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人放心,本王对长林军肯定没有丝毫轻敌之意。恰恰相反,正因为本王知道他们的实力,眼下这个朝中不稳又没有主帅的机会,才显得更加难得。”
阮英唇间血色渐淡,微微咬住了牙根,“看来王爷已经坚信自己踩中了长林军的痛处,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了?”
“阮大人如今已不是皇属军主帅,一应军务跟你也商量不着。”覃凌硕神色傲然地扬起了下巴,“本王主意已定,绝不更改。”
阮英终于急躁了起来,语调瞬间转厉:“可是陛下已经建议……”
“陛下最多同意你来见我而已。他若真的下定决心按兵不发,阮大人你直接宣旨就是,又何须费心费力地劝说我?”覃凌硕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喝令左右,“军务繁忙不能多陪,来人,替本王送客!”
离帐门最近的两名副将急忙疾行两步,各自掀开了半幅毡帘,低头躬身,“阮大人请。”
阮英气得面色雪白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一甩衣袖,大步走出。方才帐内的这场冲突动静不小,侍立于门外的两位侍从将军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眼尾一瞥见阮英的身影出现,赶紧挺腰肃立,纹丝不动。
边塞风高,吹拂于人面上虽觉轻微,却能将耸入半空的大旗鼓动得猎猎作响。阮英走到帐前空地上停了步,仰头望着旗面上翻卷的“皇属”二字。
大约过了半炷香时辰,他终于压稳了自己的气息,直起腰脊,转身又走了回去。奉命送客的两名副将虽是康王心腹,但也不敢直接拦他的道,只得有些无措地跟在后面。
帐帘重新掀起,又再次落下。端坐帅位的覃凌硕对于他的回返并不算太过惊讶,冷冷地挑高了双眉,依然面似寒铁。
“看在年轻时你我也曾并肩携手的分上,请王爷再多些耐心,听我说完最后的话。”
覃凌硕默然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你若真是不嫌烦,那就说吧。”
“为将者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须太过挂怀。如若此战未能功成,还请王爷务必放开心胸,切莫因为出征前曾发下豪语,就破釜沉舟不愿回头。我阮英对天起誓,只要王爷把儿郎们带回来,即便败了,我也绝不会落井下石,多说一句逆耳之言。”
这是他在极度失望之下能做到的最后努力,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微红的眼底隐隐还有一层薄泪泛起。但是对于战意正盛的覃凌硕而言,他不仅没有感受到阮英想要极力展现的妥协和退让,反而从中品出了一丝不祥的味道。
“本王还未出征就提‘败’字,阮大人能不能盼着点好的?”
第二次离开皇属帅帐的阮英眸色冰冷,面容灰败。立于帘门外的唐晟眼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的感觉不知为何竟有些复杂。
此时日影已斜,将近申时,再有不到两刻钟周边亲卫便会换班。好在阮英已走,仪从将军无须继续执礼,唐晟寻了个机会转到帅帐后,将岗哨的注意力大略引开了一下,相助萧平旌脱身而出。
按照原来的计划,除了胡松以外的所有人都已准备撤离,早就集结整齐。正好阮英的车驾刚刚离开不久,唐晟便借口说王爷差遣他去追赶阮大人传句话,辕门守卫哪敢耽搁,连出营名册都来不及让他填写,便打开了辕门木栅。
小队人马行动快捷,一路扬鞭飞奔,不多时便离开了磐城官道,专拣人迹僻静之处,一口气翻过两道野岭,身后始终未有追兵的动静,可见已经暂时躲过了危机。
狂奔近百里又是蜿蜒的山路,再好的骏马也难以久撑,唐晟挑了个背风的小坡,下令稍歇打尖,让部属们将坐骑牵去饲喂,示意萧平旌随自己走到旁边的一棵树下。
“从我带来的舆图上看,过了前面那片林子,走不了多远就有条大路。你要南下赶往莫山,我得向东回返故国,恐怕到此便不能再同行了。”
萧平旌也料到他是要说这个,微笑着点头,“我这次在大渝收获如此之丰,全靠有你相助。这个人情我一定记着,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拿。”
“你欠我的人情可还不止目前这点呢。等我们分开之后,我会在沿途故意露些行迹,把康王的注意力引到东边去,让他不至于怀疑军情已泄,这个功劳也不要忘了。”
萧平旌不禁翻了他一眼,“好,一个也不忘。”
唐晟笑了一阵后,神色慢慢收得正经了些,认真地看向面前的好友,“你还记得今早我问了你,你却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吗?”
“嗯,当然记得。”
“你现在不用回答了。”唐晟的眼眸亮如星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一定能赢。”
时近黄昏,他身后一轮红日正缓缓落下,半入峰岭,如同一个光芒四射的黄金圆盘,被斜斜的山脊线条切走了一角。
萧平旌突然眯起了眼睛,凝望着落日霞光,视线渐渐定住。
“你又怎么了?”
“我想起……那日在磐城看到有佛寺、有白神院的时候,我的亲将鲁昭很是惊讶,说他以为渝人粗率好战,不会信神呢……”
唐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想起这个,皱了皱眉,“都是世间众生,梁人渝人燕人又能有多大区别,你打小聪明通透,不至于疑惑这一点吧?”
萧平旌颊边笑意渐深,眸中亮光闪动,“你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都是活在这世上的凡人,有谁敢不敬畏天道呢?”
以前在琅琊阁相聚时,自己这位朋友但凡想到了什么特别奇妙的主意,脸上便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唐晟对此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只不过这一次他完全没有打算继续追问。
梁渝之战关系重大,无论平旌想到了什么奇谋,都算得上是军情机密。身为一个燕人,唐晟不应该知道,而身为一个朋友,他更懂得自己应有的分寸。
夕阳沉落,余晖短暂。食过草水的坐骑重新被牵了过来,两位故友在山坡下紧紧拥抱道别。
萧平旌有许多心事未曾告诉他,唐晟也有许多秘密不能言说,两个人都能看出对方的保留,同时无奈于自己也必须保留。旧时的情谊依然在心底,但无话不谈的少年时光终究已是过去。成年人的世界里有不同的身份、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国度、不同的选择,他们必须接受这样的变化,重新磨合彼此的友情。
与唐晟一行分别之后,萧平旌独自一人连夜赶路,除了让坐骑有必要的休息和进食外再无停留,终于在次日下午赶到了事先约定好的白家驿站。
虽然名为驿站,但因为偏离了后修的官道,此地早就破败成一所野外的荒居,无人经营也无人照管,只是保留了地名而已。
先期赶到的东青等人收拾出几个可以暂歇的房间,惴惴不安地等了一天,总算在看到主将的身影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萧平旌这一整天赶路时头脑并没有闲着,昨日夕阳下的灵光乍现此刻已经变成了完备的计划,必须立即加以安排。
“鲁昭,你把那件白色中衣裁开,裁出这么大小的布料,三块就够了。东青,你去搬一个比较平整的桌子过来。”吩咐完两名副将,他的视线稍稍转向房间一隅,长睫微垂,“林奚,我记得……你随身带着描画草植的笔墨,是吧?”
林奚一直安静地站在靠近墙角的阴影处,没有主动上前,也没有刻意回避。听了萧平旌的询问,她转身打开床板上的包裹,拿出了一套精巧的文房用具。
半个时辰后,萧平旌提笔收尾,完成了预想好的三幅图画,示意众人尤其是席铠过来细看。
第一幅画中,康王披甲执枪,脚下踩着无数白骨。
第二幅画中,踏云而来的天神脚下有一天犬,天犬吞去了空中的太阳。
第三幅画中,康王跪地,对着空中黑色的日轮做哀告状。
“十月初一,是琅琊老阁主测算出的日食之期,我北境战区,皆可目睹。”萧平旌环视众人,语调中充满自信,“从我探查到的皇属军战备来看,这个天时正好。既然覃凌硕敢于全军南下,踏入我大梁境内,那么我长林将士,绝不会让他们轻易回去。”
在场的众人里,做了多年谍探的席铠心思最为灵敏,眼珠微动,大约猜到了几分,“将军是打算利用这个天象,给康王设局吗?”
“没错。”萧平旌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吩咐道,“我们明天分开之后,你立即召集在大渝境内的所有人手,把消息散播出去。就说康王覃凌硕残暴好战,天道不容,上苍为示警诫之意,将现白昼吞日之异象,以为先兆。天象若降,如还不诚心跪祷悔改,上天必会降罚于大渝。明白了吗?”
席铠重新细看了那三幅帛画,心情有些激动,“明白了。配上这些图画,即便不识字的人,也能知道个大概。”
“记住,你必须做到流言四起,查不出源头。重点放在蓟都和磐城这两个地方。我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在覃凌硕的心里和整个皇属军营中,埋下这颗不安的种子。”
“这个没问题,正是我等谍探所能,请将军放心!”
东青这时方才明白了一些,忙问道:“二公子,万一你散布的流言效果太好,覃凌硕迫于压力,真的被吓退了怎么办?”
“兵凶之事到底不祥,长林不是好战之军。他若真能就此收住,倒也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萧平旌淡淡地笑了一下,眸中透出幽沉的冷光,“我已经看过了康王主营的战备,他攻击我大梁之心已定,是绝对不会因为几句流言而改变的。”
第十二章 秋日惊雷
时近仲秋,天高云淡。
萧元启站在阔别已久的金陵北门前,仰头看着眼前依旧巍峨的城墙,心中感慨万千。
十多天前,潜入大渝探察敌情的萧平旌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甘州,紧接着便开始了一系列快如雷霆的紧密行动。长林各营主将分批参加的联署军事会议连开了三日,离开时个个神色凝重却又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情。列席了其中两场署议的萧元启虽然不能全盘了解萧平旌的军情部署,但至少算是确认了一场大战正在酝酿的这个风向,对于他接下来将要施行的计划,目前的信息量已然足够。萧平旌今夏在京时安排的备战事宜,仅仅只是基于当时的推演预判,需要由萧庭生来做更为精确的调整和筹措。各营主将离去之后,他专心致志地给父王拟写了一封书信,将目前可见的战事规模及前方所需的军资配合详列了下来,同时也算向主帅禀报自己正式动用长林军令的决定。
吹墨折笺,封口点漆,萧平旌将这封重要书函放入信袋,亲手密密缝好,起身推门而出,正要开口召唤鲁昭,一眼便看见了等在院中的萧元启。
“我想怀化将军大概需要信使回金陵,”萧元启抱拳为礼,语调真挚,“相信将军也知道,这趟差使,应该没有人比我更能胜任。”
以莱阳小侯爷的身份和能力,派他前往京城肯定比普通的亲将更加合适,萧平旌预先想到的人选原本也是他,当下便交付了书函,吩咐数语,命他连夜启程。
时别近两载,萧元启再次穿过朱雀大道熙攘的人流,径直赶往长林王府。街市的繁华景象分毫未改,可他的心境和目标却已清晰了许多,胸中滚烫的欲望几乎快要冲破皮肤,喷薄而出。
萧庭生在主院书屋的南厅接见了这位自甘州而来的信使。除开他父母的余罪,萧元启本身其实算是一个恭顺懂礼,会讨长辈欢心的孩子。即便是远在边境从军的时候,他每月也必定会寄来请安书信,比埋头练兵的萧平旌还要殷勤。信中除了例行问候以及告知边城近况以外,时不时还会请教些军务疑难。到了萧庭生这样的年岁,没有不喜欢子弟们上进肯学的,每每回书指导,眼看着他一点一点有所进益,对这个侄儿的印象也越发的好了起来。待他恭恭敬敬行完大礼后,便抬手叫起,温言问道:“你从小也算是娇养长大的,到军营历练,可还吃得消?”
“元启生而无父,幸有大伯父不嫌愚笨,时常书信教导。只可惜侄儿资质鲁钝,别的地方长进不大,只是觉得……这心志上稳了许多。”萧元启躬身肃手,认真地答道,“今后侄儿必会加倍勤奋,绝不让大伯父失望。”
萧庭生显然有些高兴,抚须笑了两声,“只要孩子们肯学,老夫怎么教就行。你特意从甘州赶回金陵,难道北境将有异变吗?”
萧元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信袋,平平整整地理好,双手奉上。
萧庭生的眸色沉重了几分,接过信袋后并没有立即打开,先道:“这一路长途辛苦,想来你也累了,回府去好好歇息一下吧。”
萧元启急忙躬身应诺,再次叩首行礼,却步退了出去。
经过黎骞之的精心调理,萧庭生的身体状况在入秋后已算是大有起色,但依然不能过于劳神费力。元叔眼见他看罢书信后一直神情沉郁,直到掌灯时分还在默默思忖考虑,心中不禁有些担忧,忍不住开言问道:“老王爷这般忧心忡忡,可是北境的情况有些不妙吗?”
萧庭生轻轻摇了摇头,将桌面上的信纸向他推了推,“你也看看吧。我虽然早料到覃凌硕会有动作,却未算准他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元叔急忙拿起信笺快速浏览了一遍,讶异地挑起双眉,“二公子信中虽未详细解说他的战策,但显然很有把握能将皇属军主力一举击溃,老王爷为何还是这般忧虑?”
“这场战事的规模已经远超预想,不再仅仅是边境防卫之战……”萧庭生按揉着自己的额角,长长叹息一声,“先帝国孝仍在,无论平旌是何战策,到了最后必定是攻守易形。若是细究礼制,多少有些关碍……”
元叔一时没有想到守制的问题,不由也怔了怔,懊恼地道:“也是。国孝还没有翻年,边境兴兵确实诸多忌讳。防卫御敌是一回事,这围歼大渝主力怎么都是一场调动各方的大战。朝中不缺有心人,到时万一被人扣上顶大帽子,说二公子国孝期间擅动刀兵……”
国孝兴兵是个大罪名,但边境守土又是必须的,这两者之间该如何平衡,如何把握,并不是那么黑白分明一目了然,多少都有些各说其理,各凭其心。而在元叔的眼里,他对于当下的金陵朝廷显然没有多少信任之感。
“老王爷,私下说句不恭的话,太后娘娘是个不太明事理的,您在朝中辅佐少主,局面原本已经很艰难了,这要是再……”他纠结地停住后半句话,闷闷地道,“以属下的小见识,您还是回信劝阻二公子,最好谨慎稳妥为上吧?”
萧庭生眸色幽深,定定地看着书房墙边挂着的那张朱红铁弓,静坐良久,方低声问道:“阿元,你可知道先武靖爷当年封赏王位时,为何要将‘长林’二字赐给我?”
“属下一直以为……这只是随了长林军的名号……”
一缕清淡悠远的思慕之色掠过额间,萧庭生的表情慢慢由犹疑转为坚定,“我的先生曾经教导,男儿之风骨,不在于权势,不在于富贵,更非圆滑处世安身立命。长林之重,重在保境安民。”
元叔的嘴唇不由颤抖了一下,略有不安,“可是老王爷……”
“你也是军中历练出来的,当知斩落皇属军主力,至少能给北境带来十年太平。”萧庭生的双眸已是一片澄静,苍苍白发无风而动,“十年……北境儿郎能少流多少血,边城百姓可得多少安稳?先帝一生仁厚,他若还在世,必定也不愿意看见我拘泥于一点礼法,就这么缚住了平旌的手脚。”
元叔的眸中微微浮起泪意,用力点头,“是,老王爷。”
只要心中下了决定,配合前方行动需做的战备调整对于掌理北境多年的长林王来说并无难度,再加上又有元叔这个上佳的帮手,萧庭生接下来几天虽然比平时忙碌了些,但也没有特别劳累,黎骞之过来看诊时,对他的情况还算满意。
萧元启的军职不高,这趟回京也只是送信,并无其他差使要办,次日草草整饬过自己的府邸后,又匆匆赶来长林府向老王爷请安。
“给平旌的回信,我还要再斟酌一下。你是年轻人,久未回京,也该多跟朋友们聚聚,好生玩乐玩乐。”子侄们能懂礼节萧庭生还是高兴的,但他素来行事疏阔,以前连自己孩子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自然也不愿拘束萧元启,温言笑道,“若真有事要吩咐,自会打发人叫你过来,倒不用讲究这些烦琐礼数。”
“是。”萧元启躬身应了,稍稍犹豫一下,又迟疑地开口,“元启有个想法,一直拿不定主意,想请大伯父指点。”
萧庭生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什么想法,你说来听听。”
“人贵有自知之明。元启在军中近两年,听从军令、打仗冲锋都没什么,但若是把人交给我指挥,每次都做得有些勉强。有时甚至……觉得愧领军功。”
萧庭生摆了摆手,摇头道:“平旌上次回来说过,你对军械配备、粮银调拨等军务都做得很好。这些事情可也不简单,不要以为算不上军功。”
“那大伯父觉得……我还应该继续留在甘州吗?”
对于这个问题,萧庭生倒是认真地替他思忖了片刻,慢慢道:“事关你的前程,这决断当然要由你自己来下。不过……你若真想回京城到兵部领职,大伯父倒也支持。”
萧元启的表情顿时舒畅了许多,“不瞒大伯父说,对于兵部权责内的诸项事务,元启也向一些老将军讨教过,深觉自己的所知有限,有些可以领悟,有些总是听不太明白……”
长林王统军多年,识人无数,又接阅过萧元启在甘州时寄来的许多书信,为他指点过军务,对于这个孩子的长处和弱项基本上算是了然于心,原本就认为比起前线为将,他明显更适合在部衙中任职,如今见他自己也有意于此,心下甚是欣慰,起身将他叫进了书房内,挑了数本与部务有关的书册给他。
若单论勤奋而言,萧元启的劲头不比任何人差,也深知能当面得到长林王教导的机会有多难得,回府后除了三餐和小睡外,研读得甚是刻苦,遇到不解和疑惑的地方便会记下来,到次日过府请安时再行询问。萧庭生自幼便好读书,当年在掖幽庭时为了偷藏几本典籍不知挨过多少鞭子,对于这样勤学好问又珍惜机会的子侄自然感觉甚佳,索性在每日黄昏前抽出了一个时辰,认真为他答疑解惑。
萧元启是个从未见过父亲一面的遗腹子,启蒙进读都在宫学里,即便母亲再宠爱,终究取代不了父辈教导。这几天在长林王膝下度过的时光虽然短暂,于他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不知不觉间竟有些沉溺,经常要等到元叔进来掌灯提醒时,才会惊讶地发现一个时辰已经飞速而过,急急忙忙地叩首致歉,“没想到今日又劳累了大伯父这么久,都是元启的错。”
“孩子们好学,哪里说得上是错。”萧庭生笑了一下,眯眼瞧着萧元启的面庞,“你跟前几年比,确实变了好些。有时看这眉眼,恍惚还有几分先武靖爷的模样呢。”
萧元启对这句夸赞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应答的语调都有些激动,“元启素以皇祖为楷模,能得大伯父这样一句话,真是平生足矣。”
萧庭生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正色道:“凡我皇室子弟,从最初启蒙开始,到后来自行建牙开府,其间念的书,学的道理,其实都差不太多。可最终的结果却总是龙生九子,品行各异。所以先帝和我,从来都不相信所谓父子一定相袭。”
萧元启嘴唇轻颤了一下,低头应道:“是。”
“你父母所为,固然会影响到你的境遇,但你心里相信什么,看重什么,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唯有你自己才能把握。这个道理你能想明白吗?”
这句话委实说到了萧元启的心上,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所有杂念,真心问道:“请问大伯父,境遇冷暖,自然会影响性情。性情若是变了,本心会变吗?”
“若论境遇,你仔细想想你皇祖父,他在没有位封东宫之前的十几年,境遇算是如何?”萧庭生眸色悠悠,许多虽然久远却仍旧清晰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你若是觉得人世寒凉,那是因为没有见过真正的地狱。一个人本心若善,纵然烈狱归来,其赤子之心,亦可永生不死。”
从长林府回家的路途中,一场迅急的大雨突然间倾盆而下,将猝不及防的一行人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随侍在后的何成一进府门便忙着叫仆从准备换洗的衣物,但萧元启却阴沉着脸斥退了所有的手下,连一条擦面的干巾都不接,独自一人步履踉跄地奔向了后院。
封闭荒废已久的太夫人旧院早就是一片野草离离,蛛丝满檐。那日被他撞倒的门板还躺在原处,阴森破败的厅堂上方,隐约似乎仍有幻影在半空微荡。
萧元启站在杂草丛中,任由秋雨砸在身上,仿佛是在自我惩罚,同时又像是要强行让自己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