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人?”一个半生硬的口音响起,众人望去,只见羯兵中出来一个身形彪壮的人,看架势,似是个领头的。
温栩目光一转,忙从骆驼上下来,走上前去,向那人一揖,恭声道:“小人温栩,常年在和阗行商。此番返故乡娶亲,路过贵地,还请诸位将官通融一二。”
那人听了,打马上前,将他仔细看了看。
“娶亲?”他问:“何时返的中原?”
温栩仍恭敬地低头,答道:“一月前。”
那人没有接话,又将余庆等人仔细看了看,问:“他们,是何人?”
温栩道:“他们都是小人在中原买下的家仆。”说着,他低声道:“小人在塞外发家,乡邻皆知,总不能太寒酸。”
那人“哼”了一声,指指一峰骆驼背上的物品:“既怕寒酸,为何只这点东西?”
温栩赔笑:“将官,那是内人嫁妆。岳丈家道中落,资财无几,只有这几匹绢布陪嫁。”
那人未说话。只听马蹄声缓缓踏在地上,温栩抬眼,却见他已经走向馥之。
“你说,这是你新妇?”
“正是。”温栩道,心却微微提起。
馥之低着头,隔着羃离的轻纱,一只踩着马镫的脚出现在眼前。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扯掉她的羃离,将她下巴用力抬起。
馥之睁大眼睛,她看到一张满面虬须的脸,两只小眼睛打量着她,满是惊艳。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片刻,笑着回头,用羯语向同伴说了些什么。那群羯人一阵哄笑,向馥之投来露骨和猥琐的目光。
馥之强忍着怒气,垂眸不看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忍耐,一手紧紧攥入袖中。
忽然,下巴上一松,那羯人放开她,喝了声羯语。
羯兵们呼啸起来,用刀驱赶众人向前走去。
“他们要押我等入城,无事。”温栩快速坐回骆驼背上,双眼望着四周,对馥之低声宽慰道。
馥之点头,没有说话,只觉心仍在迸撞,身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氐卢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夜色已经将天际染得浓黑,土石城墙上的烛燎耀眼,将氐卢山映得危不可测。
城门洞开,馥之将目光朝周围扫去,只见两旁站满了羯兵,目光贪婪地打量着驼队。
温栩和余庆众人皆不动声色,默默地跟着走进去,却将双眼观察着城门情形。
未几,只听“砰”地一声,城门阖上,队伍停了下来。
方才的羯人头领走过来,对温栩说:“尔等,继续往前。”又指指馥之:“她,随我等留下。”
温栩一惊,看一眼馥之,脸上慌乱起来:“不可!将官不可啊!”他忙上前,向那羯人拱手,连声哀求:“小人与内人自幼定亲,如今又千里迎娶,还望将官怜悯,放过小人夫妇!”
羯人头领大怒,扬起手中的鞭子便朝他抽下:“滚开!”
温栩偏过头,却躲避不及,肩上一记辣辣的疼,余庆赶紧把他拉开。
只听羯人头领大吼一声,旁边的羯人士兵拿刀上前,逼他们往前走。
“放开我!”一声喊叫传来,温栩抬头,馥之被那羯人扛到了肩上,奋力挣扎着。
周围羯人一阵笑谑,有人吹起口哨。
众人大惊,余庆正要上前,手臂却被温栩抓住。他回头,温栩盯着那边,脸绷得紧紧的,却透着沉静,声音低低地从薄唇边出来:“勿妄动。”
余庆只觉脊背窜上一股凉意,再看向馥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馥之被那羯人带入远处的巷道之中。
月亮渐渐从云中露出脸来,缺成弯刀一般,与氐卢城的灯火辉映。
城外的胡杨林中静悄悄的,一只枭站在树杈上,“咕咕”地鸣叫。忽然,不远的树丛传来一阵窸窣的摩擦声,枭停下,睁着圆圆的眼睛注视这那边。声音越来越近,突然,一声凄鸣,枭猛地扑开双翅飞离了树杈。
地上的落叶被脚踏下,发出沙沙脆裂的声响。几百人穿行过树木之间,朝氐卢城迅速走去,月光照在军士的皮甲上,泛着黯哑的光泽。
忽然,前面的传来几声夜莺的鸣叫,众人立即驻步,藏匿在树后。
顾昀在一丛矮树后隐蔽着身体,透过不算繁茂的树木望去,火燎光中,氐卢的城门已经远远可见。
曹让弓身走到顾昀身旁,仔细望向城门。片刻,他取下口中的衔枚,有些疑惑,轻声道:“如何这般平静?”
顾昀的脸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如镌刻般的轮廓隐隐可辨。
“子时传信,如今方至亥时。”他简短地说。
曹让颔首,心中仍有些思虑,看看顾昀一动不动的侧脸,却没有出声。
顾昀静静地望着城门上的火光,镇定如常。
“咚”地一声,馥之身上撞得发疼,似乎被扔在了铺着薄褥的木板上。
她忙伸手探入袖中,摸到药包还在。刚稍稍松口气,突然,一只粗糙的手猛然捏住她的下颚,迫她抬起头来。
火光昏暗,羯人头领的脸出现在眼前,看着她,目光在她的面颊和身上游走,唇边笑容猥亵。
馥之又羞又怒,挣扎地撇开头,羯人却愈加用力。
“中原女人……哼!”
羯人得意地狞笑,猛然把她压在身下。
“铁的。竖羯!”一人踢了踢面前的槛杆,低声骂道。
声音回荡在四壁,冷冰冰的。
温栩四周看了看,借着月光,只能大约辨清这是一处山洞改作的牢狱。地方并不宽敞,众人挤在一起,显得愈加逼仄,地上散发着骚臭的气味。
“羯人无财可劫,想来是要将我等绑去卖做奴隶。”他叹口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无人附和。
“何时动手?”少顷,余庆问。
温栩沉吟,道:“再等一刻。”
“一刻?”余庆脸色一变,再按捺不住:“姚扁鹊怎么办?
温栩看他一眼,靠着槛边坐下,闭目缓声道:“你现下出去可救得了她?”
余庆瞪着他,没有答话。
“勿忘了尔等来此做甚。”温栩睁开眼,冷冷地说。
众人皆不再言语,远处传来隐隐的羯鼓声,笃笃地响,似乎能擂到人的心上。
过了会,突然,洞口传来“哐当”一声门响。
温栩一讶,同众人略略交换眼色,从地上站起来。
只见牢门打开,两人进来,却是方才押他们来石牢的两名羯兵。他们手中拿着火把,走过来,隔着槛杆看着众人。
温栩见他们的眼睛往众人身上打量,先是觉得诧异,后来,发现他们盯着自己身上看,嘴里嘀嘀咕咕,心里突然明白过来。
心中主意一转,他脸上扯出笑意,上前向他们奉承地作揖:“二位将官,小人与仆从们都饿了,不知可有充饥之物?”说着,他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两人停下话语,看着他。
见他们似乎明白,温栩笑意更深,伸手解下身上的大氅,道:“此氅乃身毒所产,质料贵重,小人愿以此氅交换。”说着,隔着槛杆递过一角。
两名羯兵将它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似品评地交头接耳。
温栩笑意盈盈,瞥了余庆一眼。
余庆会意,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裤腿处。
一名羯兵想把大氅从槛杆间拉出来。温栩忙阻止,拍拍槛杆见的距离,为难地赔笑道:“将官,这大氅贵重,这槛杆……”两人对视,片刻,一人拿出钥匙,将槛门上的铁链打开。
温栩双手捧着大氅,定定地站在门口。
槛门被拉开,羯兵走到温栩身前,看看他,拿过大氅。正垂目要看,突然,身体一震。他瞪大眼睛,胸口上,一把刀柄直直露在外面。
槛门外的羯兵见势不妙,脸色一变,转身便跑。却被早有准备的余庆扑上前去,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事情解决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温栩看着地上的两具尸首,擦擦额上的汗,长吁一口气。
“我等现下便出去!”余庆兴奋地说。
“不忙。”温栩却道,他指指那两名羯兵:“先将二人装束换上,再出去为剩下的人弄些来。”
余庆一愣。
“何须如此?”旁边一人不解地说:“我等这身衣物,稍加掩饰便可装成氐卢人。”
温栩看看他,冷笑:“尔等来时,可发觉城中屋舍皆无灯火?”
那人一讶,想了想,摇头。
“那不就对了。”温栩蹲下身去,解开羯兵的衣服,淡声道:“氐卢人已被屠尽了,何来氐卢人。”
众人相觑,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几人纷纷上前,帮忙动手去去羯兵的外衣。
馥之头戴羯帽,走在冷清的街道上。
身上的羯人衣服透着一股汗膻味,她努力地忽视,不去闻它。
一路走来,只见四处皆空无一人,偶尔遇到一两个羯兵,她都装作要进旁边的巷子,侧身躲过了。
一种不祥的预笼上心头,愈加强烈。
记得当年她随叔父来的时候,曾经陪他深夜里出去换酒,那时的氐卢城中何尝是死气沉沉?心里想着,她不由加快脚步,沿着街道朝山上走去。叔父若来过氐卢城,必能够在那个地方寻到些痕迹。
路过一片高大屋宅的时候,馥之听到羯鼓密集的节奏,夹着男女调笑的嘈杂。她抬头望去,那是城主的房子,石砌的窗壁上,映着些纷乱的人影。馥之忽然想起刚才那个羯人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逃也似的想避开这个地方。
没走几步,突然,她看到前方走来了一队羯兵。心微微吊起,她赶紧不动声色地朝旁边一条小巷走去。
不料,刚到巷口,她的脖子就被人勒住,口鼻被一只手捂了起来。
馥之大惊,用力地挣扎,未几,羯帽掉在了地上。
“啊?这不是姚扁鹊!”只听一声低低的惊叫传来,脖子和口鼻上的手立刻松开。
馥之拍着脖子,一边大口地呼吸,一边转头。
面前出现一张熟悉的脸,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姚扁鹊!”
“余庆。”馥之喘着气,定下心来,微笑道。
正说话,他们身后突然过来一人,急急地低斥:“何事拖延……”话未说完,他看到馥之,愣住。
馥之细看,那人却是温栩,同他们一样,身上也穿着羯人的装束。
“是姚扁鹊。”余庆对温栩喜道,不待他开口,又转向馥之,急切地将她上下打量,又满是愧疚:“扁鹊……扁鹊方才……”
馥之含笑摇头,刚要开口,却听温栩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等且往别处。”
二人皆颔首,随温栩往巷内走去。
四周静静的,只能借着头顶的月光稍稍看清道路。三人的脚步声显得尤为清晰。
“人可都安排妥了?”走到一个三岔口处,温栩缓下脚步,低声问。
“是。”余庆道。
温栩点头,看看头顶:“子时将至,我等即刻往城门。”
余庆转向馥之:“城中危险,扁鹊速寻一处民宅匿起。”
馥之看看面前的道路,正是从城下上山的主道。她说:“尔等但去,我还须往别处。”
余庆讶然,想要问她要去哪里,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疾来。
三人面色一凛,即刻噤声,将身形匿入巷中。
马蹄声由远及近,未几,一个手持火把的羯兵出现在道口,竟直直朝巷内奔来。
火光将见到温栩三人,羯兵勒住缰绳,在他们面前停下,用羯语对他们说了一通。
三人皆无动作。
羯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奇怪,又说了一遍。
夜风透着寒意吹来,馥之只觉心提在胸口。
“哦!”此时,余庆挂上一脸笑容,答应一声走上前去。
羯人在马上看着他,面色有些疑惑,上下打量,将火把凑前去照他的脸。
余庆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过来,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将他拉下马来。羯人惊叫一声,落地的刹那,寒光划过,他已被温栩一刀割断了喉咙。
火把摔在地上,已经灭了。三人相觑,正松口气,倏而,却听到更多的马蹄声传来。他们忙望去,街的那头,火光照着的一队人马已经朝这边奔来。
三人睁大了眼睛。
温栩心中大呼不妙,这些人定是刚才羯人的那声呼叫引来的,正回头要叫他们快走原路撤回,却突然见馥之跨上了马背。
“姚扁鹊!”余庆大惊地望着她。
“快走!”馥之低喝,说罢,高声一叱,打马朝上山的方向奔去。
余庆正着急,却被温栩一扯手臂:“走!”
他再顾不得许多,随他往后避入巷内,奔跑中回头,只见巷口嘈杂地掠过一片火光驰影,片刻,渐渐消失在冷冽的寒气之中。

离别

子时,氐卢城中的一处民宅突然烧起了大火。
城中的羯人在深夜中被惊起,赶紧前往查看。不料,火势迅猛异常,不到半刻,竟随着夜风一路窜上,连城主的宅院也被殃及。羯人顿时乱起,忙取水灭火,抢运财物。
正当上下奔忙之际,氐卢的城门却被人打开了。成百上千的人冲入氐卢城中,如虎狼般,见到羯人就砍。羯人措手不及,待冲去救援,半个城已经被占去。
领头的羯将宴乐了一夜,闻知敌军杀至方才酒醒,心头怒起,骑上马便领人朝城下冲去。
夜色下火烟漫道,一路尽是在大火中坍塌的民宅,映着嘈杂奔走的人影,直教人心头打鼓。羯将一路大喝开道,纵马狂奔,路人的人忙避到两旁。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擂鼓般的马蹄声,未几,烟雾中突然奔出一骑铁马,上面的人身形伟直,盔甲利刃在火光中映得锃亮。
羯将脑中仍有些酒劲,正卯足了浑身力气,怒吼一声,举刀迎上前去。
后面的人看得心惊,只见两马错身而过,刀刃铿锵一声,火花迸发。羯将回身再斗,面前忽然寒光如风骤至,他未及回神已惨呼出声,落马毙命。
见主将被杀,剩下的羯人登时方寸大乱。见那铁铠大将领着身后骑兵汹汹冲来,抵挡一阵,即纷纷朝氐卢山上退去。
攻来的人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军士源源不断地涌入城中,占满氐卢的大街小巷,羯人的哀号声响遍全城,伴着熊熊的火光,透彻了半边天。
“硫磺散果然了得!”已经烧毁的城主大宅旁,曹让向顾昀笑道:“此战功劳,温子和余庆一班弟兄须论半。”
顾昀颔首,朝城中放眼望去,只见大火小了许多,却仍然在烧,过目处,十之七八已经毁坏。看看温栩,只见他脸上平静,并无居功的得意。
“山上的羯人尚有多少?”顾昀问。
“此番羯人共来了三千余人,全是骑兵。”温栩道:“领军者乃石坚女婿,方才已被将军手刃。粗略所计,城中已歼敌两千余,剩下几百朝山中逃窜。”
听他答得条理清晰,顾昀不再多问,望向上方黝黑的山中,对曹让沉声道:“加派人马到山中剿杀,不可使一人漏下。”
曹让抱拳应诺,正要转身跨上坐骑,忽然想起一事,问温栩:“先生可见余庆?”
温栩颔首,道:“余军士往山中去了。”
曹让一讶,当初计议时明明教他留在城中的。
“去山中做甚?”未等他询问,顾昀已经开口。
“去寻姚扁鹊。”温栩道。
马蹄飞驰过氐卢山的山道上。越往上,路越弯曲难行,初时的胡杨红柳已经被棵棵高耸的云杉所取代。
一路上都遇到正搜寻羯兵的军士,顾昀向他们问话,他们不少人都见到了余庆,却没人看到姚扁鹊。
顾昀四周望望,催马继续向前。火把的映照下,林中先得愈加漆黑,他觉得心中竟有些隐隐的急躁。
“左将军!”忽然,余庆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顾昀心神一振,望去,只见他从树丛中出来了,手里牵着马。
顾昀忙上前,问:“姚扁鹊何在?”
余庆一脸沮丧:“未找到。”
顾昀的心稍稍沉下,片刻,问:“可有踪迹?”
“大约是这路。”余庆道,停了停,他补充:“我记得那时羯兵追着扁鹊往山上去了,就一直循着过来,可……”
他没说下去,顾昀看着他,也没再问,双眸深暗如漆。过了会,他转过头去,朝四下里看了看,命余庆和跟来的几名军士分别往各个方向找寻。
众人应下,余庆见顾昀自己也要往丛林中走去,忙道:“将军,我随你……”
“不必。”顾昀头也不回地说,话音未落,已经骑马朝更高大的一处杉林奔去。
氐卢在鲜卑人眼中是不测的神山,如今看来,这并非虚夸。
如今深秋时节,杉林中却仍然草木繁茂,顾昀走了一会,身后的路已经被遮去,一不小心便要迷路。不过杉树虽高大,却算不上密,尚可牵马穿行。他抽出刀,一面在路过的树木上砍下标记,一面打着火把仔细查看。
光照下,地上的草叶凌乱,旁边的树枝有些被折断的痕迹,顾昀将步子放缓,顺着向前,走了一段,忽然发现路旁有样东西,拾起来看,却是一个羯帽。
顾昀心中倏地一动,手握宝剑,小心地上前去看。
道路边上,星月如嵌在幕布上闪亮,已是挨着悬崖了。面前却开阔了一些,棵棵合抱粗的云杉高耸入云,地上,入眼便是躺着的两个羯兵。
顾昀走过去,看看他们,只见都还活着,睁着眼睛看他,目中满是惊恐。顾昀却没有理会,径自走过去,喊了声:“姚扁鹊!”
声音撞在巨大的杉林间,却无人应答。
顾昀再往前,稍稍提高声音:“姚扁鹊!”
仍是无人应答。没走几步,面前却又出现了两名躺下的羯兵。顾昀再看,他们也是被药倒的样子。
心中重燃希望,顾昀不禁急切起来。他望向四周漆黑的树林,疾走大吼:“姚馥之!”
洪亮的声音惊得几只憩在巨树上的大鸟“扑”地展翅飞起,远处传来些隐约的回声。过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顾昀站了会,正要再往前走,却忽而听到头顶上有些动静传来。顾昀警觉止步,稍稍抬起手中火把。
只见那是一块丈余高的岩壁,垂满了藤萝,顶部,一棵斜出的老松伸着巨大的枝干遮在上面,形成一个半人高的洞口。
顾昀凝神静气,仰头盯着那里,右手稳稳按在剑上。
老松下,藤萝的叶子轻动,未几,忽然探出一张脸来,火光的映照下,却正是姚馥之。
顾昀的剑拔到一半,猛然定住。
“左将军?”馥之看到顾昀,亦是一怔,片刻,她拨开洞口的藤萝叶子。
顾昀看着她,没有说话,举起火把。只见她小心地出来,光照中,头发虽有些松垮,却完好地绾着,羯人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宽松不少。
“如何到了此处?”片刻,顾昀问。
馥之坐在洞口,一边放下脚,一边答道:“寻些物件。”
顾昀没有问下去,目光落在她发间粘着几片针叶上。
馥之坐在洞口上,朝下面张望,似乎在寻地方落脚。
顾昀转头撇撇自己的马,片刻,拉上前去。
馥之一愣,看看马,又看看顾昀,面色微窘。想了会,她抓住几根粗大的藤萝,从洞口下来,伸脚踏在马鞍上。
“我的马受惊吓跑了。”馥之一边小心地往鞍后坐下,一边说。
“嗯。”
馥之刚想再就着马匹下来,却忽然见面前一道身影也跨了上来。
“扶稳!”顾昀低叱,握住缰绳,打马朝来路奔去。
馥之只觉马匹倏而跑起,忙将双手抓住顾昀的铠甲,坐稳身体。
子夜的风带着山间特有的寒气吹来,馥之两臂的袖子呼呼作响。
马跑得极稳当,顾昀挡在前面,她并未觉得寒冷,听着铁甲颠簸出细微的撞击声,鼻间尽是森林清冽的味道。她深深地呼吸一口,却觉得呼吸间透着着某种陌生的气息,分不出是火把的烟味还是别的什么……
“将军!”转过一处路口,前面出现了几点火把,一人朝顾昀飞快奔来。
待到近前看清,却是余庆。
“姚扁鹊!”余庆看到馥之,眉间倏而一亮,惊喜万分。
馥之微笑,正要答话,却听顾昀在前面道:“后方百丈之内有四个羯人,尔等处置。”
余庆闻言,随即正色答应。他朝馥之一笑,领人骑马朝林子后奔去。
氐卢城中,大火已经熄灭,只有城下几处楼宅冒着青烟。低鸣的号角声远远传来,有士吏在大声喝令集结。
四处仍有军士匆匆跑过的身影,馥之站在街口上,看着面前的已经化作一片废墟的氐卢城。头顶一片空旷,星辰都隐匿不见了,唯有一弯新月低垂,静静地睥睨着人间。
她看向一旁,来时骑的骆驼安然站着,背上驮着她的随身行李。
馥之走过去,摸摸它的头。
再看手中,一张的草叶鲜绿如翠,叶尖洁白如雪。
她想起方才那洞中点起火光的时候,赫然看到石壁上以熟悉的字迹刻着“颍川鹤归处士为友孟贤求药于此”,落款是今年八月初六,她的心安稳地落了下来。
银瓣杜若,生于氐卢一带山中,十年以上方得开花,其色若白银。
方士好稀缺之物,银瓣杜若便常被冠以“仙药”之名,用来炼制金丹。馥之当年随叔父来氐卢山,也正是为了此物。不过,银瓣杜若到底非同一般,叔父找了好久也未找到,却又幸而识得些物态,最终在那巨松枝下的洞里发现了一株药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