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无遗的时候,这段婚姻能够维持多久,两个月,七个月?就连我的老朋友也开了一家博彩站,最新的热门业务是猜测稀有已婚者

们何时离异。“那帮可怜的家伙连朋友的离婚日期都不放过。”他亲口对我说。
是的,在脑互联时代,钻石戒指已归为历史,没有人再玩那种空口无凭的“我愿意”游戏了——还有比那更无聊的吗?如果一个人

一边说我想与你结婚,一边却又不敢与你大脑并联,那你也清楚你们的婚姻等于狗屎。当然,避免尴尬的方式也很简单:你们只需

保持未联的同居、恋爱、约会或床伴关系就好,不必扯上婚姻。至于生育率骤减、老龄化负担的剧增……那都是政府的麻烦。人们

只是抱怨一下税收,然后将一切乱了套的东西,都归咎于脑互联时代就了事。
不得不承认,在婚礼仪式上敢于交换那一枚玩意儿(它其实也不比钻戒便宜)从此头脑并联的夫妻,都是些勇敢的家伙。想知道为

什么还是会有那么一小部分人愿意选择结婚并联吗?那是因为你永远无法体会,你所爱的人能和你心心相印,分享记忆,互相懂得

,感同身受……那有多棒,哪怕只是暂时的。尤其当我们必须面临长时间分离的时候。
新婚之后,我被调遣到远东分公司工作,拒绝的代价或许是失业,我没有选择。那里什么都不太一样,日本式的礼貌和拘束比他们

的文字和语言更让我倍感陌生。那里又干净,又清静,有时候几乎冷清得让人感到生无可恋。
记得刚到不久,有那么一天清晨,我乘空轨前往公司。像往常一样,车厢里的人们依旧极为礼貌地保持着绝对的安静,没有任何一

点声音。突然,一个少妇怀中的婴儿不知为何啼哭起来。少妇惊慌极了,赶紧试图让婴儿安静下来,但似乎毫不奏效。于是她迅速

放弃劝哄孩子,立刻站了起来,不断向周围所有乘客鞠躬道歉,一直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抱歉!车刚一到站,她便抱

起婴儿忙不迭地逃下了车——我打赌那一站绝对不是她本来的目的地。
初来乍到,这一幕让我印象深刻,我转身望着少妇下车后匆匆离去的背影……那背影修长,美丽,有些像乔。我不由得想,如果我

们有一个孩子,会是怎么样的呢?而如今我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大洋,和一片大陆。感谢上帝,要不是因为大脑并联,我简直无法从

那种寂寞中存活下来——实在是太寂寞了,在清晨等候买咖啡的队伍中;在中午独自坐在公司餐厅角落吃三明治的时刻;在下班之

后的空中快轨里,在走回到公寓的那一段路上……在那么密实的、陌生的、冰冷的、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我寂寞得像一个影子,

而如影随形的,才是我的肉体。只要我不在工作的时刻,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乔的意识里。那已经不是我的思念,那就是一种生

存需求。我需要感知到她在做什么,她看到了什么,她感受到了什么……一阵风吹动了她的头发,一滴雨掉在了她的皮肤上,一口

很香的煎饼,一个很英俊的路人走过来对她吹了口哨,办公桌上堆着太多文件,她对老板的不近人情生气了……她也在想我了。
她的分分秒秒喜怒哀乐都在我的脑海里,或者这样说更精确:我存在于她分分秒秒的喜怒哀乐里。为此我宁愿不睡觉以抵抗时差。

事实上我并未感到这有多难,因为自从分开以来,我已经习惯了失眠,快有一年了。直到有一天,东京时间凌晨五点,她在第十一

街的咖啡馆喝下午茶。我依旧失眠未睡,有些昏沉。隔着遥远的时空,我像一只陪伴在主人身边的拉布拉多犬那样,静静蹲在她的

意识里,感受着她杯子里咖啡的温度,以及她视野里那一道温黄的斜阳。
在一个昏昏欲睡的时刻,我听着乔对朋友抱怨,“……想念不是借口……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想我,可是他无时无刻不走进我的生活

……简直如同在监视……太糟糕了这种感觉……”
我愣住了,从未想到她会这样感受这一切。我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偷窥狂,狼狈地退出了她的意识。如果那一刻她低头的话,应该

看得见戒指上那一星微光默默熄灭了。五个小时,七个小时,十个小时过去了……我头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再尝试与她并联,而那

一天我心神不宁,什么都没做,工作一团糟。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也一直没有亮——无人尝试主动与我并联。我不甘心地反复查

看手机,几乎带着恶意,令它疲于跟随我的眼球运动指令,盲目地一遍又一遍翻查每一款联络软件,无休无止,那块薄薄的透明玩

意儿几乎被我折腾得发烫。但没有一丝她的消息,一丝都没有。没有视讯,没有呼叫,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留言,甚至没有

邮件。我以为她会想我的,我以为她会主动找我的,我等待着,等待着一个人——等待着乔,愿意走进我。
但没有。
十二个小时之后,我忍无可忍,只能再次硬着头皮尝试主动与她并联。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乔已经修改了她的密码,我无法走进她

的意识了。
3
老天,我们竟然会沦落到用电话联系。
我只好自我安慰,幸好她没有屏蔽我的电话和邮件,否则我没法想象我得用纸写一封信,贴上邮票,漂洋过海再寄过去,追问她到

底怎么了。她大概是真的不想见我——通话时她未打开远程立体成像,甚至没有打开平面可视窗口,我只能听见她的声音。那声音

显得那么遥远而失真,她就用那种声音冷静地承认着:“……是的,我更改了密码。不要再随意侵入我了,比尔,我们现在距离很

远,接受现实吧,过好你的生活。我也会想你,我也爱你……但我需要空间。还有,我真的不想再多说一次了,哪怕一次,你听好

:我对你是忠诚的,我想我的忠诚理应得到你的信任。比尔,我知道你有过什么记忆,我都看到了,我明白这对你很难,但是……

只有你自己能帮你自己,依赖别人没有用。这么说也许很难听,抱歉。”
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戳到我的软肋,令我愤怒而又无力,我辩白着:“我从来没有不想给你空间,我仅仅是想感知到你的存在,想要

陪着你,看看你过着怎样的生活……你知道我有多么想你吗?你离我太远了,乔……”乔的声音显得越发不耐烦:“看在上帝的份

上,比尔,你想一想吧,当你知道你时刻被一个人看着的时候,你有自由空间可言吗?你吃饭时他看着,你跟朋友喝一杯酒时他看

着,你上厕所,你换衣服睡觉,他都看着,你以为这是陪伴吗?告诉你吧,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活生生的《一九八四》!”“乔…

…听我说……对不起,我发誓,我不再这样了,我只是太想你了……我爱你,乔……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的生活有多寂寞,每一个夜

晚我都希望身边有你,伸手就能触得到你的体温,抱得到你……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在想我……这一切真的都是因为我爱你,

乔……如果我有选择,我早就辞掉这份工作回到你身边了,但我没有选择……”我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重复着这些话,不知所措。
电话里传来她长长的叹气,然后是一种经过努力克制的平静,那平静来之不易,我知道。她并不想吵架,没人喜欢吵架。我怀着侥

幸的心态,窃取这一丝平静,忐忑地开口问她:“……你真的爱我吗?乔,你想我吗?”“你为什么一再这样问呢?我爱你,也非

常想念你。但是比尔,爱和想念,不是捆绑。在这一点上你必须接受我和你的不同……但我也只是和你方式不同而已,你不能因为

我们的方式不同,就认为我不爱你。”
“我知道……”我苦恼地应着,声音很低。
“长距离不是你一个人在面对,难道你以为我就不寂寞吗?我还要说多少遍?爱是信任,爱是一种终极的安全与自由。我相信你,

所以我从来无需通过随时并联你来取证你对我的感情……”
“我不是在取证……我只是……”我继续辩解。
“你是。你确实是。比尔,不要回避这件事了……答应我,去看看心理医生吧。你这样我很担心。”
4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达成一致:只有周六的时候我才能与乔并联。我想,把一年的时光分割成以周为单位,应该会过得快一些吧。
可我想得太简单了。
每个礼拜的其余六天当中,思念与寂寞像一根绳索的两端,拔河一样割着我的脖子,最后渐渐勒紧。每一次我都觉得周六再不来到

,我就要窒息了。然而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我不敢——或者说,我不想——再让乔觉得我像个孩子一样缠着她,让她“没有空间”


简是我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她说她是波士顿人,但她始终没有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我想她应该离我不远,大概也是像我一样

被踢到东亚来的倒霉鬼,大阪,首尔或者香港。我们好像没什么时差。平时只要我想说话的时候,她基本上都在——这对我来说,

就够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聊天,我只知道我接受和她聊天,是因为我实在太寂寞了——还有就是:乔也是波士顿人。简总让我想起乔

——虽然我不知道简长什么样子。我们连视频、电话都没有通过,我们只是像两百多年前的人们那样,在网络里打字聊天,有一句

没一句的。有时候甚至还写邮件。忙起来的时候,也顾不上第一时间回复,但只要她能,她永远耐心地陪我说话。我们什么都聊。
是的,我们什么都聊——关于生活,关于工作,关于乔,关于上周看的那部全维动作电影有多糟糕,关于明天要下雨,关于樱花季

的拥堵,关于眼下走钢丝一般的国际核恐怖平衡,关于去年驾驶一辆自排古董轿车时有多笨拙,几乎撞毁了它……当然还有最个人

化的话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这样毫无保留地说起自己的童年——我那从来没见过的父亲,还有神秘、冷漠的,也许是因为

憎恨我父亲所以也连带憎恨我的母亲。
简不同意我这样的说法,她说:“没有母亲会憎恨自己的孩子,那是你的错觉。”我告诉她:“不,如果你也经历我经历过的,你

也许会懂。错觉也是感觉。”
“我的确没有经历过,我不懂。”
“看,这就是为什么人需要和人并联,这样你们才能感同身受。”
“乔与你并联过,见过你的记忆,你觉得她可以对你感同身受?或者说,并联真的能解决问题,解决你的痛苦吗?”
不知为何,我感觉回答不上来。简占领着我的失语,继续道:“并联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个人,和你一起分担记忆,或痛苦,怎么说

都好。但记忆本身,或痛苦本身,根本没有消失,不是吗?”
简总是这么一针见血,她说话的方式令我又爱又恨。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聊得非常投机,也许和乔都没有这么投机。简是个善于倾听

的人,在我没完没了抱怨婚后感情的不顺,抱怨乔不肯与我时时刻刻并联,抱怨我寂寞的时候,简都听得非常耐心,而且更加耐心

地安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有耐心。我没有问过,也许也从未想过问。
我只知道,若不是因为有简的存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熬过一周当中的其余六天——乔不怎么搭理我的六天。
那是个周六的清晨,07:00AM。闹钟将我从一个关于乔的梦境里叫醒。我不睡懒觉,周六对我来讲,是一周当中最期待的一天,不是

因为那是周末,而是因为这一天我可以与乔并联。
关于简的出现,我打算主动告诉乔为好,我可不想有什么误会。就这样我躺在床上,顺着那一股强大而温柔的、梦境般的思念,进

入乔的意识。可是当我刚刚进去,我就惊呆了:她的头脑里有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比我年轻很多,几乎还是一个少年的样子,他正恬不知耻地纠缠着她,吻她,强行抱着她,撕去她的衣服——而乔并没有彻

底反抗他的拥抱和亲吻,她只是……半推半就,眼神中带着某种爱怜之意,望着他……迁就着他的情欲。我感觉自己的头一下子爆

炸了。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乔与那个人拥抱,彼此身体纠缠,他们的前戏显得如此自然,如此投入,犹如一对情侣被密封在一个完全隔

音的立方体空间内,正享受二人世界,任凭我怎么剧烈地在外面扑打,叫喊,阻止,大哭,都毫无察觉。突然间,那个密封隔音空

间内的少年看到了我——上帝啊,他真的还是一个男孩儿!他赤身裸体,直视着我,带着和我一样的又惊恐又狂怒的神色,仿佛我

夺走了他的所爱,有种誓不罢休的决斗之心。我头痛欲裂,一种电锯切割玻璃一般的刺耳声音,生生劈断了我与那个人之间的对峙

,他瞬间消失不见了,而我整个人被什么力量猛踢了出来,滚出了乔的意识。
“他是谁!”我咆哮着,不顾一切,忍受着剧烈的头痛,再次猛地闯进了乔的意识。我几乎是冲进去的,像个疯子一样。乔正躺在

浴缸里泡澡,赤身裸体,惊呆地望着我。
“什么他是谁?!你怎么了?”
“你知道我在说谁!”我扔下乔,发疯一般去找到那个该死的混蛋,他肯定正脱得精光藏在家里某个角落,我发誓我一定得把他找

到,然后拎出来,撕个粉碎。我像红了眼的斗牛一样东闯西撞,乔惊恐地在浴缸里缩成一团,湿漉漉地看着我。我什么也没找到。
我疲惫极了,落下了眼泪,一无所获地回到卫生间,慢慢靠近乔。她惊恐而抗拒地想躲我,又无处可躲。我颓坐在浴缸边上,伸手

抚摸她的脸,那触感湿润、柔滑,她一动不动,像一只吓呆了的小动物。我说:“对不起,我离开你太久了……可你怎么能这样?

……乔,我原谅你,我真的原谅你,只要你告诉他是谁,你告诉我……”
乔说:“比尔!你在干什么!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是在泡澡,我只是在想念你!!你怎么了?!我说过了,没有谁,没有任何人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别逼我对你发怒,乔!告诉我他是谁!”我扑进浴缸摇晃着她裸露的肩膀,水花溅了一地……一切都

湿透了。
乔惊叫着,强制与我断联;我瞬间被踢出了她的世界。
5
我躺在床上,胸口沉闷,几乎不能呼吸,头痛欲裂。闹钟显示着08:45AM。我试着再与她并联,但我进不去了。打电话,也没有应答

,然后很快显示我被屏蔽。我爬起来,疯一样地,给她写了许多电子邮件。写完发送之后,我盯着满屏的字母,几乎不认识它们,

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太突然了,我几乎没法想象这是真的。像一切突如其来的噩耗,你的第一反应不是痛苦,你还来不及开始

痛苦,你的反应仅仅是——这不是真的。
痛苦是三天之后才来到的。失去乔的联系已经三天了。我拼命用工作的忙碌来填满自己,一刻都不敢停歇下来。在第三天的深夜,

我独自在办公室加班。我不敢停止工作,一旦停止,我便想起乔。无论我之前写了多少封邮件——大约有二十封,她一直没有回复

。我心都碎了。
此刻夜深人静,12916平方英尺的写字楼已经陷入黑暗,布满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隔板,活像一大片坟墓。太像了……我不寒而栗。
我几乎害怕去查看电子邮箱,如果依然没有乔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在此刻,我低头看到终端上显示有一条文本信息,仅

寥寥数语:“比尔,我们都冷静冷静吧。我不想解释什么,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为你自己好。”我盯着她的信息,枯坐在办

公桌前,仿佛哀立于墓群中。
“……痛苦有时候会被孤独无限放大,你知道吗?”我在极度绝望中找到简,幸好她在线——我像是抓到了一根稻草,一股脑地向

她倾吐,语无伦次。简听得很耐心。她好像一直在,总是在那里等着我似的。这让我心里好受了很多——至少还有人愿意在那儿,

为我。
“我感觉糟透了……”我在墓群一般的办公室里独自对着电脑,凌晨三点。
“我知道,我可以想象。”简的回复很冷静。
我盯着屏幕,心乱如麻,脑中一片空白,打出一行字:“……我打算今天飞回去找她……该死,这几天工作堆积如山……”
“你冷静一下,别急着做决定。”简冷冷地说,“我想你误会她了。”
大概因为极度绝望,我情绪恶劣,忍不住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平静?还在替她说话?……该死,难道我还不能得到一个解

释吗?我只想与她再并联一次!我只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屏幕那一端的简,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匆匆说:“抱歉,我现在有点忙,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系统提示她下了线

。她一走,我烦躁得把桌面上的东西全掀到了一边儿,空出一块地方,双手捧着脑袋。水洒了,一片狼藉。就像我的心。
这时我的戒指亮了——提示有人在并联。感谢上帝,乔终于,终于找我了。可是当我迫不及待地进入她的意识的时候,我再一次崩

溃了。
还是那个少年。乔就这么抱着他,抱得那么紧,就在我们卧室的床上,他看上去颤抖不已,头埋在她的怀里,她静静地、紧紧抱着

他。我像个局外人——不,应该是隐形人那样——站在他们的面前,我哭喊乔的名字,但她没有听见,她用那么怜爱而无奈的表情

望着怀中的那个人。
我依然还能清晰地感到乔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温柔与深情,可那只是我的幻觉了——她的拥抱再也不属于我。我近乎绝望地喊着

:“乔,我爱你,我真的爱你……回来,回到我身边。”而她只是专心吻着怀中的男孩儿,喃喃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

—看在上帝的份上,他还只是个男孩儿,乔。这一切都怎么了?
我胸口像被什么钉在了十字架上。再也没法在那里多待一秒了,我静静退了出来,退出了乔的世界。
黑暗中,我取下了戒指,把它扔进办公桌旁边的垃圾桶。随着它掉进去的,竟然还有一颗眼泪,也就一颗。我盯着垃圾桶,犹豫了

一下,还是将戒指捡了出来,放回抽屉。此刻办公室的灯控突然自动亮起。白光一层层铺到远处,眼前的办公隔间一片一片亮了起

来,好像墓园的日出似的。突如其来的刺眼亮光让我的眼睛又涩又疼。屏幕已自动待机,只在一角显示着06:00AM。一夜就这么过去

了。
我感觉饿极了。去卫生间狼狈地洗脸,草草漱口。镜子里的自己糟透了,眼圈深黑,憔悴,像个瘾君子,我自己都不想看了,把头

扭向一边。一边打呵欠一边烘干了手,我打算下楼买早餐。
自动便利店里面空无一人,进门迎接我的只有那个该死的、佯装热情的女机器人,说着千篇一律的日语:“早上好!欢迎您光临!

”我草草选了一杯咖啡、三明治、蛋卷,拿去加热。广告商真是无孔不入,等候加热的两分钟都不放过,与视线平齐的电子屏上全

是花花绿绿的滚动广告。亲子自然之旅,轻副作用的癌症疗法,新款磁悬浮车……有蜂鸣器轻轻地响了三声,提示我食物热好了,

但我几乎没听见。我走神了,盯着滚动广告,它感应着我的眼球运动,自动停留在我注视着的最后一则广告上:是一个仿古的海报

设计,画面上一对白人男女在埃菲尔铁塔下面拥吻(够烂俗的,算了,你懂的,广告),一切都是虚焦的,黑白的,而焦点集中在

他们身边的墙壁上,那上面钉着一个鲜红的消防箱,老式的上世纪初的样子,但箱子里面不是锤子或什么消防水管,而是一束鲜艳

欲滴的红玫瑰。消防箱的玻璃上写着:“如遇一见钟情的紧急情况,请敲碎玻璃。”海报的最下面分别用英语和日语写着:“为你

带来最自然的爱,近藤花艺”。
我还是想起了乔,想起了她的笑容。那是我见过的最自然的风景。像很多年前,樱花都开好了的,华盛顿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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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司请假的时候,他没有为难我,当然这是在我坦然接受扣薪的情况下。他看着我憔悴的面庞,没说什么,然后身子向后一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