾难却又一次降临。这次,唐峥是主要对象。
唐峥是个烈性子,每次都伤得最惨。唐云深经过上次已看淡了很多。每次批斗完自行回家,胸前“牛鬼蛇神”的牌子不能摘。一路上,还有人跟在后面起哄,高喊“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他只能用力抓着唐峥,尽量劝着他一些。
这天,唐云深一早就见唐峥的状态很不好,精神已快近崩溃边缘。于是,他咬了咬牙,偷偷把两人的牌子对换了一下。结果,他成了唐峥,被人用滚烫的糨糊倒在背上,贴上大字报示众,还被人剃掉了之前留了半年的小胡子。
晚上,起月给他处理伤口,蓦地就哭了出来。
“今天怎么你成了主角?”
唐云深也不多解释,只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着对起月说:“他们张冠李戴,我托了唐校长的福,身价倍增。看,胡子没了,我是不是年轻了些?”
起月没再追问,只是流泪,滔滔地止也止不住。
可是,唐云深的用心良苦还是没能救得了唐峥。
次日凌晨,唐峥就跳了黄浦江。覃芸听到消息,直接就晕了过去,起月连着照顾了她一周。看她几次醒来都是意识模糊,不是把她当成了唐峥,就是到处要找潘朵拉。
潘朵拉已经失踪半年多了。探戈之前误吃了老鼠药,横冲直撞地折腾了一阵,最后死在了唐云深的怀里。每每覃芸提起潘朵拉,起月也要哭一场。起月哭,覃芸就愣愣地看着她。
就这样两头提心地过了一个多月,起月终于等来了覃芸清醒的时候。
这天,她拉住了起月的手,“起月,答应我一件事。”
起月肿着双眼,忍着泪点头。
“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望你与唐先生能够收留牧朗。”
听覃芸的话像是在托孤。起月怕她想不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答应我!”覃芸仰起脸,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起月。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牧朗还小,你不忍心的……对不对?”起月想要安抚她,又想用唐牧朗来稳住她。
“我也就是说个如果。”覃芸的口气软下来,但依然一定要起月给个答案。
“好,我答应。”起月知道不能应,却狠不下这个心,“世寿所许,定当遵嘱。”
当起月再次见到覃芸的时候,满眼都是血红。她割断了自己手腕上的动脉,嘴里喃喃地叫着:“峥哥……”
答应覃芸的那刻,起月就知道会有这天。因为她明白,深情若许便一定会生死相随。
如果换成她,她也会如此。
再后来,唐云深被打发去劳作,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可他的精神却有了寄托。看着唐牧朗渐渐长大,他想着,也许老天就是用这种方式,成全他和起月。
1975年,仲春。
唐云深突然全身抽搐,送到医院一查,是中毒性肺炎。医生开了药,让他回家休息。终于有了漫长的“假期”,唐云深觉得这是老天爷施舍给他的,也就格外珍惜。他偷偷在家里吃饭的桌子下面画上了琴键,吃完饭就把饭桌翻过来,轻声地教小牧朗玩弹钢琴的游戏。唐牧朗似乎特别有音乐天赋,竟然学得像模像样,这也让唐云深欣喜万分。
初秋的一天,唐云深正吃着饭,发现自己拿着汤匙的手突然抬不起来了。而后开始剧烈地气喘,完全说不出话。这时候起月和牧朗都不在家,在铺天盖地的窒息与痛楚中,唐云深索性趴在了桌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缓了过来。这时,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伙人。他们揪着他的衣服把他拎起来,像破布一样扔到一边,然后开始翻箱倒柜一阵打砸。结果,有人发现唐云深在床下藏了一个木匣子,打开一看,全部是医院配给他的药。
“唐云深故意不吃药,想在家里休假!”有人大喊。
于是一堆人涌上来,对着他一番拳打脚踢。
他努力地忍受着,默默地数着数。他告诉自己必须撑下去,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起月就是另一个唐牧朗。唐牧朗还有他们收留,而起月,又有谁会收留她?
可那帮人根本不打算善罢甘休,那天他们就守在他家,等起月一回来,就被带走了。他们要审问她,罪名是包庇唐云深。
唐云深懊悔极了,他痛苦地自问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地留在起月身边。他提起最后的力气,冲过去拉住起月,发了疯一样地打骂她。打完了又操起凳子,砸向了那帮人里一个正呵呵看热闹的。强弩之末自然是没什么威力,那帮人看笑话似的把他当皮球踢来踢去,最后扬长而去。
唐云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要跟起月分开了。他不能再连累她,无论是身体还是身份。
唐云深出走了。
张起月每天都早出晚归地找他,无论晴雪雨雾。偌大的上海滩,她恨不得把每个角落都翻过来仔细地寻上几遍。
这日艳阳高照,张起月又一早出了门。
唐牧朗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放假在家。他翻过餐桌,仔细地回忆着唐云深曾经教过他的每一个指法,突然就听到门口有喵喵的叫声。他扶好桌子,小心地过去看,只见一只黑猫正定定地看着他,又喵地叫了一声。他把黑猫抱了进来,含糊地问道:“潘朵拉?”
张起月告诉过他,他自己家曾经有一只叫潘朵拉的黑猫,是他妈妈特别宝贝的,后来潘朵拉丢了,他们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
唐牧朗静静地看着那黑猫温驯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心想:这一定就是潘朵拉。潘朵拉回来了,起月阿姨一定会很高兴;潘朵拉都回来了,那么云深叔叔也一定会回来的。
7
张起月做了一个很漫长很漫长的梦,等她醒来时,她发现,她已经是唐奶奶了,她的头发白了,脸上也都是皱纹了。而她的云深啊,她的云深还是没有回来。
她以为只要等一阵他就会回来,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生。
张起月靠在床头,房间里除了她的孙儿,还有她不认识的人,但哪怕不认识,她却有种很真切的感觉,这些人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都照顾过她。
“小年。”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何时又会忘了自己在等人。
小年过去牵住奶奶的手。
“奶奶跟你讲讲我的故事可好?你帮奶奶记着,记着奶奶在等一个人回来,我怕我转眼又给忘了,你帮奶奶记着好吗?
“如果他回来找我,你带他来见我,如果……我等不到那一天,你带他去我的墓地看看也好,生要见人,死至少要知道是葬在哪儿,才好下辈子再相见。”
“好。”唐小年哽咽道。
张起月静静讲述完了她的往事,她没有掉眼泪。她不糊涂的时候,已经不太会哭,因为这几十年的岁月里,她疼了太多次,已经习惯了哪怕心里思念成灾,面上也能平静无事。
她老了,已经不能再像个小姑娘似的哭了。
夏初已泪如雨下,头靠在唐小年怀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莫离虽然擅长控制情绪,但最后也落了泪。旁边有人递给她手帕,她接了,才想起来是谁。但眼泪往下掉,她也顾不得其他,拿手帕抹去眼泪。
而她一直在纠结的结点,张起月回答了她。
生要见人,死至少要知道是葬在哪儿,哪怕事实让人悲痛难挨。
莫离走到老人面前,把印章拿出来,小心地递过去。
看到印章的一瞬间,唐奶奶的眼睛亮了亮。愣怔了几秒后,她十分紧张地摸进自己缝在衣服里的暗袋。
还在——她松了一口气。
那,眼前这个莫非是……想到这里,她浑身一个激灵。她看了莫离一眼,见莫离点点头,便颤抖着从她手里拿过那个熟悉的印。
果然,上面的边款是“锲而不舍”,跟她那个“金石可镂”恰恰就是一对。
当年,云深的父亲得了一对“橘柚玲珑映夕阳”的黄芙蓉印石,便找了金石名家刻了一对“坐看云起”的印,把两个孩子的名字都嵌了进去。两块印石宛如双生,连底下的篆文都是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边款:一枚是“锲而不舍”,一枚是“金石可镂”。
这一对印,仿佛一道谶语,点破了他俩的一生,只是当时他们都不知晓。
唐奶奶抖抖索索地摸出自己那枚,然后将它们并在一起。一滴泪掉下,刚好就落在两枚的中间——
团圆了,终于团圆了。
只不过,印是团圆了。人呢?
莫离轻声道:“奶奶,我带你去见云深好吗?”
当年因为修路,土坟都被要求搬迁,有些无主或者子孙不肖的墓就这样湮没了。唐云深的墓是当年赵莫离的爷爷让人搬迁来的,在公墓最西面的一个角落里。无子无孙,连照片也没有,那块孤零零的石碑上,只有清冷冷的五个字:唐云深之墓。
张起月跌跌撞撞地靠近,在那五个字撞入眼底的那一刻,就好像遇到了时间的沙漏,将这近半个世纪的离别瞬间显现。那个一直喊着云深哥哥的起月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和一个光秃秃的土馒头。
张起月伸出手,细细地摸索着那个熟悉的名字,眼前出现的竟然还是那个年轻温润、倜傥潇洒的年轻男子。她轻轻地靠在墓碑上,仿佛是靠在了他的肩头,喃喃地开始说话。
所有人都默契地走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刺柏下静静等待。
夏初轻声问唐小年:“你一直知道,你跟奶奶没有血缘关系吗?”
“嗯。有没有血缘无关紧要,她是我奶奶。”
“是的!”夏初抓紧了唐小年的手,她又转头问莫离,“离离姐,你怎么会有唐爷爷的东西,还知道他葬在这里呢?”
莫离便说了自己爷爷跟唐云深的事。至于她如何知道唐云深葬在这里,是后来她在翻那个本子的时候,回忆起,儿时爷爷曾带她来扫过一次墓,爷爷说,唐云深是他的恩人,曾帮过他,事是不大,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莫离那刻真的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遇,似偶然,却又像是必然。
唐小年跟夏初听完后,都感叹:“原来还有这样的缘分。”
随后,唐小年走到蔚迟旁边。
之前来的时候,因为唐奶奶一直抓着莫离的手不放,使她无法开车,所以蔚迟也一并来了。
“老板,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让你帮我‘看看’奶奶的未来。我想知道,却又害怕知道。”唐小年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最好的未来她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不是吗?”
唐小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以及奶奶和墓碑的剪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祥和。
“是。”最好的未来奶奶已经替自己安排好了。
夜幕降下,一行人回程,途中唐奶奶心安地睡着了,睡前她依然在细细地翻看唐云深的本子,口中低念着写在本子末尾的一句话:我已无处可去,唯一想去的地方,却不敢回。
“云深……你那么聪明,一生几乎无过错,但这件事你做错了……你以为的为我好,并不是我想要的好。好在,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句话,划过莫离心口。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蔚迟时,他说的话。
她看了眼边上在开车的人,无声地笑了下。不过他找她,只是为了问蔚蓝的事,哪怕话一模一样,里面的情绪却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莫离又从后视镜里看向已经睡过去的唐奶奶,夏初正抓着老人干瘦的手,莫离轻轻道:“云深爷爷强迫自己心硬如铁,决绝离开,只为求得奶奶的现世安稳,即使每一秒都在担心会不会落了自以为是的下场,也毅然走上那条寂寞的路。而奶奶呢,哪怕漂泊难安,世人诽谤,甚至红颜白发,只要他在身边,便抵过三春日暖,万千温柔。如果奶奶他们生在现在该多好,就没那么多情不得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