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安宫的景仪殿上,太后笑眯眯地看着身旁的皇帝和下首的广陵长公主王宓洗漱净手,让宫侍撤去案上的食器。
“陛下今日少食,可是不合胃口?”太后向皇帝问道。
皇帝笑笑:“母后多虑,今日天气闷热,儿来前用了些瓜果,故而少食。”
太后颔首,王宓却在一旁道:“儿昨日与皇兄共膳,皇兄也所食无多,依儿所见,皇兄定是为八皇叔的事烦恼所致。”
皇帝瞪了王宓一眼。
“哦?”太后看着皇帝,问:“果真?”
皇帝在席上向太后一礼:“母后勿忧。”
太后笑笑,叹了口气,缓缓道:“想当年,先皇亦是为这濮阳王之事烦恼得常常吃不下饭,如今,却到了陛下。”她看向皇帝,正容道:“然陛下须谨记,长河非一雨之功,万里非跬步可就,濮阳王之事久矣,岂朝夕可解?而陛下身体关乎天下,若有所损害,则万事迟滞,其利其弊,陛下自省之。”
皇帝闻言肃然,向太后端正一拜:“儿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看着皇帝,脸上缓缓露出笑意。她让皇帝起身,教宫侍去盛些汤羹来。
“若说担心,母后倒更担心蓬莱宫。”她笑意盈盈,道:“陛下登极已三载,后位人选也该考虑了。”
皇帝一怔,笑笑,没有说话。
“皇兄后宫中不是有几位?”王宓眨眨眼,道:“儿见李夫人、梁夫人皆是贤惠的。”
太后笑起来:“稚儿,皇后岂是光贤惠就能当的。”
王宓脸一红,吐吐舌头。
太后却不再说下去,看向皇帝,和声道:“此事我已同太常卿说过,陛下也当心中有数。”
皇帝颔首:“儿知晓。”
顾昀回到府中的时候,天色已近全黑了。
他径自往汤室中洗浴一番,换好干净的中衣,走回房中。
“公子。”侍婢绿芜和另一名小婢见到他,忙上前一礼。
顾昀颔首,到椸前拿起一件外衣,在身上穿起。绿芜见状,忙走上前去,伸手为他系衣带。
“不必。”顾昀却道,推开她的手,自己把衣带系上了。
绿芜的手停在空中,看看顾昀,收了回去。
“大司马可用过膳了?”顾昀一边低头整理着衫上的皱褶,一边问。
绿芜忙答道:“未曾,大司马那边刚来了客人,此时当正在堂上招待。”
“客人?”顾昀一讶,看着她:“谁?”
绿芜微微垂头:“婢子也不认得,听说是去年来送银瓣杜若的友人。”
顾昀怔了怔。
去年他一回到家中,便闻得叔父友人曾送来银瓣杜若的事。银瓣杜若乃奇珍药材,却早已罕迹,便是在京城之中也是有价无市。顾铣的身体在顾昀出征之时便已是日益沉疴,而银瓣杜若有吊命的奇效,若非他,顾铣怕是撑不到陈扁鹊来的。
如今听到那友人来了,顾昀心中一热,忙将衣服整好,转身走出门去。
绿芜一声未出,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片刻,回过头来,却发现不远处的岸上躺着一样物事。她走过去,只见那是一枚白玉坠,青丝络起,却无雕无饰。她看了看,认出来。这是去年君侯征战时带回来的,不知来历,君侯却日日将它收在身上。
如今却不知为何落下了。绿芜想着,走过去,正要将那玉坠拿起,却听到顾昀的脚步声又匆匆地回来。
顾昀走进室中,目光扫了扫,落在那白玉坠上,神色忽而一松。他上前将白玉坠拿起,看了看,握在手中。
“我晚些回来。”他说。
绿芜未及答应,他的身影却再度消失在了门外。
灯台早已点起了烛火,将回廊照得明亮。
顾昀一路走到顾铣宅院之中,登阶上堂,却不见人影。几个家人正收拾案上的食器,见到顾昀,纷纷行礼:“公子。”
“大司马何在?”顾昀问。
“禀公子,大司马方才与客人共过膳,现下都往东庭去了。”
顾昀颔首,又往堂后走去。
东庭灯火通明,顾昀还未到门前,便已闻得里面笑语声声,心中不禁一松。门前侍候的家人见到他来,忙进去通报,未几,请他入内。
顾昀知道那送来宝药的叔父友人也在里面,稍整衣物,走进门去。
室中灯光璀璨,香烟淡淡。顾铣倚在榻上,二叔母贾氏端坐一旁,当看清下首二人时,顾昀脚步微滞。
姚虔面容清癯,衣冠楚楚。
旁边,姚馥之端坐席上,脸颊映着融融烛光,皎洁如月。

白玉

两人目光瞬间相对,馥之望着顾昀,似招呼般,唇角微微扬起。
“甫辰来了。”榻上,顾铣缓声笑道。
顾昀移开视线,敛容上前,向顾铣一礼:“叔父。”毕了,又向贾氏见礼。
顾铣微笑,让他到一边坐下,对姚虔介绍道:“这是家兄之子,名昀,字甫辰。”说罢,转向顾昀,笑着说:“姚博士新来京中,叔父去年卧病,多亏博士馈以宝药。”
顾昀颔首,面色肃然,端正向姚虔伏身一礼:“博士大恩,昀感激在怀。”
“区区之心,君言过矣。”姚虔温文一揖。
谢毕了,顾铣又指指馥之,莞尔道:“这是姚博士侄女馥之,其父亦是叔父旧识。”
顾昀抬眼,馥之视线正正投来。淡淡的笑意漾上唇边,顾昀向她一礼:“女君。”
馥之亦面露微笑,在席上还礼:“公子。”
贾氏看看馥之,又看看姚虔与顾昀二人,柔声问道:“少敬君与甫辰俱在朝中,可曾见过?”
姚虔莞尔,道:“曾在宜春亭会上曾有一面之缘。”
“哦?”顾铣微讶,看看顾昀,片刻,轻笑了两声。
话音落去,却无人接话,室中忽而一时静下来。顾铣伸手往案上取水盏,贾氏上前,替他端上前。顾昀看向对面,发现姚虔正注视着他,烛火中,目光平静。
许是喝得太猛,顾铣突然咳了起来,贾氏忙把水盏放下,又是递巾帕又是拍背。顾铣咳了几声,摇头让贾氏停下,歉然望向姚虔:“唐突了少敬。”
姚虔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忧虑,问:“孟贤身体至今未痊愈?”
顾铣苦笑:“比起先时已是大好,只每日仍咳痰,太医来看过数次,也不甚见效。”
姚虔沉吟,片刻,道:“虔侄女亦通岐黄,可为孟贤诊察一二。”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讶。
“贵侄女?”顾铣看向馥之。
顾昀亦是诧然,眼睛转向一旁,只见馥之脸上亦有些意外之色。
“孟贤放心,馥之幼时体弱,曾送至陈勰陈扁鹊门下多年,医术亦习得一二。”只听姚虔微笑道。
听得陈勰名号,顾铣夫妇更是惊异。
顾铣看着馥之,目光微怔。贾氏面上浮起一抹喜色,看看馥之,对顾铣说:“如此,请女君一探却是极好。”
顾铣本是陈勰救起,无奈他一去不返,如今听到馥之曾得其亲传,怎不喜出望外。顾铣垂眸沉吟,片刻,向姚虔一礼:“如此,有劳少敬及贵侄女。”
姚虔笑笑,馥之起身离席,走上前去。
顾昀心中亦是一松。
当时请得陈勰之后,馥之与陈勰的关系他便猜出了七八分,而那日在宜春亭再见馥之,他便也萌生出请她来为叔父医治的心思。只是馥之如今在人前已是世家中的闺阁女子,请她再以扁鹊之身示人却是不妥。不料今日,姚虔竟主动说出,倒为他省去一桩心事。
馥之自从知道叔父在氐卢山采得的银瓣杜若是给了顾铣,便已明白此人与叔父情分匪浅,听得叔父要自己诊察,亦并无多大惊讶。
见她到来,贾氏向一旁稍稍退开。馥之在榻前坐下,向顾铣一礼:“请大司马赐脉。”
她的声音轻柔,隐隐勾起些心底的过往。顾铣看着她,笑笑,伸出左手。
馥之将袖口稍稍挽起,手指按在顾铣的腕上。
香烟静静,烛光璀璨明灭。
顾昀看着馥之的侧脸,只见她神情专注,正与那时在塞外所见别无二致。她的头发垂在耳边挽作鬟髻,乌发雪肤,在烛光下映衬下,鲜明而柔和。他忽然想起那时在氐卢山,她为了寻叔父,竟跑到了那几乎寻不见路的洞里去;他为了救叔父,亦一股犟劲地满山找她。何曾想,两人所求之事竟有着如此不可言喻的联系,而叔父方才说与姚陵亦是旧识,却不知又有怎样的一段渊源……
“大司马经络通畅,伤病已是痊愈。”未几,只听馥之开口道。她面露微笑:“咳痰乃是大司马日里思虑劳神,以至气血郁积于胸所致,以汤药调理当是无事。”
这番话教闻者心中稍安,可是除了点出顾铣“思虑劳神”之外,其余却与太医所言无所差别。贾氏看看顾铣,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顾铣却似未发觉,只莞尔颔首。
过了会,家人呈来笔墨,馥之在案前写下一张药方,交给顾铣,道:“大司马依照此方,早晚服下,不日当好转。”
这番言语虽笃定,出自一个二八女子口中却未免轻易。贾氏心中半信半疑,看向顾铣,却见他将药方收下,神色慈祥而认真。
“多谢女君。”顾铣对馥之和声道。
馥之一礼,起身离开,回到席上。
宾主皆融融其乐,又聊了一会,姚虔想着顾铣身体未愈,不能打扰太久,便向顾铣告辞了。顾铣再三挽留,姚虔却一意婉拒,顾铣只得作罢,执意起身相送。
“你我难得相见,铣恨不能与少敬纵马远游,再复少时之乐。”门前,顾铣轻叹一口气,向姚虔道。
姚虔苦笑,安慰两句,亦慨然:“虔亦不复当年,何言纵马远游。”
两人皆相惜,这时,家人过来禀告,说车驾已齐备。姚虔颔首,与顾铣再致礼告别。顾昀站在顾铣身后,看见馥之过来,随着姚虔向他们一礼。烛燎伴着月光映在她的面庞和广袖罗襟上,愈加显得身影纤纤。她抬眸,目光经过顾昀,淡淡一笑,随姚虔转身登车。
驭者扬鞭,车轮轧在石道上,辚辚滚动,仆众手中的火把将车厢的漆纹照得光亮。顾昀站在门前,一直看着车马远去,待贾氏轻唤才回过神来。他随顾铣夫妇回去,正迈步,忽然觉得手中一直攥着什么。他低头,却见烛燎下,那白玉坠静静地躺在指间,泽光莹润。
“大司马如今身体日益康健,却看那些庶族小儿猖狂至何时。”亭亭如盖的古树之下,宗正王寅将手上白子落在棋盘上,冷冷地说。
侍中温容手中执黑,闻言,脸上挂起赞同的笑意。四周却再无别人附和,温容看向一旁,却见太常程宏口里嚼着果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
层层砌起的假山下面,花木环绕,绿树成荫。十数名士人正列席而坐,品酒赏花,行清谈之事。一人正玉立其中,身姿修长,眉目俊逸生辉,口中侃侃而谈,声音悠扬悦耳。在座众人无不仰视,凝神倾听。程宏看着那人,浮胖的脸上泛陶醉的红光,竟似忘了棋台这边正议论的事。
无用的东西。温容瞥瞥程宏,心里冷哼。
今日,宗正王寅邀请京中相熟的士人到家中来叙。本是例行聚会,众人来到,却发现谢臻也在这里,无不喜出望外。谢臻,闻名天下的明珠公子,自上次宜春亭会出现,便风靡京城。他面容俊美出众,风度翩翩,又文赋通达,口齿善言,闻者无不心悦倾倒,一时间,京中大小士族聚会,无不以邀到此人为荣。
温容对清谈之乐并无太多兴趣,将目光收回,继续与王寅博弈。
他们三人是众人中官位较高的,自到这棋台边上坐成一处,一开口就谈到了近来的朝事。新君临朝,将一些位置换成亲信之人本是正常,可今上的做法却与历来大不一样。即位这二三年来,他提倡用人唯贤,提拔庶族,不惜委以要职。
就在去年,九卿中的廷尉由庶族出身的邹平担任,曾在士族中引起一阵反弹。不凑巧,未过多久,朝廷大军出征西羯,议论声便一时压了下来。而现在才过半年不到,京兆尹吴建在朝堂上被庶族出身的谒者杨铮公然弹劾,皇帝命御史大夫郭淮并廷尉署查办,议论又掀了起来。廷尉署如今由邹平主事,对士族必无偏袒;御史大夫郭淮虽出身士族,却已老迈,早已是个万事推脱为上的。如此来看,皇帝的态度和吴建一案的结果已是毋庸置疑。
士族们自然愤懑不已,近来每逢聚会,此事必是首要。王寅和不少人都认为大司马顾铣归朝在即,必能与丞相何忱一道主持大局。
不过,温容却不这么认为。皇帝一意孤行,现今又早已不是前朝士族权势滔天的时候了,纵是大司马和丞相联合,能干预多少却不好说。
温容看着棋盘,手中棋子迟迟未落。
“……我家主公嘱小人相告,先生大才,将来必无亏待。”他想起前天夜里,那使者恭敬的话语。
温容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双目紧盯棋盘,突然,“啪”地落子。“公台,”温容抬起头,一脸懊恼,向王寅摇叹气苦笑:“容又负了呢。”
阿四站在边上,看着谢臻与士人辩论对答,从容不迫,声如珠玑。身旁溢着脂粉香气,座中不少士人皆面上粉白,而那日宜春亭会上那敷粉涂脂的少年竟又与自己站到了一起,眼睛望着谢臻,满是钦慕之意。阿四瞥瞥他,恍然又身处那日境地,有些郁闷。
那日随阿姊离开宜春亭会,第二日,谢臻便遣人将阿四的契书送了来。
阿姊拿到契书以后,马上扔到火里烧了,阿四当时好不开心,差点抱着她哭起来。以后的日子可谓悠哉,再无人支使阿四做着做那,阿姊好说话,姚博士亦是随和之人,阿四觉得自己竟比县尉家的儿子还逍遥。
今天早晨,姚博士找人将一卷书册送去给谢臻。阿四虽不大喜欢谢臻,却知道自己受了他十万钱的大恩。常言知恩图报,阿四明白自己再卖上十次恐怕也还不了十万钱,寻思一阵,便想找机会至少跟谢臻说声谢。因此,闻得此事,阿四便自告奋勇,说自己去送。
现在,他后悔了。
谢臻接到书册,受了谢,却不放他回去,说自己要出门,要他跟随。
阿四吃惊,立刻想说自己不是他的仆役。话未出口,却对上谢臻似笑非笑的目光,十万钱的事又浮上心头。知恩图报知恩图报……阿四想着,一咬牙,答应下来。事情顺理成章,于是,阿四来到这园中,又与这脂粉少年站到了一起。
那少年发现阿四的视线,转过头来,视线在他身上转了转。
阿四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你……那日不是跟了虞阳侯?”忽然,少年开口了,声音细柔。
阿四愣了愣,回头,见少年看着自己,似乎正是同自己说话。阿四狐疑,点点头。
少年看着他,又看看谢臻:“你今日却是随谢公子来的?”
阿四再点头:“嗯。”
“何故?”少年问。
阿四皱皱眉,心中嘀咕片刻,老实说:“谢公子赎了我。”
闻言,少年杏目睁起,看着他,眼波流转。阿四被盯得一身不自在,正要问他看什么。却见少年忽而掩口,轻轻低叹一声:“真好。”那目光,竟是妒羡交杂。
阿四看着他,突然明白这目光何意,脸倏地通红,瞪他一眼,站到别处。
“娈童”二字于他并不陌生,以前在涂邑,谁家男孩乱跑,长辈便会吓他:“当心被人拐去做娈童!”
初时,他不知道娈童是何意,和别的孩子一样以为被人拐去做娈童就是被人拐去吃掉的意思。直到来到京城,在王瓒的启蒙下,他才终于懂得了“娈童”到底是何物。正如王瓒第一次带他出去,见到一名弱不胜衣的貌美男子,王瓒指着另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人,对阿四谆谆教导:“那是他府中的人。”现在那少年的目光,竟如出一辙。
阿四觉得身上一阵寒栗,扭过头去,不看那少年。心里正气哼哼地,忽然,他听得一阵赞美之声响起。望去,只见谢臻正一边向众人长揖致谢,一边走了出来。
“回去吧。”谢臻向不远处对弈的几人致礼之后,走过来,对阿四说一声,便往来路走去。
“哦。”阿四顿时如获大赦,快步跟上。走两步,他回头看看,却发现后面满园的人都望着这里,目光满是期待和遗憾。
聚会似乎还未散,这人就这么走了?他心里一阵惊讶。
再看谢臻,却见那侧脸上神色安然,似乎毫无牵挂。阿四心中虽好奇,却也着实想快些走开,话咽回了肚里。
待终于坐回车里,阿四心情已是轻松不已。
“我回阿姊那里。”他对谢臻说。
谢臻淡淡应了声,吩咐家人上路。车子四周加了帷帐,再不复那日宜春亭会归来时,路人争相瞩目的盛况。谢臻端坐车中,闭目养神。
阿四一不打扰他,安静地待在一旁。
车子奔驰向前,走了一段,阿四却发现方向并未城西,忙出声叫停。
“我要去阿姊处!”他瞪着谢臻,重复道。
“正是去东市寻她。”谢臻眼睛微微睁开,不紧不慢地说。
阿四一怔。
只见谢臻又闭起眼睛,悠然道:“她今日邀我去东市看一处屋舍,岂不正好。”

羃离

浓云将下昼的日头遮得光照淡淡,似将有雨。东市的大街上却热闹不减,商贾们都赶着在收市前将手里的货物易出去,愈加卖力地与人还价。
马车走过集市,未几,在街边停了下来,外面的家人请谢臻下车。
阿四首先撩开帘子,跳了下去。他站在车旁,只见这里离东市并不远,街道两旁的屋面都店铺,行人亦不少。而马车停着的地方,也正是一间可作商铺的屋子面前,门敞开着,里面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谢臻也已从车上下来,抬头看看那屋子,神色恬淡。
“阿姊在何处?”阿四问他。
谢臻却不答话,瞥他一眼,让家人留在外面,轻拂广袖,径自迈步入屋。阿四见他又不搭理自己,撇撇嘴,跟在后面。
屋子里有些暗,进到去,却并不狭窄,地上铺着一层简陋的草席,在谢臻眼里勉强算得上整洁。怎么看也是商贾的处所,馥之看这样的屋宅做甚?他心里亦不禁疑惑。前面,天光自一道竹帘垂蔽的小门之后透来,谢臻脚步不停,一直走过去。
一阵说话声隐约传来,谢臻掀开竹帘,只见院中站着两个人。馥之一身淡色衣装,手里还拿着羃离,却正与一个中年布衣男子说话,神情愉悦。察觉动静,二人齐齐望来。馥之看到谢臻,眉间一展,面上浮起笑意。
她的嘴张了张,却略一停顿,稍倾,微笑改口:“元德。”
“馥之。”谢臻含笑上前。
“阿姊!”阿四高兴地跑到馥之身旁。
看到他跟着谢臻来此,馥之并不意外,微微莞尔,望向谢臻。只见他面上带着一贯的从容淡笑,眼睛却瞟向那名布衣男子。
“元德,”馥之看看那男子,向谢臻微笑道:“这是我师兄。”
谢臻讶然。
男子一脸和善的笑意,向谢臻一礼:“河间卢嵩,幸会公子。”
师兄?他瞅一眼馥之,想起曾听人说她清修之处正是太行山。可再面前的人装束却全不似方士,心中不由疑雾再起。
谢臻面上却神色不改,含笑还礼:“原来是卢兄,臻幸会。”
馥之知他心思,对谢臻道:“师兄学得一身精湛医术,今年出师来到京中,欲在此间开一处药铺。”
谢臻更是诧异。
馥之正欲再说,这时,不远处过来一个人,似乎是屋主,向他们一礼,说后院屋舍已清理干净,请卢嵩前去看看。卢嵩答应,向谢臻和馥之告礼一声,随那人走开了。
阿四见馥之顾着与他们说话,所谈的事同自己也全无关系,觉得无趣。想到方才在门外看到有小贩在卖饧糖,又想到怀里带着的几枚铜钱,心中早觉得痒痒。此时,便也见机向馥之说他去一趟门口。
馥之答应,阿四带蹦地跑了出去。
院中只剩下馥之和谢臻两人。
“馥之何时有一个医术精湛的师兄?”少顷,只听谢臻缓缓开口。
馥之抬眼,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早知他有此问,馥之唇角弯弯,道:“他与我同师,自然医术精湛。”
“哦?”谢臻眉头微扬:“你师从何人?”
“白石散人。”馥之坦诚地说,面带浅笑,补充:“自名陈勰。”
谢臻怔了怔。陈勰是何人他当然知道,闻名天下的扁鹊,却在十年前退隐,不知去向了。没想到,传言说馥之拜在门下清修的方士,就是他?谢臻看着馥之,片刻,忽而一笑,看着她,嗓音自喉间低低传来:“如此。馥之今日邀我来,却是为何?”
天边铅云的缝隙里露出斜阳桔红的颜色,大街上的人流还未散去,仍有卖饧糖的小贩背着竹筥守在路旁。
阿四出门就朝最近的一人跑去,小贩见来了顾客,笑逐颜开,忙将筥放下来,掀开上面的布。阿四看看里面的糖,拈起一点碎块尝了尝,觉得不错,便向小贩问价。
“一钱一两。”小贩道。
阿四想了想,道:“一钱二两。”
小贩笑笑:“小郎君,勿说我这饧糖是最好的春饧,便是次些的,一钱二两也没处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