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上一身黑色便装,她下楼,看见一辆银色克莱斯勒泊在门前,沙恩就倚靠在车头边。
“累你久等了。”她微笑,伸手将被风撩起的头发顺往耳后。
“等待您这样美丽的女士,是我的荣幸。”保罗?沙恩欣赏地说,立正身躯,替她拉开车门。“请允许我为您服务。”
童凝轻声笑,撇开他隐瞒了的身份不谈,他本人倒也十分绅士且风趣。
“就叫我童罢,沙恩先生。”
“那,请唤我保罗。他识趣,随后坐进车里,司机即时将车驶出公寓区。
“想去哪里吃饭?”他询问女士的意见。
“主随客便罢,保罗,你喜欢哪里便哪里好了。”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比之最初在广告上的形象,有颇大的改变。感觉上,不单纯是外形上的,而是心境上的。虽然不至于判若两人,但总是不同。”
她有些许诧异保罗?沙恩敏锐的洞察力,两人接触不过两次,他却轻易看出了她心态上的转变。她自己,亦还不能完全明了这样的改变会给她的生活带来什么样的影响。然而,陌生如他,或者可以给她中肯的建议罢?
在她的沉思当中,车子停在了一间私人会所门前。
保罗?沙恩先行下车,然后伸手扶童凝下车,走进会所。
偌大的会所里,除了训练有素的蓝衣侍者,竟不见一名会员。童凝并不觉得意外。保罗?沙恩是有备而来,而她,还是静观其变罢。
“童小姐,请。”他为她引路。
“沙恩先生。”她微笑,他们之间又回复到先生小姐的称呼,是因为地点与人的关系罢?“希望下一次,我可以真正还你一个人情。”
他不语。如果,她不是李维所爱,他此时想必已经为体贴善良且聪慧的她动了心。可惜,他没有机会。
步入装潢典雅的餐厅,童凝看见已经等在里面的老者,挑了挑优美的长眉,按下淡淡的狐疑。不应该感到意外呵,童。
“童小姐,请坐。”利文思顿向她颌首。
保罗为她拉出椅子,待她坐定,沉声说了句“失陪”,便转身离开了。
“童小姐,想喝点什么?”利文思顿和蔼地问。眼前的人是儿子的最爱,爱屋及乌之下,他很难拿出大家长的架子来面对她。
“水,谢谢。”她自在地说,同时打量维的父亲。或者当年利氏不信任妻儿,但维成年后,他们父子眉目之间实在是酷似。如果维肯摘下深色隐形眼镜,洗去黑色染发剂,与利氏并肩站在一起,那么没人会怀疑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我很喜欢圣童的音乐,没想到今天能见到天童本人。”
她轻浅地展开微笑。
“若圣童只有天童而没有圣音,也就不能成其为圣童。但是,我仍然很高兴您喜欢圣童。”
“很遗憾你们没有继续唱下去。”
“是啊,这是我今生最大的一个遗憾。”她垂下眼睫轻声认同,转而又看向利氏。“希望您没有类似的无可挽回的憾事。”
利文思顿深深注视童凝。她太聪明了,完全不等他说明来意,已经精准地说出了问题的核心。
“我知道你滞留本地的原因,也知道事情已经得以解决。不晓得童小姐有没有兴趣到我位于凡尔赛的乡间别墅做客小住?”他充满期望地邀请。“你可以约请你的朋友一起来。”
她静静考虑了几秒,终究是无法拒绝一个极欲挽回过错弥补遗憾的父亲。
“我是很向往乡间美丽的晨昏景色。至于我的朋友,我不能肯定他是否会一起前往。但是我期待着这一趟法国之行。”
“那实在是太好了。”
“呵呵,是我的荣幸。”她笑着起身。“很高兴见到您,请原谅我还有事待办,要先行一步。能否麻烦您的司机送我一程?”
“当然。”
向利氏告辞出来,她就见到保罗?沙恩仍等在车旁。
“请送我至荷兰领事馆。”
“取得护照后,有什么打算?”他显然知道事情的始末。
她忽然记起,李维也曾经问过她相同的问题。而奇怪的是,今日之前,她却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真奇怪!
“一直忘记请教你的身份。”她淡淡略过这个问题。
“利文思顿先生的特别助理。”保罗并不讳言自己的身份。
“那么一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恩怨吗?”
“是。大少爷清醒的时候,曾向我详细地讲述过。”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清醒。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清醒的时候?”童凝听出了蹊跷。维说整个利氏他只怀念兄长维克,可是,情形似乎不怎么好。
“这也是老爷极力想要和二少爷修好的主因之一。大少爷因为罹患脑疾而陷入昏迷,他等于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让另一儿子待在彼方,彼此不闻不问。”他叹息,没有向她隐瞒事情的真相。
“为什么你们不直接告诉维?”
“老爷不想以大少爷为由,迫使二少爷回去。”
都是骄傲的人啊。她不语,沉吟良久后,有了决定。罢了,她能为李维做的,或者,只有这些了。
“保罗,我欠你的这顿饭,看来要等到去法国才能还你了。”
他笑出一口白牙,明了地向她眨了眨眼睛。

当她一推开门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李维闪过惊惶、痛苦、释然、安心的脸庞。
“童…”他一把抱住她,紧紧的。仿佛怕他一送手,她就会似一缕云烟般消失。
“我回来了。”她悄悄伸手拍抚他宽厚的背。
“你一声不响就出去了,我大电话回来也没有人接,你也没去公司,又没到工作室。天,我以为你走了。”他哑声说。
“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她道歉。
他揽着她坐在沙发里,一刻也不肯放松。
“维,我向你说过我同圣的故事吗?”
“没有。”他搂着她,轻声说。
她闭上眼睛,让往事自记忆深处浮现。呵呵,清晰一如昨日啊。她从无一日或忘过,而今生,即便她可以释怀,也不会忘却。轻缓地,她向他讲述过去的种种。
“我从维也纳赶来和圣会合,圣每天去练唱,临走时都会叮嘱我,注意饮食休息,不要讲话。我安心于被他照顾。直至那一天,我在书房门外,无意之中听到庄伯伯和庄妈妈的对话。庄妈妈说,为了圣的前途,绝对不能让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当职业歌者,更不能让圣知道。否则以圣的性格,为了陪伴我,他肯定情愿不再继续他的演唱事业。彼时彼刻,我觉得如遭雷殛,所有的感官好象都死了般。就在这时,圣回提前回来了。我用手语问他,如果我不能再唱了,他会怎样。他毫不犹豫地答说,他只想和我一起唱下去。然后,我推开他,跑了出去。外面很冷,还下着大雨。圣一直在后面追我,叫我不要跑。我不听,一直在雨中狂奔…接着,一切就发生了。”
她眼光迷离,唇边是凄美的微笑。
“他为了救我,被车撞得飞了出去。我抱着他,感觉生命从他的身体里迅速地流失,不顾医生的叮嘱,尖叫着救命。圣却在他的最后一线神志丧失前,抓住我的手,要我答应他,会好好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他要我应允。
“我应允了他,却只能眼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死渐冷。我的长发上,衣服上,染满了他的血。讽刺到,那一日是情人节,圣提前回家,是想同我一起过节。而我,却害他踏上无法回头的黄泉路。
“葬礼那一天,庄妈妈哭着指责我是凶手,可是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的心,跟着圣的逝去而死了。”她浅浅地笑。“我剪下了我的长发,陪圣一起下葬。他曾说过,他喜欢我的长头发,为了他,我才一直蓄着。他去了,我便再也没有留长过。”
李维下意识伸手摸摸她已经蓄至耳下的头发,不语。
“葬礼过后,爹爹妈妈把我接回维也纳休养。整整有半年的时间,我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不肯穿女式的服装。后来又去看了半年的心理医生,才再次说话。只是,我的声音,永远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车祸那日,我提早开了口,对我的声带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永久性伤害。然而没有了圣,治不治得好,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爹爹妈妈不喜欢我这样颓废的状态,给了我五年的时间,希望我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多年过去了,游走于世界各地的我,以为可以回来面对过往。不过,我仍然不够坚强。”她垂头微笑。
“不,你很坚强。”他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的眉心。“你的心没有死,你只是害怕。”
“是啊,我害怕。”她没有反驳。
“我浪费了人生中的五年,来走出阴霾,释放心魔。却原来,那样沉重的包袱,只一句话就可以放下。在我昏睡的时候,梦见了圣。一直以来,我的梦中,只有过往,圣却从来没有入过我的梦。在梦中,我对他说我累了,不想再走了,圣却笑着要我回来。我说对不起,圣却说他从来不怪我。那一刻,痛苦已经被我放下。但,我不会忘记他,永远也不会。”
“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吗?”他十分期待地问。
“你自己呢?可以放下了吗?”她抬眼,凝视他的脸。“你和自己的父亲,彼此不理不睬,互相怀疑憎恨了十五年。可是,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让你们为曾经的憾事付出代价?或者你有,然而你的父亲,只怕是没有了。真的要等到他入了黄泉,你们天人永隔,你才去他的墓地前说对不起?”
他依旧不语,只是轻轻搂住她。
她幽幽地叹息。爱人的事,信任的事,原谅的事,她终归只能等待。当事人如果不肯释怀,旁的人,实在也莫可奈何。

一整个上午,李维都有些许的心神不宁,隐约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这种感觉很糟糕。打电话回家,却只得童的留言:“李维与童凝不在,有事请留言。”
他不放心。昨天的童凝,十分奇怪。一向矜持的她,竟然陪着他睡了整整一夜。早晨起床的时候,他的手握着她的手,十指交缠。他不忍心叫醒她,轻手轻脚地放开她,洗漱上班。
早上他被幸福感冲昏了头,没有仔细回想她的反常态度,现在身处工作室,头脑冷静了下来,他开始觉得不对劲。
“维,你怎么了?”路可发现了他的不专心。
“我在担心童。”他承认自己心有旁骛。
“童?她又怎么了?自她醒来之后,不是一切事情都解决了吗?”
“昨天她独自外出,回来之后就劝我和老头和好。”
“啧,不象童的风格。”路可咋舌,“不会是利文思顿见过她了罢?他如果一心想要你和他回去,自然会挑你的弱点下手。想必他算准了童对你非同寻常的影响力,摆出低姿态让童心软。”
“不行,我要回家一趟。”他实在有一种奇怪的预感。
飞车回家,推开门,他扬声叫。
“童,我回来了!”
回应他的,是一室冷清的静默。他大步走进她的房间,她不在。且,她的小物品不见了。他转身冲向衣橱,用力拉开门--她的衣服和行李箱也都不见了。
李维颓然地坐在了床沿。她--走了。
独自呆坐了良久,当他自童的离开带给他的冲击里醒来时,天色已经沉暗了下来。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闭上眼仰躺在床上,没有料到身下却压住了一件硬物。
他坐起身,将硬物抽出。亮灯,他看清手中的是一只扁平的盒子。揭开盒盖,里面有一张信用卡附卡,是当初他交给童凝以支付她的酬劳的;一枚钥匙,是他在童的生日之后特地打给她的:最下面,是一封信。
他轻缓地展开,是童写的。她的中文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却,让他目不转睛。
维:
当你展信时,我已经重新踏上我的旅程。会去到哪里,又停留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答应过你,无论做了什么决定,都不会忘记你--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何时重逢。然而,我向你承诺,你对你的过去真正释怀的一日,就是我们相见的时候。不过,我不是一个擅于等待的人哦,你要快一点想通哦。
你的童草。

李维苦笑,怎么变成了这样?她的心灵包袱放下了,现在,却换成了他要去卸下重负了。而他,该怎么做?


第十章
为了你,我愿意抛开这一切红尘束缚
为了你,我可以重拾不堪挥手的旧日
为了你,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十二月的巴黎,渐渐开始弥漫白色圣诞的节日气氛。
保罗?沙恩为童凝充当了义务导游,替不谙法语的她介绍巴黎的风景民俗。
童凝的头发已经及肩,乌黑亮泽,浅色简约的纪梵希女装将她衬托得文雅清秀,走在异国的美女之间,仍不掩她的天生绝色。一路上,沙恩已经不知道替她挡下了多少热情法国男子的当街追求示爱。
“很难想象,这些年来你用那么中性的外形在全世界游走。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从来不曾来过巴黎?”他握住她的手肘,沿着植满树木的香榭丽舍大道向东,往协和广场走去。
“一直以来,我都避开繁华的都市,而选择相对偏远的地方。除开物价方面的原因,还有想避开媒体方面的考量。”她平淡地向他解释。
“为什么不在乡间别墅多停留几天?那里的风景十分美丽。”
“的确,早晨会飘起浅浅的紫色雾霭,弥漫在周身,感觉上美丽得迹近不真实。”她承认,那是她这么多年以来,用最轻松的心与最享受的眼光,所看到的最令人难以忘怀的景色。让她震撼不已。在她从旧日里解放出来时,她又看得见风景了。
“老爷如果听见了你的赞美一定很开心。”
“可是他最想听的,却不是出自我口中的赞美。”她轻轻微笑。
“你想--二少爷他会来吗?”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了。
她摇头,她并没有把握,只是在赌。赌他对她的爱,胜过他对他父亲的恨。
“恨是种很强大的力量。由爱而恨是极其巨大的转变,想必当初利文思顿先生的所作所为的确深深伤害了李维。否则,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敬爱是很难在一瞬间化成恨意的。而我们,都只是旁观者,因为没办法感同身受,所以觉得宽恕与原谅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或是拥抱。但对当事人的维而言,也许就是一生之中最难跨越的一道线吧?”
“你会劝他吗?”
“我不知道。”她望着街边的大理石雕塑。“他的动力是对父亲的恨,执着了十五年,我不会期待他就此原谅冰释前嫌。我也不会在这里等太久。一个月是我的极限,若他不来,我会回去。”
“你爱他。”保罗叹息。当他发现她是圣童里的天童时,不是不震撼的。曾经,天童是他心目中的天使。
“我想是的。”她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悠悠飘落的雪花。“在他的身边,我有安心的感觉,他什么也不用说不用做,已经令我觉得温暖无比。只因为有他的陪伴,亦因为他从未要求我的回报。爱一个深深爱着自己的人,会是这个天空下最幸福的事。”
“想过重回乐坛吗?”
“…”童凝沉默。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都过去了,对歌唱的执着已经被淡然的生活态度所取代。
“为什么执意不再唱?即使没有商业的或者纯艺术的演出,但是只唱歌给自己听,取悦自己,不也很好?没必要把它屏除在生活之外。”
“所有的人都觉得遗憾,连我自己都奇怪我竟然可以完全不接触音乐,一过就是六年。不过不可否认的是,不再唱歌的我,缺失了生命的一角,就好象将身体的一部分给遗落了一样。”
“那就将之找回来。”他给她鼓励。
“也许有一天我会的。”
“容我拭目以待。”

“她在哪里?”踏进偌大的客厅,李维对周遭的布置视若无睹,只是直接向坐在客厅里的父亲追问童凝的下落。
“儿子,你不向我问好吗?”利文思顿坐在古董沙发里,欣慰又伤感地看着已经长大成为伟岸男子的幺儿。“又或者,你不问问维克好吗?”
“那么--维克他好吗?”他冷冷地问。把手头的工作统统扔给好朋友,自己千里迢迢地飞来法国,是因为他明白,童一定在这里。否则她不会说,他释怀的日子,就是他们相见的时候。
“想不想见他?”利文思顿有些黯然,两个儿子,他一个也没有能好好关心过。待到他发现自己的疏失时,长子已经深度昏迷,药石罔效;次子恨他入骨,视他如陌路。
“你不担心我是回来谋夺维克的继承权?”他讽刺地问。
“如果,他可以和你竞争,我会很高兴。”利文思顿起身,“走罢,我带你去看维克。”
李维静静跟在他身后,蓦然发觉,他真的老了。头发已经花白,连身形也没有他记忆中的那么高大健壮。他--已经七十岁了罢?
利文思顿推开一扇厚重的门。门内,坐在摇椅里的蓝衣女子站起来迎接他们。
“他好吗?”利文思顿低声问。
“很好,我刚刚替他翻过身,他今天好象很高兴。”
“辛苦你了,去喝一杯咖啡,休息一会儿罢。”
蓝衣女子应“是”,在经过李维身边时,微微向他颌首。
他疑惑地看着利文思顿慢慢地走向房中间的大床。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长床,洒落在床上,也映照着躺在床上的人苍白的脸庞上。
“维克,维德来看你了,你高兴吗?”利文思顿在床沿坐下,轻轻抚摸长子的额头。“你们有十五年没有见过面了,维德变了很多,可是我相信你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维克,你不想醒过来看看他吗?你一直怪我趁你不在家的时候,赶走了他。现在,他回来了,你难道感觉不到?”
李维由疑惑而震惊,由震惊而哀伤,一瞬间,似遭雷击。
“发生了什么?”他冷声问。
“维克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孩子,他因为我把你们母子赶走的事耿耿于怀至今。他不肯继承家族的事业,独自住在外面,靠卖画维生。他说,你们一日不回来,他亦一日不回来。我已经轻易地松开了你们母子的手,我不能再失去维克。所以我一边请人找寻你们的下落,一边暗中留意他的生活。两年前,他昏倒入院,医生说他的脑部长了一个肿瘤,开刀可能会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并且手术的风险很大。维克拒绝开刀,他不想接受我这个父亲的帮助。一年前,他陷入昏迷。”
“你是什么时候找到我们的?”他眯起眼。
“大约十个月前。”
“那你为什么不立即通知我,维克--”
“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你不会想是不是我诱你回来的一个诡计?”
他沉默。毕竟是父子,再怎么样分隔在世界的两端,依然了解彼此,他们都太骄傲了呵。
“回来吧,这是维克惟一的心愿。”
他继续沉默。可以吗?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就将他们母子十五年来的生活做一个了结吗?
“我不想逼你。既然已经来了,不妨多住几天吧。我去吩咐管家替你准备房间。你留下来--陪陪维克。”说罢,他走出巨大的卧室,轻轻带上房门,将整个安静的空间,留给自己两个十数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
李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近床榻。床上,维克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上投这阴影,看上去他似乎只是睡着了。但是连接在他头部的脑波监视仪和手指上的心肺仪,残酷地提醒他:维克罹患重症。
轻轻握住维克的手,他缓缓向自己的兄长讲述他在这许多年的生活经历。
“你想要我留下来吗?如果想的话,你要醒过来,亲口告诉我。”
躺在大床上的维克丝毫没有反应。
他轻声叹息。
“你见过童了吗?她是我唯一深深爱上的女子,她坚强却又脆弱,我实在不放心她一个人满世界游走,所以我就追了过来。和她结婚,同她一起经营一个幸福的未来,是我人生的终极目标。因此,你一定要醒过来,醒来参加我们的婚礼。维克,你要醒过来。”
他将他的脸,埋在床褥间,想起童曾经在夜色星空之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不要等到一方死亡,才后悔没有说对不起。
他知道童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那也是她的遗憾,不要等一方死亡,才后悔没有说我爱你。
“维克,对不起,我不应该因为与父亲赌气,而一直不同你联络。还有,我爱你,我的兄弟。”他的声音自被褥间闷闷地传出。
突然之间,静寂的卧房里响起仪器突兀的“嘀嘀”声。
他抬起头察看声音的源头,惊喜的发现维克的脑电波有了波动。
“来人!快来人!”他扬声叫。
先前的蓝衣女子立刻推门进来,利文思顿跟在她的后面。
“怎么了?怎么了?”两人齐齐问。
“维克的脑电波有反应。”
蓝衣女子闻言,马上趋上前去查看,然后释然地微笑:“你向他说了什么?他听见了,做出了反应。一年以来,他首次对外界有了反应,这是好现象。你应该多多陪他,同他交谈,这对他有益。”
“走罢,慢慢来,维克会醒过来的。你先休息一会儿。”利文思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童呢?”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又问起自己最想见的人。
“保罗陪她去逛街了。从以往的经验看来,保罗大概要替她抵挡很多热情男子的求爱。维德,她是一个美丽而且可爱的女孩,你要抓紧。”
李维瞪了父亲一眼,懒得去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
“好了,我已经叫用人把你以前住的房间重新整理过了,你去歇息一下罢。我相信你等一下会有很多事要做。”
两父子的声音渐行渐远,没有人注意到午后的明媚阳光里,躺在床上的维克脸上,泛起了一抹轻浅的微笑。

童凝和保罗驱车回到利氏华宅,从车上下来,同一时间抬头看向二楼东翼的一扇长窗,然后相视而笑。那扇窗,终于推开了。
“他来了。”她安心地低语,等待的紧绷情绪,在一瞬间消失无踪。在等待的时候,她终于明白,还是爱上了呵。每天,都盼望着相见。曾经她以为自己心字如灰,却沦陷在维的温柔里,就这样渐渐相思。
“快去罢。”保罗在她的背后轻轻推了一把。
“不。”她微笑着摇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保罗,请将晚餐安排在有乐池的大餐厅好吗?”
保罗的心里一动,挑起了浓眉。
“恭领女士之命,在下先行告退。”
她只是微笑,笑得面若芙蓉。
那个默默守护着她,爱着她的男人,终于来了。只有离开了他,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想念他,有多么的--爱他。而这一次,她不会等到一方死亡的时候,才后悔没有向他说我爱你。因为即使他没有追上来,她也会回去,回到他身边去。
不过,他还是追来了。无论是否原宥了过去的一切,他--仍然来了。
她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现在,换她来陪伴他度过人生的喜怒哀乐时刻。

晚餐时分,女佣上楼请李维下楼用餐。将他引领至大餐厅门前,女佣静静地退了开去,留下他。
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慢慢地推开门,走进餐厅。
偌大的餐厅里,一个人有没有般的冷清。他狐疑地站在原处,有奇怪的预感。
蓦然,一个琴音响起,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成了袅袅余音,接着,清亮的琴音如水般四泻流淌。
他眯起眼,循着琴声而去,走至距离钢琴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住了脚步。
不是不震撼的。
而是震撼惊喜得乃至无法言语。童啊,他的童。穿着白色长衣,黑发及肩,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游走。
在他尚处在震惊之中的时刻,她启口:
“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
无声又无息,出没在心底,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
我无力抗拒,特别是夜里
哦--想你到无法呼吸
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声的告诉你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
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
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
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
我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愿意,为你”
(词:姚谦,曲:黄国伦)

她的声音是沙哑的,可是,听在李维的耳中,却仿佛是天籁。再没有什么礼物,会比她肯再开口吟唱更令他欣喜的了。她--在这里,似一个天使。
“童,嫁给我。”他开口求婚。他不想再让自己忐忑,不想再让自己彷徨。这又一次的分离,让他深刻地了解,原来没有童的生活,竟是那么的寂寞。
“你放得下了吗?”她停下弹琴的手,仰起脸,深深注视眼前的男子。他比她记忆中的更英俊挺拔,更性感出色。“我的婚礼,必须要有双方父母到场并且给予祝福。”
他叹息,走近她,和她并肩坐在琴登上,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拥住。茫茫人海里,他爱上了她,是命运对他们的善待罢?他一直都不相信爱情,或者是源于童年往事带给他的阴影。可是,遇见了她,放不开了啊。有她在身边,一切阴霾过往都显得无足轻重。
“我会尝试将背后包袱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抛开,直到将之完全卸下的一日来临。亲爱的,这是我所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他微笑,低头亲吻她的唇。罢了,因为爱她,所以他会慢慢放下。
“谢谢。还有--”她在他唇齿间低喃。“Ich liebe dich。”
他愣了一愣,忽尔恍然,她在用德文说“我爱你”。
“童,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这么久。”他许下誓言,复又深深吻上她的唇。
站在餐厅门外偷看事态发展的两个人相视一笑,悄悄退开。
“保罗,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该成家立业了。”利文思顿拍拍自己的助理。他就象是他的另一个儿子,在维克与维德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陪伴着他。
“如果是童那样的女子,我想我会毫不犹豫的。”保罗并不掩饰自己对童凝的好感。
“是啊,换成是我,年轻四十岁,也会的。”他再次拍了保罗一把。“她是值得维德追上来的,不是吗?”
“我开始期待他们的婚礼了。”
“呵呵,以维德的个性,他一定会积极筹备,以便尽可能快地娶她过门。我看用不了多久,利文思顿庄园里,就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他们都很期待。所以,现在晚餐已经不重要了,先回去告诉维克这个好消息罢。

童凝,他寻找了一生,等待了一生的天使,昨夜答应了他的求婚。李维觉得他现在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打电话通知母亲佳纳和众家好友他要结婚的决定,而童则通知她的亲友。
“死小孩!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了?真是有了老婆忘了娘。”佳纳在电话另一端又哭又笑。“快说,童怎么会被你打动的?”
“没怎么。”他笑。“我们决定在巴黎结婚,因为维克的情况不允许他奔波往返。我和童希望你们都来参加并且得到祝福。”
“如果我拒绝赴法,你是不是要同我翻脸?”佳纳问。十数年过去了,爱恨皆成过往,连儿子都要结婚了,她也应该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了。
“那倒不会,只是,难免会十分失望罢。”
“放心,我和Anthony会来的,然后我们会相偕环游世界。儿子,公司就完全扔给你了,你可不要怪妈妈我哦!”
李维放心地笑着说再见。佳纳与Anthony,他早应该想到的。Anthnoy无怨无悔地陪在他们两母子身边多年,终于,母亲安心同他去过二人世界去了。他知道Anthony会好好爱护珍惜佳纳的,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什么?!你们决定在巴黎结婚?婚期就定在圣诞节后?”五人组的反应强烈。“时间好赶哦。我们手上都有工作诶,日程排至年底,还要替你把份内的工作完成。维,你太不人道了!枉我们当了你十年的死党。”
“你们嫌忙?那干脆把公司和工作室结束掉好了。总之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挤时间,婚礼上我要看见你们。还有,童指定要你们当伴郎,你们不会让她失望吧?”他笑笑地下最后通牒。
“哼,真正是见色忘友。知道了,我们一定会到场。而且,亲吻新娘是很古老的传统,我们不会放弃我们应得的权利。维,你等着罢。”
不等他反应,他们挂断电话。
李维搂一搂安坐在他的身侧的童凝,朝他灿烂的微笑,这就是幸福了,即使不说话,心灵上仍然觉得祥和满足。
“下午有什么安排?”他吻一吻她的发顶,顺便压下自己的欲望。由佳纳而五人组,全部都说他碰见了童,便效法不动明王,八风吹不动,不敢越雷池半步。他一贯笑而不语。因为爱她,所以尊重,因为尊重,所以压抑。发乎情止乎礼,如此而已。
“保罗说利氏的设计师有意替我设计婚纱,我实在推不掉对方的好意,所以下午想和保罗过去设计室看一看。”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懒洋洋的,不想动。
“那我呢?”他吃醋。老婆要和别的男人一起去看婚纱,他这个做老公的竟然才刚知道。
“你要陪维克,你忘记了吗?”童凝暗暗笑。爱他啊,无论他的哪一种面貌。
“我要一起去,这是做人老公的权利与义务。”他收紧手臂,似是怕她消失了一样。“我不要你外出之后便再也不回来的事发生了。”
她收起笑意。她的不告而别,原来对他影响至深如此。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她做出保证:
“好的,再也不会发生了。我等你和维克聊天,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好吗?”
“恩。”他闭上眼,感受她在他怀里的温暖。

李维后悔了,他不应该让童穿着婉约服贴的白色拉尔夫?劳伦裙装出门。有太多人注意恬淡优雅又透着淡淡神秘的东方女子。只不过是自利氏大厦的正门搭电梯至设计室这短短数分钟时间,几百码的距离,就有三个男人凑上来向她大献殷勤,尚不包括含蓄的用眼睛行注目礼的人。而要给童设计婚纱的设计师更是夸张,尖叫一声,大力称赞她是天使,是他的缪司,让他灵感如泉涌。
李维极力忍耐,看设计师为童量三围。三分钟之后,设计师的言行已经超出了他的忍耐的极限,他决定扔开绅士风度。
“对不起,我想我们还有其他的约会,婚纱就拜托了,成品请直接送到利文思顿庄园就可以。”说完,他拥住童凝,头也不回的离开。
“维,你太失礼了。那只不过是礼貌罢了,你太紧张了。”
“老婆,答应我好吗?”他揽紧她,象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
“什么事?”她偏头看他。
“从今天开始,你只在家里穿女装。而且,我更喜欢你短发的男装造型。”他嘟囔着说。
闻言,她扬声笑了起来,灿烂的笑容将巴黎冬日阴霾全部驱散。
“还有,除非是来巴黎探望维克,否则我们绝对不出国。”他巴住她,“外国男人太热情,我不放心。”
“别忘记你自己也是半个洋番。”她笑眯眯地轻声提醒他。
“我不管,总之,你答应我。”
凝视着他认真的脸庞,她点头。因为爱他,所以希望他有安全感。
“只是--”她呢喃着仰望天空。“维,我可以给你所有,却不能给你一个情人节。今生今世,那一日都不会自我的记忆里消失。我--”
“嘘,不要说,我知道。我不会介意。我们人生的任何一日都可以是我们的节日,且,任何一天,我都不会再令得你独自面对,我向你保证。”
她微笑,敛下眼睫,仰首亲吻他的下巴,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让他发觉她的眼泪。
在巴黎的天空下,她同他,深情拥吻。

尾声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这是我的愿望
你悲伤,所以我陪伴,这是我的执着
从今往后,每一日,每一夜,你都有我

一群人涌上来拥抱蜜月归来的一对新人。
“维,童,欢迎回家。”
“哈,男装丽人,恩?维,你们的婚礼再怎样保密,照样还是有记者混了进去,拍了照片传回来。一对男装的新人,你们还真是有独特的创意,不是吗?不晓得是不是又会掀起一个新的流行。”周似乎也已经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摘下了隐形眼睛,一双紫色的眼眸里净是调侃的笑意。
“快一些回公司罢,我们可没有多出来的余力替你打理公司。”弗蓝克熊抱两人一下。
“佳纳交代我替她吻你们。”路可趋上来亲吻两人。
佳纳和Anthony在参加完他们的婚礼之后,想偕环游世界去了。她说,趁她还硬朗,她要弥补过去十数年所遗忘疏失的东西,包括爱情。所以,她挥一挥衣袖,潇洒地扔下一切,逍遥去了。可是累惨了一群不能跷头的单身男子。
“呵呵,我们这些人什么时候可以升格做叔叔伯伯?”老莫更是笑不可抑。“我这个现成的干爹,可以替小宝宝接生哦。”
“死也不会给你得逞。”李维狠狠瞪了好朋友一眼。“童会看一位女医生。”
“不要吵了,我们买了礼物回来给你们,在那只黑色的大旅行箱里,谁来帮我打开?”童凝笑着打断男人们的戏谑。
“亲爱的,我们来帮你。”森和周齐齐说。
路可与乔易分别过来吻童凝的脸颊,惹得李维又瞪眼睛了。
“利氏肯放你回来吗?”永远理智挂帅的路可拍拍他的肩问。
“我答应会定期回去探望维克,在维克康复之前,我都会和保罗?沙恩联系,由他主持法国方面的工作,而我则打理海外业务。”
“那么,童,你有什么打算呢?”乔易问正在分礼物的童凝。
“我的名模生涯里,表现可还受肯定?”
她望着一室的人,还有深爱着她的男人--她的丈夫,微笑。上帝在那年那一个下着冷雨的情人节,毕竟还是给她的生命留了一条救赎之路。而她,不会再逃开了。
“自然,不知道多少厂商捧着大把钞票希望你出任代言人。”路可给予了肯定。
“那么,请问,大家还欢迎我归队吗?”
每个人都看向李维。
“只要你家这只超级醋坛子不反对就好,我们都很欢迎。”乔易说出众人的心思。
李维拉过妻子,紧紧拥抱她,在她眉心吻了一吻,然后宠溺地笑:“你开心就好,我没有意见。”
所有人都微笑,旧日的阴霾已经散去,幸福的生活,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