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他们知晓之前,我已经知晓了。

说来费解,这消息是无意中从公子盂那裡听到的。公子盂是丰邑的贵族,与我关係不错,辟雍会射与我共组一耦。那日,我与他约好了一同练习,可等我到了习练之所,却没见到他。

等待了许久,公子盂终于来了,却走路一拐一拐的,龇牙咧嘴地抚着后臀。

「怎麽了?」我问。

「挨笞了十下。」公子盂一脸不快。

「为何?」我讶然。

「方才那边树枝摇晃,我以为有兽,就放箭过去。」公子盂叹口气:「未曾想差点射中了一名公女,惹恼了虎臣舆。」

「公女?」我望望那边树丛:「什麽公女?」

「似乎是什麽杞国的……」公子盂哼哼唧唧:「虎臣舆也是,我又不是故意,发那麽大火做什麽……」

我吃了一惊。

习射之后,我赶紧去问王姬瑗,她说确实有一名杞国公女来到辟雍,正是宫女姮。

「杼也知道她名字?」王姬瑗眨眨眼,朝我贼贼地笑:「太后让她来辟雍辅助小师箴教习,初遇时,我就见她身上有一只凤形佩,可真眼熟得很。」

我知道自己瞒不过王姬瑗,只得苦笑承认。

王姬瑗很是高兴,第二日,就得意洋洋地带着宫女姮与公明相见,鸁兽也自然地归了王姬瑗。

虽失了鸁兽,公明却不恼怒,因为他对公女姮也十足好奇。

在回馆舍的路上,我问公明觉得公女姮如何。

「好看是好看。」公明想了想,眉头微皱:「可她年纪比我还小,我将来要称她长嫂?」

我觉得好笑,道:「及笄待嫁的女子,皆是公女姮一般岁数,谁人不比你小?」

「那齐女就是。」公明嘀咕道。见我愕然,他连忙吐吐舌头:「阿兄莫恼,我说笑哩。」说罢,嘻笑地走开。

 


【番外】 杼的番外(四)更新日期:2011-10-13 10:48:20 字数:4790

再见到公女姮,她似乎长高了一些,更漂亮了。

「……劳烦公子转告晋侯,信短话长,姮有些事需亲口同他说,他若是能来,姮会一直在辟雍等他。」公女姮对我说这话的时侯,神色诚恳,眉间似乎藏着些心事。

我应下。

兄长心裡一直有公女姮,我虽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但总觉得公女姮难得来镐京,兄长会高兴的。于是当日,我就让使者携书回晋国,将公女姮的话转告兄长。

天子驾临辟雍,大丰之日会射,不少贵族都聚集而来。

其中有我和公明的好友,楚子熊绎的儿子熊勇。

楚人臣服于周,熊勇年幼时就被楚子送到辟雍受教。他脾性不羁,尚武好斗。记得当年刚来到辟雍的时候,子弟们都是小童,最多玩玩木棒。只有熊勇随身带着一柄铜直兵,发怒的时候就「锵」一声拔出来,吓得别人呜哇哭叫。

楚人荆蛮,师氏大为头痛,责罚当然少不了。受教的子弟们被他吓过几次,见到他就像见到恶鬼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当年敢跟他玩的只有我和公明。原因无他,子弟中我最年长,师氏吩咐我要带头引导;而公明跟熊勇一样顽皮,这两个人撞到一起正是棋逢对手。时日长了,我和公明觉得他为人有义,渐渐地交好起来。

熊勇虽鲁莽,最大的爱好却是美人。自从我们认识他,閒聊的时候从来少不得美人的话题。从前我们熘出市井去看圩日的时候,他就教会了公明对着迎面走来的女子吹口哨,并且走上前去搭讪,一口一个「美人」。

很可惜,熊勇的雅言口音浓重,被搭讪的女子常常掩袖笑着跑开。他不以为意,笃定的告诉我们,说周女无趣,若是在楚国,没有他拿不下的女子。

正是因为习惯了他的厚脸皮,所以当熊勇对着宫女姮直呼其名的时候,我虽意外,却并不十分吃惊。

「你不是说周女无趣麽?」公明瞥他。

熊勇咧嘴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姮又不是周女,是杞女。」

大丰会射,熊勇三弋四鸿。这个结果其实不错,比我和公明都好。可惜,熊勇之前曾放言要与虎臣舆一比高低,而虎臣舆此番得了六鸿,乃是全场最优。

「这回比试又是虎臣舆得了第一,如何是好?」会射之后,公明挖苦地说,「公女姮呢?你不是要比试给她看麽?」

「那可不算。」提到虎臣舆,熊勇变了脸色,哼哼唧唧地说:「虎臣舆射的时候正好有鸟群过来,若让我与他换个位,我一弋七鸿随手可得!」

公明作恍然大悟状:「也是呢!你说不定能像后羿那样,把太阳也射下来。那你可就无敌了!不光虎臣舆跪地求饶,说不定天子会把镐京所有的美人都赐给你……哦,你不喜欢周女,那也无妨,齐女、鲁女、卫女什麽的也多的是,不过公女姮你就别想了,那是我兄长……」

「咦?姮呢?王姬瑗说要寻她呢……」熊勇四下裡张望,说着,快步走开。

「我还未说完!」公明正要上前去追,我把他拉住。

「让他去吧。」我无奈地笑笑,跟他说正经事,「方才从人来报,兄长快到了。」

兄长从晋国赶来,风尘仆仆。

他并无倦怠之色,一如既往衣冠齐整,俊雅依旧。这是他的一个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在人前露出萎靡疲惫的样子,人们看到的他,总是风采奕奕。

兄长本来是要去镐京的,却突然转道先来了辟雍。

只有我知道他这是为了什麽。心裡忽然有一种感觉,公女姮在兄长心目中的地位,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别的女子可比了。

明堂上,天子见到兄长很是高兴,问了他好些晋国之事。兄长一一对答,从容不迫。我站在一旁,朝王姬瑗那边望去,却不见公女姮。

「她方才走开了。」王姬瑗小声地说,一脸遗憾。不过很快,她莞尔一笑,「勿虑,你稍后带晋侯去钟室,一切有我。」说罢,她一脸自信地熘了开去。

从明堂出来以后,公明对兄长说她赢了王姬瑗的鸁兽,要带兄长去看。

兄长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和公明的心思在他面前向来掩不住。兄长也不点破,含笑地答应我们。

王姬瑗果不食言,在钟室中,兄长终于见到了宫女姮。

我远远听到裡面传来悦耳的弦音,是公女姮在鼓瑟。她弹的曲子我从来没听过,很是悦耳。兄长显然也陶醉其中,我看到他在门口立了好一会,直到琴音停住,他才迈步进去。

「我等为何在此?」钟室外的树下,王姬瑗伸长脖子,不满地嘟哝。

「就是,」公明说,「兄长和公女姮在裡面做什麽?」

我脸上发热,瞪他们二人:「兄长与公女姮见面,你们难不成偷窥?」

「次兄不想看就回去吧,明堂那边可热闹呢。」公明朝我挤眼,说罢,不待我阻止,他已经同王姬瑗顺着牆根朝钟室的门边摸去。

「你们站住!」我急忙跟上去,想把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拉走。

「次兄……」公明被我扯住手臂,一个劲挣扎。

「嘘!」前头的王姬瑗回头狠狠瞪我们。

门框离这裡不过两三步,我唯恐惊动了兄长,连忙噤声停住。

裡面什麽声音也没有传出,公明甩开我的手,凑上前去。

「……别挡着!」他想把王姬瑗的头按下去,王姬瑗急了,推开他,「哎,你踩着我裳角了……」

我心道不好,可是已经晚了。

钟室内的二人已经发觉,四隻眼睛望了出来。

我们三人登时僵住。

我的脸腾腾发烫,不敢看公女姮,更不敢看兄长。

「瑗方才不是说想去看鸁兽?」公明向来有急智,镇定地对王姬瑗说。

「鸁兽?」王姬瑗反应过来:「哦……确是鸁兽!」她看向我笑咪咪地说,「杼也同往观之如何?」

我如获大赦:「甚好!」说罢,三人装模作样,欢欢喜喜地跑开了。

兄长的好事被我们搅了场,回去的路上,公明和王姬瑗互相埋怨。

「都是你!」王姬瑗说,「你挤我做什麽!」

「都是你!」公明反驳,「说好了要一起看,你非要挡着,还出声!」

「你不推我我怎会出声?」

「你不挡我我怎会推你?」

「都是你!」

「都是你!」

……

我沮丧地跟在他们后面一言不发,脑子裡还转着方才的事,只觉得再也无颜面对兄长。

「杼!」这时,熊勇忽而出现在前方。看到我们,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你们去了何处?叫我好找!晋侯呢?听说他到了辟雍?」

提到兄长,我又有些发窘。

「我兄长忙去了。」公明道,「倒是你!方才匆匆走了,到处也找不着人,你去了何处?」

「我自然是去明堂献祭!」熊勇一脸坦然,说罢,看看我们身后,「是了,姮不是跟你们一起麽,怎麽不见她?王姬,姮呢?」

「你又来!」不等王姬瑗答话,公明瞪他,「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许缠公女姮!」

熊勇嗤笑说:「公女姮与你兄长行礼了麽?婚约未立,你先拿人家当了长嫂!且公女姮嫁的是你兄长又不是你,你管得着麽?所以说你们周人爱整天端着死板贵族架子,在我楚地,只要女子未行婚礼,照样……」

「你们小声些!」我预感到这两个人会吵得没完没了,打断道:「勇,我们去看鸁兽,你去麽?」

「去!」熊勇瞥瞥公明,恶劣地笑,「当然要去,鸁兽都知道要跟着美人。」

公明:「……」

王姬瑗受用地莞尔。

「姮跟你兄长在一起麽?」路上,熊勇小声问我。

我点头笑笑。

熊勇像鬆了一口气:「那就好。」

「怎麽了?」我问。

熊勇道:「我先前去找公女姮,她正与虎臣舆说话。」

「哦?」我讶然,「虎臣舆?」

熊勇拍拍我的肩,痞痞地笑:「姮是美人,可需教你兄长看紧些。就算不肯让给我,也莫便宜了虎臣舆。」

公女姮的兄长与虎臣舆相交甚好,这件事我是知道的。而且熊勇一向说话不正经,我没有往心裡去。

看过鸁兽之后,突然大雨倾盆。待我和公明匆匆回到宫室,兄长已经离了辟雍,往镐京去了。

雨水滂沱了整日,听晋国来的从人说,晋国的天气也不好,兄长出来之前还很不放心。他命人严密监视水道,若有洪涝即刻来报。

出门见美人也不会忘记国事,臣子们说得不错,兄长的脾性像足了父亲唐叔虞。

就在我和公明也为国中雨势担忧的时候,第二天,王姬瑗告诉我们,公女姮一早就出发去颉邑探望她的姐姐。

「今早?为何?」我问。

「不知。」王姬瑗说,「我还未起身她就走了。」

公明摸着下巴:「我兄长不在,她留在辟雍也觉得无趣吧?」

王姬瑗说:「你们说她是不是受不得思念煎熬,于是去了颉邑?」

公明道:「你不是说她昨日见过我兄长之后,还小病一场?」

「哦……」王姬瑗似有所了悟,眼睛发光。

「晋侯与公女姮真好呢。」她的神色无比羡慕。

公明瞥瞥她:「怎麽?想你那宋国公子了麽?」

我也笑:「我听兄长说,那人他见过,品貌不错。」

「他哪裡比得晋侯。」王姬瑗红了脸,却笑嘻嘻地盯向我:「杼,我可听说晋侯在为你寻觅妇人,已经问了好些诸侯。」

「哦?果真?」公明来了精神。

「胡说什麽……」轮到我面红耳赤。

公明和王姬瑗两人吃吃地贼笑,不住拿话闹我。

我不再出声。

但王姬瑗方才说妇人的时候,我的心微微一动。

我承认,在那一瞬,我想到的是杞国堂前那窕窕的身影……

事情变化,并不总会遂人心愿,即使它曾经让人觉得无限美好。

公女姮从颉邑回辟雍的时候,兄长赶去见她。

兄长出发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神色裡并不尽然是喜气,似乎藏着什麽事。等他回来的时候,却是独自一人,没有带回公女姮的车驾。

「公明即刻收拾行囊随我返国,杼留下。」他进门就对我们吩咐道,语气平静,眉眼却不掩阴沉。

我和公明面面相觑,各自的脸上满上讶色。

我说:「兄长,你不是说要留在辟雍……」

「不留了。」兄长澹澹道。

我们看他脸色,再多疑问也只有先咽在肚子裡。

车马已经备好,兄长就这样离开了辟雍。辚辚声中,我在宫门前望着他远行,只觉得那身姿带着几分萧索。

几日后,虎臣舆在教场上以一头死麂委赘,在天子和贵族的睽睽众目之前向公女姮求婚。天子首肯,令虎臣舆依礼完成婚事。

听到这个消息,我吃惊不已,立刻从镐京赶回辟雍,在路上截住了正要返国的公女姮。

虎臣舆也在,看到他们在一起,我心中一股愤懑冲起。

我推开虎臣舆,看着他陡然变色的脸,我想再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他与我们同出一族,竟做出毁人婚姻之事!

但是公女姮挡住了我。

「公子,上回在辟雍,姮已与他废去婚约。」她如是道,「今日误会,错全在姮一人,与虎臣实无干係。」

我瞪着公女姮的脸。

「为何?」我问。

她的目光动了动,似乎平静,又似乎盛满了悲伤。

「我二人各有坚持,无法顾全彼此。」她轻声答道。

我怔怔然。

当我回到晋国把教场上的事告诉兄长,他并没有说什麽。

他仍如以往,每日与臣子商讨庶务,到民间田地中巡视。但是他变得沉默,脸上也难见笑容。他早出晚归,埋头在各种事务中,似乎决计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閒。

这年秋天,晋国迎来兄长继位之后的第一次丰收。仓廪盛得满满,积粮超过了过往两年相加之数。国人欢腾,涌到庙社祭祀唱歌,称颂兄长的功绩。

可即使这样,兄长也没有开怀。

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不但我和公明,连宗老和臣子们都忧心忡忡。

「兄长,你心中不好。」一日夜裡,兄长归来,我瞅准空隙,鼓起勇气对他说,「兄长近来食量甚少,又夜不能寐,连国中的人都知道了。」

兄长看着我,过了会,他露出苦笑:「是麽?」

「是公女姮?」我问。

兄长没有说话,按按紧锁的眉心,将身体靠在小几上。

我看着他的样子,有些心疼:「兄长,听闻虎臣舆还未往杞国遣媒人,兄长若去镐京向天子陈以情由,此事或许还可挽回。」

兄长闭着眼睛。

「兄长……」

「不是你想的那样。」兄长道,神色有些许疲惫,「杼,我与她之事,根由不在虎臣舆。」

我微讶,想起了公女姮先前对我说的话,忍不住问,「那兄长是为何……」

「杼,你想问的是这些?」兄长似笑非笑地看我。

我连忙摇头,道:「兄长近来消瘦,国中无论人民宗老都甚为忧虑。」停了停,我说,「我想起公女姮之事,便猜测兄长是为此伤神。兄长,父亲将唐地传下,迁都为晋,多年辛苦而至今日,国祚万民皆维繫于兄长。我等三人虽为兄弟,可兄长心中有忧烦,从不告知我与公明;我知此乃兄长慈爱,可兄长若损伤身体,我与公明……」

喉咙哽咽一下,我不想哭,此时却再也忍不住了。

兄长轻叹一口气,少顷,他的手掌轻轻握住我的肩头,宽厚而温暖。

「知晓了。」他的声音和缓而沉着,如同我小时候被恶梦吓哭时,他劝慰的语气,「杼,我必不再如此。」

几日后,兄长择定媒人,携雁前往齐国。

齐侯答应得很爽快,问名请期皆有条不紊。

隔年开春,兄长亲自从齐国迎来了齐侯的女儿,我们的长嫂齐姜。

 

【番外】 蒹葭(一)更新日期:2011-10-17 09:00:44 字数:4552

旭日东昇,阳光透过薄雾,慵懒地洒在王畿深秋的原野之中。

西北虽不如楚地林泽繁盛,却山川雄奇。楚国众人一边行路一边观望,满载货物的牛车和马车声音辚辚清脆,在静谧的晨间显得尤为响亮。

「公子你看,这山怎生得如此模样,像不像谁人一斧砍下的?」一辆马车的驭者指着远处的山,回头逗笑。

被他唤作「公子」的人是个年方八岁的小童。此时他正趴在一堆箩筐和茅草上,圆圆的脑袋对着路边,动也不动。

驭者被无视,讪讪地回过头去。

走在前面的上卿罗奢见状,无奈地叹口气。他让驭者放缓车速,与小童的马车并驰。

「翦,」罗奢对小童道,「饿麽?饿了吃个橘子。」

小童终于动了动,却只回头看了罗奢一眼,乌黑的瞳仁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不吃。」他说罢,又回到原来的姿势,继续望着路边。

罗奢沉默一会,和声道:「翦,你君父是为了你好,明白麽?」

「明白。」翦望着野地裡缓缓后退的群山,澹澹道。

「哦?」罗奢眉间一动,「同舅父说说,如何为了你好?」

「他赶我出来,不让我再吃他蔑条。」

罗奢:「……」

翦车上的驭者回头,向罗奢投以同情的目光。

罗奢苦笑,无奈地摇摇头。

罗奢出身罗地,九年前,他的妹妹季罗成为楚子熊勇的庶夫人,生下了翦。

季罗体弱多病,再翦五岁那年就去世了。

而从这以后,翦变得顽劣,冲动好斗,招惹是非无数。就在两月前,他居然把楚子一位刚怀孕的宠妾撞倒在地。楚子大怒,要用笞条教训他。

彼时,罗奢正好要押送新橘进贡镐京,及时对楚子进言,说可以带着翦去镐京。一来学习些礼数,二来路途劳苦,也好让他历练养性。

楚子思索一番,最后沉着脸答应了。

罗奢鬆了口气。

说是出来学礼历练,但恐怕楚子都明白那是藉口。翦刚满八岁,学礼还说得过去,历练养性却是胡扯。楚子脾气暴怒,那位被翦冲撞的妾妇也不是善与之辈。翦年纪尚幼又倔强难驯,罗奢只怕任由他待在宫中,下回再出这样的事,他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知道。

罗奢想到这些,揉揉额角。

其实,翦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他这个做舅父的实在难脱其咎。

楚子妾妇众多,光是儿子就生了十几个。翦没有母亲,又是庶子,得到的照顾并不太多。罗奢虽为上卿,可楚子的后宫毕竟有夫人主事,关係微妙,他想关怀翦也有些束手束脚。

这件事对翦打击很大,他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笑容更是没有一个。

罗奢看着翦沉默的脑袋,后悔地想,若自己不那麽顾忌,他应该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吧?

正值秋觐之时,镐京中除了来往的平民,还有向他们一样从各地押送货物而来的大小使者。接待楚人的小臣才把他们安顿进馆舍,就匆匆忙忙地走来了,听说城门那边又来了人。

翦从进城开始就被镐京雄伟的城牆和热闹的街市吸引了注意,虽然仍然不说话,目光却往四下裡转悠,一刻都未曾停过。

罗奢指挥众人把车上的货物卸下,存入厢房,忙乱一圈再回头,忽然发现翦没了踪影。

待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急急忙忙地跑到中庭,看到翦正坐在一处外侧阶上静静看着来往的各色人群,一颗高悬的心才放鬆下来。

「在此作甚?知不知道大家都在寻你?」罗奢强压下怒气,走到翦的身后,用力揉揉他浑圆的脑袋。

「不做甚。」翦抬头看看他,回答道。

「嗯?」罗奢扬眉,加重手上的力道,决计不让他敷衍。

「勿揉!再揉就乱了!」翦终于反抗,怒目地说出了出门以来最长的一句话。

罗奢看着他,不禁笑了起来。

翦到底也是楚国的公子,从楚国出发之前,楚子就命保妇照着周人童子的样式给翦束起了宗教。从前,翦像所有的楚人孩童一样散乱着头髮,梳理一番之后,虎头虎脑的脸倒露出了几分俊俏。

可是翦不喜欢这样,他觉得梳头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他宁可被楚子打也不愿意被侍母按在榻上用篦子拉扯他的头髮。

「这裡是宗周不是楚国,你再乱走,舅父就让力气最大的从人给你梳头,知道麽?」罗奢抓住他的弱点,半讲道理半威胁地说。

翦皱眉理着头髮,点点头。

「上卿!」庑廊那边有人喊他,「王宫使者来了!」

罗奢答应一声,对翦说:「走吧。」说罢,就要拎他。

「我自己会走。」翦扭动着挣开罗奢的手,避之唯恐不及地奔向馆舍。

王宫的使者来告知罗奢,周王明日在王宫中纳贡。罗奢一面答应,一面庆幸好在路途顺畅,否则误了时日,他可不好交代。

第二天还未天明,楚国的众人就忙碌起来。

罗奢穿戴整齐,衣裳收拾得没有一丝多馀的皱褶。他在室中对着铜镜看了看,正整理头冠,忽然从镜中瞥见了翦。

他回头,翦不知道什麽时候进来了,小小的身体站在摇曳的松明光下,两隻乌黑的眼睛望着他。

罗奢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忙忙过头,都忘了翦该怎麽办。

「翦,舅父今日要去王宫。」罗奢转向他,道,「你想留下还是随我去王宫?」

翦想了想,问:「王宫?像父亲的宫室一样麽?」

罗奢微笑:「不一样。王宫更大,你不是想看白狼鸁兽麽?裡面都有。」

翦的眼睛浮起一道光。

晨曦微光,楚国的车马从人穿过镐京连绵的街道,跟在众多使者贵族的行列后面进入了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