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中午吃饭时,连吃了两碗。
汤妈妈笑言,按招娣这吃法,过了年,所有衣服只怕都要穿不下了。
招娣来了也有两月有余了,整个人脱去了初来时的枯黄干瘦,身量渐渐展开,皮肤白了不少,衣服裙子都显得有些紧窄了。曹氏还没来得及关照汤妈妈给她新做几身衣服,她的胸脯就开始鼓鼓涨涨地隆了起来。
倒是亦珍,虽然长了个子,却仍是一副孩童身材。
曹氏倒不着紧,私下里对汤妈妈说,反正还未及笄,等来了初潮,自然会好。
下午过了日头最烈的时辰,曹氏领着亦珍进了厨房,汤妈妈已经将灶膛里的火烧了起来。曹氏指点亦珍将猪肋条从井里取出来,又提了水,在后院的青石水槽边细细地洗干净,用刀切成大小相仿的小块。
“…拿刀的手要稳,一刀下去,若是斩不断,要将刀提起来,重新再斩一次。万不可将刀嵌在那块骨头处,来回往下使力,如此刀刃极容易卷了。”曹氏看着柔柔弱弱的,然则示范起刀工来,却毫不含糊,半挂猪肋条切得整整齐齐,随后将刀平放在砧板上,示意亦珍来试试看。
亦珍走到砧板边上,心道母亲看着娇小柔弱,斩起肋条来都不费吹灰之力,应该也难不倒她。等她提起砧板上的刀,手腕蓦然一沉,才意识到,斩肉绝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
这把用来斩肉的刀,刀背宽,刀刃长,颇有分量,想要将刀抡起来已不容易,还要精准地将带着骨头的肋条切成大小相当的小块…
亦珍深吸了一口气,抡圆了膀子。
站在她身旁的汤妈妈与招娣都下意识后退两步,反是曹氏,一手轻轻按住亦珍肩头,一手握住她的手肘,和声道:“要肩同肘与腕子一起用力,顺势而下,务求一刀而断。否则再劈第二刀,很难在同一刀口上,肉里也容易嵌进碎骨头渣。”
亦珍将母亲说的要领记在心里,“娘亲你稍微站远些。”
曹氏浅笑,微微退开些距离。
亦珍抬手,厚重的砍肉刀一挥而下…然后…砍歪了,直接劈在砧板上…
汤妈妈与招娣微微一愣,她们总当小姐头一次切肉,砍不断也是正常的,却不料第一刀竟斩都未斩在肉上。
曹氏仿佛未曾看见那嵌进砧板中一分深的刀刃,轻声鼓励:“再来!”
亦珍藏在深处的倔强脾气也涌了上来,左右脚略略分开,将砧板上的肉摆正了,手起,刀落。如此几次下来,慢慢摸着了门道,将剩下半挂猪肋条都斩成了小块,只是大大小小,参差不齐,远不如曹氏切得好看。
汤妈妈上前来,将宽背砍肉刀取了,在水槽处,用丝瓜筋蘸了草木灰将刀洗干净,挂回刀具架子上,随手扯了看得目瞪口呆的招娣出了厨房,到廊下削冬瓜皮去了。
曹氏在厨房内对女儿微笑,“珍儿比娘当年可厉害多了。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远没有你今日的表现好。”
亦珍转了转酸软的腕子,抬袖印了印额头上的汗,饶是如此,她也是使出全身力气,不敢有一丝放松才做到如此程度。
曹氏又指点女儿,将镬子里的水烧到微微发热,再将葱姜与肉下到镬子里。
“暂且不要盖上镬盖。”曹氏在亦珍拿起一旁的锅盖时,提醒。
亦珍不明所以。
“做汤是极有讲究的。再往南去,南粤之地,讲究先将食材在开水中焯出血水与腥膻气,而后将食材置于陶罐或瓷盅内,以隔水炖或不隔水炖法,用小火将之炖成汤色清透口感鲜甜的汤品。”
亦珍“啊”一声,“如此讲究?如此复杂?”
曹氏拧一拧女儿鼻尖,“这哪里称得上复杂讲究?不过是火功菜,在于对火候的把握罢了。”
口气云淡风轻,十分不以为然。
亦珍一捂鼻子,只觉得母亲浑身散发强大气势,教人无法直视。
曹氏取过盛汤用的大勺,交到亦珍手中,指一指渐渐沸腾的汤水。“我们如今使的法子,没粤地那样讲究,食材不必事先过水,只是待汤开起来时,人需候在一旁,将沸上来的血沫子撇出。如此既最大程度保有食材的营养与味道,又去除了里头的腥膻气,汤头更浓厚些。”
亦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擎着大汤勺,站在灶台边上,仔细地撇去汤镬里的浮沫,倒在一旁汤妈妈事先准备好的粗瓷碗里。如此总有两盏茶的功夫,沸腾的汤镬里浮上来的已少有血沫子,曹氏在一旁见了,这才指点亦珍,将盖子盖上,又把下头灶膛的炉门微微掩了,只留小半个口子。
“盖上盖子,就要转成文火慢慢在灶上炖一到两个时辰。这时辰的把握,就要看你对材料的认识了。”曹氏曼声道,也不告诉亦珍,这一镬子汤,到底要炖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亦珍心知母亲这是要考校自己对食材与火候的把握,单说怕她不往心里去,是以要她在实践中不断摸索。
这时忽听得檐角挂着的铜铃“叮铃铃”两声脆响,坐在厨房廊下的汤妈妈站起身来,“夫人,奴婢到二门上去看看。”
说罢解了围裙,出了后院,往前头去了。过不多久,胖墩墩的汤妈妈以罕见的速度又“噔噔噔”跑进后院厨房,嘴里不住地道:“夫人!夫人!您绝猜不着,是谁登门拜访!”
曹氏摇头。她一个寡居之人,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极少与人打交道,这平白无故的,谁会登门造访?
“是丁娘子!”汤妈妈早忍不住揭晓答案。
“丁娘子?”曹氏低喃,随即微微扬眉道,“莫非是丁娘子?”
“正是!正是!”汤妈妈连连点头称是。
亦珍听见“丁娘子”三个字,心道:难道是上次遇见的那位老夫人?又见汤妈妈一脸激动,连母亲都露出惊讶之色来,遂在一旁问:“娘亲,这位丁娘子是何许人也?”
“娘稍后再同你讲,现在客人登门,身为主家,不可失礼,叫客人久等。你先随娘到前厅待客。”
曹氏温柔地替女儿摘去身上的围裙,引着她拿去腥的菊花沉香澡豆,洗干净手。又放下女儿挽起来的袖子,左右看了看,见女儿身上穿一件半新的丁香色短襦,一条浅褐色撒花六幅裙,并无不妥之处,这才带了女儿加快脚步,往前头正厅去。


第三十三章 一片天空(2)

亦珍随母亲曹氏跨进正厅,果见厅里坐了着个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的老夫人,正是六月十五那日她去西林禅寺还愿时在寺中遇见的丁婆婆。
这时宾主相见,丁娘子起身,与曹氏互相见礼。
曹氏微微避过身,不敢受丁娘子的礼。丁娘子微笑,并不介意。
待宾主落座,亦珍陪坐下首,丁娘子朝亦珍爽朗一笑,“余家小娘子,老身与你又见面了。”
亦珍忙起身还礼,“见过丁婆婆。”
曹氏疑惑,不知女儿何时结识了丁娘子?
丁娘子见曹氏仿佛并不知晓其中内情的样子,遂开口为曹氏解惑:“余夫人有个好女儿啊。”
随后将自己晕倒在路旁,随侍的丫鬟婆子高声呼救,路过的人远远冷眼旁观的不少,真正上前施以援手的,却只得亦珍一人的事说了一遍。
“老身回家以后,家中晚辈知晓此事,非得请大夫来替老身诊治才放心。大夫来后,问明当时情形,又替老身把过脉,说老身乃是中暑虚脱,若是再在凉冷的地面是多呆一刻,只怕于身体大是有害。多亏令嫒处理及时得当,老身才不致落下病根。”
至于等她自觉彻底好了,仍能健步如飞,便差了家里下人,得车马行打听了余家地址的事,丁娘子自动隐去不说,只示意身后立着的丫鬟送上谢礼,“今日冒昧登门拜访,先要多谢令嫒救了老身一命。”
曹氏闻言,微微摆手推拒,“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丁娘子太客气了。”
丁娘子却坚持教曹氏收下,“否则老身如何也不好意思说这第二桩事。”
曹氏再三推拒不过,这才命汤妈妈收下丁娘子的谢礼。
丁娘子这才微笑,继续说她今日冒昧前来的第二个目的。
“老身观令嫒为人淳厚灵醒,是个可造之材,不知余夫人可放心将令嫒交予老身教导。老身托大,也算有门手艺…”
“这…如何使得?”曹氏大感意外,想不到丁娘子除了登门道谢,竟还有意收女儿亦珍为徒。
“不知夫人意下如何?”丁娘子笑眯眯地问曹氏。
曹氏有些犹豫。以丁娘子的名声,亦珍若能习得她的一半手艺,今后也必定能生活无忧。只是…
丁娘子如何看不出她的犹豫,也不催促,“这拜师学艺,乃是两厢情愿之事,余夫人若是有所顾忌,老身也不强求。只不过,令嫒实是个心思缜密又纯善的姑娘,老身很是喜欢,不想埋没了她,所以才贸然提出收她为徒。”
曹氏见丁娘子为人如此爽快,遂也直言道:“多谢丁娘子您看得起我的珍儿,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能否容我们母女商量一二?”
“自然没有不可的。”丁娘子朗声一笑,“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余家小娘子始终都是老身的救命恩人。余夫人心中不必有所负担。”
丁娘子又与曹氏寒暄片刻,伊身后的婆子见辰光不早,便微微倾身,低声道:“老夫人。”
丁娘子摆摆手,“这会儿天色不早,老身不便继续打扰,过两日再登门听取夫人答复。”
曹氏起身相送,丁娘子道:“夫人不必客气。”
亦珍便自告奋勇,替母亲送丁娘子出来。
“丁婆婆如今躺着坐着起身,万不可起的太猛了,免得一下气血运行不畅,又头晕了。”
“余家小娘子…”丁娘子细细看了亦珍两眼,忽然有些明了地微笑,“不知道老身是做什么手艺的罢?”
亦珍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丁娘子身后的婆子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反是丁娘子,见亦珍老实承认,不由得“哈哈”朗笑。
“真是个实诚孩子!”
亦珍微微涨红了脸颊。貌似她孤陋寡闻了啊…
丁娘子拉起亦珍等候,用满是老人斑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年轻的手,“无妨,老身除了一点手艺,原也没什么本事,你不知道也很是寻常。你既叫老身一声婆婆,我很开心。婆婆等你的答复。”
说罢也不自揭身世,只朝亦珍和蔼一笑。
“婆婆路上走好。”亦珍将丁娘子送得二门上,目送汤婆婆引丁娘子主仆出了垂花门,到得门外,上了丁家的马车,慢慢驾离,这才返身回到正厅。
曹氏正在喝茶,见女儿返回来,轻轻将茶盏放在茶几上,瞪了她一眼,“还不将那日发生的事,向我再细细说一遍?”
亦珍自是不敢隐瞒,又将十五那日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曹氏见她说得与丁娘子所说并无二致,这才伸手一捅女儿额角,“你这孩子,恁地胆大,也不怕救人不成,反害了丁娘子。到时可如何是好?”
亦珍皮着脸靠在曹氏肩上,“女儿也是见丁婆婆的样子,像几年有一次汤妈妈中暑时的情形,又想起娘也是给汤妈妈喝的红糖水,正好出门时娘亲给女儿在包袱里准备了一小罐红糖,这才斗胆照葫芦画瓢,相助丁婆婆的。”
“你啊…”曹氏生不起气来,“娘竟不知道自己生了个闷大胆。”
“娘别生女儿的气,女儿以后见人有难,视而不见就是了。”亦珍嘿嘿笑。
曹氏被惹得忍不住又瞪了女儿一眼,“如今竟愈发的皮了。”
两母女返回曹氏屋中,曹氏收起说笑面孔,认真问亦珍:“珍儿可想同丁娘子学手艺?”
“娘亲…”亦珍汗颜,“女儿惭愧,竟不知丁婆婆是做什么的。”
曹氏拄额。
她确实是将女儿拘得太紧了,弄得女儿如今对外头许多事都懵懂无知。
不过总算珍儿是个聪明灵醒的,现在教起来也犹未晚也。
曹氏拉女儿坐在自己身边,“珍儿可晓得元时的黄道婆其人?”
亦珍点点头,这她是知道的。据说黄道婆乃是松江府乌泥泾认识,自小被爹娘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夫家不善,对她百般虐待。她实在受不了婆家的折磨,终于寻机逃出家门,辗转流落到海南岛崖州(今海口)。伊在崖州生活三十余年,向当地黎人学习纺织技艺,待她归乡时,更是将崖州黎人用的纺织工具千里迢迢带回乌泥泾,在日后逐步加以改进。后来她又将自己所学的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织法,广为传授给松江当地的妇人织娘们,使得松江府很快成为元时江南乃至全国的棉织之乡。
“那你可知如今有‘衣被天下’之美誉的松江,谁又是棉织一行的行首?”曹氏轻声问女儿。
亦珍的眼睛慢慢睁圆。母亲不会无故问她元时的黄道婆,莫非——
“不错。”曹氏证实女儿的猜测。“须知粗阔棉布可抵米三十石,而梭布极细者犹值银二两,正三品吏部侍郎的月俸,也不过是二两银子罢了。”
“好强…”。亦珍在心中说。
“这还只是寻常松江织女们所织的棉布,而丁娘子所织的布光洁细腻,亮滑如银,布质轻柔精软,向有‘细布光如银,掺如飞瀑悬’的美称,几乎尽数进贡至宫中…”曹氏说到此处,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她的这一手绝技,向来是传子传女不传媳的,至今也只得她至亲的几个人会罢了。因此布岁贡宫中,乃至民间丁娘子布一布难求,叫价至白金百两。如今她肯收你做徒弟,教你飞花布的绝技…”
便是娘有一日去了,也可以放心了…曹氏在心中默默说。
“娘亲能否容女儿仔细思量?”亦珍不想教母亲失望,只是她一时间也理不出头绪,做下决定来。
“好。娘不逼你,总要你喜欢才行。”又一拍亦珍的手,“走,娘与你一道到厨房去,看看汤炖得如何了。”

 

第三十四章 一片天空(3)

晚间,家中每人都喝到了亦珍熬的第一锅番茄冬瓜猪肋骨汤,汤鲜而浓,带着一点点的酸,白玉似的冬瓜漂浮其上,配上红色的番茄,颜色煞是好看。
连曹氏都忍不住夸奖,“甚佳。”
招娣头一次吃番茄,初时还觉得怪异,怎的汤上头还漂着红色的油珠子?可是喝了几口,便觉鲜美无比,顿时埋头将汤喝得啧啧有声,引得汤妈妈直笑。
招娣也不恼,“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汤呢。”
“那是你这丫头见识短。”汤妈妈给招娣添了碗汤,“以后你跟在小姐身边,少不得能吃着更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好东西。”
招娣遥想了一下汤妈妈描述的生活,随后笑了起来。听着仿佛很美好的样子。
汤妈妈摇摇头。
用过晚饭,亦珍扶着母亲在院子里散步。一天的暑热尚未全数散去,软底绣鞋踩在青石地面上,仍能感受到滚烫的余温。
曹氏透过院墙,望着天边的晚霞,温柔一叹,“此情此景,娘竟多少年不曾注意过了。”
她一个寡母,带着个幼女,千里迢迢自京城南下投亲,最后投亲不成,在此地定居下来,一住便是十年。十年间她要操持家务,教一家人吃饱穿暖,又要教养女儿长大,这中间的艰辛,说也说不完,也无从说起。哪里有闲情留意春花秋月夏雨冬雪?
如今她又如何舍得让女儿早早地步她的后尘,年华虚掷?
“珍儿…”曹氏在廊下站定,斟酌了片刻,才轻声问:“娘打算…请官媒上门来…”
亦珍闻言一愣。
怎的忽然就叫官媒上门来了?倏忽恍然,母亲这是想给自己寻婆家了罢?
只是,自己还未及笄,娘亲的身体又不是顶强健的。她若嫁了人,出嫁从夫,要想经常照顾娘,只怕不似现在这样方便自如了罢?自家也没有什么家业,能招个倒插门的女婿,陪自己一同孝敬母亲…
亦珍不舍得离开母亲。然而她也深知,母亲也不舍得她挑起一家人的担子。母亲想给她找个婆家,往后的人生好有个保障。
亦珍一个“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只好微微垂了头,做羞涩状。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曹氏挽紧了女儿的手,缓缓在院中慢步兜圈子,“娘不想你盲婚哑嫁——”
“女儿但凭母亲做主。”亦珍轻轻道。
“傻孩子。”曹氏停下脚步,直视女儿的眼睛,“娘还能陪你一辈子不成?这成亲以后的日子,到底是要你自己过的。娘再舍不得你,也不能永远护着你。”
“娘亲…”亦珍听得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娘不是那不通情理的。早前拘着你,是担心我们孤儿寡母的,太过张扬易遭人口舌。可是如今事关你的终身大事,娘不会独断专行,不问你的感受。”
亦珍如今身高已赶得上曹氏,这时微微将头靠在母亲肩上。有母若此,她这个做女儿的,又复何求?
待曹氏走得出了一身薄汗,亦珍扶母亲回到屋内,帮着汤妈妈给母亲擦身换衣,伺候母亲睡下,这才告退出来,回到自己屋里。
招娣一见小姐回房,赶紧去后头端了温热的水进来,服侍亦珍洗脸擦牙,绞了干净的帕子递给亦珍将脸擦干净。又转身处去筹擦身的热水。
亦珍趁空到梳妆台前自青花描月下芙蕖的扁圆瓷罐,取下上面的盖子,挑一点点洁净如霜的香脂在手心里,匀开了抹在脸上。
招娣筹了一铜盆擦身的热水回来,亦珍吩咐她自去洗漱,不必在跟前伺候。
即便过了这么久,亦珍仍不惯使唤招娣伺候自己擦身。
等亦珍擦好身,换了一身干净里衣中衣,招娣这才进来替亦珍换上洗脚用的木盆。
招娣自己不曾裹脚,刚进来伺候亦珍,见小姐也未裹脚,很是好奇过。
亦珍当时笑一笑,只说是自己怕疼,娘亲心软,见不得她吃苦,所以就没替她裹脚。
如今亦珍看着自己莹白纤细的一双天足,回想母亲从未向自己提起过裹足的事,心中软软一痛。母亲是真心疼爱她,不舍得叫她吃一点苦,希望她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姐罢?若不是病得实在撑不下去了,母亲还会坚持宠着她罢?如今又想让她拜丁娘子为师,将来好有一技傍身。
母亲一切都为她考虑到了。
两主仆皆洗漱完毕,熄灯各自上了床。亦珍因有心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遂问睡在外间榻上的招娣,“将来有什么打算?”
将来啊…招娣沉默片刻,她是卖了死契进余家的,总要跟着小姐一辈子,除非小姐不要她了。“将来就跟着小姐呗,伺候小少爷,小小姐。”
亦珍愣一愣,她原以为招娣会说,攒够了银子赎身,然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安安稳稳地过和乐日子。谁知招娣竟想都未曾想过。
“我啊,想等母亲将身体养好了,然后…嫁一个能走南闯北,见识南北风光的豪爽男子,带上我们,去看遍塞北的粗犷,江南的迤逦。”亦珍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种说不出的向往与怅惘,“去看皑皑白雪压枝头,看皎皎明月照春江,看四时风景轮转,看…光阴若水往复。”
便是不曾读过书的招娣听了,也不免心向往之。
隔了良久,亦珍轻叹一声,“睡罢,招娣。”
睡罢,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次日醒来,亦珍如常早起到厨房熬酸梅汤,做千层酥饼并心太软。
因正巧到了月底,亦珍出门前禀过母亲,让招娣今日收了摊以后便可以放假回家一趟,赶在明日晚间下钥前回来。
曹氏一向不是刻薄下人的主母,听女儿这样一说,当即便同意了,并叮嘱女儿:“额外支五百钱予招娣,叫她买些点心果子带回去。”
“是,女儿知道了。女儿替招娣谢谢母亲。”
等亦珍出了门,曹氏才问汤妈妈,“你看珍儿,这是打算接受,还是不接受丁娘子的建议?”
“小姐是个顶孝顺的,依奴婢看,定不会拂逆了夫人您去。”
曹氏摇摇头,“珍儿虽是我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可是有时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不是很看得懂她。这孩子看似柔和开朗,可是骨子里却又倔强好强,竟不知肖了谁?”
“可不是正正像夫人您么?”汤妈妈闻言笑起来,“夫人您少时不也是这个脾气?在老爷老夫人跟前,柔顺得绵羊似的,其实内里犟得几头牛也拉不回…”
汤妈妈倏然收了声,有些惴惴地觑了曹氏一眼。
反倒是曹氏,淡淡一笑,“你说得不错,我性子太犟,又识人不清。”
“夫人,奴婢说错话了,您别往心里去。”汤妈妈急得额上出了一层汗。
“你看看你,几十岁的人了…”曹氏拉起汤妈妈的手,“我当年要不是那么犟,但凡肯听父亲母亲一句劝,今时今日,也不必教你们跟着我吃苦受累。”
汤妈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终于夺眶而出。
“夫人…奴婢…奴婢说错话了,您打也好、骂也好,都朝着奴婢来!千万别憋在心里头…”
曹氏轻轻一笑,拉了汤妈妈坐在自己身边,“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什么想不穿的?如今只希望珍儿能嫁个好人家,不要重蹈我的覆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