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他妈好,你真他妈坏。
你好起来让人五迷三道,你坏起来让人咬牙切齿。
我离不开你,你也不会放过我,你在身上留下烙印或者疤痕,我一天天长大,一年年变老,虽然中途可能变得更坏,但慢慢都会变得更好。

我们都是时间的函数,人生这个方程式,不求结果,只要有意义而又欢喜地度过,这就很好。
所以,你不用有所顾忌,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我等着你把我变成更好的人。

书短意长,我不废话了。
你忠诚的宋小君
2012年11月1日


21、似梦迷离/贺伊曼

整个初中时代我一直在换座位,不知算不算缘分,三次都和陈辉同桌。一开始我是不满意的,他黑黑瘦瘦,个子不高也不够帅,十来岁的时候谁都想跟好看的男孩子坐在一起对吧?我那时已算班上个头蹿得比较高的女生,没和后排四肢发达打篮球的男孩子坐同桌一度让我非常沮丧。

但好在陈辉对我还算不赖,没像其他男生一样喜欢用圆珠笔在我的袖口和衣领上“无心”地戳几道,且他也算得上和我有老交情——小学时我们已是同校——我也就渐渐自我消化了这份沮丧。

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我们聊起陈辉,大家都有些茫然失措。那些往事明明近在眼前,清晰地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大家却默契地选择沉默。半晌不知谁说,“追悼会那天郑爽去了吗?”

一片安静。

我小声说,“郑爽一定很伤心的,那时候上晚自习他们在课桌下面偷偷拉手,还是我在旁边帮他们盯着老师。”

又是一片安静。

而我始终记得那些鲜活的画面,很多年来清晰无比。那时陈辉不止一次在晚自习上跟我讲,他周末偷偷跑去郑爽家讨论作业,没忍住又拉她的手。郑爽就穿着睡衣坐在床边笑。

“美死了,你不懂。”他跟我说。

我不相信,说睡衣怎么可能美,而且郑爽笑起来一向傻不拉唧的。

“说了你不懂的呀!”我记得他很愤慨的,还把转到地上去的笔捡起来使劲在本子上敲着,“我说的美,是她最后也用手指勾住了我。你懂吗?”

当时我感到一点点伤心,也可能不止一点点。

我这个同桌,从来抄我的作业也可以考班上前三名,政治考试前一天,他回家花了一晚上把整本书全背了下来,我问的任何问题都没能难倒他。小学时他在我隔壁班,全年级的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三班有个天才一般的聪明少年,奥林匹克竞赛拿了很多个奖。后来我们一起念奥数班,他坐在我前排,我总嘲笑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名字写得那么丑,他也不生气,考试时依然让我抄他的试卷。这个习惯延续到初中我们坐同桌,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经常把他很丑的签名一道抄到试卷上去。

有一回我写日记,把暗恋他的事用我以为只有自己能看懂的拼音缩写写了进去,他看我从头至尾用手捂着日记本,就非要抢过来看。我大惊,死活不让,但最后还是被他抢去,他拿着看了很久,然后突然合上扔给我,声音变得支支吾吾,问我,你这篇写的是什么。老实说我不记得当时回他什么,总归是含混却没有说服力地搪塞了两句,整节晚自习就再也没有和他说话。后来我们再没有讨论过这件事。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看没看懂那些歪七扭八的字母。这么多年我从没有问过他,如今想起来倒真是有些后悔。

“追悼会那天郑爽说家里有事,就没有过来。”有人说。

我“哦”了一声。那么如果陈辉知道的话,应该会很伤心吧。

我记得接到消息那天,我正在办公室无聊地刷着网页。接通宋的电话后,我站在那个曾经拍过《建国大业》的阳台上狂哭不止。倒是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伤心欲绝,什么叫难过地浑身颤抖。

我也有过几次恋爱,但都没有这样过。

大学有一次实习路过杭州,我带了七个女生去见陈辉。他在离西湖不远的一条小吃街等了迷路的我们很久。等到了,什么也没说,带着众人挑了一家店进去坐好,我让他也坐,他摆摆手跳着出门,跑到在不同的摊位上买了很多不同种类的食物,一趟趟端到我们桌子上。我记得那里面有很难吃的臭豆腐,很难吃的烤肉,还有很难喝的血汤。我们没有吃完,他看着余下还有不少食物有点难过,叹了一声“哎…”。吃完走出街口,才发现他骑了自行车。我问他你们学校离这里很近哦,他说,挺近的。我说那你骑车要骑多久,他说,也就两个小时吧。我们推着车在不知名的街道上乱逛,车筐里装着他买来的八瓶不同口味的饮料,走走停停的当口,他忽然很严肃地说,贺伊曼你相不相信吧,我研究过了,杭州一共有七十六家运动品牌店,大部分还都打六折以下。女生们发出惊呼,我则是笑死了,想起他上学时就总爱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贺伊曼你信不信,你说,你信不信我吧。还会拿着圆珠笔使劲在纸上戳,或者中了邪一样不停画圈。当年我要挟他说要把他去郑爽家的事告诉别人的时候,他也是不停地戳纸,等到整个本子都被他戳烂了,就从抽屉里掏出一张饭卡,求我去食堂随便刷。

他一点谎话也不会编,没起头就会脸红,也从来没有对人使过坏的心思。他说的没有错,后来我们当真去逛了杭州的运动品牌店,每一家都是五折起。在肯德基里吃饭,我拍了一张他黑瘦的侧脸,以及挥舞在镜头前企图阻止我的双手。照片至今还保存在我手机里,每翻看一遍就觉得恍若隔世。

那夜他得知杭州所有KTV都不营业后,骑着车满街帮我们找宾馆。等我们安顿下,已经是凌晨两点多。我问他如何回去,他说骑车啊,这个点街上没有人,可以骑很快,一个半小时就到了。然后他果真就朝我招招手,朝我的几个女朋友招招手,骑上车走了。

后来我们很久没有联系。等到再见,就是那一年冬天同学聚会的时候了。那天我和他一道送一个女生回家,深夜的路上烧烤摊还没有散,他说了些很伤感的话,但具体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清晰的是路边的烟花兀自燃放,卤肉推车的玻璃窗里亮着暖黄的灯。而突然他就转进一家游戏厅,买了几个币,旁若无人地跳起舞来。我好像从没见过他那么活泼,就抱着胳膊站在身后看着,也是那时忽然发现他好高,远比初中和我坐第三排时高了至少二十厘米。

而至于最后一次见到他,也是在同学聚会上。

我们火锅吃到了一半,他急匆匆地冲进包厢,先是一个劲地道歉,说实在没有时间,下午要飞去日本。边说边给自己倒了几杯酒,对着空气碰一碰仰头喝下。大家愣了一愣,随即开始调侃,我们说不能走,去什么小日本儿啊,连老同学都不要了。他不停地说对不住了,来年一定好好地聚,由他来组织。后来我们也就放他去赶飞机。如今想起一阵失神,当时竟没有一个人提出要送他去机场。看着他一路小跑着离去的背影,谁也没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日本地震的时候,大家在群里焦急地喊他,他没有回应。但那时候冥冥中仿佛有感应,知道他一定没事。果然,他很快安全回国,高高兴兴地在网上跟我们报平安。听他说以后可能要去美国,所有人都认定他前程大好。

四月份,他在QQ上叩我,得知我来上海,叫我什么时候再去杭州玩,不然毕业后就不会再有像他这么好的免费导游陪我。我说好,你也要来上海。他说,好。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

六月的时候,我随他父母一起去了他的学校。和当时答应他要来这里看看,已经相隔了整整三年。从市区到学校的路途很长很长,我这才明白他说骑车一个半小时根本是骗我。一路上他父亲把他的骨灰盒捧在怀里,低声呢喃,谁也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而他母亲一直靠在别人身上,虚弱的像一道影子。

沿着教学楼开去宿舍的路上,车速缓慢的仿佛随时要停下来。我盯着窗外,看着他曾呆过的学校,三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出发,骑了几小时的单车去西湖边找我。夏至刚过,晌午的校园热闹起来,而车内安静得可以听见窗外的蝉鸣。快到宿舍门口的时候,他父亲忽然低下头说,辉,我们到你住了四年的地方来了,你快看一看,然后安心跟我回家吧。听到这话的瞬间,似乎猛然有一瓢冰水灌进我的胸口,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而他母亲听见后突然坐直,看着远处怔了一怔,“砰”地重新栽倒在旁边人身上,大哭着,身子颤抖如同落叶。

窗外不断有刚刚放课的学生经过,也有人骑车从矮矮的斜坡上驶下来。我和同行的宋盯着远处亮白而模糊的一块空地,谁也没有说话。

很久我都不愿和人提起当时的场景,自己也不愿意再想起。但我们都明白,唯独遗忘悲痛的过程最为漫长和艰辛。那时我远远看着躺在灵柩里的陈辉,妆使他被湖水浸泡后变得模糊的五官清晰明朗起来。天地无声,而他亦十分安静,一如当年晚自习上在我的注视下歪着头沉沉睡去。只是沉沉睡去。


22、爸爸爸爸/赵延

写给爸爸的童话,所以,署了他给我起的名字:赵延。

有一大盆水。

一次雨后,天重新变蓝,太阳光落下来,在盆里溅出一滴水,于是,旁边多出了一小盆水。

一小盆水很艰难地长大。他太小了,吹来一阵风,就摇摇摆摆要翻倒,太阳旺一些,就担心被晒干。每当这样的时候,就有几滴水从一大盆水里跳出来,落进一小盆水里,让他变得有活气,好撑到下一次雨水,长大一圈。

爸爸爸爸,你给我这么多的水,不会死吗?一小盆水问。

一大盆水说,这点算什么呀。

爸爸爸爸,你太厉害了。你还会再长大吗?

那当然。

有多大?

一百个你那么大,一千个你那么大。

有旁边的井那么大吗?

更大!你知道池塘有多大吗,你知道湖泊有多大吗?

一小盆水困惑地晃了晃肚子:那,我们会一直大下去吗?

那倒不会,总有一天会死。

一小盆水的水纹乱起来:死?

对呀,比如被谁一脚踢翻了啊,天上掉石头把底砸漏了啊,碰到这样的事情,也没办法咯。不过要是平平安安的,过些年,等我老了,就会一天天小下去,有一天,变得比你还要小,就“嗖”地一声,不见啦。

骗人!怎么可能比我还小!一小盆水假装不相信。

第二天早上,一小盆水说:爸爸爸爸,我哭了一夜,怕死了。

没见眼泪呀?

爸爸爸爸,你忘啦,我们是一盆水哎,哭出来的眼泪马上又落回肚子里的呀。

那不是和没哭一样?

对呀!

哈哈哈哈!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天气越来越冷,最上面一层水都结冰了。两盆水每天都用小半天把冰晃开,小半天说话,小半天再结起冰。更冷一些的时候,他们终于没法说话了,如此一直到春天的早晨,两盆水跳起来,撞了下肩膀,哗啦啦啦,冰终于全都化开。

好闷啊。他们畅快地抱怨。一些水溅到了外面,不过不管是一大盆水还是一小盆水,这时候都已经不在乎了。

爸爸爸爸,我已经比你更大了。

是哦。

你没长到池塘那么大嘛。

那看你的咯。

但其实,你会"嗖"地一下变没这件事,是骗我的吧?

哈哈哈哈。

风吹过,燕子来又去,海棠花艳了,被雷劈断的树又长出新芽。一小盆水总算长成了实足的一大盆水,当然,他还是一小盆水。一大盆水已经变得比一小盆水大不了多少,当然,他还是一大盆水。

又一年春天,一小盆水自己哗哗把冰抖开,不太敢去撞一大盆水,因为他有些老旧,万一撞破怎么办。所以这年一大盆水醒得晚了些。

闷吗?一小盆水问。

睡着了,不觉得闷。

夏天的时候,没有雨。

每天,一小盆水都会用力晃肚子,分出一些给一大盆水。但是一大盆水的底薄了,水走得快。

这一天,一大盆水只剩了浅浅一层,浅到连水纹都抖不出,一抖,就见了底。

我觉得明天就会下雨,一定!一小盆水说。

我有点累,就不和你说话啦。

那你还说什么,赶紧别说了,多存点水!

知道啦。主编:韩寒

一个上午都是沉默。

中午的时候,一大盆水忽然晃动了一下,一滴亮亮的水珠飞起来。这水珠璀璨得像是赋予了一小盆水生命的那一颗,只是小了许多。

一小盆水想要接住。但太阳太大了,水珠没能落下来,就融化在阳光里了。

一大盆水里,已经没有水了。

爸爸爸爸。

爸爸爸爸。

其实,他感觉到了爸爸的离开。在他的身体里,那赋予他最初生命的一滴水,早已经和所有的水融汇无间的那一滴水,正在慢慢地离开。组成他生命的千千万万滴水,每一滴此刻都少了一点点。这滴水永远地没有了,留的是一个空缺,因为太小了,所以其它的水填不上。这空缺小到压根儿瞧不见,但身体里哪儿都是。

一小盆水想,其实爸爸并没有死,他融在阳光里,所以变得无所不在。天空是他,云是他,山是他,湖泊是他,大海更是他。

我,也是他。

我正被爸爸包围着,一小盆水对自己说。虽然我感受不到,那只是我太笨了,关于这点爸爸早就说过。

他就在那儿。只是,我不够敏锐。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23、有了孩子的女人都是高考状元/杜小明

元宵节的时候去我姐家帮着带了一天孩子,熊孩子真是能折腾人,一会让我给讲喜羊羊,一会让我演小偷,他当警察训我话,嘴里乌拉乌拉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不答话他就扇我小嘴巴。生活不能自理,鼻涕流嘴里了,我得给他擦;吃饭撒一身,我得给他擦;吃着半截要拉屎,我得给他擦屁股。好不容易他吃完了,我也没胃口了,饭菜也凉了。

出去玩,走两步累了蹲地下死活不起来。背着嫌我骨头咯,只能让他搂着我脖子一路公主抱给捧回家。幸亏哥们平常喜欢看电影,右手肌肉相当发达,要不一般人真抱不了,就当提前为结婚抱媳妇上车做演练了。抡起玩具来打人没轻没重,我要坐着,正好打我脸上,我要站着,正好打我小弟弟上,我怀疑他是诚心来绝我后的。

带了一天,累个贼死,我突然产生这么个想法——孩子就跟情妇似的,逗逗得了,真养起来就傻了,等到TA管你要房子要车要家产的时候就不好玩了。

说起来我一当舅舅的,为啥没事跑人家给人带孩子去?那得从我姐也就是孩儿他妈说起。我姐今年三十多,工作上也就那样了,论姿色比不了年轻小姑娘,论学历比不了毕业大学生,学点业务知识也撂爪就忘。老公天天加班,其实加什么班啊,就是懒得回家看黄脸婆和熊孩子,躲外边跟同事喝酒玩牌侃大山。经理不疼老公不爱的,怎么办?就把一切专注加在儿子身上了。

前边说了,我姐学习跟工作相关的知识不行,但是只要涉及到孩子,那简直就是天才,大脑潜能激发50%以上,爱因斯坦都哭了。刚怀孕的时候就开始看什么育儿百科、母婴知识、胎教从受精抓起。从小到大除了课本,看过带字的书加起来不到十本,怀孕十个月的读书量一下子赶上钱钟书了。小时候一看书就犯困,这时候只恨不能住在图书馆里。而且涉猎面相当之广,前些日子不是特流行随便找句话后边加个引号说是某某名人说的吗?我姐都能跟你说出真正的出处,完败那些微博上的非主流职高生。

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单看都会念,变成单词也就认识LOVE、FUCK、CHANEL。现在居然也能读少儿英文原版书了。音乐上的造诣也不浅,原来喜欢听蔡依林胡夏许嵩LADY嘎嘎,怀孕以后也开始听莫扎特肖邦贝多芬巴赫了,听起来还不犯困。

原来一个不学无术的大姑娘,居然就这么变成一个手不释卷的学究,而且记忆力相当之深,有点《射雕英雄传》里怀着孕的黄蓉她妈那架势,背诵一万多字的九阴真经只用半天,一字不漏。现在的学生还得喝六个核桃补脑呢,我姐不用,脑容量跟iCloud似的。

不知道将来高中生家长向专家咨询,自己闺女看不进去书怎么办的时候,专家会不会喝口浓茶嗽嗽嗓子说——嗨,简单,让丫怀孕。

生了孩子之后更是变本加厉,中外童话自不用说,成功励志学、伟人自传、哲学、医学知识、营养学知识,面面俱到。硬件上也拿得出手啊,为了孩子有个好胃口,原来就会煮个方便面,现在八大菜系也能弄几样了。原来看见婆婆就躲,现在也整天缠着学做饭,《顶级厨师》算个屁啊,我姐就是舌尖上的刘谦——想吃什么给你变什么。

自从我姐变成“国学大师”后,我姐夫就惨了,挣点工资全买书了,而且家务也归他一人了。

前两天就“我姐正在苦读历史”这件事上还特意给我打了个电话吐苦水。

说是有天晚上我姐夫想跟我姐“那个”一下,我姐捧着书说等我看完这点的。

我姐夫:你看什么呢?

我姐:《中国通史》。

然后指着目录说:刚看到东周列国,等金太祖攻破辽朝的时候咱俩再“那个”庆祝一下。


24、永不冷场的人生/绿妖

过年回家发现,电视机是无话可说的人们之间的润滑剂,许多亲人间原来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必须靠电视机里的人们出面化解尴尬。

长期吃素后,味蕾变得敏感,菜里有味精,立刻就能察觉;我自己住,不看电视,对声音敏感,回老家,听觉像受惊的兔子,东窜西奔无处落脚。

个人感觉,经济越落后之地,声音污染越重。我家在县城,商业街上,每个小店门口的音箱里都大声播放音乐(且必须失真),人们对此熟视无睹。而我从中走过,焦虑指数直线上升。逗留得久,会心情暴躁,想立刻躺下,如被念紧箍咒的孙悟空一样抱头打滚。县城再往下,小镇,在高音喇叭之外,还多增一种声音污染的终极武器:拖拉机!什么去掉消yhg音yt6器的哈雷摩托车,跟拖拉机一比都弱爆了。

在家中,人们习惯开着电视。开着,谁也不看都行。但一旦关掉电视,仿佛无法承担骤然出现的寂静后果。电视机,是无话可说的人们之间的润滑剂,是把人们注意力从自身引向外在世界的小红旗导游。它让我们发现,许多亲人间原来是没有多少话可说的,必须靠电视机里的人们出面化解尴尬。

当人们对电视机的声音变得麻木后,它成为必不可少的一个背景声。小孩做作业时,很少有家庭会专门关掉电视机——他们没有意识到,应该这样做。

许多大人习惯在小孩写作业中途跟他聊天,问东问西。他们也没有意识到,这样会伤害小孩的专注力。当他专注在一件事上时,不要随便打断他的注意力,不要拿闲扯去干扰他。许多大人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们习惯了不停歇地制造声音。人们的说话声,是电视机之外的双重保障,保证你的人生不会面对寂静。

大多数人是害怕寂静的。在春节聚会中,寂静等于冷场。幸运的是永远不会冷场,永远有成长中的孩子成为安全的话题:多大了?多重?他比他大多少?上几年级了?考试考第几?年级名次多少?还有几年高中毕业?找工作了没有?有女朋友了吗?什么时候结婚?打算啥时候要小孩呢?小孩多大了?多重…在一个大家族里,总有各个年龄段的孩子成为话题中心。有时候,我感觉人们要小孩,就为了让自己有事可做,有话可说。没有那些源源不断的套话,谈什么呢?谈自己?成年人的聚会,是不谈自己的。尤其老年人,在人生中早已取得豁免权,除非是身体堪虞,才会成为问候中心。已婚已育也有豁免权——他们贡献自己的孩子作为话题。单身者是谈话的中心。但是,人们毕竟要有话题可聊啊,谁叫单身者没有孩子可贡献呢,那就贡献自己的私生活、感情状况、收入情况以供解颐吧。

永不冷场的人生。这就是人们追求的。谁家的孩子越多,人丁越旺,越幸福。这种幸福是“热热乎乎的幸福”。如果谁家过春节,冷冷清清,无疑令人怜悯。所以,一个县城的边界比一个国家的国界还难以跨越。人们不愿儿女离开,到外地谋生。农村的孩子,书读得好的,早就知道自己要离开的。大一点的城市,人们对于人口流动也习以为常。在各种形态的城市中,县城最为保守,在那里,儿女离开原生家庭到外地发展,会被视为不孝(想一想,家中老人的冷清!)。一个县城人,其幸福感却可能居各种形态的城市居民的首位。所以,丁克族是可疑的——你们想干啥?你们晚年怎么办?人们养孩子的思维,还只能到“养儿防老”,再往前一步,也无法了。哪怕现实中养儿已经不能防老了,还要啃老,也还是停在这里。因为这是人生的全部希望。

人们没有说出口的是,孩子是用来克服死亡。死去,什么也没留下,即使留下,房子,钱,统统也与你无关,光这样一想,就令人难受。但你的孩子,他血液里流着你的血,他长得像你。你活在他的记忆里。这样一来,你将不会被死亡彻底剥光、掠夺。在这一点上,孩子和艺术的作用相似。尼采说,“思想家以及艺术家,其较好的自我逃入了作品中,当他看到他的肉体和精神渐渐被时间磨损毁坏时,便感觉到一种近乎恶意的快乐,犹如他躲在角落里看一个贼撬他的钱柜,而他知道钱柜是空的,所有的财宝已经安全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