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一天离开威尼斯的早上,听到房间外面传来剧烈的声响,打开旅馆窗户,发现是海风猛烈,船只桨橹在晃动。当时沉浸在这个声音中,仿佛发了愣,心里变得很安静。细节之中,隐藏着无常的美和动荡。人生充满荒诞。荒诞的美,荒诞的艰难。而人们在荒诞的梦中都活得太用力了。
我只愿在时间中慢慢成为一个简单的人。遇见复杂的事情,知道睡一觉就过完了。事实也是如此。于是突然之间想清楚了一些事情。生命很短暂。在游戏,幻梦,谎言,戏剧,妄想之中,活在当下,这是唯一的意义。然后应该忘记,继续往前走。艰难的时段无一例外都会过去。快乐也是。如同人与人,在告别之后会再次重逢,或者永不再见。
如果有选择,你愿做一个漂亮的轻快的花好月圆的人类,还是一个在完成任务的战士般的人类?你愿与人做平庸的神仙眷侣,还是一生跨越千山万水但孑然飘零?幸好,我们从没有得到过选择的权力。
我们只会相认自己的同类,并最终跟随他们。这种相认也并不局限于人。一座古老的桥,月光下盛开的花,隐隐雨声,四行诗,两盏茶……有些人与事物的呈现,带来和谐及宁静。人与人之间,开端于相认。如果想控制或改变自己所遇见的一切,就会彼此背向而走。
如果我们再次遇见,我希望自己爱你的方式,就如同爱着身边正在遇见或即将离开的陌生人。我会以爱其他人的方式去爱你,以爱你的方式去爱其他人。没有所谓的特别的爱,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以彼此的痛苦为痛苦,以彼此的快乐为快乐。我正在学习如何去爱。
爱更多人,用爱做通道以使彼此能够走得远一些。即使是相爱的伴侣,也应把他当作其中的一员,而不是单独的一个。没有慈悲和承担的感情,走不了远路。在一起,不是为了欢娱,是为了完成。
这世间万般幻象都只是心的镜像。憎嫌他人,未必对方有错误,也许只是自己的心被障碍遮蔽。心生喜悦,未必对方多值得赞颂,是这颗心原本就有的情意。如何对待自己,就会如何对待他人。如果对他人有恨意,警惕此刻的心也许抱有投诸对方的期待和恐惧。完整的内心模式,不需索迎合或供给。如果能够扩展心量,装下任何一个人,看起来会如同谁都不爱。
是的。容器只有清空,才可能试图承载无限。对我来说,重要的事情,不是投入地热爱或忘记。而是无限地热爱或忘记。
从本质而言,人,生而孤独。得到伴侣,不是为了填充寂寞或让对方充当令自己快乐的工具。身心合一的标准是,在彼此给予亲密、照顾、关怀、欢爱的世俗内容的同时,生命应因对方的存在而获得更高级别的提升。在关系的修炼中获得实证,这是与自己与他人合一的途径之一。因此,爱对我们来说始终重要。但这种爱,并不仅是指一种亲密或契约的关系。
无限制的爱,也许是一种悲心,不是被欲望和业力纠葛的小爱。希望眼前这个人是快乐的,希望对他的生命有所助益,而非伤害与损毁。不管他是谁,出现多久。
我远方的朋友说,你要离花近一些。当花开放,它付出生命里此刻全部的能量,是竭尽全力,毫不保留的。这本是接近终结的时刻,但它却这般宁静。全然的相信之后,才会有全然的接纳。而当我们处于修复的过程之中,有时会发现自身存在着一种无需修复的完美。
他又说,爱不是把自己当做救世主,要求对方改变。爱是牺牲,把自己化作空气,与对方融为一体。最困难的不是给予,是接纳。接纳即是允许发生,如此便可以熄灭我们的期待和忧虑。很多事情只是我们的方式,并非目标。不能把方式当做目标。
所以我们不应有追求空性的执着,但也没有丝毫的消极。可以全心全意做完一件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可以用全部身心爱一个人,也可以消失。没有粘滞和妄求的内在,这是一种训练。每个人都需要掌握一些可通过训练得到的基本的技巧,知道如何不伤害自己。只有懂得不伤害自己,才可能做到不去伤害别人,伤害身边的事物。
所以。真实的生活即是,认真做好每一天分内的事情。不索取无关的远景。不纠缠于多余情绪和评断。不妄想,不在其中自我沉醉。不伤害,不与自己和他人为敌。不表演,也不相信他人的表演。
“你当下周围发生的事情全都是你心性的映照。也就是说,是你的心和念头创造了这个世界。”你相信这段话吗。我相信。这个相信或不信,会决定我们各自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点。但这里面没有区分之心。即便见到各种软弱、局限,不管来自他人还是自己,我知道一切均是自然合理。没有美丑,也不存在善恶,只是人类各自的属性所得到的命运。
只是,很多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喜欢,骄傲,他们不必相信,也不用听懂其他的话。任何外在的改变都是形式。心,只需要自己发生的改变。
人除了自己醒来,无人可帮。只有经历自己对他人的穷追猛打,再经历一次他人对你的穷追猛打,会看到自己曾经有过的错误,和一些做法的不可理论。再走一段弯路,然后自己醒来或一直不醒。人是多么僵硬和自傲的动物,充满对他人的妄想和断论,却只需要对方配合和服从自己。
那些可以轻而易举伤害我们的人,那些一再以痛楚和挫败试探我们的人,那些举起旗子引导我们走入迷途深林的人,那些在削弱我们的力量的人,那些让我们深深触动和粉碎自我的人,他们才是生命中最有力量的老师。如你我这般的俗人,只有真正穿行过黑暗与障碍,才能成为发出微光的人。我从不相信任何借口、理由、托辞、辩论。我只相信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时间带来行为和意愿的回报。种子若被日光照耀,会开花结果。我们即便是一群时时失去自知的农人,面对的依然是一片井然有序的土地。收获会是什么,以及可曾照料这些被双手埋入泥土之中的种子。
有人说,有时也许只是自己内心的美好投射给他人,使一些存在变得美好。但这的确是一个工作,并且与他人无关。你所做的一切首先是要使自己的负面源泉被切断,不要让它像火焰一样四处去点燃更多人的烦恼和嗔恨。使自己和他人流淌出清凉,这是一种累积。见到,一切均是心的轨道,虚弱归于肤浅,质朴归于纯真。
如果没有得到想要的,那是因为的确还没有做到足够的好,无法做到平等地与任何一人分享内在的美好。没有其他理由。而在心真正清楚的时候,我们所遇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段风光,都可以带来意义。
有时我想,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在各自粉饰的外表下都有千疮百孔的人生和一个暗黑的深渊。如果了知这些,不会觉得自己特别,也不会觉得自己无辜。时间飞逝,人生百味杂陈,无法言说。仿佛一个人写了长长的信,但未等到那个可以投递的人。被阅读被接纳被理解是奢侈的。此刻做一个可以独自静静写信的人,也已不错。
我是个旧式样的人,喜欢用手工慢慢做东西的时代。那个时代,有人远赴千山万水只为相见一面,鸿雁往来耐心等待,春夜无事庭院中闲坐,聆听雨水跌在芭蕉叶上,盖一座亭阁只为观望盛开的杏花。如果遇见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我知道,在我等待他良久的时候,他也已经等待我良久。我们各自都应该是美而好的。
如同昨日我去买盆景,看到一对老人头发白了,气定神闲,容色干净,照料着姿态古雅的盆景。盆景也像它们的主人。我买了一盆大阪松,一盆垂丝海棠。什么样的人,种出什么样的东西。把盆景搁置好,桃花枝和白梅养在清水中。我想当我们遇见,将会找到一个地方,看花,喝茶,并肩坐着,说些絮絮叨叨温柔而轻声的话。不知不觉,就让岁月又翻了一页。
如果在任何变化中存在着接纳和顺受,那么即便是终结,也依然呈现着优雅和自在。最终一切逝灭都会朝向新生。
一切都有期限。只需往前走。执着过的,放空了。拖累过的,分解了。困顿过的,单纯了。被击伤过的,越过了它。如此,即便是有着微微伤感,也如同被清洗。若此刻没有一丝的期待或恐惧,就是当下最为完美的时分。而那一刻,心就像那秋天树枝上饱满的果实,悬挂着,知道会坠落,无念无想,不忧不虑,只是随顺因缘。
如此,天上一年,人间一世。
我从不奢望长久,只希望活得彻底。燃烧充分,展示出纯度。不停上演的生老病死,论证这个物质世界的变幻无常和岌岌可危。我们已知道它的苦,就可以快乐而不复杂地参与它的游戏。
最漫长的爱,其实是与自己相爱。但如果某天,我遇见了你,会邀请你一起与我跃入海洋。只有当我们各自成为渺小的水珠,彼此才会永恒地在一起。如同一段我所喜欢的经文“世界是一座桥梁,你可以跨过它,但不要在其上建房”。我们的爱,也是如此。

再见,Puppy love
文/滕洋 @短短滕 编剧
还有什么比情人节在微博上得知自己被甩的消息更悲惨的吗?有,情人节当天在微博上看到被朋友转发男朋友向别的姑娘表白的微博才知道自己被甩了。还有比这更惨的么?依然有,那就是,情人节当天被朋友转发得知自己被甩了,而自己没时间刷微博的原因是陪伴自己七年的狗死了。
七年,整整七年,比劈腿的烂人跟我在一起少三分钟而已。我的狗叫Puppy,因为捡到家里的时候是条小奶狗,所以叫Puppy。傻么?这就好比一个被大人叫做“小心肝”的孩子,大名也叫心肝。张心肝、李心肝、王心肝,诸如此类云云。
如今,我很后悔给Puppy取了这么一个不慎重的名字,我应该给他取个类似振轩、雅治之类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之前我爱过的那个人就有一个慎重的名字,那么,不如,我在这里叫他“慎重”。
那时我只有15岁啊,混蛋,花一样的15岁,高中一年级,看了无数言情小说,无数次在内心呐喊“随便哪个男的来爱我都从了”的年纪,“慎重”出现了。他甚至没追过我,只是在我们班楼下看着我上学放学,整整半个礼拜而已——第三天晚上放学,我们就一起走了。而Puppy就是那晚出现的,我与“慎重”在我家楼下分手,他什么也没说就离开,我转身上楼。Puppy就在我家门口哀嚎,他那么小,浑身散发着被抛弃的腥臭。
我说:“你干吗?”
他说:“嗷。”
我说:“饿么?”
他说:“嗷。”
然后,我开门进家,给它拿了个火腿肠,它扭动着屁股蹭过来。
我说:“你不能来,我妈过敏性鼻炎,不能养狗。”
我扒开火腿肠喂他,饿得只会嗷嗷叫的Puppy却低下头,舔了我的手心,它满是跳蚤的温热小身体靠在我手上,我清楚感觉到它不知是太冷还是太饿地抖动。就在那一刻,我决定,去他妈的鼻炎,这个狗我养定了。我回去就跟我妈摊牌——趴在地上下跪用一年的零用钱和打扫卫生求她让我养狗。当然了,我妈也是很体谅我的,她温柔地告诉我,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不然我休想把带毛的动物领回家。就这样,Puppy被我养在了距我家五百米的小区花园。
后来,真的是很后来,我才知道不该给狗吃火腿肠。现在想想,可能那时太多的添加剂和盐在Puppy的身体里累积至今,导致它没能活过第七个年头就被车撞死了。我的爱情也是一样,“慎重”在送我回家的第二天跟我表白了,他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我的回答是“我愿意”——尽管对方的表白根本不是一个疑问句。
于我来说,“慎重”是一个超出我预期太多的选择。他并不像扔到人堆里找不到的我那样平凡,高中里很多女孩暗恋他。如果不是他跟我表白了,我想,他会是我连幻想都不敢的那种男朋友。虽然,我们都看多了偶像剧,但还不至于真的傻到认为那种情节会发生在自己的生活里:龙生龙凤生凤,穷挫矮配土肥圆才是真理好么?
埋了Puppy后,我大哭一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翻了一遍“慎重”所有网络社交空间,发现自己好傻,他与那个女孩开始已经不止一天了。只是,我从未察觉——或者我压根不想相信七年感情毁于异地。从高一到大四,经历了多少为见面省吃俭用、见面后计划将来的日日夜夜,最终还是敌不过短短的几百公里。我本以为自己坐在行李箱上的爱情,会最终变成白色婚礼。我们都已经计划好了,要把婚礼请柬做成火车票。
但最终,还是结束了。
他认识她不过半年,我无法想象,半年情感比得过七年的陪伴。我们一起逃过课、同年高考、一起旅行、一起学游泳再一同跳下能到的最远的河流。
我15岁半的时候,你16岁。那年的我们多么期盼我18岁或者你20岁,这是我们可以结婚的年龄。只是到后来,我20岁,再后来,你22岁……我们从早婚年龄到晚婚年龄,你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我21岁生日那天之后,你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其实之前你就不再联系我,只是我选择性地忽略了,我生日那天你忘了祝我快乐,我才不得不强迫自己正视:你从我的世界里走开太久,分手都没有提过。我打电话给你,你也会接,不痛不痒地回答,不温不火地问候,像一个老朋友,像我生命里那条老狗。那时,Puppy已经很老了,它七岁了,它还是会舔我的手,只是,它第一次舔我手心那种让我不顾一切想要收养它的感觉再也没有过了。我妈的过敏性鼻炎在Puppy住在小区花园的第三个年头奇迹般地好了。同年,我上了大学,我妈彻底成了空巢中年。她决定收养我的狗,或者,她决定让Puppy代替我留下的空缺。我觉得有点怪,但还是同意了。
我始终记得那年秋天“慎重”离开时,我哭得像条狗,而我的Puppy趴在我的身上,怯怯地看着我目送火车离开。它把头靠在我的身上,把爪子搭在我的衣服上,它蹭了我一身的狗毛,仿佛在说“我永远不会离你而去,除非你离我而去”。那年,我坐上向南开的火车,我们约好毕业后结婚。
15岁爱上的那个人,你很难搞清楚是你在谈恋爱还是恋爱在谈你。Puppy,我很难分清,我究竟是爱那时爱上的人还是爱那时爱上另一个人的我。我只是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就像没有明天,再不会有未来。如果不嫁给“慎重”,我能怎样呢?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但我软弱,我不敢问对方跟我分手的原因,假装是我们共同决定了这样一个结果。我甚至转发了那条“慎重”跟另一个女孩表白的微博,说“在一起,祝福你”。
我转发后,“慎重”问我,你好么?
我说,还那样,你呢?
寒暄几句后,“慎重”说他要睡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爱过我么?
Puppy,我就是这么的怂,我压根不敢问我和他是什么时候分的手。我等“慎重”的回复等到我以为他压根不想回复,才等到。
他说,这世界上有很多99分的感情,就是所有人都说“她哪哪都好,你们应该在一起”,于是当事人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恋爱了。大部分人就这样恋爱、结婚,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会碰到那个满分的对象,他们与99分的另一半过完一生,总觉得缺点什么又死活找不到原因。但一小部分人后来遇到了100分的恋人,才明白99分那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合适。如果此生无恙,99分就是最高,谁让他不幸遇到了100分。
“你是我99分的爱人,她比你多一分。”“慎重”如是说。
Puppy,你知道么?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无力感,我没有回复就下线了。但我心里那个真实的自己在挣扎:“妈的你是老子10000分的爱人怎么办?我靠,你将来遇到101分的爱人你怎么办?你马上给我死一秒都别耽误!我他妈的才不会再爱你的。”因为,我觉得我不会再爱任何人。
至此,我默默删掉了与“慎重”相关的所有,十分想假装过去的七年里除了一条叫Puppy的公狗,我再也没有在意过任何异性。我想念Puppy,七年的时光里,除了我父母,再也没有谁像他这样被我爱且爱过我。
Puppy的死彻底击垮了我,现在看来,那时的我已经陷入癫狂的状态,不会有人像我,缅怀一条狗像缅怀一个人,一天更新一百条状态纪念它:
“今天去了之前常去的电影院,Puppy想念你。”
“普通青年都文艺,文艺青年才二逼,Puppy,你走后北京无人和我说话。”
“假如时光倒流,Puppy。”
……
Puppy的死带来的打击,直到几年后我认识了新的爱人才慢慢释怀。26岁时,我终于谈了新的恋爱,四年后结婚。
结婚第一年,我丈夫捡了一条狗回来,说是在家门口发现的,问我能不能养。我说别逗了老娘有家族遗传的过敏性鼻炎,别说是狗,弄条毛毯我都直接住院了。
我丈夫非常费解:“那Puppy呢?你为啥不对Puppy过敏?”
因为从来就没有过Puppy啊!我从来,从未养过狗。只不过,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那么一段想要费尽心思举重若轻的往事,反而越是假装不在乎越是弄巧成拙。我不能接受那样被分手的结局,也不想像个怨妇一样地满世界抱怨,才选择了对我假想中的狗倾诉。就像我因为不想交稿,生了一个假想中的儿子,并因为他的哭闹没有思路一样。
感情稳定的人,谁会没事儿更新状态给别人看呢?不过是想让那个再也不会看见的人看见,不过是想让那个再也不会在意的人在意,才会一天几百条事无巨细地汇报。不过是想提醒对方,你失去我是你的损失。只是,那时的我忽略了一点,不论是我的狗死了,还是我本人死了,对方都不会关心,因为他根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从信息的洪流中仔细分拣出属于我的只言片语。后来想想,最好的惩罚是:就算你会好奇,你只需要知道,我离开你之后过得比跟你在一起时好。是的我很好,我不会爱你,恨你,甚至不会想起我需要想起你。
再见Puppy Love,差一分的爱人,永远不会变成完美的另一半。

听着听着就老了
文/黄昱宁 @黄昱宁 作家 译者
是要到了地铁里的每只手机都会飘出神曲的年代,才会突然想起,以前听歌可真不是一件如此轻便的事。“小时候守着电台等我最爱的歌”(When I was young and listened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不仅仅是卡朋特的一句歌词,更是穿越时空滋养了好几代人的生活方式。如今想重温这首《昨日再来》,你只须轻点鼠标,打包下载,七八个中外版本信手拈来,但是你没办法复制当年国门乍开时,端坐在收音机前,被汹涌而来的新鲜潮水打湿的仪式感。对于八十年代的中国人而言,可以听到时髦音乐的电台节目屈指可数(仅就上海而言,印象最深的是港台系的“上录音乐万花筒”和欧美范的“立体声之友”,这些节目的名称都像当时刚刚打进内地的ELLE中文版的正式刊名“世界时装之苑”一样,带着中规中矩的时代烙印),确实要用“守望”二字才能形容彼时“人民日益增长的听歌需求与落后的社会传播方式之间的矛盾”。
但是那会儿真有守望的劲头啊。初中同学几乎人人都练就了边听歌边解数学题的绝招,往三角形上添辅助线的同时也牢牢记住了排行榜上的最新动态——那几乎总是翌日早读课上的第一个话题。(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我记忆里有一次印象深刻的例外:某天,我在电台的早新闻里听到陈百强深度昏迷的消息,一到学校就隆重宣布,女生群里立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呜咽。早读课上非但再没人提昨晚的排行榜,而且好几个女生一整天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总而言之,当时的收音机里藏着多少让人兴奋或者沮丧的理由啊。你会觉得电台DJ是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人,他们把持着垄断渠道,每天只吝啬地放出一小部分资源,而且一肚子阴谋诡计,只顾着袒护自己的偶像——比如,喜欢谭咏麟的听众会认定他们放了太多张国荣的歌,而热爱张国荣的则怀疑他们故意让谭咏麟多拿了一周的冠军。
信息不对称导致的饥饿感,使得每一首从电台里流出来的新歌都显得稀缺而动人。我们甚至在上床睡觉前嘴里还在哼着那些刚刚学会的调子(通常都只来得及记住副歌),草稿簿上随手写下几句歌词,等着明天到班上跟别的同学拼凑出相对完整的一首——到后来干脆发展成分工协作,有人专攻开头,有人坐镇中央,有人包抄结尾。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里上中学的人,大概很少会有人没攒过至少一个手抄的歌词本。讲究一点的是裹上一层旧挂历的硬面日记簿,美人玉腿或者桂林山水露在外头,里面按歌星姓氏拼音字母A到Z分段排列;翻一翻,这边跳出一句“外面的世界很无奈”,那边冒出一条“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间或还能看到明星大头贴,刚粘上去的时候鲜亮,年深日久了就会黑一块白一块得恍若沦落风尘。还有,我总依稀记得,或者说分明相信,字与字之间晕开的泪痕——黄黄的,假假的,是最纯真与最刻意的交集,正是那个年纪的主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