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怕出来就好了,干什么还要一直躲着?”
他似乎也被这个问题困惑住了,又沉默了好久,最后还是笑了笑,轻描淡写仿佛嘲讽似的说了一句:
“大概因为外面的人比老鼠更讨厌吧。”
肖静文耸耸肩,摇头:
“富二代的生活真是难以理解。”
他点头:
“是,现在想来也是挺矫情的。”
她歇匀了气,不再和他多说,当下起身要走,他当然挽留:
“难得有机会,再坐坐聊聊人生理想什么的啊。”
难得他现在也会谈人生和理想了,她忍住好笑道:
“我没你这么文艺,我的人生就是明天起来去上班,我的理想就是现在回去睡觉,所以无话可聊。”
他皱起眉头抱怨:
“肖静文,你还真是很无趣。”
“向来如此。”
她站起来往外走,他却一把拉住她,脸色突然间格外认真:
“静文,谢谢你!”
他仰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如同晴朗夜空般幽蓝深邃,她有点不自在,正要抽出手,他却又嘟起嘴卖萌:
“下次如果还有老鼠,你可还得帮人家啊!”
“滚!”她白他一眼,翻出手噔噔噔地走了出去,他看到她进了房间才关门,关灯,却并没有上/床睡觉,而是走到窗前点燃一根烟,吸一口,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在夜色中缠绕扭曲,久久不肯散去,如同那些突如其来的往事。
明明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明明他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可是仿佛突然连通了时光隧道,他竟然又回到那个时候,那个小小的自己,那个对任何人都不会搭理的自己,朋友、师长、心理医生…所有人跟他说话他都置若罔闻,那些慈悲的脸在他这里讨了钉子后,便总有人捂着嘴对旁的人摇头:“真是作孽,看着他亲妈摔死,吓成了个傻子。”他的爸爸似乎也着急,可是他却看到那个男人握着那个女人的手一脸歉意,“淑琳,阿铮现在这个样子,怕是一时半刻接受不了,只能再委屈委屈你。”那个叫张淑琳的女人柔若无骨地依在他怀里,“没关系,健民,我可以等,阿铮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那个女人甚至也做了很多吃的刻意来讨好他,她的身边是那个后来叫做穆连成的人,亲热拉着他的手叫“弟弟”,他面无表情地甩开,找那些没人去的地方躲起来,老鼠在身边窜来窜去,小小的孩子吓得发抖,小声叫“妈妈”,可是他也清醒地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不会有人来救他。
混乱的影像纷至沓来,他狠狠再吸了一口烟,吐出,雾气氤氲,没有月色星辰的夜,黑得密不透风。
肖静文起床向来准时,可是这天清晨,闹钟叫了好几遍她才掀开惺忪的一只睡眼抓起手机瞅瞅,这一瞅不打紧,足足比设定的闹钟晚了半小时,登时心子都要给她吓出来了,立刻一跳而起,胡乱地刷个牙擦把脸,抓起手袋就往外冲,一出门刚好遇见穆铮,他还悠闲得很,笑嘻嘻问她:
“急什么啊,这不还早吗?”
她冲他晃晃手机:
“还早?还有半小时就迟到了,打不到卡这个月的全勤都没了。”
“半小时足够我跑个来回了,”他气定神闲地拉住她,“从今往后跟着我混,你不用再去挤公交地铁,用不着这么赶。”
她本不想承他这个情,可是时间紧迫也由不得她清高了,便道一声谢跟在他后面,他边走还要边跟她显摆:
“早跟你说和我做邻居好处多你还不信,你看吧,美男豪车任你差遣,多长面子不是?”
话说着已经下了楼,他的车就停在楼下,他帅气掏出车钥匙哔哔开锁,果真引得方圆五十米内的雌性动物引颈关注,面子十足,他冲她挤挤眼睛,那脸青春得跟打了肉毒杆菌似的,却在瞄到车身时突然变了:
“我靠,谁在我车上划了个喜羊羊?”
她跟着他的眼睛看,果真在车身上看到个歪歪扭扭的喜羊羊,不知是哪个皮孩子用小刀划的,他的肉毒杆菌打失败了,整个脸垮下来抽抽着,咬牙切齿:
“到——底——是——谁——?”
她知道这是他目前唯一的装逼道具了,不好笑他,只好嗫嗫说道:
“大概是哪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们没见过豪车,也没见过美男…”
“物管,物管呢?”他这才想起找管事的人,“我非找出来是谁干的不可!”
一个老大爷应声而来,慈眉善目冲他一笑:“小伙子你找我?”话说着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
穆铮错着牙齿:
“我找物管,小区的物管!”
“没有,就我一个看门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了继续问:
“好,昨天我的车被划了,我要调小区监控看看是谁。”
老大爷抬头四处看了看,天空中只有一只乌鸦呱呱飞过,他摇摇头:
“也没有,有就没我了。”
穆铮快抓狂了:
“那我该找谁?”
大爷和他大眼瞪小眼:
“不知道。”
穆铮,卒,死不瞑目。
折腾到最后也没能找出那幅神作的作者,穆铮只有先驾着那喜羊羊的坐骑去公司,他火大得很,一路猛吸烟,肖静文闻不惯那烟味,侧过脸将车窗开了一个口子,他斜眼瞄到,抬手把烟给灭了,她微觉奇怪:
“怎么不抽了?”
“越抽火越大。”
她笑笑:
“也好,吸烟有害健康。”
他白她一眼:
“你的人生真是太无趣了三好学生。”
“所以你现在知道跟我做邻居有多遭了吧?”
他酷酷地一哼:
“不觉得。”
下车的时候有不少人对着他的车指指点点捂嘴偷笑,她看看这车,再看看上面的喜羊羊,心想果然是豪车美男太有面子了,这样想着,嘴上已经笑了出来。
到办公室的时候她的笑还在脸上,尹颖看到打趣她:
“静文,这一大早的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么开心?”
她笑笑:
“没,有什么好事我还不跟你说吗?”
沈长生也到了,见她们两个笑容满面的不免压低了声音呵斥:
“你们还高兴呐,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尹颖马上警觉起来了,凑到他身边探听消息:
“你听说什么了?”
沈长生四下一望,贼头贼脑说道:
“我刚刚在电梯里听到人说,咱们部门副经理人选上面好像中意刘玛丽。”
尹颖叫起来:
“哪个上面这么没眼光啊,咱们部门还有苏姐、淼姐她们啊,就是静文也比她强啊。”
“刘玛丽听说是穆总钦点的,”沈长生说,“她不是谈成了言声雨的案子嘛,功臣啊。”
“不是还没签约吗?”
“她不是说十拿九稳吗?”
尹颖恨恨磨牙:“小人得志,总经理怎么这么糊涂?”说着又一脸悲戚地拉着肖静文,“静文,咱两个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你不是一直在跟这个案子吗,你就不能抢在她前面去搞定那个言声雨?”
肖静文拍拍她肩膀:
“我也想啊,可是我连怎么联系他都不知道。”
尹颖还要说,却看见刘玛丽已经春风得意地走进了办公室,当下不再言语,几个人各自回了座位。
上面有意提升自己的消息自然早传到了刘玛丽耳朵里,她知道当下只要能和言声雨签约自己的升职就能万无一失,她本以为拿到言声雨的地址,又从他邻居处得知他是个青年男子,而她自知魅力,只要她施展出来,就像对穆铮,就向对候明远,以及她的若干前任,什么样的青年男子也能让他臣服在石榴裙下,更何况是那种自命风流的艺术家,大不了给他点甜头就是了,但是让她始料不及的是,她虽然拿到了他工作室的地址却仍旧找不到人,一连好几天她连个鬼影子都没遇到,问老汤老汤只保证那地址没错,可是人去哪里他就不知道了,她再打给候明远,他本来也是个没本事的,现在更是没个主意,只觉得自己为她花了钱,就想在她身上占便宜,眼看上面一天比一天催得紧,她只能敷衍说一切顺利,已经在谈细节,可实际上已经急得脑门冒青烟。
合约迟迟不见踪影,张耀林也急,一天要催刘玛丽三五次,催得紧了刘玛丽突然一头病倒了,说是上次流产后身体虚弱,再加上最近高强度的工作,承受不住病倒在工作岗位上,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过让张耀林颇感欣慰的是,她在病倒前已经和言声雨基本谈妥,接下来只是谈一些合作细节就可以了,她还点名说苏姐和杜淼淼工作能力强,她们过去办她才放心,张耀林点到苏姐那里,苏姐推辞说要将机会让给年轻人,让杜淼淼去,说来也巧,在刘玛丽请假前一天杜淼淼无意间看到她在网上订了去泰国的机票,当时还以为她给别人定的,可是后来她来个生病静养这一出,杜淼淼和刘玛丽明争暗斗也有好几年了,前后一想顿时明白——言声雨的合约迟迟签不下来,当中肯定不像刘玛丽自己说的那么顺利,现在正在提副经理的节骨眼儿上,如果她这事儿搞砸了肯定没指望,所以事到临头来个金蝉脱壳,将她最有可能的对手推出去堵枪子儿,到时候谈不成责任全在自己,她刘玛丽的过失就洗得干干净净!杜淼淼冷笑,幸好让她发现了猫腻,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当下也不言明,只说自己最近手头上的事多忙不过来,让张耀林另派精兵强将。
最后这差事落到了肖静文头上,张耀林说是让她将功补过,尹颖高兴得很,感慨说还是老天有眼,刘玛丽这种恶人再能算计又如何,关键时刻还是要把机会拱手让人,并说只要肖静文拿下这个合约就有资本和刘玛丽一争高下了,肖静文只是淡淡笑笑:
“感觉没这么容易,还是签下来再说吧。”
她不敢掉以轻心,将刘玛丽留下来的合约好好研究了一遍,中午饭也没顾得上吃,穆铮在员工餐厅里没看到她,问尹颖她在哪里,尹颖笑道:
“静文正在和你平起平坐的路上奋斗呢。”
穆铮听得莫名其妙,让她好好说话,尹颖的声音铃铛一般清脆:
“刘玛丽生病请假,现在静文接着她谈言声雨的方案,谈下来她说不定就是我们部门另外一个副经理了。”
他皱起眉头:
“谁说能谈下来的?”
“刘玛丽啊,她说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静文这次可捡了个大便宜。”
她话没说完,穆铮已经扔了餐盘大步流星往外走。
“穆经理你怎么不吃了?”她在后面喊,可是餐厅里熙熙攘攘,哪里还看得到那个人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升职风波
穆铮急匆匆回到办公室,只看到苏姐正慢条斯理地收拾完东西要往餐厅走,他忙问肖静文呢,苏姐说刚刚拿着合同去找言声雨了,他低骂一声,拿出电话打给她,响了半天却没人接,大概是没听见,他只好发了一条让她速回电话的微信过去,苏姐见他火烧火燎的样子问他怎么了,他似乎听都没听见,只顾噔噔噔冲回自己办公室继续打电话,开始一直是没人接,后面响一声就是忙音,显然是被人挂了,他火气噌地冒上来,将电话一摔,恶狠狠道:
“嗬,长脾气了,现在还敢挂我电话了,好,我不管你,肖静文,回头你别哭!”
话虽如此说,下午他还是忍不住三两头窜到办公室看看她回来了没,苏姐看他来得殷勤,问他是不是有事找肖静文,他的眼珠子立刻翻到了天花板上去:
“我找她?我吃饱了撑的找她干什么?”
尹颖多嘴道:
“穆经理你中午不是没吃吗?”
他眼睛便从天花板剜到了她身上:
“尹颖你很闲是不是,不说话你就不自在是不是?”
她连忙摇头,半个身子都埋到电脑后面去装死人,穆铮也没心情再理她,气呼呼又回了办公室,见他没影儿了尹颖这才敢伸出半个头来,疑惑问旁边的沈长生:
“穆经理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了,是不是知道静文要升副经理,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
沈长生撇撇嘴:
“谁知道?”
肖静文当天回家,走到楼梯口一眼就看到穆铮站在她家门边不知正干什么坏事,她皱眉喝道:
“喂,你趴我家门上干什么呢?”
他转身,她这才看到他拿着一支马克笔在她的大门上画了一整扇门的圆圆圈圈,看得人眼睛发晕,她的火气陡然冲上来,几步上前推开他怒道:
“你这人有毛病啊,在别人家的门上乱画什么?”
他也没好气:
“画圈圈诅咒你。”
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掏出纸巾边擦边数落他:
“你几岁了还这么幼稚,你是不是今早被别人划了车,心里不平衡到我这儿撒气啊——一点都擦不掉,到时候房东让赔这钱得你出——”
“肖静文,你看到我给你打的电话了吗?”他突然打断她。
她一愣,随即理直气壮道:
“看到了,可是那会儿正谈事情没空接。”
“接个电话要占你多长时间?接个电话你就没法谈事儿了是不是?”
他火气大,她自然不去接他的话,她承认自己是故意不接他电话的,她仍记得上次和骆平谈合作的时候他在一旁气得骆平够呛,她怎能让同样的事再发生在言声雨身上?
穆铮见她不啃声,又阴阳怪气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今天这事儿谈得挺顺利的吧?”
她不否认:
“还好,托你的福。”
他啧啧两声,睨着她要笑不笑的:
“肖静文,你是不是觉得这是个升职的好机会,所以想都没想就扑上去了吧?”
尹颖刚给她打过电话,八卦了穆铮得知她有可能升任副经理时急得团团转的样子,她知道他现在今非昔比,对这唯一的饭碗紧张得很,是以淡淡一笑:
“我资历尚浅,升职没那么容易轮到我,穆经理现在担心还为时过早。”
他只听进去她前半句,忙接口道:
“既然升不了职,那你去跟公司说今天没见到那什么言声雨,他爽约了,然后你就跟公司请病假,这不马上要放中秋节的假了吗,连着休息个十天半月的,等这事儿过了——”
“穆经理以为这是儿戏吗?”她好气又好笑,想了想随即说道,“这样,我会去跟公司说这个方案能谈成你也帮了很多忙,你放心,我不会把所有的功劳都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的。”
他这才算咂出味来,额头上的纹路陡然拧了个死结:
“唉不是,肖静文,你这话什么意思啊?说了半天你以为我是嫉妒你跟你抢功劳来了吗?”
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那分明就是一副“难道不是吗”的表情,他气得跳脚,抬手将头发一划拉,气急败坏也要挺胸抬头地傲娇:
“肖静文你也不看看我是谁啊我?我有那么小心眼来妒忌你升职吗?我有那个闲心为了那点破事儿和你废话半天吗?”
“那你刚刚在干什么?”
“我——”他哑口,随即狠跺一脚,“好,算我狗咬吕洞宾,我不管你,总有一天你哭去吧你!”
他转身去开自己家的房门,她看他那火冒三丈的样子不禁好笑,边拿钥匙边似无意地叹一口气:
“唉,本来还说案子谈成了请你吃饭的。”
这句话他往日定是求之不得,然而此刻正在气头上,立马恶狠狠回了她一句“谁稀罕!”随即砰一声关上了门,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逗逗他,此刻莞尔一笑,自顾自开门不管他了。
穆铮气呼呼在自家床上躺了半天,气消了却又后悔了,这一后悔便觉得腹中空空□□,终于忍不住又爬起来去敲隔壁门,肖静文开门见是他,略带好奇:
“穆经理,你又要干什么?”
幸亏他向来是个脸皮厚的,这时虽然不好意思看她,却还是能将那几分尴尬生生忍住,绷起了一脸的高冷范儿:
“看在你还有良心请我吃饭的份儿上,刚刚的事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不和你一般见识,就给你这个面子,我们去哪儿吃,走吧。”
她一愣,随即摊摊手:
“你不早说,我刚刚都吃过了。”
他顿时跳起脚来,高冷范儿瞬间碎了一地:
“肖静文你这也太没诚意了吧,说请我吃饭,转过头自己就不声不响地吃了,你这是逗我玩儿呢?”
“刚刚你不是说你不稀罕吗?”
“你明明知道我在生气,气头上的话怎么能当真?”他豁出脸皮撒起赖来振振有词,“我不管,你说了请就得请,我中午没吃,晚上也没吃,现在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她也不说话,只转身在家里寻出一桶方便面递给他,他气得眼皮子都在跳:
“肖静文,你就拿一桶方便面来糊弄我,我可告诉你,你再这样我真的让你自生自灭了啊!”
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句话,她忍不住还他一句:
“那我可谢谢你了。”
他今天是炸药桶做的,她这话一点引线他立刻就七窍生烟了:
“亏我还这么担心你,肖静文你个白眼狼,好,咱俩以后各走各的,我下周就搬家。”
她向来喜怒在心,可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喜形于色了,他见她那样子肺都要气炸了,瞪她一眼恨恨往回走,她心情大好,还要在后面火上浇油:
“穆经理,你不是没吃饭吗,这方便面你还要不要了?”
“要你个头!”
门又砰一声关上了,肖静文拿着方便面笑叹一口气:
“你这次气头上的话还当不当真啊?管他的,我可是当真了。”
次日肖静文按往日时间早起坐地铁,自然没碰上隔壁那踩着点上班的,到公司不少同事都听闻她终于拿下了这个合约,看到她或真或假都要祝贺两句,张耀林因为这事儿容光焕发,一大早更是亲自到办公室来祝贺肖静文,那话里话外都流露出副经理人选很可能就是她的意思。他前脚刚走,后脚办公室的人就围成了一堆,纷纷闹着要她请客,杜淼淼虽然也和在人堆里,脸上那笑却又别有深意。
穆铮从办公室出来见到这场景,把头扭到了一边,眼里长了针眼儿似的往上吊着,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穆经理好像很不高兴啊。”又有人接,“那当然,静文若是升了副经理他不就形同虚设了吗?”
这两句话说得不高不低,他大概是听见了,突然停下脚步回头,一双眼睛直直看着人群中的肖静文,她微微一怔,还没有做出反应,他已经回过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了。
端倪
肖静文知道穆铮心里不高兴,她自然不会主动去讨没趣,只是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确实有几分尴尬。好在这天已是周五,再过一天就是中秋节,马上要放三天的小长假,总算可以暂缓一下这僵硬的气氛。
其实每次临近假期肖静文总是期待能快点回家,可是等真到了家里又总是没有预期的高兴。李梅的身体还是老样子,整体这里疼那里痛的,让她去检查又舍不得钱,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出去摆地摊挣钱。每每看到这些肖静文就深刻地觉得自己无用,无论她怎么努力还是担不起这一副沉重的担子,只要这样一想,脸上的笑也会变得勉强。知女莫若母,李梅看出女儿心思,总是不在意地笑笑,只说人老了都这样,让她别整天东想西想,好好工作才是头等大事,肖静文点头,嗓子里却像熏了烟似的堵得难受。
李梅不想总说这些伤感的,便又将话题扯到小女儿身上去,肖静妍向来是她的一块心病,每次说起来连珠放炮都要数落个没完,可是这一次却难得地夸最近变得懂事了,不再奇装异服呼朋引伴,也不再提要当明星那些不切实际的话,每天放学回来就乖乖回房间复习,周末偶尔出去一次也知道早早回家,看来果然是压力让人成长,曾经那么不开窍的丫头也在补习班的重压之下变成了乖乖女。
听说妹妹变化如此肖静文也很高兴,连说要去给她买身新衣服鼓励鼓励,以往肖静妍听到这话高兴得是要一蹦三尺高的,这一次却破天荒地连连摇头:
“我不要新衣服,别给我买…”
李梅哈哈大笑:
“看吧,我就说她现在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
肖静妍没有说话,只将头深深埋了下去,肖静文觉得不对劲,逮了过空闲拉她回房悄悄问:
“静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肖静妍仿佛吃了一惊,眼睫毛急速地扑闪这,半天嘴边才有一个僵硬的笑:
“姐,你怎么这么问?”
她心里更是疑虑:
“就是觉得你很反常,静妍,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没什么,就是觉得补习班压力太大了,”她仓惶笑一笑,然后转开头去再看不清神情,“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成绩还是不好,如果这次再考不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肖静文松了口气,拍拍她肩膀:
“静妍,你不要背思想包袱,只要你努力,最后什么结果都不重要。”
她没有回答,只微微点了点头,肖静文趁热打铁去翻她的书桌:
“你哪一科觉得困难,我帮你看看。”
她自顾自翻着,肖静妍看着姐姐的侧脸,这是她唯一的亲姐姐,若说世上还有什么可信赖的人,大概也只有她了。她翕动嘴唇,手指死死抠着椅子靠背,终于鼓足勇气开口:
“姐,我——”
肖静文的手机突然响起,竟然是穆连成的来电,她只看了一眼便咬住了嘴唇,可是那笑绷不住,从眼睛里也要溢出来,她立刻拿起手机往外走,肖静妍在身后叫她:
“姐——”
“等我接个电话。”
肖静文拿着电话已经走到外面的阳台上去,肖静妍的后半截话便咽在了喉咙里。有时候勇气只是一时的血气翻涌,过了便再难重复,肖静妍的脖子慢慢缩了回去,缩进埋头的暗影里。
肖静文站着阳台上接穆连成的电话,他难得给她打电话,这一次也只是最普通的寒暄,问她家里情况如何,中秋节过得怎样,就是这样普通的几句话,每个字落到她耳中却仿佛都是金玉相击,铮铮悦耳,那样寒暄了一阵,他终于说到了正题:
“静文,听说阿铮现在跟你住得很近?”
“他就住我隔壁,”她想想再补充了一句,“不过他说下周就搬走了。”
那边笑:
“阿铮是小孩子脾气,风一阵雨一阵的,其实我倒觉得你们俩住得近挺好的,你可以帮我照顾照顾他。”
她向来听他的话,可是这一次也面露难色:
“他那么大的人了,哪需要我照顾,况且我和他一向也不怎么合拍,恐怕…”
“静文,你一直做得很好,他以前事事针对你,可是现在还不是对你服服帖帖,阿铮其实很单纯,只要你动动脑筋,他会听你的话的。”
“可是…”她着实不想和穆铮有过多的牵扯,尽管他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是有些犹豫,那边听出她的为难,突然声音压得更低:
“静文,虽然现在大家都认为阿铮不得势,可是我只提醒你一句,阿铮是碧姐看着长大的,公司的很多事情现在都是碧姐说了算,你现在争的那个副经理位置同样也是。”
她嗯了一声,说不出更多的话,那边又缓缓叹了口气:
“阿铮以前特挑,中秋节不吃月饼,偏偏喜欢吃家里现烤的蛋糕,现在他跟家里闹成这样,中秋节也不回家,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我这个做大哥的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也只能托你照顾照顾他…”
他向来沉稳,难得有这样显露情绪的时候,况且肖静文自己也是做姐姐的,这样的心情自然能感同身受,她的声音不由自主软下来:
“我知道了,我会去做的,你别太自责,弄成这样都是他自己的问题,跟你没多大关系,况且这也可以算是对他的历练。”
“谢谢你静文。”那边低沉轻语,字字仿佛都落在她心上,她的笑泛起来,从嘴角一路漫延到眼睛里去。
挂了电话,穆连成立在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眺望沉沉夜幕。中秋的夜,本该月皎星明,可是天公不作美,这一夜的天空却是阴云密布,冷风习习,雨丝不大不小地落着,满是萧杀秋意。
这样的萧瑟之意也漫延到了室内,虽然有好几个佣人在穿梭忙碌准备晚餐,却都是轻手轻脚,好似怕打扰了什么一般,就连张淑琳提点佣人们也都是轻言细语,偌大的一个厅里沉寂得有些压抑。
菜还没有摆好,穆健民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发愣,仿佛坐成了一座雕塑,眼睛空洞洞不知看向了哪里。穆连成远远看上一眼,心下已经了然,他正要走过去,忽然听见外面花园里有人喝了一句:“是谁在外面?”是园丁老高在喝问,隔着落地窗听得并不分明,也只有他一个人离得近才注意到这一点动静。老高问了那一声,却并没有人回答,隔着花篱便见有个人影脚步匆匆的离开了,等那个影子走到路灯之下,却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桀骜背影,他微微一惊,却立刻不动声色,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随后张淑琳招呼吃饭,晚饭的样式全是按照穆健民喜好的口味来的,可也不见他有什么胃口,期间张淑琳和穆连成不断找话题活络气氛,却往往没说几句就冷了场。这顿团圆饭吃得索然无味,不久穆健民就推说没有胃口,闷头回了房间。张淑琳看了儿子一眼,立刻也放了筷子跟过去温柔扶住了他。
穆连成也只草草吃了几口便吩咐佣人们撤了,他回房间刚刚打开电脑便见张淑琳托着一杯牛奶进来了,他问:
“爸睡了?”
张淑琳一向温和,对人甚少有脸色,就连穆铮对她刻意讥讽嘲笑她也总是一副委屈柔弱的样子,然而这时房门一关,她却挑起眉毛冷笑一声,与平日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怎么睡得着,正翻相册看他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呢,还嫌我在旁边碍了事!”
他轻笑道:
“妈,说话注意分寸,在我面前没关系,小心在爸面前说露了嘴。”
“整天在他面前忍忍忍,我都要忍出毛病了!” 她把牛奶重重往穆连成桌上一放,话里渐渐咬牙切齿,“而且你知不知道,今天张律师来过。”
穆连成眉毛一挑:
“张律师,他来干什么?”
她双手抱在胸前冷笑:
“干什么,还不是老头子心血来潮想要立遗嘱。我偷偷听到了,他竟然要把公司所有的股份留给穆铮,给我的只有这幢房子和生活费,而你,什么都没有!”她说得气愤,保养得白皙的面容泛起一层淡红色,那颜色烧到眼睛里,便成了熊熊怒焰,“穆铮那逆子只会吃喝玩乐,他不是都把他赶出家门了吗?居然还留遗嘱把全部身家都给他!而你呢,为公司辛苦打拼这么多年居然什么都没落下,将来还要给那个不成才的东西打工,真不知他是不是老糊涂了!”
穆连成却脸色不变,端起牛奶喝一口,脸上依旧淡淡有笑:
“穆铮是他唯一的亲儿子,他立这样的遗嘱也正常,如果他把公司的股份给我他才是真的老糊涂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不会真的心甘情愿给那个败家子一辈子打工吧?”
穆连成不答,起身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东西,大到变形金刚、飞机模型,小到一支笔,一个打火机,真是应有尽有。他拿出那个Zippo的打火机轻轻扣动,火苗腾起,他亦开口:
“这书架上的所有东西都是阿铮送给我的。”
张淑琳朝那打量了几眼,蓦地更气:
“他随手送你些破铜烂铁你就宝贝似的留着?难道就因为他送了你这么些破烂玩意儿你就真心拿他当弟弟了吗?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么傻,车子飞过来你命都不要去推他,他没事你却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腿都差点没保住,就算是这样他也没认真把你当大哥!”
他只反复拨动打火机,那火光明明灭灭,照得他脸上的笑恍恍惚惚:
“至少从那时起他就愿意跟我们同桌吃饭了。”
“看来你是打算把好哥哥做到底,将来给他生吃了也不介意了!”张淑琳冷笑,因为压着怒意,那眉梢便挑得格外地高,平日里端庄美丽的面容上有一种阴狠的狰狞,“可是我不能作这亏本的买卖,老头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看就要不行了,我忍了这么久才等到这一天,可不能为他人做嫁衣!”
她站起来就要走,穆连成叫住她:
“你想干什么?”
“我去找张律师,大不了多给点钱,总能想出办法来。”
“张律师不是我们的人,你贸然跟他提这些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怎么办?难道坐以待毙等着穆铮来吧咱们娘俩儿扫地出门吗?”
穆连成按住她的肩膀,手掌中自有一股坚实力道:
“妈,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爸虽然力排众议娶了你,可是心里面却对谢馨雯的死耿耿于怀,更对阿铮觉得亏欠,他对我们娘俩看起来还不错,却根本不在我们面前提一点公司的事,只一心想叫碧姨栽培阿铮,就连我想进公司实习也一直找借口推三阻四,如果不是我救了阿铮一命,可能到现在连公司的大门也进不了。”
这么多年,他们是母子更是同盟,然而穆连成却极少在她面前提起自己心中所想,只不断提醒她谦卑隐忍、以弱示人,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去找张律师,可能他连这些话也不会告诉她,张淑琳蹙眉看着这个心思太过深沉的儿子:
“那么说你当时救穆铮只是想让老头子松口让你进公司,可是那么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难得和母亲说这些话,然而那平淡的语气也似在述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机会只有那么一次,我不牢牢抓住,岂不是永远都无法翻身?”
“可是当时事发突然,你怎么会想那么多?”
“有的时候,”他又端起牛奶去喝,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深水般的眼睛:“机会不是老天给的,而是要靠自己去创造。”
张淑琳蓦地吸了一口凉气:
“你是说那个开车撞穆铮的人是你找来——”
穆连成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加大了力道,按得她的肩微微地疼,他却笑,嘴角带着一点牛奶渍,明朗无辜的样子:
“妈,我什么都没说。”
往事
张淑琳却仍旧震惊于那个陡然得知的真相,喃喃道:
“怎么可能,你当时不过才十七岁——”
她忽然停住了,十七岁,对于普通人来说那还只是埋头苦读的年纪,这么多年,他表现得太像个普通人了,以至于她这个当妈的都快忘了这个孩子有十二年的时光都是消磨在社会的最底层。她那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飞速地眨动,光影在她眼前轰然倒退,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那些青涩无知的年月,那段不见天日的时光——
张淑琳自己也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母亲早亡,父亲另组家庭,除了偶尔给点生活费外并不常管她,然而所有的不幸并不能阻止她的美丽,二十出头,正是青春年纪,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在一群灰扑扑的姑娘中极其惹眼,周围蜂蝶更是不断,便是在这样美丽的时刻她和穆健民相遇,郎有才、女有貌,然而这外表看起来极为登对的一对家世却是天差地别。
富裕的穆家自不允许儿子娶她这样一个缺少家世教养的女人,于是穆健民的母亲便背着儿子约见了她,话没说几句,那意思却简单明了。漂亮女孩的骄傲让她想起身离去,却又被那一沓沓崭新的百元大钞迷住了眼睛动弹不得。她做梦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钞票,那似乎是她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啊!她镇定下来迅速盘算,虽然穆健民对她很痴迷,但她对他却没有多深的感情,他并非多么帅气俊朗,只不过比其他追求者出手阔绰,她便虚荣地选择了他,原本也打算着嫁进他们家享福,可是既然他的母亲明确表示不会让她嫁进穆家,她再坚持下去也就没了意义,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反正一切也是为了钱,既然钱到手了她又何必再浪费青春?
有了钱,即便背井离乡日子也骤然明亮起来,她身边的追求者更多了,她挑花了眼睛,最终选择了高大英俊,嘴巴像抹了蜜似的前夫江国强。两人过了几年花天酒地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那似乎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钱也架不住两个人坐吃山空,很快所剩无几,连养孩子也捉襟见肘了。她这才发现江国强除了空有一副皮囊外一无是处,他没什么正当收入,便跟着一班狐朋狗友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得了几个钱便酗酒赌博,喝醉了回来抓住她和儿子就是一顿暴打,在那样的破落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穆连成,不,那时还叫做江连成的孩子,仿佛是一株生长在贫瘠处的植物,来不及享受阳光和养分,早早便催得自己成熟了。
他小小年纪已经会老练地摸走别人的钱包,若无其事地顺走杂货店的东西,冷静地指挥一群小喽啰拦住低年级的同学要钱,可就是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孩子却极少被人指责,或许人们实在没法将这些行为和那个安静俊秀、成绩优异、总是将学校的营养午餐偷偷留回家给妈妈吃的孩子联系到一起吧。那么小的孩子,却已经让人看不清内里,就连她这个做妈妈的,时时也分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个孩子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冷静与判断,她当年之所以鼓足勇气离开江国强,就是因为连成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们再不走,总有一天会被他打死的。”那时的他刚刚遭了江国强一顿丧心病狂的毒打,全身都是淤青,眼睛更是肿到睁不开,可是他却没有哭,只是看着她,牙关紧咬,眼神冷漠,口吻笃定,让她从犹豫不定蓦地下定决心。
在她终于带着孩子逃回故乡,再次偶遇穆健民之后,十二岁大的连成悄悄对她附耳:“妈,你一定不能让这个男人走掉。”
他已经本能地察觉到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会是他们艰辛生活中的那根救命稻草,其实张淑琳自己并不抱什么希望,虽然穆健民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可他们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现在各自有了家庭,地位悬殊也更大,她怎么能指望当年那一点短暂的心动就能将这座金山牢牢拴在身边?
可是连成却说:“妈,你一定可以,你现在越是可怜,他越放不下你。”
也许他不合年龄的老成与世故已经看出穆健民眼中的那点挂念,她虽然是他的妈妈,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信服他的话,于是她否认收了穆老太太的钱,将当年的离开描述成是被迫,被迫离开家乡,被迫匆匆嫁人,如今丈夫早亡,她又被迫独自拉扯孩子…
这些事说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她虽然备受生活压迫,但精心打扮后风韵犹存,她是穆健民当年疯狂追逐的佳人,是他没得到的床前明月光,心口朱砂痣,再加上陡然得知“真相”后深深的愧疚,他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一开始只是正常的关心,然而这并不是她要的,在连成的提醒谋划下,她小心翼翼地收敛了身上的市侩气息,殚精竭虑地扮演着一株没有骨头的藤蔓,温柔、纤弱、隐忍,看似毫无危害,却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缠绕住身旁的大树,等到他惊觉时,已是她的囊中物。
当然,她能如此顺利,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穆健民的婚姻本身就有问题。他的妻子谢馨雯是师大美术系的老师,端庄漂亮、才华横溢,却也有才女的清冷孤傲,她就如一尊古希腊的雕塑,只让人惊叹和欣赏,却少了世俗烟火的温暖味道。而显然,穆健民甚至绝大多数男人更喜欢的却是女人的仰慕与依赖,于是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去之后,他们夫妻的感情自然越来越淡。
然而穆健民也并没有想过离婚,直到张淑琳意外有孕。
穆健民迟迟不肯跟谢馨雯坦白,眼见她的肚子越来越大,连成便故意让谢馨雯知道了这事,谢馨雯果然找上门来,于是她便成了在他的妻子面前受尽委屈的可怜女人,如此终于撕破他们夫妻表面的和睦,引发多次的争吵冷战。后来她不慎小产,更是将这事全部推到了谢馨雯身上,穆健民心疼自责,终于承诺一定会娶她,她好不容易等到他们离了婚,以为马上就能飞上枝头,却不想谢馨雯居然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她只见过那个清冷女子寥寥几面,却对她的骄傲印象深刻,对着自己这样插足她婚姻的第三者,她连骂都是不屑的,被诬陷也只说一句“清者自清”,不屑分辨,甚至签下离婚协议的那一刻她也淡若清风,仿如无事。在这样一层面孔之下,没有人能洞悉她的脆弱敏感,委屈愤怒,以及骤失丈夫与家庭的痛心和挫败,在多日的闭门不出之后,她细腻的情感不再是她涂抹画布的创作源泉,而成了压垮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谢馨雯死后,张淑琳也曾后悔害怕,然而比起这些更让她恐慌的是穆健民的自责,他承诺过的婚姻也遥遥无期,她和连成费尽心思走到这一步,就算已经身背孽债、手染鲜血也不能前功尽弃!
她开始绞尽脑汁讨好那个叫做穆铮的小小孩子,他亲眼看到自己的妈妈从楼上跳下,受了刺激,眼神木呆呆的,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仿佛活在了另一个世界。她为他做吃的,亲妈一般将他搂在怀里,亲他、哄他,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她在穆健民面前百般作态,温柔又耐心,可是心里早已厌烦至极,趁着无人时骂那孩子:“你怎么不跟你妈一起去死!”连成瞪她一眼,她自知失言,立刻闭嘴,可是低头看到那孩子的目光,清清冷冷仿佛透着寒意,让她猛然一惊,却又立刻安慰自己,这孩子什么都听不进去,这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
后来那孩子的病越发严重,总往那些犄角旮旯虫鼠出没的地方钻,她越发没了主意,这时连成便让她以退为进,以内疚为名主动离开放弃婚约,她小产之后身体一直没有康复,柔柔弱弱更惹人怜,这样一番折腾果然让穆健民挂心,重新将注意力回到了她身上,她拿出耐心等一切平复,等所有反对的声音凋零,终于坐上穆太太这个梦寐以求的位置。
就算是这样连成也告诉她不能有丝毫的松懈,她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张淑琳,一直都是,这么多年过去,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在他面前,连成,从前的江连成,现在的穆连成,她的儿子、同盟和主心骨,而显然,他比她做得更好,除了迅速地变换成大家子弟该有的样子外,更重要的是,无论人前还是人后,甚至在她这个亲妈面前,他对穆铮那亲哥哥般的关爱都毫无破绽,若不是这一刻听他亲口说出,她真的以为他已经假戏真做,将穆铮当成自己的手足了。
她扫一眼他书架上形形□□的小玩意儿,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真的被穆铮这些小恩小惠收买,要将自己辛苦守住的江山拱手让人了,幸好你还没那么傻。”
他顺着她的目光去看,牛奶杯在手上轻轻地摇晃着,漩涡浅浅,就如同他脸上浅浅的笑:
“你以为这些东西真是他送给我的吗?”
张淑琳略感惊讶:
“刚才你不是说——”
他再次按住那个Zippo打火机,那一次因为肖静文的事他叫穆铮来他的办公室,他无意间碰了这只打火机,穆铮随即就把这小玩意抛给了他——这书架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有同样的经历——他碰过,穆铮无论多么喜欢也会立刻抛弃!
他从来温暖的笑也有了些冷漠味道:
“准确地说这不叫送,而叫遗弃——从小到大只要是我摸过的东西,他都不会再要。”
张淑琳先是讶然,随即愤愤:
“那你还留着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沉默,良久才轻哼一句:
“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他有多讨厌我吧。”
张淑琳不关心这些,她只担心眼下局势:
“谁管他这些烂东西,我只想知道现在这情形我们该怎么办,无论任何我也不要再过那种没钱的苦日子了。”
他从来都是冷静淡定的,这时也只微微一笑,将她的双手捧住。他的手温暖有力,安抚了她的焦躁,而他的笑容更是让人不自禁地放松与信服:
“妈,放心,我不会再让你过那样的日子,你安心地做你的穆太太,其它的,让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