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心中诧异,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知道纪太对上海织造可熟悉?”工长继续问道。
明珍忍不扬睫,望向典型粤人面孔的工长。
工长安抚地一笑,“工厂打算北上,到上海开一爿分厂,打算找几个技艺娴熟的女工,上去做工长,尽快把工厂建起来。”
明珍心间微微一动,睫毛轻颤。
“是,你是人选之一。”工长暗暗赞叹,此女真真聪敏,“你不妨回去,仔细考虑。”
明珍点了点头,准备告辞回到车间里。
“下次记得不要再把衣服车坏,影响你的成绩。”工长在挥手叫明珍离开时,淡淡说。
“明珍,工长找你做乜?”明珍回到车间坐定,隔壁女工好奇地问。
“他请我好好工作,不可再把衣服车坏。”明珍轻声道。
“哈。”女工失望地叹了一声。
下了班,明珍又领了活计回家。
今次工厂接了玩具狗来,拿金色毛线,细细密密地接在狗身上网格罩子上,等植好了毛线,再裁一件小小格呢外套,穿在公仔狗身上。
这活计不难,只是十分耗眼力。
明珍的眼睛,自那年外公过世,哭得伤了,便落下了病根,一只眼睛看东西有些模糊。这种替公仔植毛发的工作,做起来便有些吃力。
回到家,明珍敲门,门内传来低低交谈声。
明珍微微蹙起眉尖。
这时沈家妹打开了角门,“姐姐,你回来了。”
说完让开半边身子。
明珍微微低头,走进门,等抬起头来,便看见站在中庭当中,挺拔英俊的淮闵。
没等明珍来得及反应,叶淮闵轻轻地侧身,露出被他遮在身后的人来。
那是一个男人,一个消瘦到近乎皮包骨的男人,比淮闵略矮半个头,消瘦的刀条脸,菲薄的唇,皮肤黝黑,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仿佛燃烧着火焰。
“——明珍——”看见明珍,男人眼里的明光更盛,轻轻低喃。
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并不是记忆中的任何一把嗓子。
“明珍,我答应过你,现在,我把殊良给你带来了。”让在一侧的淮闵,打破这几乎教人窒息的魔咒,缓缓说。
殊——良——
这两个字在明珍耳边回荡成轰然巨响,手里的布包倏忽落地,公仔光秃秃的身体与金色毛线四散,然则明珍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望着三步以外,那个瘦得脱了形的男子。
看着与殊良无语凝望的明珍,淮闵暗暗太息一声,此时此刻此间,没有他容身的余地。
迈步走到角门边,淮闵叮嘱家妹,“他们两个久别重逢,我也该走了,请你多照顾他们。”
一直牵着家妹的衣袖,怯怯站在她身旁的纪孝,忽然小小声冲着淮闵叫,“爸爸。”
淮闵听了,浑身一震,不觉转眸去看那两个仍痴望彼此的人,见他们没有注意到这一隅,才蹲下身来,轻轻摸了摸小纪孝的脑袋,“我不是你爸爸,那个人才是。可是,你愿意的话,我做你的干爹,可好?”
小小孩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淮闵这才站起来,长身离去。
沈家妹在一旁看得真切,听得分明,心下恻然。
小少爷自懂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真见着了,却朝陌生人叫“爸爸”,这教少爷情何以堪?好在少爷和明珍姐姐都没有注意到这边。
可是,为什么她觉得那个叫叶淮闵的男人,离去的背影竟是那么的萧索呢?
吃过晚饭,明珍催着殊良进屋去洗澡,自己则把殊良换下来的西装取过来,替殊良改一改尺寸。
这西装大抵是淮闵的,殊良穿在身上,显得过大,空荡荡的。
当她终于可以拥抱殊良的时候,她手臂下的殊良,是那么得瘦骨嶙峋。
明珍不敢想象殊良这四年来的生活。
隔了许久,浴室的门声微响,殊良裹着一条被单自里头走了出来,一抬眼便看见坐在藤椅上替他改衣服的明珍,微微低着头,垂着眼睫,膝头上放着针线笸箩,脸上全神贯注,竟然没有察觉他已经洗完澡了。
殊良静静看着明珍,低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线条优美的脖颈,几缕头发垂在颈背上,乌如鸦羽,不知恁地,便生出无限诱惑来。
殊良苦笑地望一望自己的下身。
明珍听见轻笑声,抬起头来,望见殊良,脸上的恬雅颜色,倏忽化成痛惜。
以前的殊良,白净光洁,仿佛初生的婴儿。
现在的殊良,黝黑劲瘦,胸口遍布纠结的伤痕。
自重逢到现在,一直隐忍的眼泪,终于难以遏制地流了下来。
他吃了多少苦呵?
殊良看见明珍落泪,连忙抢上前去,抱住了明珍,伸出两只手,捧住明珍的脸,以拇指轻轻抹去明珍的眼泪。
“别哭,明珍,别哭。”
每说一次,明珍的眼泪便落得更凶。
殊良叹息,他的明珍啊,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呢?
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他从小便已经认定了的女子,轻轻吻去伊面上那带着咸涩的泪水,由浅而深,再不肯放手。
这一夜,离散了四年的两人,燃烧了一次又一次。

第一百零五章 地狱无边

身边人轻轻翻了个身,背向着他,沉沉熟睡。
殊良慢慢睁开眼睛,呼吸放得缓而又缓,惟恐惊醒明珍。
过了一会儿,见明珍仍陷在梦乡之中,殊良才一点儿一点儿,以手肘撑起身体,悬在明珍上方,静静凝视睡梦中的妻子。
四年不见,伊仿佛又长高了些,他记忆里,伊仿佛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样子,长发,微微有些圆润,莹白如玉的皮肤,清澈大眼,粉润嘴唇,微笑起来,连夏花都为之失色。可是现在,伊剪短了一头长发,只到颈背长短,圆润不再,尖尖下颌,衬得一双伶仃大眼,不由得教人心疼。
他答应过外公的,要好好照顾明珍,可是到头来,竟是明珍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苦苦等待。
殊良轻缓地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床顶的蚊帐。
他已经有四年之久,没有真正好好躺在一张床上,舒坦地睡上一觉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日本人的叱骂,马鞭挥动时带起的啸响,抽在皮肉上的闷钝声音,子弹上膛后枪拴拉动的声响,以及——短促的枪声,在耳边回荡。
这些记忆,即使四年过去,殊良也从无一日或忘。
当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咬牙生受了汉奸特务的刑求,死也不肯吐露一丝一毫,只愿速死。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儿子!”汉奸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殊良几乎崩溃。
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可是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他即便不是什么英雄大丈夫,也决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无耻徒。
可是殊良没有想到,有人在外头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最终只定他一个不知利害的罪名,连同一批犯人,被拉去前线修筑工事。
殊良有时常常自问,自古艰难惟一死,可是与日本人的皮鞭皮靴加身相比,是否死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同他一起被抓去修筑工事的犯人,渴了得不到水喝,饿时没有饭吃,累极也不让睡上一睡,像牲口一样被驱使奴役。有时日本士兵闲来无聊,甚至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拿鞭子抽打取乐。
每修筑好一处工事,那些已经被凌虐得奄奄一息的犯人,便被就地处决,连掩埋一下都懒得掩埋,浇上焦油,一把火焚烧怠尽。
殊良就在这样的折磨与恶劣环境下,一直坚持了一年之久。
直到日本人准备转移到下一处战场,而他们这一批被强征的犯人,已经死得死,残的残,孱弱不堪的孱弱不堪,再经不起长途跋涉与重体力劳动,日本人决定将他们就地处决。
那时的景象,就如同阿鼻地狱,永远永远地烙印在殊良的视网膜上,即使闭上眼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殊良脑海里清晰地重放。
他们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反绑住手脚,齐齐跪在地上,一排日本士兵持枪,一起射击。
枪声并不比爆竹声响,并且极之短促。
可是听在殊良耳中,却仿佛是轰然巨响。
子弹穿透身体的刹那,殊良想起父母妻儿,想起少时徽州无忧的生活,眼前渐渐一片无边黑暗。
殊良以为这就是死亡了。
然则,他被炽热的感觉烘烤得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一片火红,压在身上,同伴的尸体,一点点发出皮肉焦灼的气味来。
那些日本人已经开拔,而将他们处决的尸体堆在一起,放上一把火,任其燃烧。
而殊良,就身处在这燃烧的尸堆之中,如同置身地狱。
那一日,许是连上苍都为之落泪,竟下起了雨,浇得火势渐渐熄灭。
殊良用尽全身力气,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冷雨打在身上,也浇不熄胸腔里的炙烫,唯一支撑殊良的,不过是对妻儿的牵念。
直到被好心的农人救回家去。
养了半年的伤,他才能自己起身走动。
村子里的老人说,外头世道太乱,你先我们这里躲一躲罢。
这一躲,便是两年。
外头渐渐传来日本人且战且败的消息,小小山村里的人将信将疑,又等了半年,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
小山村里的所有农人,听到消息,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出门去,跪在村口的山坡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拜了下去。
苍天有眼啊!村子里的老人泪流满面。
那两行浊泪,仿佛烫在了殊良心上。
他离开了小山村,沿途靠救济,回到上海。
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父亲已经去世,纪家的药房已经被国民政府接管,纪家的房子也已经在战乱中被人占用,母亲妻子儿子不知去向。
殊良只觉得生而无望。
没有那些他所爱的人,他苟且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殊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下,埋头痛哭。
住在房子里的人走出来,大声呵斥,“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滚远点哭去!”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殊良哑着嗓子嘶喊。
他的嗓子,在那一场焚尸时,被熏坏了。
“哪恁噶错气额宁啊有额(怎么这么讨厌的人也有啊)?侬额屋里?好笑伐?自噶照照宽(你家?好笑不?自己照照看)!”住在房子里的人一盆冷水兜头倒了下来,将殊良浇得透心地冷。
殊良受了凉,发起烧来,随后被两个陌生人架进了一间旅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和一些问题。
殊良已经无力抵抗,他不过是一个失去家园爱人,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可是,这两个陌生人却并没有恶意,替殊良请了医生,着人给殊良清洗了身体,修剪头发指甲,换上干净衣服,等他烧退了,便护送他乘火车赴广州,转汽车,进入港岛。
看见来迎接他的叶淮闵,殊良有片刻的怔然,随即鼻子一酸。
想不到,竟然是叶淮闵。
与叶淮闵的英俊挺拔相比,殊良觉得自己简直狼狈不堪。
殊良更加想不到的是,淮闵上下打量他半晌,竟走上前来,握住了他手,一手拍打他的肩膀。
“真是你,殊良!太好了!太好了!”淮闵微笑,“我总算不负明珍所托,找到了你。”
明——珍!
这两个字,直似阿鼻地狱中,一线梵音,所有的苦难都为此消散退去。
“走,稍微休息一下,我带你去见明珍。”淮闵与殊良把臂前行。
然后,他见着了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殊良害怕这是一场无望的美梦,一睁开眼,梦境便会散去,徒留他一个人,在无边的地狱之中。
殊良伸出手去,触上身边熟睡的人的腰肢。
伊人呢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殊良睁着眼,露出一点点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终不能爱

再见淮闵,已是十日以后的事了。
明珍每日白天赶去上班,下了班,领了活计,回家路上,买些小菜回来,亲自下厨替殊良做一些他以前喜欢的家常小菜。
殊良便镇日待在家中,也不出门,只陪着儿子纪孝,一起念书认字。
纪孝初时对父亲显得有些陌生,可是到底血浓于水,父子连心,过不了几天,两父子已经熟稔亲昵起来。
一日明珍端了菜从厨房出来,正好看见纪孝扑在殊良背上,殊良嘴里念念有辞地在给儿子唱童谣: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侬额肉,还侬额壳。张家老伯伯,买侬一只小猪猡,三块洋钿卖伐?不卖不卖。
唱到不卖不卖的时候,殊良背上的纪孝便会笑得极开心。
连在一旁看他们两父子玩耍的沈家妹都会为之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明珍有时会得随他们两父子去,有时会得叫纪孝自殊良背上下来。
“爸爸身体还没有恢复,你别累着爸爸。”
殊良的身体到底是大不如前了。胸口中枪,竟然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只是救治不得法,用了山村里的土方子,药似虎狼,救了命,却伤了根骨。明珍半夜里常常听见殊良压抑的低咳。
明珍哪会不晓得,殊良是不想她担心?
可还是忍不住,拖了殊良去看医生。
片子拍出来,医生也大是惊讶,殊良竟然安然存活至今。
日本人的子弹射透殊良的肺叶,但并未伤及心脏和动脉血管,卡在后背肋骨之间,时日久了,已经被周围组织包围,长在了一起。
“纪先生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子弹再偏一英寸,就射中心脏。”医生将片子塞进牛皮纸的封套里去,“肺部的伤虽然痊愈,已经钙化,不过毕竟是受过伤的,以后要注意休息,忌烟酒刺激。”
开了些止咳药水,医生叮嘱殊良好生休息。
明珍仍不放心,打算再去看中医,被殊良轻轻按住了手背。
“中医我自己便懂,不用去看了。”
明珍蓦然想起,殊良原也是懂一点中医的,忍不住笑了笑。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
“谢谢你,明珍。”殊良伸手揽住明珍的肩膀,将头靠在伊的肩膊头上。
明珍抬手,抚摸殊良的头发。
那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里,竟然已有了白发。
一丝一缕地,藏在黑发之下。
明珍心酸,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差一点就射中心脏的子弹,胸口纵横交错的伤痕,后背烧灼的印记…使得他才二十一岁,已白了少年头。
可是,殊良不打算说,明珍便不打算问。
明珍愿意等待,等到有一天,殊良可以放下那些痛苦的回忆,讲述那四年经历给她听的时候,她会紧紧地依偎着他,握着他的手,再也不放开。
回到家里,殊良自己替自己诊了脉,开了方子,着沈家妹到附近的中药房里去抓了药回来,搁在紫陶药壶里煎里,每日服用。
纪孝看见一包一包的中药,十分好奇,每次家妹煎药,小小孩童都会蹲在家妹的身边,久久也不动一动。
“孝儿好像继承了你对医药的热情呢。”明珍陪着殊良在客厅里,明珍做活计,殊良看书。
殊良微笑。
明珍知道,殊良已经改变。
换做从前,他一定跳起来,跑进房间里去翻箱倒柜,找出中医蒙学的典籍来,乐呵呵跑到她的跟前,笑眯眯说:“明珍明珍,你看,我们给宝宝先学这本书可好?”
可是现在,殊良的行动慢了下来,常常应她“来了来了”,却要过上颇久,才会真的走过来。
明珍偶尔会想,这四年时光,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个人的外表?连人的脾气性格,都被这时代所磨砺,变得面目全非。
隔两日,明珍下班回来,换了鞋,放下手里的东西,隐隐听见书房里有人声。侧耳听仔细了,竟是殊良沙哑的声音在读本草纲目:“…弘景曰:芭蕉本出广州,今江东并有,根叶无异,惟子不堪食耳。气味甘,大寒,无毒。恭曰:性冷,不宜人。多食动冷气。生食止渴润肺。蒸熟晒裂,春取仁食,通血脉,填骨髓…”
明珍听了,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因为里头还有儿子纪孝的童音,时时提问:什么是性冷?什么是大寒?什么是不堪食?然后有殊良耐心解释的声音。
明珍洗了手转进厨房,看见家妹已经宰杀了乳鸽,正在拔毛。
见明珍进来,家妹朝书房方向努嘴,“喏,爷儿子两人已经在里头讲了一下半天了。”
明珍挽了衣袖,在炉子上生了火,准备做晚饭。
“现在小少爷都不要我陪他读书了。”家妹有些吃醋。
明珍失笑,“让他们两父子多相处相处。”
这时有人敲门。
家妹要去洗手开门,被明珍制止,“我去罢。”
放下手边的油菜,明珍走出去开门。
拉开门,门内门外,两个人俱是微微一愣,心中百转千回,可是脸上却都挂着微笑。
“明珍。”门外,淮闵看着明珍齐肩短发拿手绢一把扎起来束在脑后,衣袖挽了两挽,露出两条洁白的手臂,可是看在他眼里,依然美丽无匹。
门内,明珍看见淮闵,穿一身黄绿色军装,英俊挺拔似一株劲松。
“淮闵,快请进。”明珍侧身,让淮闵进门。“今天有时间么?在我家里吃饭可好?”
淮闵点了点头,“好。”
明珍将淮闵迎进客厅,泡了茶交到淮闵手上,并朝书房喊:“殊良,淮闵来了,你们父子等会儿在看书,先出来吃饭罢。”
书房里应了一声,又磨叽了一会儿,殊良纪孝两父子才手牵手走了出来。
纪孝看见淮闵,叫了一声“干爹”。
明珍转眸望向淮闵。什么时候孝儿认了淮闵做干爹的?
淮闵微微勾起唇角,“我同孝儿投缘,两位如不嫌弃,我想收孝儿做义子。”
明珍与殊良对望一眼,殊良点了点头,“应是叶兄不嫌弃我们才对。”
纪孝席前,便正式拜了淮闵做义父。
晚饭后,淮闵将一份文件交给明珍夫妻。
“明珍,殊良,我今晚便随部队开赴前线,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开拔之前,我想先把这个交给你们。”
明珍接过文件,翻开,顿时泪盈于睫。
这竟是她在上海娘家的地契房契等一应文书。
“淮闵?!”
“我在上海的旧时同事转给我的,中间转折,他日你们一家回了上海,可以当面去问。”淮闵微笑,伸手摸了摸纪孝的头。“好了,我也该走了。”
“明珍,我们一起去送一送淮闵罢。”殊良挽住明珍的手臂。
明珍大力点头。
此去,真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他们将殊良送到了九龙塘的港口。
港口码头上充满了待船北上的第十三军官兵,离情依依。
有不少记者在码头前拍照,看见淮闵明珍殊良,忙将镜头对准了这英俊的军官与润雅的少妇同清癯的男子。
闪光灯亮过,三个人的影像永远地留在了黑白胶片上。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叶淮闵登船北上,开赴秦皇岛。次年一月,于河北密云,战死沙场。时年二十六岁。

第一百零七章 烟花散尽

送走了淮闵,明珍心里的一角,始终空落落的。
午夜梦回的时候,念及往日种种,只得在胸臆当中,缓缓地,无声地透出一口气来。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少年时读的诗句今时今日才明白个中况味。
原来这世上,终有许多人,彼此错过。
而这样的遗憾,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然后加倍地体贴身边人。
公公当年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话,明珍如今才深切地体认。
工厂已经公布,不日前往上海设厂,将招数名有经验女工前去。
因名单还未公布,所有有资质女工心中都难免忐忑浮动。
家在港岛,有夫有子的女工,自是不愿远赴上海。而外省籍的女工,在港岛已经安定下来,忽然又转去上海,人生地不熟,语言亦不通,便心下荒凉。
明珍寻了一个傍晚,与殊良商议。
“工厂打算在上海开厂,工长说想请我过去做新厂的工长。”明珍与殊良静静靠在一处,坐在门廊前的台阶上。
水泥台阶的两侧,生了淡淡的青苔,氤氲的绿色蔓延开去。
殊良听了,静默良久。
“假使你不愿意回伤心地去,我就去和工长回断了此事。”明珍将头倚在殊良的肩膊头上。十二月里的港岛天气还暖,殊良只穿一件衬衫外罩开司米开襟毛衣。
隔着毛衣衬衫,明珍能感觉到脸颊下头,殊良的肩膀上,已经渐渐长回一些肌肉,不似最初那样瘦骨嶙峋。
殊良听了明珍的话,伸手摸一摸明珍的头顶,“让我想一想,好么?”
明珍点点头,她不打算逼迫殊良做任何决定。
从她看见他活着回来的那一刹那起,明珍已有了这样的觉悟。
少时夫妻,总是殊良让着她多些,惦记着她的喜好,时时处处藏着让她欢喜的小意外,务必教她展颜一笑。而今,四年过去,换她让着他多些,时刻惦记着他的喜好,无时无刻不给他一点小小意外,教他惊喜。
在他洗澡时,忽然走进浴室里去,替他搓背。
在他睡着时,取出小巧剪刀,替他修剪指甲。
在他看书时,静静泡一杯绿茶,放在他的手边。
这些少时她羞于去做,想不到去做的事情,现在的明珍,都会信手拈来。
殊良有时会得笑,“明珍,你待我这样好,我会得变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