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有借口,放开他的手了。
如此的转念也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青衣人已收手,撤身,逸出剑风的攻击范围,凝神而望。
外间胡床上,穿粉绿色小褂的侍女,竟已冲开了被他点了的穴道,仗一柄寒光似水的长剑,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室,抢前一步,挡在了冥凰的床榻之前。
而冥凰,只是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
倘使晓不能及时冲开穴道,赶来相救,她今日是否真的会被暗夜而来的访客,一手掐死在床上,横尸当场呢?
她不得而知。
冥凰浅浅笑了开来。
可惜,她的假设并不存在,是故,她也永远没有答案。
目前手无缚鸡之力如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丫鬟的服侍照顾,然而代价不可谓不高。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面对危险无法自保的弱女子罢了。
“冥凰姑娘,奴婢没来晚罢?”晓向始终横卧在丝棉锦被上的冥凰问道。
冥凰的反应,只是微笑侧身,重新摆了一个卧莲之姿,将后背朝向门口,挥了挥素手,以疏懒的声音道:
“夜深了,此间就交给你处置了,早些安置妥了,好好歇息罢。”
晓甜甜一笑,点头应是。
而后,她将剑挽了一个利落的剑花,将之背在身后,露出全身空门,一手往前一送。
“先生,夜色已浓,销金窟虽说是烟酒娱乐之地,却亦不便留宿无名男子。先生还是请回吧。倘若有事,明日请早。”
青衣人望着这两个人谈笑自若,全不把他当成威胁的样子,心间不知是气恼还是好笑。她们就这样轻声细语,毫无声张之意,是笃定她们功夫了得,他一定占不了上风,亦或是她们确信他一击不中,便再不会出手?
但他还是一步步后退,退至窗边,手也缓缓攀在了雕花窗棂上。
“姑娘,可否对在下如实以告,究竟从何处得来此等骇人听闻的秘辛?”
秘辛么?冥凰想了想,才决定回答这个问题。
“得自十方阎罗殿一位密探的口中。”
十方阎罗殿?青衣人一愕,然后恍然大悟,翻窗而去。
既然是十方阎罗殿,倒也不希奇了。
十方阎罗殿,乃是近年来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之一。
他们专门接办最复杂棘手的任务,一如追查灭门惨案的幕后真凶,一如寻找遗落失散多年音信全无的亲人,一如为湮灭在时间深处不复可见的案件举证。
十方阎罗殿,组织究竟有多庞大,结构究竟有多紧密,他不得而知。但是,十方阎罗殿的能耐,他是晓得的。
既然冥凰说,她的消息得自于十方阎罗殿的密探,那么他即使杀了她,也不能掐断秘密的源头呵。
他,可以回去复命了。
留下室内,两个看似纤弱的女子,两两相对。
良久,晓才缓缓收回负在背后的长剑,暗暗在衣襟上抹去手心里的涔涔冷汗。
“小姐,你今次的馊主意,实在一点也不有趣。”
冥凰也有些微苦恼地抚摩尚留有五指印的纤长脖颈。
“我现在也发觉女子毫无自保之力,只能束手待援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如果接下来上场的都似他那般心慈手软倒也罢了,倘若来的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你即使功夫再高强,日夜不眠不休地守着我,也是防不胜防。”
心慈手软?晓听了啼笑皆非,似那青衣人般,也叫心慈手软?亦或是小姐的评判标准非比常人?
“既然小姐您已察觉了您的处境不妙,不如就——”
躺在床上的冥凰转过身来,有些顽皮地摊了摊手。
“对于目前的情形,我也无能为力啊,我的晓。”
“怎么会?”晓大是诧异。她家小姐虽然不是无上万能,却也是聪颖绝伦,这一点点小事,理应难不倒事事运筹帷幄的她才对。
冥凰为晓睁大杏眼的讶异表情逗笑。与她亲如姐妹的晓,对她忠心耿耿的晓,忘记了她毕竟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人,她始终不过是一个有些任性,想抛开束缚,做回她自己的女子罢了。
“晓,有许多事,不在我的掌控之内。若不到预定之期,我也无能为力,亦无计可施。”她绽开淡如春风的微笑,“别想那许多了,来,今晚陪我一起睡罢。”
“小姐!”晓为冥凰不以为意的态度顿足。
“有些事,是需要水到渠成的。”冥凰只是这样,安慰着担心不已的晓。
末了,晓只得依言,和冥凰并排躺在一处,就象她们少时一般同席共枕,一如许多年前,小姐尚未成为现在的小姐,而她亦非今日的她时。

月光,透过打磨得平滑如镜的清澈水晶,洒进了布置简约的精舍雅斋之内,也落在身着一袭豆青色万寿缎斜襟长袍的男子身上。
在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绢画。玉色的绢绸上,勾勒出一个女子转身绝裾而去的身影,轻灵优雅,修长飘逸。
男子痴痴望着画中人,一动不动。
世间技艺再高超的画家,亦无法描绘画中女子形貌的万一。
她的一双如夜星明亮悠远,如寒潭清澈深邃的眼眸,是他永远也不能或忘的。也——是他永远也无法拥有的。
干净,且——
无情。
无情呵…
这样发自魂灵深处的呼唤,却不能轻易脱口而出,只能在唇齿间默默流转,就仿佛这夜的月色,只能记取,而后深埋心间。
“相公。”门外,传来女子柔和的低唤。
他微微一愣,才省过神来。
在门外唤他的,不是他心中的女子,而是他的妾室吴氏。
“朱颜,如此夜深了,你怎么还未去休息?”这座建在山庄僻静角落处的忆月小筑,是他每每思念无情时,独处的地方。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即使为他生下了子嗣的吴氏,也不例外。
“妾身担心相公腹内饥饿,是故特意嘱咐厨房炖了一盅虫草灵芝鹌鹑煲给相公,放在门口。”吴氏温柔的声音缓缓的,“妾身这就先去睡了,相公也早点安置了罢。”
“嗯。“他淡淡地回应,却,未曾移动半分。
当年,父亲催他成亲,他不肯,只想娶月冷山庄的月无情为妻。可是,父亲说,齐大非偶。况且无情能以女子之身,撑起偌大的月冷山庄,处理庞杂繁复的山庄事务,便不会是一个肯依附于夫君,做贤内助的小女人。
彼时,他执意不肯,父亲拗他不过,只得妥协,父子二人各退一步:他先纳妾,生下子嗣,让父亲得以享受含饴弄孙之乐。倘使三年之后,他仍坚持非无情不娶,那么,父亲就应允他的请求。
孰料,未等三年之约期满,无情,以及她为之付出青春与心血的月冷山庄,便在一场大火之中,悉数化为灰烬。她一手建立起来的霜寒阁的经营网,也随之土崩瓦解。
倘使,无情依然活在世上,她决不会听之任之的罢?
两年又四个月的日子,已经过去。江湖中人,虽然绝口不提“月无情”三字,可是背地里,却已有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无情——已香消玉殒。
叹息,无尽的叹息。
他可以这样无止尽的,思念无情多久?
也许,是直到生命终结一刻来临之时罢?
又或者,终有一日,他会忘记无情?
他,不得而知。
“…佐栖…”一声如烟的低叹,自门外幽幽传来。
“…进来罢,佑栖。”他,龙佐栖,袍袖一抖,挂在碧玉如意勾上的重重东海鲛纱,便似飞雪一般,落了下来,挡在画像之前。
然后,龙佐栖,转过身来。
月光撒在龙佐栖英俊的脸上,也落在他的眼瞳深处,无边的往事之中。
有些伤痛,少许时间便可痊愈;有些伤痛,却经久不能愈合。
就这样在夜深人静,措不及防的时候,突如其来地汹涌成潮,无法抵挡。
门,“吱呀”一声,缓缓、缓缓地,推了开来。
开门处,是一名一身夜行衣靠的青衣男子。
月光,也同样,撒在他的脸上。
一张,与龙佐栖一模一样的脸上。
一样浓长的眉,一样明亮的眼,一样线条分明的口鼻,一样一样…
两人就这样,在门内、门外,两两相对,直似揽镜自照。
只不过,镜中人,却是彼端活生生、温热的另一个“自己”。
“你…”两人同时启口,又齐齐沉默无言。
说什么呢?即使自出生时起,他们便被无情的命运分离,可是,双生子呵,彼此是对方的半身。就算是遥遥相隔,然而万水千山也不能阻断他们之间的牵系。
他们的喜怒哀乐,之于对方,无不感同身受。
是啊,若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原本应该是一双兄友弟恭的孪生子呵。
“一切都好么?佑栖”良久,龙佐栖先行开口,并徐徐往前跨了一步。
如若,当初,那个晚了半个时辰出生的孩子,是自己,那么,所有的困扰是否就会不复存在了呢?
不用内疚于一人独享了父母疼爱、荣华地位,不用苦苦思恋心中挚爱的女子却只能于夜深时候面对她的画像才有稍许泄露——毕竟,名义上,无情是当今天子的妻。
“我很好。”佑栖立在原处,没有向前。当年,他被扔在荒野之中,无论是出于龙家大家长的授意,亦或只是因故不得以而为之,龙家都当他是必死无疑了的。他本不该踏足这龙踞山庄一步,可是他忍不住,想亲眼见一见龙佐栖,见一见他的双生兄长。也许见过了,多年来萦绕在心头的隐隐伤痛,才会消失。“你呢?”
“我也很好。”龙佐栖微微笑了笑。拥抱之于他们,是太奢侈的想望。而他又何苦,把自己的无奈,宣之于口呢?就让他自己一力承担罢。外头的世界,海阔天空,佑栖的生活,他无意去打扰。
佑栖的眼神,沉了沉。
曾经,他是恨着龙佐栖的罢?
恨梦里那个少年,笑得那样灿烂,一对中年男女对少年那样呵护,令他艳羡不已。
师傅虽则收养了他,可是一个男子,总不及女性心细如发,更给不了他所渴望的母爱。
彼时他不明白,何以他与那少年生得似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他却得不到那样的幸福。
可是如今,感受到佐栖强自压抑的情感,他却可怜起他来。
不能爱不能恨的完人,他并不羡慕。
“…夤夜来访,可有什么事?”龙佐栖望着数步之外的佑栖,出声询问。
说,还是不说呢?佑栖左右为难。
说了,多年来有人苦心经营的假象被揭穿,佐栖势必会觉得痛苦。毕竟,他多多少少还是投入了感情的。
不说,佐栖就会继续受到愚弄欺骗,时间越久,真相揭穿后他受的伤害也就越大。
“倘使你觉得为难,就不用说了罢。”龙佐栖竟微笑起来。佑栖,没有用刻骨仇恨的眼神对他,他已经知足了。
佑栖再次叹息。
如果龙佐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
如果龙佐栖为人恶毒一些,冷酷一些,残忍一些,他是不是就可以毫无愧疚之意地转身而去呢?
可惜,龙佐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也无法就这样走开。
“稍早,是你的如夫人罢?”
龙佐栖虽觉得佑栖的问题十分奇怪,仍微微点了点头。
佑栖也点头,然后倏忽以飘忽诡谲的身法接近龙佐栖,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而后,又迅速无比地,逸入夜色之中。
保重,我的兄弟。
彼此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只能在心间幽幽浅浅地回响。
龙佐栖望着佑栖逸入夜色之中的身影,神色略微苦涩地敛下眼帘。
待他再次睜开眼睛的时候,那些微的温柔颜色,已悉数被冷冽的精光淹没。
迈著沉冷的脚步,他缓缓走出忆月小築,反手关上雕有冷月寒梅的黄杨木门,也将他对无情的思念关在了门内。
他的妥协,不是姑息。
他的事业,也未必一定要交给他的子嗣。
无情做得到,他又何尝做不到?
月色下,龙佐栖越笑越淡然…

第四章 烈火疑城
"婵娟姑娘,快起来!"莲花轻轻摇撼睡在锦榻上的婵娟,"着火了!"
“着火了?”婵娟自梦乡之中蓦然被人摇醒,有片刻迷惘。听仔细了,仓皇之中,披衣趿履,随着莲花,碎步奔出内室。
莲花伸手推开门,一股子热浪顿时扑面而来,夹杂着刺鼻的硫磺硝石的气味。她立刻挡在婵娟身前,以免婵娟细腻娇嫩的肌肤被热浪灼伤。
可惜,莲花的动作饶是再迅速,也终不及那股子火热灼烫的气流快。
婵娟未及梳洗的素面,丝般长发垂坠而下,覆在两颊,被迎面而来的热风猛然拂过,纷纷飞飘了起来,又似晶莹春雨,一一落下。
婵娟美丽洁白的脸颊被热气蒸得嫣红,仿佛染上了一层玫瑰色胭脂。
她就这样呆立在门内,痴痴望着满园的红莲夜火。
雕梁画栋、美伦美焕的销金窟,此时,已经被吞没在火海之中。嶙峋的假山怪石被烈火炙烤得发红发烫,稍早还浓密掩映的柳树林子这时早已被烧得渐渐失去水分,慢慢炭化爆裂,发出“哔啵”之声。整个园子里热气腾腾,灼风如炎,直似阿鼻地狱。
婵娟凝视红火猎猎燃烧,脑海中不由自主,隐隐浮现另一场大火的影象来。
烈火熊熊,焰风炽炽,一切有生命同没有生命的物体,统统被火焰所焚烧,连沉沉无边的夜空,都被映照得通红,仿佛要滴下血来一般,诡谲无比。
那是,绝望的颜色。
婵娟猛然蹲下身子,双手紧紧环抱住头部,发出无望的哀鸣。
“莲花,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痛苦而无助,茫然而脆弱。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那个江南夜雨里花一般娇柔清艳琴艺无双的婵娟,而是一个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未来,只拥有无尽惶惑现在的女子。
莲花回身低头,看向委顿在尘埃里的产换,晶莹大眼里有怜悯共惋惜,似想说什么,却终于还是忍下了。她此时的身份,不过是一名丫鬟,有耳无口。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都要斟酌。
是故,莲花只是弯下腰身,把两只手扶在婵娟腋下,微一使力,将婵娟扶持起来。
“姑娘,咱们快些走罢。这么大的火,再不走,迟一步,就要葬身火海。”
“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婵娟嘴里不住这样低喃。她早已经忘记自己是谁,自何处而来,要往何处而去了,但她怎样也忘不掉脑海里那幅阿鼻地狱的恐怖景象。
莲花太息。真正作孽。这可是报应?所以要教婵娟一生一世摆脱不了如影随形的恐惧?
不再感慨,莲花一只手挟紧婵娟,余出一只手,往婵娟后脖颈处着力一砍,然后将已经神魂不属意识不清的婵娟拖出火场。

销金窟门外,围着许多前来看热闹的人,以及绝大多数满脸惊愕共难以置信的销金窟里头的姑娘婢子杂役菏眼护卫们。
分管各院的管事嬷嬷们俱都傻了眼。怎么好好的,就突然起火了呢?这销金窟,可是他们这一班人安身立命的地方啊。优老板每月发放的例银比之外头要多上一倍,尚不包括年节分发的红包、客人给的打赏银钱。除出吃用,一年下来,是颇丰的一笔收入,可以养活一家数口呢。
如今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毁了他们栖身之所,可教他们如何是好?
“姑娘,您说这下可怎么办啊?”几个管事中比较镇定冷静的赌坊总管双手频搓,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是得罪了哪方神仙啊?可怎么向优老板交代啊?”
“姑娘?”晓望向双眉轻蹙沉吟不语的冥凰。小姐的这个表情,她已经数年不曾见过了。
“闪开!闪开!”这时忽然有极嚣张的呼喝自嘈杂鼎沸的人声中传来,恁地刺耳。
未几,人丛辟开一条路来,有一个着锦衣华服、蓄三缕长髯的中年胖子在三个褐衣皂裤亲随的护卫下,走了出来。
“发生何事,汝等喧哗围观?知府大人在此,尔等还不速速回避?”其中一个随扈问。
“销金窟失火了,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还用问?”人群里有人小声嘟囔。
那随扈听了,横眉竖目,样子极其恼怒,倒是知府大人不以为忤。
“无妨,本官微服而来,无须拘礼。此间的主事是何人?出来答话。”
晓与众人俱望向穿着一袭月白水波纹壮锦春衫,玉立在夜风中直如昙花初绽的冥凰。
冥凰微微一笑,往前一步,越众而出,淡淡一福。
“民女冥凰,乃是此间主事。”
“好。”知府大人赞许地微一颌首。镇定平和,不卑不亢,进退得宜,有主事者应有的风范。“冥凰姑娘,可否告知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么?”
“如大人所见,销金窟突遭祝融,现今已经化为一片火海。”
“姑娘可晓得起火的原因?”知府继续问道。
“民女于上月初五,代替此间主事优释傩,暂时管理销金窟。抵是民女资质平平,有负所托,乃至近日来滋事频仍,今夜竟莫名起了一场大火,火势汹汹,扑之不灭。民女无奈,能令众人平安无恙脱出升天,已经是不幸之中的大幸。”冥凰垂睫回道。
杭州知府眼中掠过不易觉察的欣赏颜色。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女子,却意外地内华如玉,谈吐有物。三言两语之间已经将她的身份之尴尬、际遇之复杂、处境之艰难表述清楚,更暗示了眼前这场仍熊熊燃烧的大火,并非意外事故,实乃人为,是有人故意纵火的结果。
如此一个女子,沦落风尘,即使做了主事,也未免可惜。杭州知府在心里暗暗想,脸上却未改颜色,流露丝毫,只是示意手下将四周围观的民众驱散。毕竟火场左近,总不是太安全的所在。
“姑娘如今可有什么打算?此间被大火焚烧殆尽,若要重建,决非三五七日之功便可了事。你等若无亲友接纳,又要往哪里暂时安身?本府放眼看去,有不少妇老,倘无栖身之所,就此流落街头,恐怕亦非良策。”销金窟素日里是何等风光的去处?里头的歌舞伶伎无一不是万中选一的美人儿。如若就这么任她们自生自灭,不晓得要滋生多少事端。
“民女实在无措。”冥凰微微垂下臻首。事到如今,她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只能假做束手无策了。
“唉…”杭州知府浅叹一声。始终是女子,饶她再是能干再是精明再是镇定,也要遇着力有未逮之事的时候。眼前这群钗摇发乱的美人们,处置起来,确非易事,很让人头疼呢。
“大人,本庄愿意暂请诸位姑娘到山庄小住,直至销金窟复建如旧。余下众人,本庄亦愿收留,到本庄业下的茶园,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倘使各位另有打算或者有更好的去处,本庄亦可奉上银两路费,送诸位各自离去。”
就在众人心中忐忑,惶恐于前途渺茫之时,一个花白胡须着香云纱缎子长袍的老者,缓缓的,自渐渐散去的人丛中踱了出来。

杭州知府一见来人,顿时态度恭敬了起来,浅浅抱拳为礼。
“龙管家。”
来的,竟是龙踞山庄的大总管龙烈龙且安。
“大人。”老者抱拳回礼,态度谦和。“未知大人认为老可的提议是否可行?”
“如此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杭州知府心中简直大喜过望。这群伶伎荷眼护院,哪一个是好打发的?没有三两三的本事,销金窟里是呆不住的。
“老可谢过大人。”龙烈转而望向衣衫不整的一干人等。“各位可愿意随老朽往龙踞山庄小住?”
愿意!
多数人都在心里大声回答,可是慑于冥凰身边那个武功极之卓绝的丫鬟,俱不敢擅自出声,只是齐刷刷地望向了冥凰。
“多谢老先生于危难之际援手相助,冥凰却之不恭,在此愧领了。”冥凰深深一福,这世间,锦上添花、落井下石者众,解衣推食、雪中送炭者希。
只是,她心底不是不怀疑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以龙踞山庄的江湖地位和对朝廷无限忠诚的贡献,决没道理收留他们这样一群落了难的风尘女子。更莫论每年向朝廷进贡极品龙井恭茶的龙踞茶园,未经一番极严格的筛选,是无法进入园内,接触那些种植在狮峰山上的顶级珍贵的龙井茶树的。
而龙管家竟如此轻易地许诺了他们。
是他纯粹权利够大到偶然途径后的善意之举,亦或,是经过有心人的授意?
“姑娘请在前头蓬莱客栈少等,待老朽唤马车前来接姑娘们。”龙烈却不知冥凰心中的百转千折,微笑着对她说。
这个白衣的小姑娘,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连态度也情不自禁地随和了起来。
“一切衣老先生所言。”冥凰洁白的脸上倒映着夜空中的熊熊火光,如霞如雾般迷离。
“都办妥了吗,老五?”二十丈开外一间驿馆二楼沿街的天字号上房内,一名玄襟玉纽蟒靴的黑衣男子,品了一口冰瓷龙纹盏内的上好雨前龙井茶,然后慢条斯理地问。
“属下已经悉数办妥了。”肤色黎黑,眼神深沉内敛的老五面无表情地回答。
“你不赞成我的决定,却还是一丝不差地执行了我的命令,老五,你说,这算不算是愚忠呢?”黑衣男子似笑非笑地调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