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有许多知名人士前来探望“蓝”,坐在她床边,向她细细诉说。希望她能听见他们能发自心底的呼唤,因而睁开眼睛,清醒过来。
美丽而优雅的女子,放流畅清澈如水的钢琴曲,并亲自拉小提琴伴奏给蓝听。那琴音,激情澎湃如汹涌的潮水;年轻英俊的电影明星在她床前读大段、大段的台词,全是内心独白,感人得让闻者鼻酸不已;冷峻干练、还有些痞气的神秘男子,指手划脚、口沫横飞的讲述惊险刺激的故事;身价不菲、坐拥千万家财的年轻继承人,深情款款、风雨无阻地来探望她…还有还有。
他们每一个人所做的,不过是希望躺在床上的蓝听了,能燃起对生命的渴望,进而产生求生的欲望。
这样多的名人频繁出入这家医院,已经引起媒体注意。不少记者都在向院方打听,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入院,竟可以让这些各行业知名人士一起放下缠身事务,前来探望。甚至还有狗仔队扮成病人和医院的工作人员试图混进监护病房一探究竟。外头据说小道消息甚嚣尘上。
但,没人能从医护人员嘴中探得一点消息。
上一次擅自透露蓝的情况给陌生男子知道的张似苓医生同三位护士已经被医院革职并且吊销执照,永不录用。张医生更是受到严厉的惩戒,据说蓝的监护人有意要采取法律途径,所以她立刻被有权有势的张家在第一时间送到国外去避风头了。
经此一事,哪里还有人敢将蓝的消息拿来八卦?
而“蓝”,只是平静微笑着,却怎样也不醒来。
特别护士按例检查病人身上连接的一切仪器,确定运作正常后,在一旁坐了下来,翻开手旁的小说。她的好奇心,也仅止于此。不可以和濒危病人建立起超越雇佣关系的感情,这是当年她们跨出学校大门时,前辈们的耳提面命。
许多年轻特护,在面对护理对象走至生命终点一日时,情绪低落甚至崩溃,因为她们与护理对象的感情,超越了主雇关系。
而她的这位年轻病人,倘使仔细追究,一定有传奇般的故事罢?可是她不想知道。特别护士神思游离,手边的书,久久也未翻动一页。
蓦然,一道阴影投在她身上,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抬起头,看见透明长窗外,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楚他的面貌表情,只看见一双幽亮的眼,哀绝恸绝,一霎不霎地注视着病床上的蓝。
在这样的深夜,竟仿佛是死神的化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护士本能地知道,他不是来带蓝走的,而是希望她活下去。
因为半个月来,这个男人是她所见过的,最接近于绝望的虔诚的人。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静静凝望着蓝,贪婪的、专注的、哀伤的…那眼神,如此地复杂,也如此地强烈,在幽静暗夜里,透过玻璃长窗,辐射开来。
护士轻轻放下书,起身拉开门,走进外头的会客室。
“先生,探视时间已经过了,请明天白天再来罢。”她低声说,明知不可能,却还是怕惊扰了躺在床上的蓝。
男子转过头来,一张轮廓清癯深刻的脸,沐在暖色灯光下。他是英俊的,因为忧郁,更多了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听见护士的劝说,他淡淡颔首。“谢谢。”然后转身离去。
第二天,他没有来。护士有些意外,她还以为又是一个情深无悔的痴人呢,却原来不是。隔了数日,又是午夜,万籁俱寂时候,男人又来了。仍站在玻璃窗前,一语不发地,独自伫立良久。当她忍不住想劝他回去时,他又走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又过了半月,白天在正常时间来探望蓝的人,竟无一知道,每到深夜,还有一个男人,在绝望地守候着,等待蓝苏醒过来。
而,蓝的情形,日益恶化。说恶化,未免夸张,她只是身体机能渐渐衰竭,一点一滴在沉睡中走向死亡。她的脸上始终带笑,平静地面对死亡的微笑。
护士很无奈,生与死,对蓝来说,都是痛苦的选择罢。但她可以理解蓝为什么想死,因为死亡的痛苦只是一时,远比让周围的人感受到她永无止境的痛苦要来得短暂。
窗外,那个忧郁男子又来守望。
护士站起身,走出病房。“她的情形每况愈下,一开始对外界的刺激还有脑波反应,现在,她已经放弃。也许,她一直在等一个让她恋恋人世的理由,而你或许就是那个理由。”
男子向护士点头。“谢谢你。”
这是护士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优雅醇厚,带着深刻的痛楚和无边的哀伤。
只这一声,已让人觉得情到浓时无怨尤。
男子迟疑一下,请求。“我是欧阳真澄,请问可以让我和蓝独处一会儿吗?”
独处?护士犹疑,这不符合医院的规定。这样的病人,稍有差池,就会死亡,不是没有发生过家属趁院方不注意,拔掉维生仪器的事。
欧阳真澄笑了,即使那笑容是如此忧郁。
“我不会再伤害她,如果可以经由我的死亡换取她的生存,我会毫不犹豫。”他洁白的牙齿在性感的唇后一闪而没。
护士内心天人交战良久,才轻轻点头。“五分钟。”
“谢谢。”欧阳真澄再次微笑,礼貌的,也是疏离的。
站在甄蓝床边,看她插着鼻饲,纤细瘦弱的手臂上遍布针眼,真澄心如刀绞。在他不知道的时光里,她还承受过多少比这更甚的痛苦?
这半个月来,他忙于处理公司事务。优那律、西西等人虽然不至于在公事上为难他,可是,公事以外,是没人给过他好脸色看。而且,父亲病了,那种心灰意冷似的懒散,大有天子从此不早朝的架势。他要一力支撑突然降到身上的责任,还要面对外界的纷纭猜测,又要出面应酬,忙得没时间来探望蓝。
雷净闻曾经私下来向他道歉,看着她消瘦许多的丽颜,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任性的爱有错吗?爱本来就是自私的,只是——
“不要向我说对不起,Tina。你该道歉的对象,由始至终,不该是我,你找错人了。”他这样对她说。
他看见雷净闻原本明媚的眼里染上轻愁,红唇颤抖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对他说,却最终没有。
真澄没有安慰她,只是静静看她强忍眼泪,昂首。“再见,欧阳大哥。”然后,雷净闻挺胸离开。
他没有和她说再见,再见,对他们,是太不过不堪的事。
这是他的慈悲,如果他安慰她,只会令她痛苦一生,而不只是一时。
他还去监狱,见了母亲最初的恋人——害蓝终生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那男人已经满头白发,脸上皱纹丛生,可是眼神却异常平静清澈。见到真澄,甚至还露出淡淡的微笑。“你与令堂,貌似以极。”
“为什么?”这是真澄唯一疑问。
“怨恨。”男人始终淡然平静,“恨令堂娘家嫌贫爱富,恨令尊横刀夺爱,恨命运待我不公,恨这世间的一切。当你们幸福快乐时,我的妻子早逝,唯一的儿子罹患绝症,所以,我才铤而走险,想绑架你,勒索赎金,救治病危的儿子。
真澄捏紧拳头,那么蓝呢?她该去恨谁?
男人微笑。“我错了,既伤害了无辜,也错过了小儿生命中最后一段时光。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也,永远,错过了他今生最爱的女子。
真澄摇头,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他也知道错了啊!可是,他却帮不了蓝,一点儿也帮不了。
“我已悔改,但不求宽恕,直到死亡来临,我的罪才能得以洗清。”男人平静地起身,走出监狱会客室。
真澄知道,他是真的求取了心灵的平静,才能如此从容地面对他,并说出那番话的。那么他自己呢?此时此刻,面对昏迷不醒的蓝。他能做到平静吗?他能得到救赎吗?
有那么一刻,他只想这样无言地静静陪她到地老天荒。
可是,他不甘心呵!
轻轻执起甄蓝的一只手,贴在他脸颊上,他凝视着她无暇纯洁的容颜。少了冷淡自持,她看起来更加柔弱娇小。
我有时几乎是恨你的,蓝。真澄在心中说,恨你明明知道我的爱,却轻易判我出局;恨你隐瞒事实真相,什么也不告诉我;恨你心硬似铁,冷眼看我苦恼无措;恨你私自认定我有罪,却不让我忏悔。你知道你有多狠、多绝情吗?
真澄突然捏紧她的手,仿佛要捏碎她的掌骨。
“醒来!宁甄蓝,你给我醒来!醒来继续微笑着拒我于千里之外啊!继续睥睨我啊!你怎么不醒来?!醒过来啊!我们去世界尽头,去看日出日落,去听雨观雪…”
眼泪,无声滴落在白色床单上,真澄却没有发现自己哭了。
“告诉我,为什么?!这就是你所谓的体贴吗?让所有活着的人承受失去你的痛苦,这就是你的体贴吗?你醒来啊!回答我啊!如果你放弃回来的念头,我就追随你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你别想抛下我!我不管欧阳氏,不管双亲,什么也不管,只要你放弃,我就和你一起死!”
真澄猛地攫住她的肩膀,一边摇撼她,一边语无伦次,狂乱地嘶吼咆哮。
“你舍得抛下所有爱你、关心你的人在这红尘浊世吗?”
他害怕,怕就此失去她,怕来不及陪她走过余生。
特护听见咆哮响动,连忙进来,试图阻止他。
“先生,对不起,请你出去!病人的情况太脆弱,禁不起你如此剧烈的刺激。”
“不,甄蓝,你醒过来!”真澄不放弃地摇晃着甄蓝,想唤醒她。
特别护士心中懊恼,这个男人,竟是个危险的疯子。
“先生,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哔——哔——
仪器上,心电图曲线突然剧烈地起伏,然后,蓦然归于一条绿色。
永无止境般的直线,在寂静的夜里,似通往地狱的通道。
“不!”真澄骇然惊觉,属于蓝的生命脉动,消失了。
特别护士不知哪里生出来的力气,一把拽开真澄,按响床头的急救铃。“出去!如果不想失去她,就立刻给我出去!”她冷冷命令。
真澄机械式地走出病房,双手捂着脸,颓然坐在长椅上。
医生来了,护士来了,院长来了,所有人,都来了。
在这样的深夜里,没有交谈,没有指责,没有埋怨,所做的,是惊人一致的祈祷。他们,只能祈祷。
祈祷,天降奇迹,不要夺走里面女子的生命。
祈祷,给她恋恋尘寰的理由,不错过下一个日出。
祈祷,命运善待她,给她足够的爱与信任,勇敢地活下来。
突然,病房的门被人大力拉开,护士推着甄蓝的病床,急匆匆出来。
“医生!”众人齐齐起身。
“请别拦住急救通道。”医生护士匆忙而去,没有人多做一秒停留。
留下甄蓝的特别护士,面对一群焦虑的人们。
“她的心肺功能本已虚弱,这一次则彻底衰竭。”特别护士迟疑,不知怎样告诉他们更大恶耗。“急救已不能令她醒来,医生要切开她的气管,安插一部呼吸机,并且在心脏植入芯片,靠电流刺激来维持基础生命体征…”
她不忍再说下去。这样做的话,甄蓝同活死人,并无二致。
欧阳遥听闻,当即老泪纵横。
他可怜的甄蓝,苦命的甄蓝,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呵!
“我出去抽支烟。”俞书亚淡淡道,转身走开。
优那律眸光一闪,无声无息地跟上去。
站在医院中庭里,俞书亚抬头仰望,墨色的夜空,竟不见一点繁星,幽沉得如他此时此刻的心境,没有一丝光明。
“约书亚。”优那律踱至他身后。
俞书亚没有回头,他不想让优那律看见他眼中的那抹痛苦。
那样没有尊严的活着,是甄蓝最最不愿意的。
可是,他们终于要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靠一堆冰冷的仪器维持没有意识的生命吗?
“你,要放弃了么?”优那律问他,也问自己。
俞书亚不做声,默认。
刚才护士的话,言犹在耳。
除非天降奇迹,不然,蓝今次真要随死神而去了。将她渴望自由的肉体同灵魂悉数绑缚在一堆冰冷机器中,不得解脱,太痛苦,那决不是蓝想要的生活。
而,让他们看着她在器械帮助下,维持一个毫无知觉的残破身躯的煎熬,更不是蓝所乐见的。
“我们,能不放弃吗?”良久,俞书亚自语般地问。
优那律轻轻太息。
“让她去罢。”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自两人背后传来。欧阳遥原本硬朗的身体,竟似一夜间垮了。然后,他蹒跚走远。他要去陪蓝,走过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即使痛苦,即使悲伤,至少,有他这个老头子陪同。
由远而近,又传来救护车凄厉的呜咽声,随之,伴着急救人员简洁有序的病况介绍。
“…伤员十八岁,在车祸中被卡车碾过骨盆,心跳四十,血压五十,还在下降中,伴有颅内出血的迹象,盆骨粉碎性骨折…血型”杂沓人声模糊了最后的话语,“…RH阴性…”
俞书亚和优那律几乎同时眸光闪烁,互相对望一眼,俞书亚捻熄手中香烟,“我去看一看。”
优那律点头。
她从无一刻,似现在,希望上帝听见了他们的祈祷。
天空,划过一颗红色流星。
仿佛昭示着,今夜,注定有一个生命,须得陨落。
夏花凋零,秋风渐起,万物因循着生死往复的自然规律,静静度过季节交替的时光。
寂静的墓园中,清爽的风拂过树梢,带过细细沙沙声响,似在安慰前来送行的人,莫悲伤,且吟唱,他已解脱,须当开怀。
一群人,伫立在一座简单墓碑前,蓝色碑石上有纵横蔓延的纹路,似一张精巧的网,要捕捉什么,却,不留痕迹。
墓碑上空无一言,没有姓名,亦无生卒年月,只得这一块在高天白云之下,默默如海般碧蓝的石碑,屹立在青空下。
人们神色平和,眼波似水,一一在墓前奉上花束,垂头默祷,然后退开。
大捧大捧的蓝色勿忘我,美丽得让人不忍注视。
那是灿烂得仿佛燃烧的生命颜色。
有些忧郁,却执著绽放。
在这静谧的墓园中。
默立片刻,人群中金发碧眼的男子,上前半步。
“今天,我们带着感恩的心,聚集在这里,同我们生命中无法不铭记的人告别。谢谢她,让我们懂得坚强,懂得希望总在人间,懂得施爱于人。如今,当她生命最灿烂的时刻,她如流星般自天际划落。我愿相信,她化作那温柔的轻风,自由自在,去往她梦寐以求的广阔世界。从此,不再受肉体与世俗的羁绊,任意翱翔。让我们,以喜悦的心,祝福她罢。”
人们微笑,彼此拥抱、握手。然后,往不同的方向,渐次散去。
惟有一名老者,仍伫留在原地。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始终放不下的孩子。
未几,一个修长的身形,缓缓走近,在老者身边停下脚步。
“父亲。”他低沉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还是来了,真澄。”欧阳遥转头,望着儿子清减许多的脸,心中有不忍,更多的却是下定决心后的清明。他早该这样做了。
“告诉我,父亲,她没死,对不对?”欧阳真澄看也不看墓碑一眼。那么冰冷的墓碑底下,怎么会是蓝呢?
蓝是那样坚强的女子,那么热爱生命,美好得让人无法不爱上她,怎么会就这样轻易离所有爱她的人而去了呢?他不相信。
“她这次真的离开了,我们以这样那样的理由,困囿了她十八年,儿子,十八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呢?让渴望翱翔的甄蓝,在寂寂的都市森林里,不得展翅,太太太痛苦了。欧阳遥仰望青空,现在,甄蓝终于自由了,所以,他会微笑着,送她远行。
“我不相信!”真澄低吼,“你们所有人都阻挠我,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还立刻把她送去火化,这不符合正常程序!甚至…”
真澄握紧拳,甚至,他们在第一时间将蓝的骨灰撒入大海,不留一丝痕迹。
欧阳遥别开眼。“这是她的遗愿,我们只是遵从她的遗嘱。”
真澄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父亲,我爱甄蓝,这有什么错?即使所有人都反对,即使连命运都嘲笑,可我还是爱她。而且,这一切都不能阻止我对她的爱呢,父亲。”
欧阳遥轻轻叹息,造化弄人呵。
“我知道,她没有死。终我一生,我都会不停寻找,哪怕,要去到世界尽头。”真澄对父亲露出连日来的第一个微笑,“所以,父亲,原谅我,才回来不久,又要远游。”
欧阳遥轻轻摆了摆手。罢了,孩子长大了,便不再听话了。而且,让他看着自己挚爱的儿子陷在沮丧低落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也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那就去罢。如果这能令你忘却痛苦,让你无畏前行,我不拦你。”
“谢谢父亲。”真澄犹豫一下,上前拥抱老父,“好好照顾自己,公司交给下属打理。我…会与您保持联络。”
说完,他转身,阔步离开。
欧阳遥目送儿子身影,嘴角有淡淡欣慰笑容,那孩子的背影,少了纨绔子弟的浮华,多了些许男子汉的担当。或者,在他下决心去寻找的那一刻,他已真正长大了罢?
蓝,你能感觉得到吗?感觉到我们对你的爱,感觉到我们对你的祝福?无论你去了何处,哪怕是世界尽头,也请记得,我们希望你幸福。
风,轻轻吹送,去往,不知名处…

结局之 梦.真

两年后。
阳光明媚,微风怡人,真澄独自驱车,在普罗旺斯鲁伯隆山区的乡间小径上,慢慢行进。道路两旁,是大片薰衣草花田,紫色小花静静绽放在自地中海沿岸吹往内陆的风中,与蔚蓝的天空遥相映衬,美丽壮观得令人惊艳不已。
不知不觉中,真澄的车已经驶近一座古老朴实、并不怎样起眼的修道院,与花海相对,格外遗世独立。
停下车,真澄走下车来,倚在车身上,凝视这座著名的塞南克修道院。两年前,他经历了最初的那段醉生梦死的颓靡沮丧。他把自己关在甄蓝房间整理她留下的东西,感受她在那冷色调的空旷房间里忍受寂寞和肉体束缚的煎熬感,感受她向往有一具健康的身体,可以和同龄人上天下海的游玩却不能成行的痛苦…
当他倍受煎熬无法忍受呆在没有她的冷硬空间里时,他就把自己灌醉,让酒精麻痹他痛苦思念的灵魂和健康悸动的肉体。
当父亲和雷净阎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几乎已经酒精中毒而死。
父亲和雷净阎合力把他送往医院,他被及时自死亡线上救了回来,与他一起被救回来的,还有他被酒精破坏怠尽的胃。从今往后,他也和蓝一样,不能碰任何刺激性饮料,即使是咖啡也不行。
当他醒来后,父亲没有责骂他,只是带来一些蓝曾经困囿病榻时看过的书,其中一本写满批注的《山居岁月》,正是英国作家彼得?梅尔以此塞南克修道院为背景创作的。因为是蓝喜爱的书,所以他躺在床上,用了整整一日,认真阅读,每一字,每一句,还有蓝以左手写在书页上的批注。
不难看出,甄蓝对此地的喜爱向往。
等到他出院的那天,雷净阎来接他出院,两人在医院的停车场上大打一架。雷净阎把他揍得象是遭到暴徒袭击的白痴,他也狠狠还手,并没有让雷净阎占太多便宜。
“我们每一个人,你,我,能这样健康地活在世界上,是因为蓝以自己的生命换来的。你可能会不以为然,因为你并不知道这一切曾经发生。可是,你没资格浪费生命。蓝那么想活下去,那么想看看世界,那么想感受日升月落,她却没有机会。而你呢?你就象是一块腐败的烂肉,充满臭气。蓝怎么会喜欢你?她真是瞎了眼,才要我们为了你,答应她向你隐瞒真相。你凭什么醉生梦死?你有什么资格消沉失落?你应该庆幸,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那样美丽澄净仿佛是天使的女孩子,那么毫无怨尤不求回报地爱着你。欧阳真澄,如果你哪怕有一点点爱甄蓝,你都应该振作,连同她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真澄回到家里,脱掉因扭打而脏污的衣物,把自己泡进满满一浴缸热水里,将头沉入水里,在水中痛快地号哭。
甄蓝!甄蓝!甄蓝!
他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心底这个令他痛彻心扉的名字,这个令他几尽绝望的名字。
第二天,他出现在蓝的葬礼上。
真澄微笑。从那时,到现在,两年了,他寻遍了每一寸可以寻找、蓝可能驻足的地方:奥黛丽?赫本和葛利高利?派克的罗马,看罗马的古迹,参观教廷,感受浪漫;罗伯特?雷德福和梅丽尔?斯特里普的非洲,与非洲草原上的野兽为伴,搭起帐篷,仰躺在墨蓝的天空下,眺望亿万年前的星夜;艾维塔和贝隆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健美的舞娘跳一曲弗拉明哥,让血液随着音乐沸腾;村上春树的挪威在世界上最深最长最窄是峡湾松恩峡湾,乘着小小的游船,一边看着船外烟雨迷离中碧蓝沉静的海水,一边以热巧克力茶佐美味的苹果派…每到一处,他都会用数码摄像机记录下当地美丽的风土人情。
他希望有朝一日,甄蓝,会有机会看到他所看到的这一切。
却一直没有踏足大阿尔卑斯——普罗旺斯地区。
这美丽得仿佛只应存在于画作中的地方,说大,也并不大。可是,他不敢轻易寻来。他怕,怕自己最终会象两年以来的每一次追寻般失望而归。
他害怕太多的失望终至累积成将他灭顶的绝望,他害怕。
他的胸口,有一处无法弥合的空洞缺口,每一次无功而返,都令它更深更幽。他记得路易士在蓝昏迷前最后一刻的嘶吼,记得他说这是蓝最爱的地方,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他都记得。两年,他再不能等待了,所以,他怀着忐忑与期待,来了。
两年间,发生太多变故。
父亲,终于将一切都交给可以信赖的年轻人,退休在家。闲来无事,便在老宅高大茂盛的悬铃木下,支一张圆桌,置几碟点心,与老管家饮茶聊天。时间之于两位老者,仿佛静止不前了。听说,两人最大的话题,是蓝。他们会给蓝也留出一个位置,一杯新茶,数块点心,仿佛她从来不曾离开。他们会絮絮低语,把每天发生的事,讲个不曾坐在那里的蓝听。
英俊的路易士,在蓝去后,辞去医院的工作,回了瑞士,后来环球旅行去了。听说,他想完成蓝的心愿。每到一处,他都会寄风光明媚的明信片回来,写着寥寥数句,讲述他的感受。
俞书亚,将酒吧交予他人管理后,便似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雷净阎,推拒了家里安排的所有相亲,埋首致力于工作,并出巨资赞助一家科研机构,研制更轻巧智能化的人工行走器械。媒体访问他,何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时,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想了却一生之中无法弥补的遗憾。而一贯势利的雷家,竟意外地没有阻止他的烧钱行动。听说,有举足轻重分量的雷小姐,投了决定性的赞成票。
除优那律以外,蓝手下的一班伙计,悉数留在原工作岗位。他们说,那是蓝留给他们的事业,他们不会撒手不管。而优那律,则挂冠而去,不知所踪。这个女孩子,仿佛仅仅是为了蓝而停留,如今蓝不在了,她也继续走属于她的道路。
那些关心着蓝的人们,纷纷以这样那样的形式,纪念着她。
每到那特别的一天,他们都会聚集在无名墓碑前,然后又各自散去。
可是,真澄始终不相信,甄蓝就这样离开了。优那律曾经发誓,如果甄蓝发生不幸,她绝对会教雷净闻一命偿一命。他相信优那律没有开玩笑,那女孩子有一双老于世故又狠辣的眼睛。
可是,雷净闻至今安然无恙地生活在那座城市,据说结交了要好的男朋友,已经谈及婚嫁了。
所以,他相信,甄蓝还活在这世界的某处。
所以,他来了普罗旺斯。
“吱嘎”一声,修道院的角门悠悠拉开,衣着简朴的修士送客人出来。看见真澄站在门外,望着幽深无边的修道院,他微笑起来。
“孩子,你迷路了吗?主会指引你回到正确的道路上的。”
带有浓重南部口音的法语,但,真澄听懂了。因为蓝,他去修了法语,只是不想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以外。
“谢谢您。我只是停下来,看看风景。”真澄收起思绪。一旦想起甄蓝,想起关于她的那些往事,他就会出神良久。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那么,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修士的身形,退回修道院,隐没在午后宁静的寺院中。
真澄回到车上,继续驱车前行,普罗旺斯美丽的风景使他心情平和宁静。
这里,是世外桃源罢,连时间,都仿佛停止不前了。
风轻云淡,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薰以草特有的清新香味,令人安宁。
车子渐次经过几座独立农舍,红瓦白墙,让人神往。
蓦地,真澄的视线被一处农舍吸引。
那是一间十八世纪风格的石质结构的农舍,木质篱笆圈起的小小院落,院中一口古井,几丛葱翠植物在微风中摇曳。这一点不稀奇,正是法国南部最典型的乡村建筑。可是小院的一侧,有一座玻璃钢构造、镶嵌有色彩浓郁一如梵高画作的彩绘玻璃窗,造型奇突一如鸢尾花的建筑,夺去了他的所有神魂,乃至呼吸。
这种极致的简约与后现代主义的完美结合,除了甄蓝,还会有谁?还能有谁?
真澄屏住呼吸,几乎觉得他的肺都快要爆炸了。
来自地中海的风,送来一阵清朗笑声,爽朗干净,似不含一丝杂质的水晶,剔透无比。
“这是最好的季节,我们来的正是时候。”女子优雅的声音,听来恁的耳熟,却,又陌生之极,那么轻松开怀,不带一点暗沉色调。
“喜欢的话,可以多住一阵子。”男子温柔体贴的声音,隐约含笑说。“我们有得是时间。”
真澄的心脏如遭重击,狠狠地抽紧,无法动弹。
这两管声音,这两管声音——
他缓缓地、似机械人般地,转动眼球,循声望去。
阳光微风之下,一对男女自农舍里慢慢行来。
男子颀长俊朗,金发灿烂,绿眼如碧,笑容可掬。
女子纤细娇小,面孔尖尖,皮肤雪白。剪得极富层次感的短发覆在额头上,衬得她眉如远山,眸似寒潭,美丽得疑幻似真。
蓝!真澄的唇畔逸出让他恍如隔世夜不能寐的名字。
那坐在轻便靠椅上被金发男子推进庭院中的女子,分明——就是甄蓝。
“甄蓝!”他猛地刹车,连门都等不及打开,真接从敞蓬跑车的门里翻出车外,冲向农家庭院,却蓦地停在篱笆前。
含笑而立的金发男子,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路易士?奎因。
路易士看到真澄似火车头般冲过来,他竟毫不意外,也不阻拦,只是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纹注视着真澄。
然而,坐在舒适的桃花木雕花靠背椅里的女子,一双美丽清澈、无尘无垢眼眸里的陌生,硬生生令真澄顿住步伐,喉咙干涩得几不成语。
“…蓝!”真澄低哑地呼唤,呼唤这个令他连在梦中,都会心痛难当的名字。
女子眼底浮现疑惑,微微仰头不解地问身后的路易士。
“路,我认识他吗?”她的声音清朗,略有些低沉,象是一把好听的竖琴。
路易士俯身轻吻她的眉心,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再看看,想一想。认识不认识他。”他鼓励地扶正她的脑袋,让她直面真澄。
她微眯起眼,上下打量真澄。他的穿着随意轻便,一副游客打扮。他的面容俊雅,五官深刻,尤其一双眼睛,幽幽似海,里头仿佛有无限依依颜色,直直凝视着她,一眨也不眨。
认真看了一会儿,她缓缓摇头,唇边带笑地问真澄:“我认识你吗?你是我以前的朋友?”
这一刻,真澄如堕冰窟。她怎么了?恨他么?恨到两两相见,也不肯认他?
“蓝,你不肯认我么?”真澄强自压抑下跃过篱笆去拥抱她的冲动,迎视她水波般澄澈的眼。
她脸上流露出一缕浅浅的困扰颜色。“对不起,路说我出了点事故,一部分记忆永久性失去了,许多前尘往事,我都不复记忆。”
她是真的困扰,也略微觉得抱歉。他起来震惊又难以置信,眼睛里是无法言喻的伤心。
路说,开心的记忆,今后他会替她不断创造;而不开心的记忆,忘记了就忘记了罢。所以,过去的一切,她都不记得了,她也没有尝试去把属于她的过去找回来。现在很开心,这就够了,不是吗?
忘记了吗?真澄细细凝视她,那双美丽平静的眼眸,平静无波,不避不闪,静静回望。
良久,真澄缓缓在她身前蹲下身,执起她的手。罢了,忘记也好,记得也罢,只要她活着,一切就都不再重要。他已找到属于他的世界尽头,将生命凑成完整的圆。
就让一切,从这一刻,重新开始。让一切不快乐,都成为岁月深处的落花,随波而去,永不再返。
“你好,我是真澄,欧阳真澄。请问我有这个荣幸,能认识小姐吗?”
她展开朗然笑容,皮肤被靓丽阳光晒得微微发红,令她看上去健康无比。
也,美丽无比。
“我是蓝,宁甄蓝。欢迎来到花之坞。”
明媚的阳光,洒在三人身上,似一层淡淡金辉,晕染着他们…

结局之 魂.牵

医生打开手术室的门,步履沉重地走出来。
里间,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的女孩子,他是看着她,挣扎着,勇敢地活下来的。他一直希望有一天,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却不料,她终于,还是度不过这一次的难关。
“医生,甄蓝怎么样了?”所有人,都抱持着些微的希望,即使希望那么渺茫。
“我很抱歉。”医生艰涩地,吐出这四个字。一生之中,他从未似这一刻,不忍向病人家属宣布这四个字。“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这是什么意思?真澄突然听不懂医生的话。他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懂,可是,由这些字组成的句子,他却一点也听不懂。
“整个手术过程中,病人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她去的时候,很安详,没有太多痛苦。”医生摘下口罩,“她走得很有尊严,脸上一直都带着笑容。”
有尊严?有笑容?真澄瞪着医生。这个医生在说什么?甄蓝还有那么多未竟的心愿,她怎么会含笑而去?
“宁小姐在生前,曾经签署过一份遗体及器官捐赠文件。”医生顿了顿,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他面对的,是一群因失去挚亲挚爱的人,而沉浸在悲伤绝望中的人们,他却还要在第一时间往他们的伤口,再撒一把盐。然,这是那个女孩,生死弥留之前,唯一的愿望。
他,必须尊重她的遗愿。
“我想奎因医生应该可以理解。”医生闭了闭眼,继续说。
路易士点了点头。
是的,他可以理解,他们会在第一时间,摘除甄蓝健康的眼角膜、血管、皮肤、骨骼、软骨组织、皮肤、肌腱和肝脏、肾脏等,供给等待移植的匹配者,余下的将会被送到医学院, 提供给那些学生,进行病理组织解剖。
只是,在他的情感上,他难以接受。
“你们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啊?”欧阳遥沉声问,“我的蓝不会死,她答应,将来要陪我这老头子喝茶下棋的。”
其他人,一径的沉默。
如果,这是甄蓝的选择,那么,即使他们再伤再痛,也会尊重她的意愿。
“请家属在同意书上签字。”医生接过身后护士递上的同意书,“请不要错过最佳时间。”
“我不同意…蓝吃了那么多苦,过身之后,我不想她支离破碎。”欧阳遥拒绝签字。
一旁的路易士却上前一步,接过纸笔。
“你干什么?”真澄猛地拽住路易士准备落笔的手,“你干什么?!”
路易士轻轻掰开真澄的手指,静静地望了真澄一眼。
“她已经为我们,为大家,为每一个爱她的人,勇敢地活了这么久。现在,她走了,除了达成她的遗愿,我们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了。所以,欧阳真澄,让她安心地,回到天上去罢。”
真澄颓然地,抹了抹脸。
甄蓝,我们,终于都失去你了。
一周以后,在一个暖洋洋的午后,欧阳家老宅的悬铃木下,聚集了一些人。
他们穿着色彩明快的衣服,来听取甄蓝的遗言。
遗言,一直存放在律师手里,直到中华医学会移植分会寄给他的收到捐赠人器官的法律文书。律师在第一时间,召集甄蓝遗嘱听取人名单上的所有人,在甄蓝指定的地点,按照甄蓝指定的方式,听取她的遗嘱。
遗言,以磁带的形式保存。
等所有人到齐之后,高大的中年律师按下播放键。
“…”有轻微的“沙沙”声,自音箱里传来,隐约,还有空灵的音乐声,在空气中飘拂。
隔了一会儿,传来甄蓝清澈干净的声音。
“大家,下午好。想必大家一定觉得很疑惑,为什么,我会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要大家统一穿着鲜亮色彩的服装,来参加我的告别式?
“算我最后的坏心眼吧,我想大家都带着明朗的心情,在我最喜欢的地方,最喜欢的光景中,陪我走过最后的时光。我想,大家一定不会拒绝我这个任性的要求罢?
“大家不要为我的离去难过,我此生已经了无遗憾。因为,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有人在用我的眼睛,看着蔚蓝的天空,广阔的海洋,苍翠的森林;有人用我的皮肤感受春暖夏炽秋爽冬凉…所有,我曾经梦想过,却不能实现的,他们都将替我去看去听去感受…
“…”甄蓝说到这里,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笑了。
“我还有许多话,想对大家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到了最后,只化为短短的期许。希望,大家在我离开后,能过得幸福,每天都要幸福,连同我的那一份,一起幸福。
“大家,一定要幸福呵。”甄蓝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此消失,只剩一片沙沙声,象沙哑低沉的笑声,在午后晴朗的碧空下,不停地,拂过耳际。
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
只是,这样的幸福,永远缺失了一角。
那一角的名字,叫——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