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宫女和一个小太监躬了躬身,正要立起,另一名老内侍道:“娘娘吩咐了,殿下身边侍候的人少了可不行。”

掌事娘子低声笑道:“有张公公和我还不够?往日倒也罢了,殿下这场病,人人都熬得油尽灯枯,也得让孩子们缓缓。”

张公公瞧了瞧身边这几张已经尖瘦的脸,想想围屏后还有女官领着三名宫娥待命,若要侍候倒也尽够了,便不再拦阻,轻轻嗯了一声。

这三人退出之后,太子榻前便只剩了张公公和掌事娘子两人,分别跪坐在床头床尾。低垂的纱帘这时又飘动了一下,萧元时翻身向外,半边脸埋在软枕中,咂了咂嘴。

掌事娘子抬手拂起半边纱帏,视线一寸一寸地抚过这张稚嫩的脸庞,眼角微微闪光,竟似涌起了泪意,手指轻颤,仿佛想要去拨开他的额发。

张公公也探头来看,慈爱地拉了拉被角,转过头正要把半开的纱帏重新合上,突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脖侧随即传来剧痛,本能地抬手抓挠,抓住了掌事娘子以束发银簪刺喉的手腕,身体拼命向旁侧一倒,撞翻了榻边的小桌。

围屏外的侍女们闻声奔了进来,掌事娘子吐力一挥,将张公公的身体砸向来者,趁这一点空隙,尖锐的发簪转向床头枕上刺去,一串血珠划过半空。

冲在最前方的女官躲过了砸来的尸体,猛扑上前抱住了掌事娘子的腰,银簪因此未能落下,只挑破了床前垂帏。掌事娘子反手一掌,将女官打得吐出一口血,她却坚持不肯松手,收拢双臂拼命向后拖拽,无奈肩骨随即被拿住,一扭一错,骨裂之声传来,整个人被摔在地上。

掌事娘子正要返身,一名宫女从窗下端起花盆猛砸过来,逼她不得不侧身挥臂挡开。此时又有两名外殿内侍冲了过来,虽然没有兵刃空手扑上,抵挡不过三招两式,但到底又拖延了片刻时间,只听得南窗边一声巨响,荀飞盏直接撞碎窗棂跃身而入,手中长剑出鞘,破空掷出。

沉睡的萧元时因蜷在内侧,直到碎窗之声传来时方才惊起,爬起身揉着迷离的双眼向外看去,模糊间只看到纱帘上成片的血色,一只温热的手掌随后盖在了眼皮上,将他的头半揽入怀,耳边传来萧平旌低沉的声音,“殿下先不要看,没事的……”

荀飞盏将透胸而出的剑锋从掌事娘子软倒的身上拔出,将她拖到了围屏后方,这才俯下身去。

因是仰面而躺,刺客的视线直勾勾地盯在雕花的殿梁上,眼底却没有功亏一篑的不甘之色,反倒有些如释重负,面对荀飞盏靠近的面庞,低声喃喃道:“你有君上……有故国……我等夜凌子……原本也是同你一样……”

萧平旌这时已经安置好了太子,快步奔了过来,问道:“怎么样?”

“死了……”荀飞盏怔怔地站起身,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人,心中偏执,看这世间皆为仇怨,未免太过可恨、可叹、可怜,同时也令人可怕……”

萧平旌想到方才千钧一发的险情,急速的心跳短时竟有些平息不下来,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荀飞盏皱眉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萧平旌深吸一口气,除了臂上伤口微感麻痒以外,又没觉得有其他不适,笑着摇了摇头。

夜凌死士刺杀东宫事件给宫城和朝堂都带来了不小的震动,荀皇后在内苑立时发动了一场暴风般的清查,就连荀飞盏也本着瞧瞧更放心的原则,命四名副统领对麾下暗暗筛看了一遍。

夜凌子的数量原本就不多,当年大灾之后又折损了不少,幸存者们失了家国,未必个个都愿意听从濮阳缨的驱使,所以他这三十年苦心培植出来的手下,真正具有夜凌子身份的其实就这么几个,倒也不是想象中那般到处安插渗透,故而查来查去,也没有查出更多的人来。

那日察觉到太子有险之后,萧平章两兄弟急着赶往东宫,其他的事一概来不及安排,所以云大娘在扶风堂又多关了一晚,次日方才有刑部的人过来接收人犯。

因有刺杀重罪,奉命来押解的都管不敢大意,直接给她上了重枷,双足间也缚了铁链,从林奚的小院到前堂不过走了几十步,踝间肌肤便已擦磨出血泡。

林奚表面看来性子清冷,实际上是个再心软不过的姑娘,与云大娘相处了这么久的时日,瞧着有些不忍,稍稍拦停了片刻,让一个伙计给她缠上布条。

云大娘面上并无感激之色,仍是一片漠然,冷冷地对她道:“玄螭蛇胆乃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你纵然医术高超知道解法,只怕也救不了他。”

林奚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正要询问,押解的官兵已有些不耐烦,在后面猛推了一把,将云大娘推出门外,拖上了囚车。

“她在我医家这么些年,依旧未能消解这份怨意,可见其品性原本就偏狭,旁人能帮的忙终归有限,你也不必太挂在心上。”黎骞之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门边,看着远去的囚车,感叹了一句。

林奚忙转回身,低头应了个“是”字,视线突被老堂主手中一卷书册吸引住,好奇地问道:“师父在看什么?”

黎骞之笑了笑,将《上古拾遗》的封面亮给她看了看,“就是世子妃那日拿过来的。此书果然不愧是从琅琊书库里带回的抄本,里头记载了许多可以入药的珍稀之物,相关产地、药性和使用之法都十分详尽,读来颇得进益。为师约莫记得,当初在夜凌宫学的藏书中好像也有类似的药典,只是未及细看,后来又找不见了……”

林奚听他如此赞誉,忙拿过书册翻开,只看了头两页便陷了进去,居然不肯再还给师父,自己拿回小院中精读,越读越是投入,除了看诊病患以外竟是半刻也不肯放下,云大娘那句语焉不详的话自然也被抛在了脑后。

又隔了一日,金陵城防正式开禁,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袪邪的鞭炮声响,入夜不歇,热闹得犹如过年一般,连扶风堂都不能免俗地在门楣上挂了红色的尺头。

因为老堂主还在,医坊的许多事务不用林奚照管,外间的热闹更是引不起她的兴趣,从早起时她便捧着那本《上古拾遗》,一直研读到眼眸有些困倦了方才恋恋不舍地合上,揉着眉心起来走动两步舒活筋骨。

云大娘那日刺杀萧平旌的短剑被蒙浅雪拾回后,一直放在这个房间的边案上没有收拣,林奚走动之时无意中扫了一眼,瞥见剑柄上所镌的“夜凌”二字,想起这些时日发生的林林总总,不免心生感慨,顺手拿起来看了看,抽出半寸长的剑锋。

锋刃清亮如水,微泛幽光。

云大娘被带走前说的那句话突然又从脑海中划过,令她的胸口不由自主地一紧。

身为夜凌死士,云大娘也许偏执,也许狠辣,但她绝不疯傻,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玄螭蛇胆……救不了他……救不了谁?

林奚握紧了夜凌短剑的剑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四肢有些发软,踉跄一步稳住了自己,转身冲出小院,直奔药房。

黎骞之正在房间角落清点库存,被旋风般卷过的女徒吓了一跳,问道:“怎么了?”

林奚顾不上回答,打开了药房北墙边放置成药的柜子,在里头上百个小瓷瓶中找了一阵,拿出个带有浅绿色瓶塞的,和夜凌剑一起搁在桌案上,又奔出房门端来一盆清水,拔开瓶塞,将瓶内的药粉倾倒出来。

无色的粉末入水即溶,水质看上去依然清亮,林奚定了定神,拔出短剑,将剑刃浸入水中。

黎骞之看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面色也随之变得十分凝重。

大约半刻钟后,盆中的清水渐转浅碧。

林奚的脸上已不见半点血色,眸中腾起泪意,转头看向黎老堂主,语调甚是惊慌,“师父您看……这、这是不是……”

黎老堂主眉头紧皱,盯着水盆又看了许久,低声道:“霜骨。这是霜骨之毒……”

渭无忌从狭窄幽黑的玄灵洞口走入,在中庭熊熊燃烧的火把下站了许久。

崖顶裂缝中透入的一缕天光打在他仰起的脸上,将满布在眼珠上的凌乱血丝映得十分清晰。

金陵城防开禁,他第一时间乔装潜入探听消息,回来后这般表情,倒让等在这里相迎的韩彦既有些胆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蹭过去。

“渭大哥,师父还等着呢……”

渭无忌冷冷地瞟向他,稳住心神,转身大步走向濮阳缨所居的石室。

“启禀掌尊大人,无量和无病不幸落入他们手中,已为君上尽忠……”渭无忌躬身行了礼,眼圈发红,语调努力保持平稳,“东宫没有消息,肯定是未曾得手,至于云娘子……”

一直面无表情听着的濮阳缨瞬间抬起头,眸中露出急切之色。

“……据说是见了血,但这几日长林王府并无动静。”

濮阳缨的唇边绽出笑纹,长长吐了一口气,“见了血就好。霜骨之毒前三天没有明显的症状,自然没什么动静……我就知道云娘子不会让我失望。”

韩彦抓住机会恭维道:“那还不都是师父事先安排得妥当嘛。”

濮阳缨对这句话似乎很是受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起身走向石台上的蛇箱,低头透过青纱看着箱内的两条玄螭。

渭无忌问道:“掌尊大人疗伤所需已经准备万全,今日就开始吗?”

“嗯,就是今日了。”濮阳缨笑意晏晏地转向韩彦,“以霜骨玄螭之法疗伤,施行起来并不容易,尚须心腹之人从旁助力。为师以前就问过你,今日再问你一遍,你可愿意?”

韩彦忙道:“能为师父略尽绵薄,徒儿万死不辞。”

“我就知道你最靠得住。”濮阳缨满意地呵呵了两声,挽起右手袍袖,伸入木箱中抓出了一条玄螭,捏紧七寸,自袖底抽出匕首,转瞬间便剥开蛇腹,将一枚雀卵大小的蛇胆剖了出来,带着血滴放入小碟之中。

这间石室因兼作寝居,靠内放置了一张宽大的长榻,榻上一张红木小案,濮阳缨展袖在案边坐下,将手中的小碟放在案头,示意韩彦坐到对面。

不知为何,韩彦突然觉得室内气氛有些古怪,胸口没来由地发闷,听令到榻上坐下时头一晕,差点绊倒在地。

“彦哥儿小心些。”无声无息消失的渭无忌此时又无声无息地出现,将一个托盘摆在红木小案上,盘中放了一个琉璃小瓶和两只小杯。

韩彦认得那是濮阳缨盛放霜骨之水的小瓶,心跳稍稍有些加快。

“为师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要拿玄螭疗伤,我的体内必须先有霜骨,借其毒性传发药效,”濮阳缨将霜骨水倒在两个小杯中,自己拿了一杯,抬袖一饮而下,“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没、没忘,就是……太过于替师父高兴了。”韩彦僵硬地笑了一下,“不知徒儿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濮阳缨端起盛放蛇胆的小碟,淡淡道:“体内有了霜骨之毒以后,如果在三日毒发之前服下这枚玄螭蛇胆,以内力催运体内气血一个周天,毒性便可消解。……但也仅仅是解毒而已,既不能疗伤,也无法增益修为。”

韩彦呆了片刻,神色茫然,“既、既然不能疗伤……那师父的骨脉旧疾……”

濮阳缨将另一杯霜骨水推到了道童面前。

韩彦不由自主地退缩了一下,眸中露出惊惶之意,“师父……”

濮阳缨温柔地一笑,“很简单,你也饮下这杯霜骨,毒发之后由你来服食玄螭之胆,待药毒在你体内两相交融,周身气血最为充盈之时,再渡让给我,从此之后,为师就再也不用担心自己身上的骨脉之伤了。”

韩彦看了他片刻,惊恐地发现这似乎并不是玩笑,整张脸刹那间变得惨白,“将、将药血渡让给师父后……我……我会怎么样?”

“也没什么,不疼不痒,人也清醒,就是气血渐衰而已,之后还能活上好几个月呢。”濮阳缨柔声哄道,“乖孩子不用怕,你最后的日子,师父一定会派人好好照顾你,让你尽可能地活久一些,不受太大的罪过。”

韩彦的背心已是层层汗湿,只觉得眼前有黑雾飘过,口中哀求道:“师父……这玄螭蛇胆如此难得,徒儿担心资质不足,误了师父疗伤的大事……还请师父……另、另外……”

“还是你想得周全。不过没关系,你是我千挑万选出来带在身边长大的,相信师父,肯定没有比你的根骨更合适的了。”濮阳缨呵呵笑了两声,将桌上的小杯再向前推了推,道:“怎么?你不愿意?不是你自己说的,为了师父万死不辞吗?”

韩彦绝望之下,突然大叫一声,挥掌将桌案上的琉璃瓶和小杯打翻在地,蹬着脚从榻上向后退,尖叫道:“不!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濮阳缨的眸色微微转冷,视线在地上那一片狼藉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回韩彦脸上,叹道:“师父也不是没有提前问过你,你若不愿意应该早说嘛,现在才反悔,怕是已经有些迟了。”

韩彦喉间一紧,立时明白了什么,急促地吸着气,“你……你是不是已经……已经……”

濮阳缨轻微地挑了下双眉,“没错,你三日前被我不小心割破了手,早就中了霜骨之毒。”

韩彦面色僵硬地愣了片刻,突然猛扑向前,抓住了小碟中的玄螭胆塞进嘴里,费力地干吞了下去。

“真是聪明的孩子,倒还记得我说过,服了玄螭胆就能解毒。可惜啊,那必须得是在毒发之前。”濮阳缨唇边挂着笑意,看着韩彦从长榻上爬滚向外,又被渭无忌拎着双腕拖了回来,“玄螭之胆如此难得,为师又怎么会让你随意浪费。头晕眼黑,四肢无力,都是毒发的症状,你真的没有吗?”

韩彦无力地在渭无忌臂间挣扎着,眼中涌出惊恐的泪水。

“对了,还有一件事为师忘了告诉你。你身上的药血,可以自愿渡让给我,也可以由我自行取用。”濮阳缨移步上前,轻轻揪了揪他的下巴,“就药效而言,没有丝毫的区别。”

第四十三章 医者之心

长林府既为王府,同时也是将门,无论是从规制还是以惯例而言,掌着边境军权的臣子,向来不能沾手京城附近的兵力。以萧平章素日的敏感性,这个忌讳他一直都很小心。疫灾之时金陵封禁,城防重责应该担负,但解禁之后一切恢复常态,他便立即撒手,不再介入禁军和巡防营等各方兵力的调派,自己在府中扎扎实实地睡了两天,大约补足了这些时日欠缺的安眠。

当初离京巡察粮道时,萧平章曾给弟弟留了不少功课,回来后一团忙乱也没顾得上检查,眼下时间空闲,精神也不错,便将萧平旌叫来父王的书院考问。

这一次父兄不在时萧平旌是真的又乖又听话,长林军务和北境局势研究得甚是透彻,得意扬扬地回答完兄长的所有提问,还主动推测了父王到宁州主营后会如何重新排整兵力,说话时眉梢挑起,一脸的自信。

“除了刚才你说的那些以外,曲山和荞墉两个地方机动之力不足,难以呼应,父王应该也会优先调配。”萧平章稍微补正了一下他的看法,眉眼弯弯满是笑意,显然对小弟极为赞赏,“总的来说,功课做得不错。”

萧平旌笑嘻嘻道:“我都跟你说了没有偷懒嘛!大哥问问嫂子就知道……”他踮起脚,正想把窗边细帘再拉高些,眼前突然一阵发黑,飞快地伸手抓住了桌沿方才稳住身体,自己也觉得奇怪,用力甩了甩头。

“怎么了?”萧平章立即从桌案对面绕了过来,捧住他的脸摸了摸额头,“难道这个时候反而染上疫症了?好像也不发烧………北境的事以后再聊吧,快回你房里去,我让东青请个大夫来看看……”

自从惠王遇刺的事件之后,萧平旌已经很久没有和大哥一起轻轻松松地说过话了,心里其实有些舍不得离开,正要振作起来说自己没事,紧接着又是一团黑雾闪过眼前,担心万一真的晕过去吓着人,只好扶了墙面站起身,笑了笑道:“大概是这些时日太过紧张,猛地松懈下来不习惯了,睡一觉应该就好,哪里用得着请大夫。”

他从小就身体健壮,萧平章也没觉得会是什么大病,在他头顶揉了一把,吩咐道:“那好,你先去睡一觉,晚饭时再叫你,你大嫂今晚下厨呢。”

萧平旌“嗯”了一声,转身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见兄长独自走到了南墙边的地图前,大概也能猜到他正在计划去北境替换父王,心情不由得又沉重了起来,刚开口叫了声“大哥”,胸口猝然间一闷,宛若有巨石猛地压下般吸不上气,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了个空,意识一阵模糊,整个身体向后软倒。

萧平章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吓得撞翻围屏冲了过来,一面护住小弟的后脑不磕在地上,一面向屋外高声叫道:“东青!东青!”

东青飞速从院中奔了过来,见状也惊得僵立不动,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快去扶风堂!请老堂主!”萧平章吼了他一声,将平旌从地上抱了起来,奔出书院,不肯交给伸手来接的侍从们,亲自送到了广泽轩。

东青醒过神来,急急忙忙冲出二门外,正要叫人赶去牵匹坐骑,突然看见黎骞之和林奚绕过影壁飞奔而来,不由再次呆住。

“你家二公子呢?”林奚也瞧见了他,上前急切地问道,“他在哪里?”

“世、世子刚送他回房,姑娘是怎么知道……”

林奚对于前往广泽轩的路途早已熟悉,没听他说完便直接奔了进去。蒙浅雪刚好也闻讯赶来,在院门外一见林奚的脸色,吓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晕躺在床榻上的萧平旌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面色青白,吸气有些短促。萧平章正坐在榻边用湿巾擦拭他的前额,回头看见黎骞之师徒二人进来,急忙起身让开。

林奚先冲到床头,将平旌的手腕从被中取出,快速挽起袖口,正要匆匆诊脉,紧随其后的老堂主按住了她的肩头,稍稍用力压了一下。

年轻的医女怔怔地停了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不停地颤抖,呼吸也是不平,医者之心已乱。

黎骞之将手中药箱放在床尾,在她身边跪坐下来,凝神诊过病患的腕脉,又察看了眼珠和舌底,最后褪下萧平旌的上衣,解开了包裹在臂间的白巾。

浅短的伤口已经结痂,色泽微带暗红,看上去似乎并无异常。

闭着眼睛默然调息的林奚这时又抬起了头,低低地叫了声“师父”,除了唇色依然浅淡以外,她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冷静。黎骞之稍微侧开身,让她接手望诊切脉,自己打开了药箱,将全套银针铺摆在榻旁的边桌上。师徒二人各自取针,时而凝思,时而下针,时而又低声商讨,足足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拔取下最后一针,两人的额前都渗出汗珠,显得十分疲惫。

萧平章此时才敢上前一步,惴惴不安地问道:“老堂主,林姑娘,舍弟到底是什么病症?”

黎骞之起身面向他,大略解释了一下在夜凌短剑上发现的霜骨之毒,皱着眉头道:“霜骨极难炼制,其致命之处在于寒凝心脉。我和奚儿刚才行针,为的就是先稳住毒性蔓延。”

“稳住了就好。”萧平章拼力让自己保持镇定,眸中满是希冀之色,“……不知老堂主需要什么解毒的药材,我马上就去筹措,只要是这世上有的,长林府一定能够找得到。”

他此刻是何心情,黎骞之大约也能体会,但是应该要说的话,迟早还是得告诉他,“实在对不住。二公子中毒已有三日,表征发作,已然无解。”

“无解”二字入耳,犹如一团冰雪在体内直接炸开,萧平章瞬间就被冻结在地,只觉得四肢麻软,耳边嗡嗡作响,几乎连蒙浅雪的惊呼之声都听不见。

“什么叫作无解?老堂主医道之精,天下无人出您之右……您既然已经知道平旌身上中的是什么毒,想来总有应对之法,怎么可能完全无解呢?”蒙浅雪拉住了黎骞之的衣袖,红着眼睛哀求道,“就算是再难得的药材,老堂主提出来我们都会去找,总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

“世子和世子妃的心情老夫明白。身为医者,病患一息尚存,我等也不愿轻易放弃。扶风堂确实还有些能延缓毒性的药品,我和奚儿这就回去调制。”黎骞之将头转开,眸色黯沉,“只不过……虽有人事可尽,但霜骨一旦毒发便已无解这是事实,还请世子心中有个准备。”

萧平章抿紧唇角,僵立未动,头脑中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和茫然。他本能地向四周看了看,仿佛在寻找所有能够找到的支撑。

“林姑娘,你也说句话,这可不是其他人,这是平旌啊……”

盈眶已久的泪珠终于落下,林奚避开了萧平章投来的视线,低头整理好医箱,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间。黎骞之无奈地看了看她的背影,匆匆抬手行了个礼,随后也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