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来客的这番描述正是萧元启苦苦挣扎力图追求的前景,但理智告诉他这同时也是极度危险,踏出便不能收回的一步。两个念头在脑中互相撕扯,迫使他不得不站起身来到窗边,深吸一口夹着雪意的寒气,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莫非你那一年来金陵,就已经在打这个主意了吗?”
墨淄侯嗤笑了一声,轻轻摇头,“怎么可能?那年我确实是被濮阳缨引过来的,倒没有想得这么长远。再说了,我原本还以为这大梁帝都尚有一场龙争虎斗呢,谁能料到,长林王府毫无上进之心,居然这么快就退出了金陵朝局。”
冰凉的窗框边沿因萧元启的用力捏握而现出裂纹,他想着荀白水今日的冷淡,想着自己尚且渺茫的前途,心中犹疑不定,足足沉默了一盅茶的工夫方才再次开口:“东海……真的已经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吗?”
“你还担心这个?若连这点底气都没有,我也不会千里来此。”
“一旦我把你想要的机密军情给了你,怎么才能保证你会信守承诺?”
“吞不下的东西,迟早要吐出来,吐给谁不是吐啊?比起其他人,你至少还有一半的东海血脉,我为什么要违约毁诺,宁可便宜他人,也不助你功成呢?”
萧元启的胸中突然荡起一股自相矛盾的怒意,愤然摇头道:“虽有东海血脉,但你也不要忘了,我归根结底,是大梁皇家帝裔!”
“没错。你是堂堂皇族嫡脉近支,可这两年多千辛万苦,也不过才走到这一步。难道你真的甘心就此停下来,跪伏在萧元时的脚下,当一个清闲的小侯爷吗?”墨淄侯嘲讽地冷笑了数声,手指轻轻点着桌面的纸笺,“你是个聪明人,当然知道我递到你眼前的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遇到了。此时应当如何决断,真的还需要我来多劝?”
窗外雪落无声,胸腔内的跳动剧烈到似乎要撞破包裹它的皮肉。萧元启顺着墙面滑坐到寒冰般的青砖地面上,将头埋进膝间,语调渐渐变得虚软,“就算一切顺利,我能如愿领兵,而且从你手中拿回七州,无人发现破绽,可毕竟尚有三州沦陷,若是金陵命我继续进军怎么办?”
墨淄侯显然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耸了耸肩道:“没错,大梁不会甘心就这样失掉三州国土,但荀白水同样不愿意眼看着你一个人就把功劳占完了。相信我,到时候你受阻停下来,反倒要比一气呵成的局面好看得多。”
这个判断倒是符合荀白水一贯的风格,可见面前这位东海来客对大梁朝廷的研究确实已相当深入。凭借近几年快速增长起来的见识和能力,萧元启知道墨淄侯的计划不是没有成功实施的可能,他也并不畏惧实现勃勃野心所要承担的一切风险,此时此刻内心深处唯一需要克服的,只是迈过底线出卖国土必然会生出的不安与抗拒感。
“像你这样虑事周全的人当然明白,”墨淄侯看出他的松动,反客为主地将两个茶杯斟满,示意他回位坐下,“图谋如此大事岂能仓促,至少也要一两年的安排才行。我这次前来只为定下盟约,总得要你先点了头,才说得上日后联络往来,商讨种种细节不是吗?”
说到最后半句,他将一个茶杯推向萧元启,自己拿起另一杯,举在空中,静静等候。
萧元启的眼眸犹疑地闪动了几下,最后终于一咬牙,拿起茶杯。
淡青色的薄胎杯沿在空中轻轻一碰,茶水微漾。
莱阳侯府密约暗定的第二天,荀白水终于做好了必要的准备,打起精神换上正装素服,前往长林王府登门吊唁。
王府前厅此刻已是灵堂,白烛素果供于上位,入门后一排皂色跪袱,供来客行礼进纸。
虽然已是停灵的第四日,过府吊丧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时常还要在外间灵棚排班等候,等着堂内退出来一批再进入一批。不过荀白水的身份到底与众不同,眼看他在庭院中冒雪整肃衣冠,其他前来祭拜的朝臣们都自觉地退让而出。
穿过白幡层层的灵堂入口,淡淡的烛烟之气扑面而来,荀白水接过门边童子递来的三炷细香,平持在胸前,至灵位前下拜,点香,高举额前三点首,再起身肃躬,将细香插在灵案前的香炉上。
立于灵位旁的萧平旌面无表情,待荀白水如同其他吊唁者一样,微微躬身还礼。
祭拜已毕,荀白水停在牌位前静静地看了许久,长叹一声,这才转身走到萧平旌面前,先拱了拱手,轻声道:“虽然此地有些不太合适,但下官还是以为,老王爷英灵在上,应该也会想要知道最终的结果。”
半掩面容的粗麻首绖下方,萧平旌眸色淡淡,似乎全不在意,“你说吧。”
“陛下已有圣裁,褫夺二公子三品将军衔,诏令离京……嗯……撤长林军号,另行整编。”荀白水努力将语调放得温和,“以将军所为,这一处置实在过于温厚,只不过老王爷英灵不远,陛下不愿再多加罪。至于撤除长林编制的决定,也不过是为了方便朝廷派人接掌军务而已。怀化将军如此聪慧,应该能看得出来,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归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如此处置算是大家各让一步,不生波澜,不见血光,对陛下也最为有利,将军可以为然?”
萧平旌的视线缓缓抬起,落在老父灵牌那清晰的“长林”二字之上,定定看了许久,“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长林之名……”
“老王爷生前不是也说过吗,没有什么能千秋万代、一成不变。”荀白水面色僵硬地清了清嗓子,心中竟然也有些惆怅,“将军父孝在身,原本就要远离朝堂,扶灵北上,又何必非得心存执念呢?”
萧平旌轻轻点了点头,“能如此了断也好……就请荀首辅你日后……专心专意扶保陛下吧。”
荀白水再怎么稳得住,面上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抹愧意,稍稍低了头,又向灵位行了一礼,无语地退出灵堂。
相比于吊祭人潮川流不息的前院灵堂,谢绝外客的王府内院在治丧期间甚是寂静,只有林奚陪着蒙浅雪,每日在老王爷寝院外的小花厅上焚纸跪灵。
两人此时并不知道朝廷的处置究竟如何,但扶灵北上已是决定好的事情,以蒙浅雪对自家小弟的了解,这次离开京城之后,他应该再也不想回来。
“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悲伤,总归是有极限……”林奚清瘦了许多的面庞上罩着一层愁云,显然也很赞同她的想法,“不过短短数年,父兄皆已不在,这偌大一座王府,还能有什么地方值得他留恋回归的呢?”
“可他这样把所有的感觉都闷着不说是不行的。”蒙浅雪身为长嫂,忧心忡忡地皱着双眉,“父王和平章都走了,也许这世上只有你……还可能逼得出他心里真正的想法……”
逼出他心里的想法,这真的能吗?林奚眼底茫然,并没有丝毫的把握。
她自从回到金陵之后,一直协助师父照料着老王爷的病体,与萧平旌在一个院子里进进出出,但却几乎没有怎么跟他说过话。两个坚强的人在同一个时间点一起退缩,彼此之间刻意躲避着,害怕一旦开口,就不得不提及老王爷的病情,不得不提及最为痛苦的往事。
“平旌他自己做不到,他根本走不出来……你得帮帮他,你得拉他一把。”蒙浅雪拭去腮边的泪水,握住了林奚的手,“你是大夫,你知道身上受了伤必须马上医治,那又为什么想指望心上的伤口……它自己就能愈合呢?”
黄昏临近,风势雪势随同渐浓的暮色一起转大,廊檐下的冰柱被吹得咔咔作响。林奚在蒙浅雪期盼的目光中徐徐起身,用力回握了一下她微冷的手掌,穿过风雪走向前院。
关门谢客后的灵堂寒冷得如同冻结的冰块,铜盆内黑灰一片,毫无温度,萧平旌独自一人跪坐在棺木前方的青石地面上,怔怔地凝望父王的灵位。
元叔手里拿着一领黑裘斗篷,在阶前犹豫着不知应不应该进去给他披上,转头看到林奚的身影,不由松了口气,忙将斗篷递了过来。
“守孝哪有不苦的?”林奚摇头未接,低声道,“平旌此刻之苦,不在饥寒。”
元叔眸中涌出老泪,低头抹了一把,转身退开。厅上的萧平旌听到了她这句轻婉的话语,也能感觉到她来到身侧,但却依然纹丝未动,僵冷犹如冰雕。
灵前高高的白烛燃烧过半,铜盘上已满是堆积的烛泪。林奚向灵位行了礼,幽幽问道:“你在磐城时曾经说过,说你没有责怪过我,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萧平旌怔了片刻,垂下眼帘,“是。”
“如果真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连抬起头看我一眼,都没有办法做到呢?”林奚看着他抠在地面的手指和惨白如纸的侧颊,语调悲凉,“你是怕我会看到你眼底的愤怒吗?可你又有什么理由向我发怒呢?平旌,一切都是为了救你,连蒙姐姐都原谅我了,你又凭什么会觉得无法原谅?”
“不,我不是这么想的,”萧平旌闭目试图将头转向一边,“不是这样……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林奚没有理会他虚弱的请求,反而移动到他身体的正前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不停地对我说,也对自己说,林奚没有做错什么,林奚不需要任何人原谅……既然我如此无辜,你又为什么会这么生气?”
“我没有……”
“理智告诉你,指责我并不公平。可心头的怒火,它就是不肯平息,是不是?”
“……不,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不看我呢?为什么不能就此放下?”
“因为你们太残忍!”
被逼到极限冲口而出的回答,宛如扎在鼓胀皮囊上的一枚钢针,要么带来释放,要么引发爆裂。
“你必须说下去,”林奚轻柔地抚着他的手背,“你的意思是说,无关对错,只是因为我们对你太残忍,你完全接受不了是不是?”
“……我受不了……”萧平旌将滚烫的额头贴在地面上,伸手触碰父王的棺木,“他明明知道自己更重要,无论是对长林王府,还是对父王和大嫂,他都远比我更值得活下去。如果今天是他活在世上,父王绝不会这么快就走,北境,京城,一切的一切都会比现在更好。因为他……他一直都能比我做得更好……”
“可是平旌,他是你大哥,他希望你活着。”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那不应该是大哥做的决定,”萧平旌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林奚,“他是那么聪明,那么周全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荒谬愚蠢的决定?……如果他不那么冲动,如果他能再认真想一想,如果当时你没有帮着他……”
林奚用袖口擦拭着他不知不觉间滚落而出的泪水,语调依然如水般温柔,“可是平旌,你想这些是没有用的。无论是对,是错,是无奈,还是抉择,你大哥都已经走了,他已经走了整整两年。你必须得面对这个事实,你必须得要接受。”
萧平旌面色雪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慢慢靠向林奚抚着他脸庞的手掌,直至最终将前额抵在了她的肩头。
林奚静静地抱着他,轻轻摇动。
“他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是。”
“父王也不会再回来了,是吗?”
“是。”
“……如果这是一场噩梦……我多么希望能早一些醒过来……”
白烛渐尽,已不盈寸。
铜盆内的纸灰被卷入灵堂的寒风吹了起来,吹向庭院,飘荡交缠于茫茫雪絮之中,犹如已然逝去的岁月和已然失去的人,从此难寻难觅,再也不能追回。
第二十一章 魂归梅岭
啸厉激荡了半宿的风雪,在天明后渐转舒缓,空中只余零星的细碎冰粒,稀稀落落,不肯完全停止。
卷地而过的北风哀婉低沉,云层厚重,光线依然是灰蒙蒙一片。萧元时亲临致哀的仪驾辘辘驶出朱红宫墙,碾轧过早已肃清一空的金陵街头,来到了长林王府的大门外。
一身重孝的萧平旌叩拜接驾后,亲自引领他穿过雪泥深深的庭院,来到灵堂前。
身为嫡出的皇长子,又是在萧歆不惑之年方才养下的根苗,萧元时出生后被保护得可谓密不透风,除了皇家春秋狩猎之类的活动外,他少有的几次出宫全都是前来长林王府玩耍。
记忆中曾经欢笑奔跑过的这座前厅,已是幽深阴冷的灵堂,黑纱飘拂银幡重重,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模样。想到它将在不久之后变得更加空寂与荒凉,萧元时的心头便堵堵的,仿佛被人塞进了一团乱絮。
手中三支清香燃出的白灰跌落在指背上,微烫的温度让发呆的小皇帝回过神来,急忙迈前两步,将香炷插入长案正中的紫铜炉中。
萧平旌立于牌位前,回拜了四拜,再起身时,手中已多了一个无盖的木盒,高举过额,递送到萧元时的面前。
浅黄缎衬之上,静静躺着的是那枚长林军令。
萧元时将双手紧缩收在袖中,低声问道:“你心里怪不怪我?……如果朕当时能多想一想……也许事情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虽然眼睑下仍是一片青灰,但萧平旌的神情和语调比起昨日已安宁了许多,“臣在不久前刚刚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发生的事情,有些可以挽回,但另一些……无论你想多少遍的如果,最终也还是只能接受。臣这次甘心领旨受罚,请陛下收回军令。”
萧元时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既然北境将有新的旗号,那朕想要让你留着它。”
萧平旌迟疑片刻,缓缓将高抬的手臂放下,“陛下若赐,臣自当精心保管。只不过……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令出之时,而陛下您……也已经不再需要长林王府了。”
“难道你永远都不回来了吗?即便父丧期满也不回来了吗?也许再过几年,朕还可以……”
“陛下如此挂念,臣自当铭感于心。”萧平旌单膝跪下,仰头看着他的眼睛,“可是陛下,臣觉得已经有些累了,实在没有办法像父兄生前那么坚不可摧……”
萧元时早已在打转的泪珠终于落下,哭着扑向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平旌哥哥,你多保重。”
萧平旌收紧双臂,如同他小时候一般轻轻拍抚着少年尚显单薄的背心,慢慢应道:“元时,你也多保重。”
在泪水中结束的这场拜祭其实相当于一次提前的道别,重孝在身又领罪离京的萧平旌依礼将不再入宫辞行。萧元时抱着他哭了一阵,临走时仰首又看了看门匾上武靖帝御笔的“长林”二字,心头空荡荡一片茫然。
他这次过府致哀是由礼部择定的日期,但出发的时候故意提前了一个时辰,只宣召禁军大统领一人陪同,将内阁拟定的随驾朝臣统统丢在了朱雀门外。荀白水闻讯后倒也没怎么在意,只把它当成了小皇帝郁闷之下的一次任性,倒是荀太后心中不悦,觉得皇儿太过年轻不分忠奸,在宫里抱怨了许久,最后还心神不宁地追问兄长:“你说句实话,争斗到今日这个结果,你我是否真的已经无须再忧虑长林王府了?”
“长林王的灵柩即将前往梅岭落葬,北境的动静自然还要继续监看,接下来还要撤编长林军……”荀白水答了两句,突然又觉得没必要跟她说这些听不懂的细节,于是停顿了下来,换了肯定的语调,“是,对于长林王府,今后无须再多忧虑。”
荀太后紧绷的腰身终于放松,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颊生笑意,转头对荀安如道:“这世上唯有你叔父才是全心全意对待陛下的人,等他再长大几年就能明白了。”
类似的话她以前已经说过许多次,荀白水每次听到都很是受用,笑着谦辞了两句,告退而出,回到前殿值房继续处置常务。
巳正时分,萧元时的御驾平安回返宫城,荀飞盏护送他进入养居殿后,亲自来到朝房内,向荀白水通报他返驾的消息。
“难为你知道叔父一直悬心,特意前来告知。”荀白水一脸讶异地看着侄儿软甲上犹存的雪痕,心头没来由地有些不安,“不过风雪未停,随便派个属下来说一声就是了,你又何必亲自前来呢?”
“侄儿面见叔父,是有别的事情。”荀飞盏平静地向他欠了欠身,从怀中取出一份折本,双手递上。
荀白水满头雾水地接了过来,翻开只瞟了两眼,顿时又惊又怒,一掌拍在旁边桌案上,厉声斥道:“你疯了吗?禁军大统领之位多少人求之一生而不得,你却要请辞?!”
“叔父放心,宫城的安防和交接的事务,我会在离京之前一一安排妥当。在职的四位副统领都是能干的人,即使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继任大统领,也没有多大关系。”
这个侄儿虽有些执拗顽固,但宫城在他手中荀白水绝对是一百个放心,此刻听他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差一点就要跳脚,可是发火斥骂明显又是没用的,当下也只得忍了胸中怒气,温言劝道:“飞盏啊,好端端的这是为什么呢?可是因为太后娘娘那日斥责了你?自家姑母的性情你还不知道,她根本就是一时口快,太过急躁了而已。其实她心中和叔父一样清楚,这座宫城,还是得交在你的手里才最让人放心。”
荀飞盏嘲讽地淡淡一笑,“是吗?京城还有长林王府的时候,叔父未见得对我有这么放心。”
荀白水登时竖起双眉,“你这话什么意思?”
“首辅大人已经得偿所愿,掌控朝局指日可待,其实不必在意我是走是留。”
“这说的是什么糊涂话?叔父和你虽然时常意见不合,但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为了陛下。你对陛下的忠心我比谁都清楚,能有什么值得郁结的?再说了,陛下对你如此信任依赖,这一道请辞文书递上去,他会怎么想?”
提起宫里的小皇帝,荀飞盏的眸色也有些黯然,“陛下……想必会有些难过吧。但禁卫营中精英济济,我也并非永远不可取代,他总会习惯的。”
荀白水心中着急,音调越来越高,“荀飞盏!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我荀家世代忠良,效忠朝廷,你身为长房长孙……”
“侄儿只是请辞,又不是要叛逃,扯不上叔父说的这些吧?”
“你与他人不同,自当为荀氏子弟表率!”
“叔父是真心想要荀氏子弟学我,不学您吗?”
荀白水被他顶得一哽,怒气冲冲地将手中的请辞文书撕了个粉碎,狠狠掷在地上,“飞盏,叔父劝阻你,也并非全是为了荀氏一门,更是为了你自己啊。你清醒些,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就算你离开京城,跟随她过去又能怎么样呢?长林府和蒙氏何等门楣,难不成还指望人家回应你?”
荀飞盏刹那间面色雪白,震惊之后立即朝门边窗外扫了几眼,砰的一声把房间的门扉扣上,带着怒意压低嗓音问道:“你胡说什么?”
荀白水徐徐放缓声调,安慰道:“放心,此处没有他人。你自小在我府中长大,这些心事,难道叔父看不出来?”
“女子名节岂容轻言?叔父所猜测的……完全与她无关……即便是我自己,也只会埋在心底,一生一世都不会说出口。请您以后不要再这般无端妄言。”
荀白水见他神情如此严肃,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真的不是因为这个?”
“我虽然生于名门,但幼失父母,在蒙老大人门下受教时,每日修习不畏辛苦,一步一步走到禁军统领之位,又岂会不知珍惜?”荀飞盏低垂的眼眸里透着浓重的倦意,长叹一声,“但叔父可知,人心是会寒凉,也是会疲惫的。这帝苑繁华、富贵尊荣的背后,有些事我不愿再多想,更不愿再多看。”
“飞盏你听我说……”
荀飞盏摇头打断了他的话,抱拳退后一步,“请叔父见谅,金陵城外有壮丽江山,有天下英豪,琅琊榜上奇才辈出,侄儿也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荀白水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好言相劝,硬的软的方法全都使了个遍,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荀飞盏的决定。为了更稳妥地交接宫城安防,他在正式上书请辞之前召来了四名副统领,私下吐露自己的打算,好让他们提前做个准备。
荀飞盏领任禁军大统领已有五年,一直颇受信赖,又是当朝太后与首辅的亲侄儿,怎么看都是地位稳固,前途无量,突然之间说要辞官离京,不免令这几位部属惊诧莫名。尤其是唐潼和吴闵汀,立即便想到了御审前那次尴尬的拘押,心头更加不安。
“大统领,当时宫中传召,我们两个真的是没有办法……”
“此事与二位无关。”荀飞盏抬起手,安抚地笑了一下,“你们随我一同供职这么多年,应该也都知道,我出师之后便领朝职,一直没有机会在琅琊高手榜上掂一掂自己的分量。如今北境大捷,京城安稳,你们四位都是谨慎周全之人,一起共同分担,也不是接不下禁军这份重责。所以思来想去,还是该趁此机会了了自己这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