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当他目睹了她的落魄狼狈,当他亲手摧残了她的纯净美好,他却觉得人生也不见得有多快活。他心里巨大地空虚着,他需要一个地方盛放他的迷茫。
接着,他把那个名字又抠掉。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个监狱里多久了。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发呆,就是在墙上用手指写字。右手食指挖出血来了,就换左手;左手流血了,就换右手。那些刚结痂的伤口一碰又流血了,他也不在乎。这些身体上的疼,于他早都算不得什么了。
有狱卒扔了一盘饭在栏杆外:“吃饭了!你们这些囚犯倒是快活,睁开眼睛就有饭吃,吃饱了睡觉,睡饱了吃饭。爷爷还得伺候你们。”
狱卒骂骂咧咧地在每个牢房前丢下发了馊的馒头。
代齐扭头去看那馒头,缓缓挪过去,捡起来,撕了上面的硬皮。馒头刚放到嘴边,一股子酸臭味道就冲进鼻子里。他也就是眉头皱了皱,好像没闻到一样,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记得方轩林说过,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虽然他至今都觉得自己无异于行尸走肉,可他知道,若他死了,姐姐也活不了。虽然姐姐早就是干尸一条,可总是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他把自己留在这里,只是觉得迷茫,觉得前途都是迷雾,他要停下来休息休息。当桂朝瑞捏着他的下巴问他“你的聪明哪里去了,左家军和京州军的浑水也去蹚?折了我的兵,丢了我的城,连句解释都没有吗”时,代齐只觉得累了,他在他面前总是服服帖帖地过活,突然就不想那样了。他突然就想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地过活:“我的聪明都用到大帅床上去了,别的地方,自然是差些。”然后就讥笑着看他,笑得那样倾国倾城。
桂朝瑞却觉得那笑那么刺眼,冰冰冷冷的像把冰锥子。他不禁背生了凉气,那个男孩子终究是长大了,也有不听话的一天。他调教了这么多年的小玩意儿,居然知道咬人了!这话落到耳朵里怎么就那么刺耳。
他喜欢这个孩子,不仅仅因为他长得漂亮而已。他一辈子见过的男男女女,除了他姐姐念云稍能和他相提并论,其他的都不值一提。可念云是个执拗的女人,他千恩万宠了一两年,也没给过自己好脸色看。开始尚能觉得新鲜,后来便觉得无趣。她心心念念着不知道哪个男人,吝啬得连一个笑都不给他。
他当初第一眼从戏台上瞅见她的时候就很是惊艳,没想到还跟着个倾国倾城的弟弟。
他喜欢那种温顺的、听话的孩子。代齐就是那种听话的孩子,可他聪明,也能吃苦,也就由他去军旅里头混。没想到这许多年下来,居然就混上了护军使的位子,众人也服他。可他在自己面前还是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外人再怎么传这人面冷心冷,他觉得那都是代齐摆给众人看的。
可今次遇上这么档子事情,他不是心疼他的兵,也不是心疼他的城。他只要代齐乖乖到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求一句“大帅,我错了”,他就能当没事一样。
可这回有点不一样了,七姨太言辞闪烁,九姨太罔顾左右,只有桂立文巴巴地跑过来说代齐收了个标致的丫头,在府里养了几天,天天带出去招摇过市,还把自己给打了。还听说夜夜胡闹得人都躺在床上下不了地。怎么难听怎么说,句句往桂朝瑞最不爱听的地方狠狠地戳。
看来这孩子真是转性了,看来三天没好好调教他就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想到这里胸中火、腹中躁一齐往上涌,抬腿一踹将他踹倒在地,正要解衫扬鞭,也不知道代齐哪里来的刀,反手就在他脖子上划过去了。
桂立文早就躲在墙根听墙脚,等着桂朝瑞发落代齐,结果等来桂帅的一声惨叫。他叫了警卫冲进来绑了代齐,送了桂朝瑞去医院,他自己就成了代都督。
代齐就这样进了邢台监狱。按着桂立文的想法,本来当场就要弄死代齐才能解他心头之恨的。可随后一想,这样死了倒便宜了他。不如把他弄到监狱里吃吃苦,杀杀他的威风。他想起代齐的姐姐念云,这回,代齐进了监狱,桂帅进了医院,念云那里还不随他出入?他早几年就看上这个叔叔的三姨太了,可惜叔叔当时宠得厉害,后来发病不宠了,又畏惧代齐,也只能远远瞧着。如今,念云还能逃出他的手掌心吗?
康云飞去过邢台几次,代齐都不见他,他急得团团转。后来,代齐好不容易见了他一次,也只说:“好好照顾三姨太,有什么事情,找方医生。”然后就木然地回监狱里头去了。
康云飞自然是没照顾好三姨太的。等到接到吴妈哆哆嗦嗦的电话的时候,康云飞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提着枪冲到督军府,就看到床上死人一样的念云,衣着凌乱,本就木然的目光更没了生人的气息。
康云飞怒气冲向头顶,让吴妈去找方轩林,自己跑去找桂立文算账。
桂立文早就因为梅凤娇的事情恨他入骨,这回看着他提枪过来,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最后康云飞身上是穿了无数弹孔后被拖出大帅府的。
吴妈吓得不轻,偷偷打了方轩林的电话。
桂立文也是看不惯方轩林的。但方轩林是桂家的私人医生,方轩林的父亲是内阁里的交通总长。桂帅对他尚且三分客气,他也不敢动他一毫。
方轩林给念云打了镇静剂,那时候他突然庆幸,她早早地精神失常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外面有多糟糕,于她都没分别,她没有感知,也算是件好事。
方轩林强忍着熊熊的怒火和悲恸,给她吃了药,让她睡下。念云突然拉住他的手,问:“劭岩去哪里了,我好像把他弄丢了。怎么办呢,我阿玛回头会罚我的。我家可就他一个男丁了,你帮我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那溪水双眸里没有沧桑厌世,却是一派纯净。她让自己忘记了被凌辱的代齐,记忆里只剩美好的劭岩。
方轩林抬眼望天,天色灰暗得不像是人间,可如果他不去望,眼泪就会往下掉。他拍了拍她的手,哄着孩子一样柔声道:“好,我去帮你找回来。”念云这才露出一个笑,乖乖地躺回床上。
他出督军府的时候,康云飞的尸体刚好被人拖出来,年轻的身体好像有流不尽的热血,拖着长长的一条,开始是浑厚的一片,后来渐渐地少了,再后来是血和尘土交相的灰白。然后就是他短暂的人生留下的大段的留白,那热血的背后是他曾经意气飞扬的脸,同那尘土一起湮灭了。
方轩林再也忍不住,快步走过去,丢给那些小兵一沓票子:“把康队长给我送到西郊陵园,这些钱都是你们的。”
拖尸体的士兵本就是没有良知和忠诚可言的,本来就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了事,现在得了这么多钱,又有了扔尸体的地方,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你若不强,身边的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天刚放亮,邢台监狱的门被打开了,霍五拎着几斤牛肉和一坛烧酒进了牢房。他才当上狱卒没几天,心思活跃,有眼力见。在街上混了几年,好容易攒了钱,捐了这么个铁饭碗。为了以后能在这里获得上头的提携,常常带些好货来孝敬老狱卒。
他刚把酒菜摆好,麻子就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今天手真背,老子一肚子的火!”
霍五堆出个笑脸,迎上去:“麻哥,这是生的什么气?别生气,过来喝两杯,我割了三斤牛肉来孝敬麻哥。”
麻子啐了一口痰,抬腿在左边坐下。喝了几盅酒,酒辣得他长长地“哈”了几声。“这酒真够劲儿!”
霍五赔着笑脸,心里对这麻子虽然厌恶非常,可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这时候牢房里头有人叫:“狱头,这里有人晕倒了!”
霍五忙道:“麻哥,您吃着,我过去看看。”他跑过去看,果然有人晕倒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霍五又跑回去,哈着腰问他:“麻哥,看样子,那人是犯了羊痫风了。要不要去给找个大夫?”
麻子眼一瞪:“都要等死的人,还找大夫?你当那些医官都有好脸色的?你巴巴地跑去,他还不见得爱来,回头还要吃一嘴灰。反正死不了,进了监狱,还不跟死一样!”
霍五不好多说什么,牢里头又有人叫:“狱头,快点找大夫吧,抽抽得厉害啊。要不就拖出去,好好的吐得一地都是,还让不让人过了……”
牢里头那个聒噪的听到麻子耳朵里好不厌烦,借着酒劲儿,火就噌噌往上蹿。
麻子提着鞭子晃晃悠悠地过去:“你不能安静点儿?吵到老子喝酒了!”打开狱门对着那说话的人就是一顿抽,那人疼得嗷嗷叫,其他牢房的人都凑到门边,嗷嗷叫好。一时起哄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刺激得麻子的全身都兴奋起来。
霍五看那被打的好生可怜,躺在地上犯羊痫风的那个也是人间惨状。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可又不能说什么。他从小就懂得弱肉强食,是这人世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能力,不能帮别人,不如明哲保身。
他不忍心看这边,侧过脸抬眼就看到对面牢房里头那一个。
霍五在这牢里才待几天,很多人事他都不知道,只知道对面单间的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头发虽然凌乱,脸上被黑色掩盖,嘴巴周围也布满了胡碴子。可那双眼,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样的人,虽然穿着破烂肮脏的囚服,也显得气质华贵。他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细嚼慢咽,别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他整个人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很沉重的心事。
这边正吵吵嚷嚷的,那人却转过头来,静静地说:“把他头偏过去,给他嘴里塞个东西,省得咬了舌头。”声音有些嘶哑,却是难掩俊逸。
霍五听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按他的话做了。
麻子也听到那声音,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强行打断了,便有些火气。扭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代齐,便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从这边牢里走出来,扯了钥匙开代齐的牢门。
霍五看他脸色不善,怕他又去生事,忙跟着。
果然,麻子一进去就蹲下来,鞭子挑着代齐的下巴,讥诮地说:“我当是谁!你一个被玩烂的兔爷,也在这里充大爷、管闲事了?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
代齐不屑地冷冷一笑,并不回他话。麻子只觉得那笑又好看又可恨。他在下面是被人压迫惯的,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平阳虎,怎么不去好好发泄发泄?只是开头还想着好歹是桂帅的小舅子,不敢造次。可他这一待都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带他出去,更有人偷偷交代下来,好好“招待”这位少爷。麻子心里便轻蔑起来,今天更是借着酒劲,越发放肆起来。
麻子扬手一巴掌拍在代齐脸上,代齐的嘴角不一会儿就渗出血来。可他还是不擦,扭过头连看都不看他。他仍旧盯着墙,好像那墙上的破烂坑比自己还要好看。
麻子站起来:“霍五,烧盆热水,给齐少好好洗洗,记得烧热点儿。早听说齐少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咱来这么久了还没仔细瞧过。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像人家说的,细皮嫩肉的,比大姑娘还嫩。咱哥俩今天也尝尝鲜,看看有钱人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滋味!”

第九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 2
霍五心里打了个冷战,觉得这麻子实在可恶,脸上就老大的不乐意。麻子看他不动,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人在屋檐下,霍五强压住血气只好出去了烧了水。过一会儿便端着冒着气的热水盆出来。
麻子的脑子被酒精刺激得正兴奋,看霍五端着盆过来,就要接过去。霍五侧身躲开:“麻哥,这水烫着呢,小心烫着您的手。让小的端着吧。”
麻子脸上满是兴奋的笑,鞭子指指代齐:“从头上倒下去,好好给他搓搓。”
霍五咬咬牙,走过去,缓声道:“齐少,怠慢了,水烫些,您担待些……”
麻子嫌他啰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霍五脚下不稳,那水一下从代齐头上淋了下去。意想里的滚烫全然没有,只是温热。代齐就知道这个小狱卒是手下留了情。
原来霍五一方面实在觉得麻子不该干这样缺德的事情,另一方面他知道做人且留三分余地。于是水烧到稍稍冒气,探手下去尚不觉得烫手便端了出来。
麻子也觉得奇怪,居然没听到惨叫,正要伸手去摸他脸上滴落的水,忽然听到外面有军靴的声音。有人进来大叫一声:“怎么回事!在外头就听到人乱嚷嚷。狱头呢!”
麻子听出来这是典狱长的声音,吓得丢了鞭子忙出去应了。
典狱长带着两个随从官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那人提着一只药箱,戴着金丝眼镜,极是斯文。在这样的人面前,麻子突然就觉出自己的粗鄙来,说话声音就低了三分。
麻子点头哈腰地说:“回狱长大人,狱头今天告假,我是副狱头。这里臭得很,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找人来吩咐就行了。”
典狱长却挂着奉承的笑,客气地对西装男人说:“方医生,这边请,齐少住在这边。我可不敢怠慢齐少啊,人家都是三五人一间,齐少可是住的单间,还是朝阳通风的。”
说话间到了代齐的牢门口,却见他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的乱草堆里。
刚才的那些话就像是一个巴掌又拍回自己脸上。方轩林脸上冷着,冷笑了一声:“这就是狱长大人的‘不怠慢’?”
典狱长面上难堪,看见麻子狗腿子的模样,抬腿就是一脚:“你就这样待齐少?平时怎么吩咐你的!”
麻子被那脚踹到地上,头正好撞到桌子角上,瞬间就肿了老大的一个包。这一疼酒也醒了,头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又不敢辩解,只好快速地爬起来,赔着笑毕恭毕敬地立着。
方轩林摆手让众人都退了,自己进了牢房。
外头的动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惊动他,代齐仍旧保持着面壁的动作。方轩林看他脸上还挂着水,头发都湿答答地搭在头皮上。想想他姐弟俩的遭遇,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
“劭岩……”
代齐本是呆呆地望着墙,却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方大哥。”
方轩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翠玉一样的脸就露了出来。“劭岩,在这里干什么?跟我出去,你的那几个镇守使带着兵来了,没人能拦着。”
“这里挺好。”代齐淡淡地说。
方轩林停下手:“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姐姐好好活下去啊。念云她……”
代齐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姐姐怎么了?”
方轩林觉得那些话说出来就是刀,可如果不说,代齐怎么愿意出去?“桂立文那个畜生……劭岩,你在这里,谁去保护念云?”
他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知觉,但他所有的知觉,到此处都只剩下“疼”。牙关紧紧地咬住,嘴里甜腥的味道慢慢四下散开。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诸天神佛伸出的翻云覆雨手,突然盖住翻天覆地的地动山摇。他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说了一个字:“走。”
霍五看他们从牢里出来,径直离开,张了张嘴,终又合上。代齐走出去几步,回过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霍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但他的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猛点了几下,灵魂仿佛被勾走一样,随着二人出去了。
典狱长被长枪围着,也不敢多说一句。待他们离开后,方才从兜里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初夏的西郊,夜里的风本来没多凉,可霍五还是感到了冷。那冷是从代齐的周身散发出来的。
代齐在一座坟墓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方轩林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摘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还是模糊,才发现其实是眼睛里有眼泪。
代齐站了一会儿,说:“走吧。”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去的,都过去了。留恋也好,悔恨也好,总不如好好活着重要。
墓碑上是新刻上的几个字:“贤兄弟康云飞之墓”。
三个人是乔装打扮成医生的模样才进的医院。方轩林自不用说,代齐穿着白大褂,戴上白口罩,冷然的气质和那白色浑然天成,轻而易举地骗过了门外的守卫。
三人进了病房,代齐无声无息地在病床前坐下。
桂朝瑞其实病早好了,只是这两个月来跟左家军打得难舍难分,忧心忧力的。代齐手下的几个镇守使对自己的命令阳奉阴违,根本调不动兵。他这才发现他太小瞧代齐了。加上当年战场上他是受过重伤的,这会子身体羸弱得很。
他本来睡得迷迷糊糊,这会子突然觉得周围有人影晃动。睁开眼睛看到代齐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开始是高兴,后来想想就有些不对,手偷偷在被子里摸。
代齐却一把抓过他的手,用力扭了一下,掉下一只花口撸子。
代齐莞尔一笑,眼角眉梢俱是难掩的风流态度:“我都跟大帅说过多少回了,论手枪还是枪牌撸子才漂亮。虽然都是勃朗宁,大帅这样爱美人的人,怎么也得用1900才对。你看,是不是比你那支美些?”好像是在撒娇嗔怪一样。
说着从腰后抽出一支手枪,枪口在桂朝瑞脸上左右划了划。
桂朝瑞刚想张口,霍五眼疾手快一张胶布就贴了上去。
代齐又笑了笑:“桂帅照顾我们姐弟两个十几年了,你老了,也该歇歇了。你不总说你的子侄都不成气候吗,以后我来帮你照顾他们怎么样?现在你累了,先打一针药,歇歇吧。”
代齐眼睛还盯着他,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去。方轩林迟疑了一下,还是从诊箱里拿出一支针。可他毕竟是个医生,医者父母心,退了几步,扭过头不去看。
霍五按住疯狂抖动的桂朝瑞,代齐把针筒里的气泡推了出去,一滴晶莹剔透的水滴掉了出来。
他人畜无害地笑着,揉了揉桂朝瑞的脖子:“放心,不疼的。”
针头刺进他的皮肤里,代齐慢慢地推进去,边推边微微地笑,如同一缕春风吹放山河春花万朵。
过了一会儿,桂朝瑞终于不动了,两只眼睛瞪着,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代齐冷冷地问方轩林:“他不会死吧?”
方轩林的目光仍旧避开床上的人,说:“不会,药物只会破坏他的中枢神经……劭岩,我……”
代齐用手帕擦擦手,然后往地下一扔,声音里除了凉薄还是凉薄:“方大哥,你放心,这些个债都是我代齐欠下的,阎王来索命也算不到你头上。”
方轩林叹了口气,不言语了。
“现在是时候会会桂帅那些个老家伙了。”他深潭似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
桂立文在三堂春醉生梦死了好些日子才想起来出去走走。心里头还在咂巴,梅凤娇可真是一个妙人,可惜让康云飞那小子抢了先。想着想着,就啐了一口,婊子果然是无情。那边康云飞才死多久,这样就爬上了自己的床。
出了三堂春,上了汽车,才发现给他开车的司机换了人。
“你是谁?我的司机呢?”桂立文皱皱眉头问。
那司机二十出头的模样,虎头虎脑显得十分机灵:“您的司机前几天犯了病。能给文少开车,那还不挤破了脑袋来?为这我可是花了一百大洋的人情钱呢。”
桂立文被他恭维得也飘飘然起来:“你叫什么?”
“小的姓霍,家里排行老五,爹妈斗字不识一个,就叫我霍五,您叫我小五子就行。”霍五赔着笑。
桂立文神清气爽地坐在车里,想起今天在三堂春里头听的《长生殿》,今天的小生扮相那叫一个美!不知道脱光了衣服是个什么模样?于是情不自禁地哼唱道:“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
桂立文眯着眼哼哼唧唧唱得极是美。
车子开了好一会儿,桂立文睁开眼睛看看,觉得这条路跟平时走的不太一样,后头跟着的侍从官的车子也不见了,便问:“霍五,这是去哪里?”
“军部啊。”霍五笑道。
“这条路好像不大对?”
“这不跟左家军打仗吗,学生街上闹事说什么停止内战,闹哄哄的,我挑一条清静的路走。”霍五还是笑呵呵的。
桂立文虽然是“哦”了一声,可心里还是有了嘀咕,伸手去摸腰后的枪。
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心里猛然就想起,从三堂春出来的时候,梅凤娇凑上来搂搂抱抱了好一阵。想起康云飞死在自己手底下,怕是这个婊子偷了他的枪。
正想着,车子却停下来了。霍五下来,拉开了他的车门。桂立文抬眼一看,这是个仓库。
仓库门大开着,远远就看到一身泥色戎装的代齐坐在一张太师椅子上。一支德国毛瑟步枪竖在地上,他的手惬意地搭在上面,暗棕色枪杆更衬着他手修长细白。军姿端正,戎装挺括,长筒军靴亮晃晃的。他周围是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兵。
桂立文这下傻了眼:“你,你怎么出来的?!”
代齐笑了笑:“这世上只有我愿不愿待、没有我走不走得了的地方。立文少爷,别来无恙呀。”
霍五早把桂立文从车子里拖了出来,往地上一掼,他一个踉跄就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