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城侯却是神色如常,请刘珣上堂,让家人奉上精细讲究的用物,招待贵客。
刘珣面上仍带着疲惫之色,加之神色沉沉,看上去颇有些憔悴。
鲤城侯讶然,问,“两日不见,殿下怎精神不振?可是出了何事?”
刘珣看着他,不答,却反问,“君侯不知?”
鲤城侯露出讶色,将一只蜜饯放入水盏之中,笑笑,“知晓甚?”
刘珣看他平静,心中又不禁迟疑,沉默不语。
鲤城侯端起水盏,喝了一口,目视一旁的侍从。
侍从会意,朝堂上一点头。那些正恭顺服侍的家人,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来。刘珣的侍从们措手不及,未几拔刀,皆惨叫倒地!
刘珣大惊,即刻拔剑刺倒近前一人,旁人扑向他,鲤城侯大喝一声,“住手!”
家人立刻罢手,一时间,明晃晃的刀尖围成一圈对着他,其中不少还染着未干的血。
刘珣目眦欲裂,盯着鲤城侯,犹如一只发怒的困兽。
*******************
皇帝服过药之后,觉得精神仍好,让徐恩去尚书那里看看有甚要紧的事务,将简牍取来。
徽妍不乐意,道,“陛下刚刚脱险,休养最是要紧。国事自有三公处置,陛下待得身体好些再过问也无妨。”
“朕又不是废物,岂那般虚弱。”皇帝却不以为意,“看看简册,费得甚气力。”
徽妍知道他的脾性,一旦看起来,遇到悬而未决之处,必然会将大臣们召来议事,那便休想养什么病了。
“不可。”徽妍坚决道,“陛下方才令光禄勋严加把守,不得走漏康复之事。如今又让徐内侍去官署取简牍,岂非自坏规矩?陛下乃天子,不可这般任性。”
“徐内侍又非那愚钝之人,莫非取个简牍还四处声张?”
“不可就是不可……”
二人你来我往斗着嘴,徐恩站在一旁,神色讪讪。
王萦听着他们说话,心思却不在此处。
刘珣离开以后,她一直心神不宁。
他说一个时辰之后,如果还不见他回来,就去鲤城侯府找他。王萦陪在徽妍身边,忍不住一直看向滴漏,那水滴好一会才滴下一滴,好不容易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她有些懊悔。
等待最烦了,并且还要守着秘密等待,偏偏她是个最藏不住心事的人,对她而言,这般践诺简直难熬。
六皇子去鲤城侯府做甚?
王萦每每想到这个问题,尤其觉得不安。
他说要去问明一些事,还说查清之前,谁也不能告知。皇帝刚刚苏醒,六皇子整日整夜未睡,才歇息了一下,又要去奔波。什么要紧事,非要此时去查?王萦想了想,忽然想起来,她今日遇到王恒的时候,兄妹二人寒暄,听他说,那个行刺的窦芸身后或许有主使之人,目前仍未查明。
六皇子去鲤城侯府,会不会是……
王萦只觉心跳得厉害。
“……萦,萦!”正神游,徽妍的声音忽而传入耳中,王萦一惊回神,看去,却见她和皇帝都看着自己。
王萦窘然,忙道,“何事?”
“陛下方才问你王子与居次如何了。”徽妍道。
王萦忙答道:“王子与居次不知陛下之事,只是昨夜和今日都问起,陛下与二姊在何处。妾方才从漪兰殿出来之事,王子和居次正在午睡。”
皇帝颔首:“如此。”
徽妍却瞅着她,问,“你今日是怎么了,从方才进来便一直魂不守舍,可是漪兰殿有何事?”
“并无何事……”王萦嗫嚅道。
皇帝却一笑,忽而问徐恩,“六皇子去了何处?”
徐恩愣了愣,道,“臣也不晓,只是先前见他出了此间。陛下,可要将六皇子寻来?”
皇帝正待说话,忽而听王萦道,“六皇子……不在宫中。”
众人讶然,看向她。
“不在宫中?”徽妍问,“你怎知?”
“六皇子说的。”王萦心一横,忙伏拜在皇帝榻前,“陛下!六皇子告知妾,若一个时辰之后仍不见他回来,就让人去鲤城侯府寻他!”
鲤城侯……
皇帝听着,面色忽而一变。
****************************
团团围住的众人中间,分出一条道。鲤城侯将一具尸体旁的刀踢开,走到刘珣面前,居高临下。
“殿下甚是聪明,猜到了在下。”他笑笑,说话仍不紧不慢,“可聪明不足,若先将此事告知了光禄勋或执金吾,我就算人再多,如今也已命丧刀下。我猜,殿下是怕万一猜错,伤及无辜,是么?”
刘珣双目通红,怒骂,“刘澹!你这逆贼!”
鲤城侯不以为意:“殿下甚善,我曾说过,这实非好事。逆贼又如何,殿下莫非不知,我这都是为了你?”
“莫拿我做借口!你弑君谋反,天人共诛,与我无干!”
鲤城侯摇头,叹道,“殿下怎这般迟钝。陛下毙命,发丧之后,殿下就是新帝。”
刘珣冷冷道:“我是新帝,会稽王是甚!”
“他?”鲤城侯笑了笑,“虫豸耳,何足顾虑。殿下但看便是,陛下驾崩之后,廷尉自会顺着找到会稽王。”
刘珣想起方才在宫中,廷尉向皇帝禀报的话,心沉下。
鲤城侯目光却是诚挚,“殿下,这皇位本就是殿下的。当年李氏为先帝所中意,殿下莫非不想承继先帝与外祖之志,君临天下,统御四海?”
刘珣看着他,忽而冷笑。
“你呢?”他道,“我统御四海,你又要什么?”
鲤城侯慨然道:“我一心为殿下筹划至今,自会助殿下治理天下,享尽万民供奉,鞠躬尽瘁!”
“便如赵高,霍光?”
鲤城侯露出讶色,却不恼,道,“殿下亦精读史论,当知晓,即便赵高、霍光,亦有其忠良之处。”说罢,看着刘珣,语气缓下,“殿下今日到此处,足见殿下待我之诚,我亦甚感动。殿下不若细想,此事于殿下乃万利而无一弊,何乐不为?”
刘珣没有答话,未几,把剑放下。
鲤城侯看着他,神色一缓,才露出笑意,忽然,剑光掠过,刘珣竟手腕一转,朝他劈来。
鲤城侯急忙一个闪身,堪堪避过,只听裂帛之声响起,他的袖子竟被划断。
刘珣一击不成,利落地转身再刺,鲤城侯突然回身,顺势制住他的手臂,一拳打在他的腹部上。刘珣闷哼一声,只觉一阵痛麻,顿时倒在了地上。
鲤城侯把脚踩着他,将刘珣的剑抵在他的脖颈,冷冷道,“殿下的剑术乃在下所教,莫非以为打得过师父?”
刘珣喘着粗气,嘴里却仍然骂着什么。
“来人,”鲤城侯吩咐道,“将他缚起,堵上口。”
家人应下,用麻绳将刘珣捆住,用布堵住了嘴。刘珣愤怒地挣扎,喉咙里发出低吼,皆无济于事。
鲤城侯蹲下,看着他,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提起来。
“殿下以为,我无了你,便不行了么?”他低下头,在他耳边道,“殿下既不识好歹,在下亦只好也不再念些许情分。不瞒殿下,在下有无殿下皆无妨。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多了去了,殿下且看,待得宫中丧讯传出,莫说会稽王,各路诸侯都将蠢蠢欲动,西北还有匈奴和羌人。待得大乱,我以宗室之名,收三辅之兵,一样可做那戡乱之贤。”他看着刘珣,笑了笑,“便如你兄长当年。”
说罢,他将刘珣的头往地上一撞。
刘珣只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君侯,”侍从走过来,道,“何不将他杀了?”
“不必急着下手。”鲤城侯站起身,看看破烂的袖子,皱皱眉,一把扯开,“外面的人都处置了?”
“处置了。”
“无人看到?”
“君侯放心。”
鲤城侯颔首,又问,“宫中可有消息?”
“尚无消息。”侍从道,“昨日我等的人去打探过后,宫中内外皆守得似裹了铁一般,再也探听不出消息。”
鲤城侯沉吟,笑笑。
“打听不到,就对了。”他说,未几,再看一眼地上的刘珣,“将那些尸首都藏好,带上六皇子,出城。”
侍从讶然。
“君侯怕走漏了风声,有人回去报信?”他问。
“怕不怕都要离开。”鲤城侯冷冷道,“一旦皇帝驾崩,长安就是纷争之地,留在此处只会引火烧身。”
侍从会意,应下,即刻去办。
***************************
郑敞很快就被召来,皇帝一边更衣,一边令他集结二百羽林,立刻快马往鲤城侯府寻找六皇子;同时,传令长安各处城门,遇到鲤城侯府的人,即刻拦下,一律不得出城。
郑敞应下,领命而去。
徽妍看皇帝取下佩剑,急得变色,忙按住他的手,再劝道,“陛下!郑校尉统领精锐,就算鲤城侯果真谋逆,六皇子有难,二百羽林加上城中的执金吾亦足以所向披靡!陛下身体未愈,若路上有甚差错,妾如何交代?!”
“正因为那是鲤城侯,朕才要亲自去。”皇帝面色沉沉,“此人心思难测,若真有反意,只怕此时已生变!”
“可御医交代过,陛下如今身体不可劳累,万一……”
“若是萦女君遇险,你会留下么?”皇帝打断她的话,问道。
徽妍一愣,忽而结舌。
皇帝看着她,目光深深,“珣于朕而言,亦是如此。”
说罢,他将她的手拿开,把剑佩好。
“莫担忧,朕去去就回。”皇帝将手在她肩上按了按,说罢,转身离开。
徽妍望着他离去,睁大眼睛,神色不定。
“二姊……”王萦在旁边看着,更是紧张不已,走过来,怯怯地说,“我……我可是惹了大祸……”
徽妍转头她,神色缓了缓,摇头,“与你无干。”
“那……”
“你回漪兰殿,我出去一趟。”徽妍一咬牙,说罢,亦朝殿外走去。
“二姊!”王萦急唤一声,徽妍的步子却快,未几,已经远去。
皇帝身体未痊愈,只能乘车。驭者在他令下,驾得飞快,待得到了鲤城侯府前,却见大门洞开,里外都是羽林。
“陛下!”郑敞从里面跑出来,喘着气,“禀陛下!府内无人!在后院中发现了十几尸首,都是六皇子的侍卫!”
皇帝面色一变,正待再问,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羽林滚鞍下马,向皇帝行礼,道,“陛下!臣往宣平门传令时,卫士告知鲤城侯一行已离去,足有二十余人!”
“何时?!”皇帝忙问。
“就在二刻之前!”
“上马!往宣平门!”郑敞即刻下令,羽林郎们连忙上马整队。
皇帝却抬手止住。
“分两队。郑敞领百人追出宣城门,剩下随朕出雍门。”他冷冷道。
郑敞一愣,正待问缘故,皇帝却已经下了车,就着一匹马骑上,叱一声,径自奔去。
“陛下!”众人急忙跟上,马蹄撒开,在闾里的街巷上扬起烟尘。
****************
刘珣在颠簸的震荡中醒来,才睁眼,就觉得脑后一阵疼痛。
“醒了?”一个声音传来,刘珣抬眼,是鲤城侯。
出乎意料,他穿着一身平民的短褐,若非识得他的脸,刘珣不会怀疑他是市井中的常见的闲人。
鲤城侯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笑了笑。
“我听闻,你兄长出征之时,不拘小节。有一回交战,还打扮得与军士一模一样,故意让人看不出谁是统帅。”他缓缓道,“世间亦并非只有他能如此。”
刘珣没有出声。
鲤城侯看着他,片刻将他口中的布取出来。
刘珣被堵了许久,皱着眉,只觉下巴要脱臼似的难受。
鲤城侯拿过一个水囊来,取下木塞。
“饮水么?”说罢,递给他。
刘珣愤恨地扭开头。
鲤城侯不以为忤,自顾仰头,把水倒进嘴里。
“宁死不食敌禄,是么。”他莞尔,“殿下若再大些,便会知晓这有多傻。世间除了自己,无甚事值得以性命维护。”
刘珣仍然不说话,只将眼睛望着车帏。
这马车甚是简陋,看来鲤城侯为了掩人耳目,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刘珣从车外透来的天光判断,此时已近黄昏。想到自己临出宫前交代王萦的话,他心中此时所有寄托都在上面。
不知她告诉了兄长不曾?
可就算告诉了,鲤城侯已经带自己离开了京城,不知走到了何处,他们如何寻?
刘珣想着,不由地暗自动动手,想看看有无办法挣脱些,再设法给追索的人留些暗号。
但那些贼人把他绑得很紧,刘珣一点都动不了。许是鲤城侯对自己的计策十分满意,也觉得出了京城之后,就不必太操心许多,马车走得并不算飞快,又走了一段,只听外面的家人道,“君侯,再往前便是渭城,天将日暮,入城么?”
“不入城,露宿。”鲤城侯吩咐道。
家人应一声。
刘珣听着,心中却是一动。
渭城在长安之西,鲤城侯走这条路,那必定不是去封地。他记得,鲤城侯从前一直在陈仓为司马,可其调任之后,原职自有人充任,刘珣与他认识许久,也从未听说他跟那边有往来。
“你要去羌地,是么。”刘珣道。
鲤城侯看向他,露出讶色。
“殿下终于聪明了一回。”他并未否认,赞许道。
刘珣目光冷冷。鲤城侯在凉州长大,刘珣曾听说他通晓羌语,与羌人多有结交。去年,鲤城侯曾向皇帝提出,愿往羌地任护羌校尉,皇帝那时另有人选,并未同意。
“你不是说要聚三辅之兵,做安世之贤?”刘珣嘲讽道,“原来还有羌人。”
“做安世之贤,总不可赤手空拳。”鲤城侯不以为意,“你以为你兄长当初返回京畿,三辅之兵凭甚投靠,就凭他是皇子?若无平羌的大军,你兄长什么也不是。”
刘珣被激怒,咬牙骂道,“你疯了!小人!”
鲤城侯低笑一声:“我疯不疯,是否小人,不由殿下说了算。”
刘珣还待再骂,突然,车外传来家人惊惶的声音,“君侯!后方有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恐怕是追兵!”
鲤城侯脸上的笑意定住,忙撩起车帏,往后方望去。
果然,夕阳下,只见一股尘头漫起,隐约可见一队人马正朝这边奔来。
鲤城侯狐疑不已。他自认做得严密,即便刘珣失踪之事败露,追兵也不会这么快就到近前。此地通西方,军士来往频密,或许是寻常的军吏队伍也说不定。
心中正稍定,突然,一名家人骑马急急奔来。
“君侯!”他神色慌张,“是追兵!领兵之人似乎是……是陛下!”
鲤城侯听着,面色一变。
这是,一阵大笑之声突然从身后传来。鲤城侯回头,却见刘珣看着他,几乎笑出眼泪,“刘澹!你以为我兄长那么容易死么?你连董李之乱时都拿他无法,只能投靠了他,如今却妄想篡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第83章 3.25

鲤城侯一把揪着刘珣的领子将他提起。
“你故意的!”他气急败坏,“你早知晓,故意拖住我!”
刘珣不回答,却仍在大笑。
鲤城侯一拳打在他脸上,刘珣痛呼一声倒在车板上,嘴里吐出血来。
“我杀了你!”鲤城侯“锵”地拔剑出鞘,剑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刘珣却仍笑,似乎感觉不到疼,也全然不害怕,看着他,满是讽刺。
“杀吧。”他低低道,“杀了我,你立刻便会死于乱刀之下。”
鲤城侯一僵,面色铁青。
“君侯!”家人望着鲤城侯,满面惊惶,“他们快追上来了!”
鲤城侯看向四周,只见地势平坦,皆是收割完的田地,一眼可望到数里之外,避无可避。再望向天空,暮色已经降下,再过不久,便会天黑。
“跑!”鲤城侯咬牙,“我等有人质!他们不敢上前!一直走,渭河边有舟船等候,待得登了船,他们便奈何不得!”
众人闻言,即刻加鞭,驭者连连将鞭子抽得山响。
长安出西北,走大道最快。而鲤城侯为了不引人注目,途中必然不会往食肆逆旅中歇息。皇帝一路直追,当看到前方狂奔的车马之时,知道自己并未猜错。
见他们有逃走之势,皇帝亦加鞭,紧咬不放。
“执矛!”他大吼下令,羽林郎纷纷将手中长矛平持,预备厮杀。
眼见快要撵上,突然,那马车上的车盖掀开,连同车帏一道落下马车去,只剩车舆。一个人用刀架着另一人立在上面,面向他们。
众人认出是被架着的人是刘珣,大惊。
“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鲤城侯一手拿着剑,一手提着刘珣,看着皇帝,“臣小看了陛下,臣之谬也!还望陛下看在臣曾有功于陛下,及宗室情面,放臣一条生路!”
皇帝看着刘珣鼻青脸肿的模样,心中大怒。
“刘澹!”他喝道,“你敢伤他性命,朕教你挫骨扬灰!”
鲤城侯冷笑起来。
“臣自知罪孽深重!”他高声道,“若陛下不肯饶恕,臣能得一位皇子殉葬,亦不枉此生!”
皇帝盯着他,面色沉沉不定,却果真不敢再追前,一抬手,已经展开阵势的羽林们亦控住缰绳。
鲤城侯见得如此,愈加得意。
这时,马车碾过一个土坑,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刘珣突然使尽浑身气力,带着鲤城侯往旁边倒去。鲤城侯一直盯着皇帝和羽林,未想刘珣竟敢如此,猝不及防,被带得趔趄了一下。
刘珣想顺势脱身,不料,鲤城侯揪着他的手却未松开,紧扯他不放。
就在此时,皇帝猛然策马上前,起身一跃,将鲤城侯正正扑倒。
众人皆是大惊!
驾车的驭者回神,急忙抽刀来助鲤城侯,王恒眼明手快,将手中长矛用力掷去,透胸而过,驭者未来得及惨叫,倒下车去。
马匹受惊,发足狂奔。
刘珣被颠得滚下车去,后面的侍卫连忙散开。
车上,皇帝与鲤城侯扭打在一起。
皇帝扑上来的时候,就先将鲤城侯的手臂制住,踢飞了他的剑。
鲤城侯朝皇帝挥拳,皇帝避过,却一拳挥在他的脸上。鲤城侯痛呼一声,嘴角流出血来。皇帝欲拔剑,手却被鲤城侯架住,皇帝又用膝盖狠狠往下腹踹去,却被鲤城侯同样以膝盖抵住,一时间,谁也占不得的上风。
马车颠簸,王恒和侍卫们上不得去,又怕误伤皇帝,刀剑长矛皆派不上用场。情急之下,只得追上拉车的马匹,想将它们控制住,可才拉上缰绳,一匹马突然跳起,马车上缠斗的二人都被抛开。
皇帝刚刚抓住车舆,鲤城侯就朝他扑了过来,扼住他的脖子。皇帝双手死死抵着,二人皆目眦欲裂,额头上青筋暴起,可皇帝终究身体未痊愈,竟觉力不从心。
鲤城侯目中寒光一闪,突然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
皇帝看他刺来,心中一沉!
正在此时,只听“嗖”一声破空,一支箭飞来,从鲤城侯的后颈贯穿。
刹那间,鲤城侯身体一僵,瞪大眼睛看着染满鲜血的箭头,似不可置信。
“铛”一声,他手中的刀落在的车板上。
皇帝用力将他推开。他即刻仰面倒在一旁,蹬了两下腿,再无动静。
皇帝手扶着车舆,喘着大气,面色微微发白,惊魂未定之余,看向那箭来的方向。
却见一匹白马紧紧跟在车后,身形矫健,皇帝认出来,那是一匹养在太厩里的西域马,叫陌上雪。
而马背上的那女子……皇帝看着那熟悉的面容,还有那手中的弩。
他愣了愣,笑意从唇角绽开,慢慢变大,目光深深。
心忽而安定下来,皇帝这才觉得,身上的气力似乎用光了。他仰倒躺下,看着暮色沉沉的天空,只觉风吹在身上,从所未有的舒服。
在羽林的追击下,鲤城侯剩余的家人不是伏诛便是投降,而同时,疯跑的马车亦终于被制住,慢慢停下。
“陛下!”徽妍首先跑上前去,将皇帝扶起,见他面色大吃一惊,忙叫人去另寻马车和御医。
“珣……”皇帝靠在车舆上,着看她,“珣如何?”
“六皇子有些伤,已由羽林先送回宫中去了。”徽妍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将他查看,见他确实未曾受伤,这才放心了些。
皇帝将她放在额头上的手拉下,握在手里,笑笑,“朕无事,只是有些累。”
徽妍的眼圈却是一红,终于忍不住。
“匹夫!”她恼怒地骂道,“你明知晓身体未愈,逞甚强!万一……万一……”
她想往他的身上捶两捶出气,却舍不得,也再说不下去,未几,眼泪忽然大颗大颗流下来。
皇帝却未反驳,拉过她的手,“是朕逞能,莫哭了。”说着,他看看她手中的弩,意味深长,“你又杀了一人。”
徽妍一愣,片刻,抽抽鼻子,“妾……妾当时未多想……”
话没说完,她却被皇帝的手臂圈住,带在怀里。
“好箭法,多谢皇后。”他笑着吻吻她的面颊,低低道。
徽妍又是一怔,面上热起,眼睛却又是一酸,继续哭起来。
……若是萦女君遇险,你会留下么?
……珣于朕而言,亦是如此。
皇帝拥着徽妍,忽而想起自己先前对她说过的话。晚风吹在脸上,有淡淡的炊烟之气,平实而温和。皇帝拥着她,望着苍茫的原野,只觉可笑,还有些愧疚。
他也小看了她。
他忘了,他们彼此亦是一样。
“将来再不许这般逞能……”徽妍一边哽咽一边说着。
“好。”皇帝答应。
“不许打斗……”
“好。”
“生病不许骑马……”
“好……”
归巢的晚鸦在头顶呱呱飞过,方才的交战之处,已经恢复平静。军士们或分出人马到渭水边去抓捕余孽,或整理战场押送俘虏,各是忙碌。剩下的皇帝近侍们背着对着马车,隔在几步外护卫着,若无其事。
王恒忍不住又望望那边旁若无人相拥的二人,心中苦笑。
陛下,二姊,感慨归感慨,可莫忘了旁边还有一具死尸啊……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空闲不多,正好把“追击”补完。

 

84

一场风云,在顷刻之间结束,幸未酿成大祸。
“兄长!”刘珣跟着后面的侍卫赶到,哑着嗓子,大声喊着朝皇帝跑过来。
皇帝看着他,刚伸出手,他已经扑到了皇帝的怀里,放声大哭。
“莫怕,珣,无事了……”皇帝将手臂圈着他,低声安慰,再看向徽妍,目光相视,皆露出笑意。
宫中许多人还未知晓发生了何事,正诧异皇帝怎强撑着出去,待得入夜,却见六皇子被抬了回来,浑身是伤。没多久,皇帝也乘车回来了,徽妍陪在旁边,徐恩等人神色紧张,大声叫着御医,忙成一团。
刘珣的的外伤虽看着吓人,却并未伤及要害,最严重的地方是后脑磕出了血,也无将养些时日便可复原。
皇帝虽看着无大碍,御医们却发现他在发热,吓得不轻。幸而用过汤药之后,他发了汗,烧就退了。歇息一晚之后,皇帝安然无恙。
经历了在郊外时徽妍的一场痛斥,之后数日,皇帝都是乖乖的。
他每天在寝殿中将养,无徽妍准许,绝不乱走。他也曾又起过让徐恩去取些奏章来看的念头,见徽妍脸色沉下,立刻打消。丞相等人亦是体恤,只来过两回,且只挑着几件重要的事禀告,逗留不到半个时辰,便告退而去。
皇帝每日无所事事,用他的话说,自己如今是被人当肥彘一样养。
杜焘听到他这般话语的时候,冷笑。
就在鲤城侯事发的两日之后,他父亲杜玄得知了皇帝遇刺的事,立刻将杜焘大骂一顿,怪他这么大的事业不告诉自己。骂过之后,让杜焘扶着,颤颤巍巍地入了宫来探望皇帝。
当时皇帝的寝宫中正热闹,蒲那、从音还有刚能下地走路的刘珣都在,还有徽妍和王萦。杜玄看到平日精神抖擞的皇帝竟卧榻歇息,心疼不已。但随后,看到蒲那和从音围在皇帝榻前说着说那,叽叽喳喳的,还给皇帝唱歌,自己也高兴起来,像个逗孙儿的老者一样,拿着甜糕给两个小童吃。
回家的路上,杜玄一边感叹着皇帝要是早早有自己的儿女就好了,一边又把杜焘骂一顿,说他那边都要做外曾祖父了,自己家里却连祖父也没捞上,都是杜焘害他老脸丢尽长安城。
“养成肥彘又如何,陛下未满三十而得享天伦之乐,臣诚欢诚喜,伏惟恭贺。”杜焘酸溜溜地说。
皇帝岂听不出来他何意,白他一眼,心底却是得意。这些日子,他过得其实挺舒心。
起初,他曾觉得自己竟似个痨病鬼一样日日卧榻,喝水都要人服侍,很是觉得没面子。可后来,他发现喂水喂饭的都是徽妍,立刻安稳下来。徽妍住进宫里来虽有了许久,但皇帝平日事务繁忙,尽量抽空也不过一两个时辰,再加上碍着蒲那和从音,皇帝时常觉得自己连个奸夫都不算。
而如今,他可以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都看到徽妍在面前,看她一心一意地围着自己转而不是总惦念着那两个小童,心中莫名欢喜。
偶尔,他可以撒个娇。比如,不肯喝药。
徽妍看他皱着眉,一副难受的样子,忙伸手探他的额头,“陛下觉得何处不适?”
“喉咙不适,吞咽不下……”
徽妍讶然,有些着急,“那……”
“只可亲口哺喂了……”
徽妍愣住,看着他眼底狡黠的目光,登时面色涨红。
皇帝却觉得她这般模样最是可爱,瞪着盈盈双目,颊上似染了胭脂,让他倍加调戏,纠缠不已。徽妍岂肯上他的当,最后,又好气又好笑,低低骂一声,“流氓。”
“不是流氓你看不上。”皇帝却是得意洋洋。
********************
数日之后,鲤城侯谋逆一案,亦有了结果。
鲤城侯是谋逆之罪,按律,涉事者轻则流放,重则族诛。而因为窦芸,怀恩侯窦诚夺爵,夫妇贬为庶人。
徽妍知道,对于怀恩侯夫妇,他已经手下留情。窦芸弑君,其罪足以灭族,而皇帝并未如此。且徽妍知道,他并没有没收窦诚在南阳老家的祖产,夫妇二人回乡之后,仍会有富足的生活。
皇帝曾对徽妍说起过他厚待怀恩侯的原因。当年他娶窦妃,是遵从先帝之令,只做了一年夫妻,情义亦是浅淡。窦妃临终之时,担忧父母孤老无依,求皇帝照拂,皇帝应许了。而后来皇帝虽远走奔波,窦氏仍然对他关怀有加,故而皇帝登基之后,对怀恩侯礼遇有加。
徽妍不是世事懵懂的少女,自己经历过许多风雨,明白世事无常。皇帝的话,或许是为了安慰她,但她知晓,他的确并非一个冷漠自私的君王。如今,怀恩侯府出了这样的事,徽妍深知皇帝的为难。丞相和廷尉再来向他禀报后续之事的时候,徽妍照例回避,而等到散了之后,她看见皇帝坐在榻上沉默良久,虽看不清面容,却知晓他心思定然很是复杂。
宫人端着药碗过来,徽妍接过,犹豫一下,走过去。
闻得脚步声,皇帝抬眼,见是徽妍,眉间神色柔和了些。
“又是那药?”他瞥一眼药碗,立刻露出嫌弃之色。
“良药苦口。”徽妍一边将药碗放下,一边接过宫人递来的水杯,“陛下若嫌苦,饮了漱口便是。”
皇帝没多说,拿起药碗,探了探冷热,皱着眉一气灌下,末了,又即刻拿起水杯,连喝几口。所有事完成,不过弹指间。
方才那个深沉的君王,忽而变成了小儿一样。
徽妍看着,忍俊不禁。
宫人将药碗等物收走,皇帝看着徽妍,忽然将她搂过来,把头埋在她的腹部,深深吸一口气。
徽妍也搂着他,片刻,同情地说,“陛下,若有烦恼之事,与妾说一说也好。”
“说了又如何,”皇帝低低道,“说了你又不会留下。”
徽妍愣了愣,一脸莫名。
皇帝抬头,满脸不高兴,“丞相说,你我还未成礼,你逗留在宫中不妥。”
呃……?徽妍没想到他烦恼的竟是这个,啼笑皆非。
皇帝的身体康复,而婚期日益临近,徽妍也不好再留在宫中。
丞相委婉地向皇帝提起此事之时,皇帝虽不太乐意,却没有反对。
徽妍自然也不会反对。
蒲那和从音知晓她要走,颇有些舍不得。徽妍跟他们数了数日子,又说他们如果实在想他,可以让皇帝派人送他们去王璟府中。
皇帝正在一旁跟刘珣说着过几日就带他去上林苑射猎的事,似乎没听到一样。
待得诸事安排妥当,第二日清晨,徽妍和王萦收拾了物什回府几辆马车停在漪兰殿前,皇帝许是有事,没有来,出乎意料,一辆马车上竟坐着刘珣。
“我来送二位。”刘珣微笑。
徽妍虽仍想再见见皇帝,但见让刘珣来,亦知晓是了不得的面子,忙与王萦向他见礼。
马车有两辆,皆是宫眷出行时常用的轩车,精美而宽敞。徽妍乘前一辆,王萦乘后一辆。
登车之前,王萦看看徽妍,忍不住问刘珣,“陛下如何不来?”
刘珣道:“谁说他不来?”
王萦一愣,顺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瞅向徽妍的那辆马车,未几,忽然明白过来,睁大眼睛。
宫人撩起车帏,徽妍才进去,蓦地看到了里面的人,几乎吓一跳。
皇帝一身常服,坐在车内,见她惊诧的模样,似乎很是自得。
这般事,徽妍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瞪着他,深吸口气,面上却露出笑容。
不待她行礼,皇帝伸手一把将她揽到身旁,对外面的人道,“启程。”
侍从应下,未几,马车辚辚走起。
“陛下要亲自送妾回家?”徽妍问,目光闪闪。
“也不单是为送你。”皇帝却缓缓道,“朕今晨想起,还有事要往别处,正好顺道。”
徽妍讶然,他却不多说,搂着她闲话别事。
车驾一路驰出未央宫,行不足一刻,忽而停下来。
“陛下,到了。”侍从在外面道。
皇帝应了,带她下车。
待得双足落地,徽妍往四周望了望,恍然一怔。
只见面前的街道和高墙,皆是熟识,还有面前的宅门,正是自己出生长大的故宅。再往身后瞅去,王萦亦下了车,同样满面诧异。
“入内吧。”皇帝却不多解释,笑了笑,拉着徽妍入内。
这故宅,徽妍归朝之初曾经来过,也带王萦来看过。当时见出入的人皆是陌生,亦修葺一新,想着应该已经被赐住了新的人家,便没有再回来看过。
如今,宅门洞开着,徽妍随皇帝走进去,忍不住四处打量。只见屋宇草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不过一看就知道曾经翻修过,宅里的人都伏拜在两侧,却都是仆人打扮。
“怎不见主人?”徽妍忍不住,小声问皇帝。
皇帝看看她,意味深长,“你不就是主人?”
徽妍脚步停住,有些不可置信,可看他的神色并无玩笑。
“可……”她支支吾吾,“可妾年初来时,还见……”
“这么大的屋宅,就算修过了,也总还要有人照料。”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拉着她登阶上堂,往里面走去,“你们一家离去后,先帝未立刻赐给别人,之后的事你亦知晓,这里便一直空着。朕去年路过此地,想起王太傅,曾进来看,见屋舍破败,蒿草丛生,便让人按原样重修了。”
他看看徽妍:“朕本想将此地赐给太学,将太傅生前佳作收藏其中,做个念想。”他声音低而轻柔,“未想,后来遇见了你。”
徽妍心头一动。
看着皇帝,她忽而想起年初在朔方相遇之时,他首先提到的就是王兆。
这时,身后的王萦忽而欣喜地惊呼一声,“二姊!”
徽妍看去,只见她指着围墙边上的老杏树,虽时值深秋,树叶已经落光,可那漂亮高大的树形,与从前并无二致。
看着那边,徽妍一笑。
王萦走过来,有些羞赧地问,她可否去看看自己从前住的宅院?
“去吧。”皇帝莞尔。
王萦一喜,忙行了礼,脚步轻快地往庑廊那头而去。
“兄长,我也去看看……”刘珣抿着唇,目光闪闪,也行个礼,追着王萦跟过去。
徽妍与皇帝相视而笑,继续往堂后踱去。
从前王兆在世的时候,皇帝不曾登门。如今来到,徽妍自然成了向导,告诉他,何处是王兆的书房,何处是他会客之所,何处又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
“你的居所在何处?”皇帝忽而问。
徽妍知道他会对这个感兴趣,带他走进一处院落。
这里并不算大,却布置得颇雅致,山石点缀,花木扶疏。如今虽是深秋,这庭院也并不寂寞,应着节令盛开的菊和桂树,将风也染上了馥郁的气味。
“石榴?”皇帝忽而看到庭中有一棵大石榴树,讶然。
“正是。”徽妍笑笑,“从前妾爱石榴,这庭中栽了许多。”说着,她四处望了望,却见寥寥无几,只有这棵仍然健在。看着它,徽妍亦有些感情。它是她出生那年,王兆亲手所载,如今,已是亭亭如盖,正值结果之季,枝头上吊沉甸甸的果实。
徽妍摘了一颗石榴果,再带着走进屋子里,空荡荡的。皇帝四下里打量着,一直踱进卧房,推开窗,几只雀鸟受惊,叽叽喳喳地飞走。
天空湛蓝,目光越过墙头,未央宫的阙楼就在远方。
“景致甚好。”皇帝微微扬眉,徽妍笑了笑。
二人凭窗伫立了一会,皇帝道,“你我完礼之后,便让戚夫人和王博士搬回来,如何?”
徽妍猜到皇帝有这般打算,轻轻握着他的手,“陛下赐甲第故宅,妾母亲与兄长自然欢喜不已。”
皇帝却是察觉到什么,看着她,“你呢?你觉得如何?”
“于妾而言,这是陛下心意,自也是欢喜。”她停了停,“是不是甲第并无甚要紧。”
皇帝双眸深深。
“你是觉得,甲第关乎荣辱,朕今日赐下,说不定何时也会收回,你还在想那牢笼之事,是么?”
徽妍的心好像被什么触了一下,望着皇帝,笑意隐去。
皇帝总是这样,轻易地识破她的伪装,看到她最隐秘的想法。坦率直白,让她无所适从。
“朕在未做皇帝之前,也从不想做皇帝。”无视她的不知所措,皇帝继续道,“那时皇宫在朕眼中,亦是牢笼,故而愤世嫉俗,目中非黑即白,不肯受人约束。可后来,朕真的走出皇宫,才发现世间牢笼有许多。有些牢笼在外,木制,或铁制,哪怕高如宫墙,深如潭渊,朕皆不怕。你说那困死蛾虫的虎魄,亦不过此类。”
“真正可困住人的牢笼,乃在心中。”他注视着她,“你曾说,若我二人将来情意生变,恐怨怼煎熬。你所忧者,便是这心牢。徽妍,朕非神祇,将来如何,亦不可掌控。但若真有那么一日,你我情意不再,朕不会拿任何牢笼来困你,亦不会为难你的家人,便如当初朕不曾强求过你一般。”
徽妍怔怔,攥着他的手,心如同落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
她忽而有些愧疚。与皇帝在一起这前前后后,她犹豫、退缩过许多次,几乎每次都是皇帝把她拉回来,拽着往前走。
她知道,自己若真的离开,他也许会暴怒,却不会伤她毫厘,也会放她走。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真的离开过。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想象,将他独自留在这座皇宫之中,他会是如何模样,而自己又是如何模样。
他说他不会为她设牢笼,可对于她而言,他就是她的牢笼……
徽妍面红红的,竟似刚刚喜欢他的时候那样,不敢看他的眼睛。似乎唯恐那目光太耀眼、太灼热,会让她迷失。
“知晓了么?”皇帝问。
徽妍点点头,片刻,忽而嗫嚅道,“那……那妾可否再问陛下一事?”
“何事?”皇帝问。
“陛下……”徽妍咬咬唇,忍着面上的热气,道,“陛下曾说何时开始喜欢妾的?”
皇帝一怔,看向她。
只见她也看着他,神色像刚才他问她的时候一样期盼。
皇帝的脸上瞬间有些不自在。
“问这个做甚。”他转头看向窗外。
“自是不知晓才问!”徽妍忙将他的脸掰回来,对着自己。
皇帝把她的手拉下,含混道,“也并未多久。”
“那是多久?”
“也就五六七八年……记不清了。”皇帝说着,忽而望望天色,“戚夫人该等急了,还是先回府吧。”说着,拉着她往屋外走去。
五六七八年……徽妍只觉恍恍惚惚,啼笑皆非,心却咚咚跳动。
她去匈奴便有了八年,期间皇帝的半张脸都没见过,何来喜欢?他喜欢自己的日子,必定还要往前推……她忽然想到了那个冷峻不羁、很少跟她说话的少年。
……朕已经娶过一次不喜欢的人……
在娶窦妃之前么?徽妍忽然觉得有什么敞亮起来,就像在昏暗的屋子里推开了一扇门,一切都开始变得明了。
“是在……是在宫学之时?”她追问。
皇帝的侧脸上浮起些可疑的红晕,喉咙似乎动了一下。忽然,他转过来,抓住徽妍的双臂,将她扳到身前。
“再问,朕现在就还你那二十笞条!”他声音低低,恶狠狠的。
徽妍却是忍俊不禁,望着他,却是笑意深深。
“轮到你了。”皇帝却问,“你是何时?”
徽妍窘然:“陛下不是早知晓了?”
“朕不知晓,你从未说过。”皇帝坚决道。
徽妍涨红了脸,还未开口,忽然,院外传来王萦的声音,“二姊!”
二人一惊,皇帝忙将她松开。
未几,只见王萦和刘珣出现在院门口。王萦满面兴奋,“二姊!你猜我等在我那院子里发现了何物?”
“何物?”徽妍问。
“一窝狐狸!”王萦笑眯眯,朝她招手,“二姊从前不是甚喜欢狐狸?还藏了肉想引狐狸来住,快来看!”
徽妍亦喜,正要朝她走去,手却被皇帝拖住。
“你还未说。”他语气不满。
“陛下一定要听?”
“要听。”
徽妍目光一闪,却瞅着他:“陛下笑一笑。”
皇帝愣住,未几,扯起嘴角。
“笑得深些,眼睛眯些。”
皇帝狐疑地看着她,忽然,又将她捉住。
“愚弄朕么?”他低低道,似笑非笑。
话音才落,徽妍忽而垫脚,在他唇上吻了一下,轻声道,“就是此时。”
皇帝愕然,不明所以,却老脸一红。
“陛下随妾去看狐狸,如何?”徽妍莞尔,拉着皇帝一道往外面走去。
皇帝乖乖地跟着她,嘴上却追问,“什么就是此时,你教朕摆出那副模样,何意?”
“无甚意思。”
“快说!”
“真的……”
“不说朕就治罪。”
“陛下便治罪好了。”
“王徽妍……”
二人出了院门时,太阳已经高悬。九月的天空,深邃湛蓝,地上的人影重叠相连。
笑语远去,唯有庭中的那棵石榴仍静静伫立。
暮春的开出的花朵,如今已经变作累枝的果实,晴空下,红艳艳的,娇艳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