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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师伯,爹爹,看,看,月冷山庄着火了!”镇南指着冲天火光小声低呼。
“还不止,你回头看。”镇西在疾行中仍气息平稳地对弟弟说,“襄王府的方向,也着火了。”
“不会这么巧,全拣在今儿个晚上一块失火罢?”镇东嘀咕。
“可不就这么巧。”镇西淡淡接口,“巧到在同一个时辰,以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燃同样的一场夜火。”
“爵爷,爹爹,咱们要去哪边啊?”镇南好奇地问,一边摸了摸缠在左臂上的赤练长鞭。这鞭,还没真正的打过人呢。
“看爵爷这心急如焚的模样,自然是去有美人的地方啦。”诸葛九霄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仍不忘打趣。
“是去看倾姐姐吗?”镇南对倾儇念念不忘。他一直很喜欢那个眼神清澈的大姐姐。
倾姐姐?诸葛九霄瞥了小儿子一眼。他说的倾姐姐,是月冷山庄的倾儇吗?很少听见儿子用这样期待的口气提及一个女子,带着孩子不自觉的迫不及待和兴奋。
沈幽爵听了,笑了开来,柔和了他冷魅深刻的脸容。如果镇南知道彼倾儇非此倾儇,不晓得他会有什么反应?只是,他希望这几个小鬼自己去发觉真相。这个世界上,万物被发掘的过程才是最美妙无穷的,等待旁人双手奉上的成果,并不特别美味。
是以,他只是微笑,提气加快飞掠的速度。
诸葛九霄气定神闲地随后跟上,完全没有跟不上的烦恼。
三个小僮轻功略逊一筹,要一心一意才能不被抛下,已经无心再闲聊,只是尽全力跟上前面的师伯与父亲。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月冷山庄,才发现,整个山庄已经被熊熊烈焰所吞噬。
山庄门外,早已经聚集了一些赶来金陵看热闹,现在已经目瞪口呆的江湖客。人群中还混杂着行藏鬼祟、眼神闪烁的人。
却,看不到一个月冷山庄里的人。
“怎么一直没人逃出来?”
“都死在里头了不成?”
沈幽爵的绿眼倏忽乍冷,这些人,除了袖手旁观,说风凉话,还会些旁的什么?真是令人齿冷心寒。这便是现在的江湖么?简直让人作呕。
足下一点,他直似大鹏,纵身投入火海。
“师兄,等我。”诸葛九霄向围在山庄门口的众人悠悠一笑,留下一个温若春熙的回眸,也飞入火场之中。
众人甚至尚未来得及自春熙公子温雅澹然的笑容中省过神来,已又有三个高矮胖瘦、衣着打扮皆相同的人影,闯进了一片火海的月冷山庄。
“小姐!我要进去救小姐!”冬谙被紧紧箍在欧阳如霆的怀里无法挣脱,只能拼命捶打他的胸膛。“放开我,小姐还在月冷庐里头,让我进去救她!”
她在浅睡中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连忙披衣着袜趿鞋冲出睡房,便看见山庄各处都被点燃,迅即燃烧起来。而当她离开自己住的跨院时候,她的院落,也化成了火海。
然后,她在外头的花园里碰见了其他还留在山庄里的人,可是,小姐不在里头。他们立刻意识到,如果小姐不在这里,一定在月冷庐,那里,有小姐最爱的人的坟墓。
“我去。”倾儇接过仆人递上的一桶水,正准备淋在身上,冲进竹林去。
一旁,清秀的小厮六儿,却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并向她缓缓摇了摇头。
“倾姑娘,没有用。小姐早就知道我们会冲进火海里去救她,所以——”望着已经被火阻断的,通往竹林小院的路径,六儿年轻的眼里除了担心,还有旁人无法理解的钦佩。他自诩毒术第一,然,原来无情才真正是天下第一人。他与无情相比,还差得很远。“小姐用了毒,相思竹与绝情草为引,火为媒,一起燃烧,便是奇毒。所有试图穿过火海进入竹林的人,都会因吸入此毒,而全身乏力、视线模糊,决计是不可能到达月冷庐里的。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倾儇不信地欲甩脱六儿的手,不谙功夫的六儿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看就抓不住她。就在此时,斜里伸出一个男人干净修长的手掌,取代六儿,将倾儇的手腕握了个扎实。
“倾姑娘,你最好听他的话。月庄主的毒,用得极重。她抵是下定了决心,不要任何人有机会进去救人罢。”赶来的诸葛九霄温和澹然道,态度却再坚决不过。
倾儇听了,先是微微一愕,然后竟落下泪来。她不应该留小姐一个人在月冷庐里的,小姐的那一双眼,那么迢遥;小姐的身形,那么寂寥。她早就应该知道,她早就应该察觉,小姐是有意要放开他们的。小姐的心思,她一贯是最明白的,为什么今晚她会大意了?
“小姐,儇发过誓言,你若死去,我也决不独活!”倾儇手腕一拧,摆脱诸葛九的掌握,便飞身扑向火海。
不意,她的衣摆竟然被一个小僮儿给扯住。
“倾姐姐。”镇南仰起漂亮的小脸,望着倾儇。
倾儇回头看着小小少年,含泪无语。
“我家爹爹常常说,眼睛会欺骗,可是心却不会。我想你想救的人,是希望你们都活下去,才会施毒的罢?她不要你们看见她最后一面,不要你们以伤感的眼神与她分别。所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逼迫你们离开她,怀着无限希望,期待他日的重逢,展开新的生活呢。”
所有的人,包括焦急如焚的沈幽爵都被小小孩童的一番话震惊。
为什么,一个小孩子,可以说出这样一番惊人之语?
是因为,他是以最清澈无垢的心,在看待这个尘世的缘故么?
“南儿,何以见得?”诸葛九霄望着自己的幺儿,发现,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儿子,长大了。
“因为,我们都只看见一片火海,却没看见里头的人啊。也许,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呢。会用这么高明的毒的人,才不会那么笨,不是吗?”镇南笑嘻嘻地问倾儇。
倾儇一愣,然后蹲下身,抱住镇南柔软的身体。
“谢谢你,是我太慌张了,所以忘记了。小姐是那么智计卓绝,精灵般的人儿,她怎么会让自己葬身火海呢?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对镇南这样说,也对自己这样说。
沈幽爵只是痴痴站在已经化为夜风中一片炽热且妖异的火红色竹海前,不动不语。
无情啊,无情,你够绝情。为了不牵绊这些人的人生,不拖累他们的未来,你选择了如此激烈的手段,斩断了他们的后路,你要逼他们不得回望,只有前行。
那么我呢?我对你的倾心爱慕呢?你也要斩断我汹涌溃堤的爱恋么?你也要逼我忘情绝爱么?我甚至尚未来得及告诉你,我是如此仰慕爱恋着你。
他的绿眼,被火焰映成了深沉的墨色。
蓦地,他放声朗笑了起来,和着竹枝燃烧爆裂发出的“哔啵”声,响彻夜空。
“月无情,上穷碧落下黄泉,即使死亡来临,也不能阻止我对你的心意。你会知道,我——沈幽爵,是多么的言出必行。就算你化身成为鬼魅,我也会投身为妖魔。此生,来生,生生世世,亦要与你如影随形!”
众人的诧异,并没有太明显。
爱上无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们都爱无情,亦信赖无情。
既然无情要他们不必救她,放开山庄,那么,他们就依她。
只要不死,希望永在。
在半城兵丁赶来月冷山庄救火的同时,山庄里在半夜被爆炸声响惊醒,急忙穿衣出来的众人,也相互搀扶着,逃出山庄。
同时被救出来的,还有一批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夜袭者。他们仿佛都遭受到巨大的惊吓,一个个脸色苍白如死,拼命地求饶。还不等众人逼问,已经七嘴八舌地招供。似乎是只求能快些离开月冷山庄的势力范围。
“大侠饶命!我们是奉了玄幸宫宫主之命前来烧庄的。我们没有想到会害死月无情。”
“要怪就怪玄幸宫,他们给了我们西洋火药,说顷刻间就可以将山庄夷为平地。”
“我还不想死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待哺小儿,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加入了玄幸宫,跟他们来袭庄的。我可什么也没干啊。”
类似的话此起彼伏,看得在场的人不齿已极。
“没出息的货色,卖主求生!连狗都不如!”不知谁啐了一口,外加一脚狠踹,顿时引来群起而效之,将一群软骨头的货色一顿乱殴。
末了,欧阳如霆才淡然出声阻止。
“月无情已将月冷山庄全权托予本官。本官虽痛恨此等卑鄙无耻的宵小之徒,却无意滥用私刑。这些人,还是交由官府处理罢。各位大侠还请住手。”
八省巡按都开口了,其他人还能有什么话说?
“奇怪,怎么没有看见夏晓和侍卫总领罗?”冬谙低声自语。
倾儇听见了,倏忽抬头,四下环视,果然,没有两人的影踪。
“阿弥陀佛。已将世界等微尘,空里浮花梦里身,岂为龙颜更分别,只应天眼识天人。”一身素净灰衣的一叔,垂目合十,低声吟诵。“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既见如来。”
言罢,灰衣人一叔一抖袍袖,全然不理会众人错愕的眼光,径自下山去了。
此处,已无须他再驻足,小姐已经放下了。他自己,又何苦执着?
看开,放下,自在,小姐已经做到了,他,也可以放下了。
初晴,你,可以安心了。无情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多情,也比我们任何人,都坚强。
黑衣伙夫老王,亦肃立凝望在火焰中逐渐崩塌的山庄良久,随后叹息一声,身如鬼魅般逸远,转瞬间已经消失在大伙的视线里。
竟,只字未留。
沈幽爵幽魅一笑,自今日始,他生命的全部重心,便是天上人间、黄泉幽冥的找寻那个令他心动莫明的女子。
“诸葛,我也下山了,你把金陵府的事务处理一下,回蓬莱去罢。”
诸葛九霄什么也没有说。月无情这一招,够狠够绝。懒散了多年的师兄,终于振作,想要追逐心仪的女子时,她却玩这一手天人永隔的把戏。不可谓不决绝。与师兄的景况相比,他真是幸福。至少,他还曾与自己最爱的女子厮守了三年。
三年,不长,但足以令他萦系于怀终生。他与师兄,其实都是寡情的人,一生,只会认真爱一次。师兄的爱与情劫,才刚开始。而他的,却早已结束在一个漫天飞雪的冬日,结束在他救得了苍生却救不了心爱之人的手中。
他温煦的眼底,有着无人能觉的思念和痛苦。
“倾姐姐,和我们一起走罢,和我们回蓬莱,那里也有苍山翠树、碧草绿湖,最重要的是,我们在全国各省都有商号。这意味着,我们有着庞大而完善的信息网。只要你要找的人还活在世上,就一定逃不出他们的耳目。再不然,还可以请人替你找。所以,你现在最需要我们这样强而有力的靠山。”镇南仍扯着倾儇的衣摆,圆圆亮亮的大眼里闪烁无庸置疑的认真光芒。
倾儇看着虎头虎脑的镇南,破涕为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
“谢谢你,但,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我不能随你们去蓬莱。我要留下来替小姐处理眼前这一摊子杂乱事务。”
“倾姑娘忘了么?无情已经将整座山庄交予了本官。这里,本官自会处理。倾姑娘不妨到蓬莱幽境做客一段时间,一方面,免你处景伤情;另一方面,我们双方同时努力,以期能早日寻到无情。”欧阳如霆不知何时握着冬谙的手,双双走了过来。
他深知,倘使无情并未葬身火海,而是成功地逃出升天,那么,除非她愿意自动现身,否则,普天之下,决没有人能轻易找到她。
“好不好嘛,倾姐姐?”镇南撒娇地摇晃倾儇的手臂,“大不了,我以后不淘气,不往茶里加东西给你喝。”
倾儇闻言,犹带泪光的眼里闪过一抹了然。
镇东、镇西却在镇南身后齐齐摇头,这傻小子,真是的,他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诸葛九霄温凉如水的声音,淡淡替倾儇解围。
“在下邀请倾姑娘往蓬莱小住,一为犬子前番的捉弄赔罪;二么,倾姑娘智计才学一流,在下也想请倾姑娘好好调教我这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其三,以我师兄的脾气,既决定了要上天入地亦要找到贵庄主,那便真是翻天覆地也在所不惜了。倾姑娘不妨在蓬莱静候佳音。”
倾儇回首望了一眼越烧越旺的熊熊烈焰,又看了看双手交握的欧阳如霆与冬谙,最后望住满脸期待的小男孩,终于点了点头。
“那么,诸葛公子,倾儇便要到府上叨扰了。”
“哪里的话,还望倾姑娘不嫌弃。”诸葛九霄微笑,叨扰么?他可不觉得。她不会被他三个儿子缠死才好。他暗暗祈祷。
温文优雅地抱拳一揖,他向众人告辞。“欧阳大人,就此别过。”
“好好照顾她,诸葛公子,请好好照顾儇!”冬谙扬声说。
“冬谙,你也要保重,希望,我们可以早日团聚。”
倾儇含泪与所有人告别。没有了小姐的金陵,她,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
转眸,望见襄王府方向冲天的火光,她竟有释然的感觉,甚至轻轻笑了起来。想必此时,司空先生也是与襄王爷在一起的罢?无论生死,他们都会彼此相许,永不分离。
小姐说的对,她不爱司空先生,值此生死关头,她的脑海中闪过的,始终并不是那个清俊爱笑的男子。她不会想迫不及待地飞赴他的身旁,陪伴他的左右,生死与共。
“倾姐姐,我们走罢。”少年清越可爱的声音提醒她,该启程了。
燃烧着的月冷山庄,以及过去每一日的记忆,正如今夜圆亮的赤月,深深烙印进她的脑海眼底。穷她的一生,她也不会忘记她人生的又一个转折之日。
欧阳如霆镇定自若地指挥山庄余下来的仆人。
“大家随我去金陵别府罢,我既答应了无情,便一定会好好安置你们。”
大部分人,都跟了上去。然,也有人自行离去,并没有追随欧阳如霆,而是悄然隐没在苍莽的夜色之中。
清秀的六儿笑着一双干净的眼,最后望了一眼毒火弥漫的月冷山庄,亦遁入夜色里。
“金陵城外,紫金山上,月下庐里,青衣毒尊。无情既逝,谁出其右?破戒忘誓,再入江湖。”
冷冷夜风中,传来一样幽魅诡谲的声音,预示着,江湖上又将掀起一波新的滔天巨浪。
就在此时,天上悠悠降下了细细飞雪,映着漫天的红火,晶莹如珠玉,赤艳如鲜血,随风飞舞…
月冷山庄与襄王府的大火,在干燥苦寒的隆冬里,足足延烧了七日,才被悉数扑灭。
金陵府以从未有过的办事效率,迅速清理了尚冒着袅袅余烟的两处断壁残垣,想从中找出蛛丝马迹。
代天巡狩的八省巡按欧阳如霆也在现场督办。
失火当日,被人以重手法点穴后扔在山庄入口处的黑衣人,事后招供说,他们是玄幸宫的弟子,被授意夜袭月冷山庄。他们随身带了大量的西洋火药,还有一种出自番邦的黑油,遇火即燃,他们按照事前记熟了的路线,潜入山庄,准备彻底摧毁山庄。
然而,他们的记忆,也只到这里,便全都被人点昏。等他们再次醒来,已经被扔在了被火焰包围的山庄门口。
欧阳如霆知道,这些人决没有那么好的想象力,可以编造出这样一个故事。从山庄的火场残留的线索看来,的确是爆炸与大火同时进行的。
可是,让他觉得蹊跷的,也就是这一点了。如果以爆炸和大火蔓延的速度,他们这些当晚留宿山庄的人,是决没机会逃出升天的。
事实却是,除了无情,每个人都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无解啊,可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了自己的答案。
在三堂会审时,太子朱允聆始终坐在金陵府大堂的右首,半垂着眼听欧阳如霆问案。
良久,他才悠悠开口,眼中闪过无庸置疑地冷利。
“那么,也是你们的人,放火烧了襄王府么?”
“冤枉啊,襄王府的火不是我们放的啊!我们只负责烧毁月冷山庄,而且,山庄和王府是同时烧起来的,犯民也没有分身术啊。”
“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来人啊,大刑伺候!”金陵知府何大人一拍惊堂木,呵斥。
“大人饶命啊,小人冤枉啊——”
没有人理会堂下凄厉的惨叫声,因为,最终,在月冷山庄和襄王府的废墟里,统共发现了三具尸体。月冷山庄发现的,是一具女尸;而襄王府发现的那两具男性尸体,则至死,都紧紧抱在一起。
三具尸体都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萎缩成一团,严重变形,完全没有办法分辨死者的身份,只能推测,应是月冷山庄的庄主月无情、襄王爷朱允聪以及王府里的文书司空闻。
“欧阳卿家,这些人,就交由你来发落罢。本宫累了,不想再管这些个劳什子事了。”太子朱允聆墨慎,缓缓扬起眼帘,声音里竟渗进了罕见的疲惫。
“是。下官恭送太子殿下。”欧阳如霆领旨。
太子起身,一甩袍袖,走出金陵府大堂,身后,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侍卫。
走的金陵热闹的街头,太子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即使,发生了再重大的事,一如改朝换代,这些人,也照样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下去。顶多,议论三五七日,然后,曾经发生的一切,便全数烟消云散在岁月里,不留痕迹了。
“老四,王府里逃出来的一干下人,都安置在何处了?”他低声问。
“回爷,全安置在驿馆之中了。一旦等王爷的后事办妥当了,就发他们回原省籍。”
“带本宫去见他们。”朱允聆说出令人诧异之语。
虽然侍卫们诧异主子什么时候屈尊去见过下人?但他们什么话也没多说,立刻备马陪主子去驿馆。
老管家朱九一见太子,立刻跪来下来,边磕头,边痛哭流涕。
“…殿下,老奴无用…没能救出王爷…老奴拼命叫王爷快逃出来,可是…别院的门从里头闩上了,老奴拍得手都出血了…王爷就是不应…殿下,老奴该死…”
朱九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缠着纱布的手刺痛了朱允聆的眼,提醒了他冉惟的死。
“起来罢,本宫不怪你们——原也怪不着你们。”又是一句决不会出自太子口中的话,听得老四和老五目瞪口呆。“本宫要你们一起,扶棺回京。冉惟死了,这金陵城里,他无亲无故的,本宫——要带他一起回去,和他母妃,葬在一处陵寝里。”
“殿下,圣上的旨意是——”老五淡淡地提醒。
永世不得回京么?那是为了保护冉惟。现在,冉惟已死,谁还能拦他回家?
太子朱允聆冷酷的眼,瞥了老五一下。
“终有一日,本宫便是圣上。我要冉惟回家,谁敢拦我?”找死!
“小的不敢。”老五垂下头去。
“本宫要你们全都为冉惟披麻戴孝…”朱允聆再没有说什么。
冉惟死了么?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再见不到冉惟温和睿智的眼了。
他预感到了别离,他甚至做了万全的准备,防止冉惟离开。可是,冉惟却是用最残酷的方式,离他而去。干脆决绝,让他连挽回的机会也无。
“母后,你的游戏,玩得太过火了。”太子朱允聆轻轻低喃了一句,然后,抬头微笑,嗜血杀戮的狠绝颜色,彻底染上了他冷酷的笑眼。
“回京。”抛下一句,他大步走了出去。
老四与老五对望了一眼,亦跟随了上去,跟随这个他们似已追随跟从了一生的男人,踏上了往后血腥残暴的冷然前路。
三日后,欧阳如霆在月无情大殓下葬之日,宣判一干纵火人犯,斩立决。
在这之后,因为月无情的死,制衡江南武林的月冷山庄的土崩瓦解;玄幸宫的一夕神秘被灭;蓬莱幽境的大举涉足武林;福建泉州江家老夫人、少夫人齐齐遁入空门…无数的悬案,一一发生。
平静的江湖,重又掀起了波澜。
而,新的武林豪强,终将诞生…
终章
两年后,金陵,冬至。
雪后的天空,晴蓝无比,小雪初晴的街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小贩子们在雪后,又将各自的货摊摆了出来。一派的繁荣景象,太平模样。
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段,一品居里,说书人老许,照旧象过去的每一日那般,坐在前头的一张书案前,比手划脚,口沫横飞地讲述新鲜刺激的江湖传闻、武林故事。
“…一夜之间,江湖上就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有百年历史的天山玄幸宫一夕被灭,上至宫主易玄幸,下至牙牙学语的黄口小儿,竟然无一幸免。”老许停下来,啜了一口茶。
“啊?全死了么?”有初出江湖的楞小子惊呼,“什么人这么残忍,连小孩子也不放过?”
老许听了,翻个白眼。“这位小爷您可猜错了。玄幸宫虽然被灭,却未死一人,只是悉数被废去武功,喂下一味名为‘失魂落魄’的毒药。此毒,取人记忆,却不伤人性命。那些人,统统都恢复成了普通的老百姓,虽可以自食其力,却再不能为非作歹、伤人害人的了。”
“去,哪里有这么神奇的毒药?”又有人接口,颇有大不以为然的意思。
“怎的没有?就在月无情殁后,一直被她收服于麾下的毒尊便重入江湖,掀起一片血雨腥风。毒尊所制的毒,全数会起一个极其风雅的名字。每一种毒,都百转千折的迂回,须一重重解、一重重医,稍有不慎,错了一步,便前功尽弃,已经解开的毒亦会反扑,毒性更甚。好在,毒尊所杀之人,个个皆是十恶不赦之徒。
“这月无情手下,全都是顶顶出色的人物,连她那几个丫鬟,都有了不得的去处。那总管事倾儇,原是女儿身,为替主子找出纵火的幕后凶嫌,去了蓬莱,现今是蓬莱幽境二当家的夫人;秋悉,嫁予了药王的长孙、无悠谷谷主白无悠,与夫婿行医救人,被誉为活菩萨;冬谙更是要得,嫁给当朝少傅、左丞相欧阳如霆,做了一品诰命夫人,并在京城里广设善堂,取名‘纪月’,施粥布饭,救济孤儿。”
老许大大赞叹了一番,又扯回原题。“且说,月无情殁后,江湖势力重新分配,许多新人崛起。北地,自然是那以狂野幽冷之姿笑傲武林的幽冥爵爷;西有洛阳小侯爷洛长天;南有福建泉州江家水月公子江洌。这三人,势均力敌,掣肘整个武林。另外,江湖上冒出了两个极神秘的去处,一个是以贩售消息为主的十方阎罗殿,另一个则是美女如云,教授音律乐舞的琼楼玉宇阁。没人知道这两个去处的具体所在,但凡能找到他们并能做到他们所提的条件,便决没有他们办不到的事。不过——”
老许拖长了声音,存心吊下面众食客和听众的胃口。
“不过怎样啊?”听众们催促着,这老许头,总玩着一手。
“只知——这两处的主子,是超凡脱俗、卓绝无双的女子。”老许面露神秘的微笑道。
“超凡脱俗、卓绝无双?”有食客笑言,“自月无情火海飞升之后,普天之下,还有哪个女子当得起‘超凡脱俗、卓绝无双’这八个字?余不以为然也!”
金陵城里的人,可都还记得两年前的今天夜里,同时烧起的那两场大火。有人夜观天象,只见赤月当空,月冷山庄大火熊熊,那情状,直似振翅欲飞的凤凰,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的说听见了凤啼之声。
所有人都相信,月无情乃天仙化人,下凡历劫,时年双十,遭逢小人陷害,玄幸宫生怕独霸武林的阴谋败露,纵火烧毁了山庄。月无情是以应劫,凤凰涅磐,浴火飞升,重归仙班。
与之遥遥相应的,是襄王府的大火,一样的突然和无可挽回。
即使是两年后的今天,这两场火,仍似某种诅咒,萦绕在许多人的心头,难以消散。
总而言之,月无情的死,被传得神乎其神。然,在江湖中,这却是一个禁忌。四大世家、八大山庄、各大门派,决口不提月无情的死,似是商量好了一般的默契。
更有甚者,两年前,先皇梦薨,新帝登基。先皇后宁慈皇后被封为孝仪皇太后,赐居永宁宫,与太皇太后为伴,古佛青灯,吃斋茹素。新皇永嘉帝登基之后,立刻大刀阔斧,铲除外戚异己,斩首凌迟者不下千人,发配充军者不下万人,宫刑黥刑者更是无数。
与永嘉帝残酷厉刑的苛政相反的是,他虽然后宫佳丽三千,后位却被一个死去的女子占着。
不错,就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女子——殁太子妃飞彤郡主——月无情,先帝下旨赐婚给当时还是太子的永嘉帝,两人尚来不及完婚,飞彤郡主月无情就意外地葬身火海故去。
想不到行事那么血腥冷酷残忍的永嘉帝,对待心爱的人,却深情不悔,奉她的牌位于坤宁宫里,追谥她为端孝德懿无双如月皇后。
这些事,足以让天下人知道,这世间,配得上“无双”两字的女子,除了已殁的月无情,别无他人。
“可不就是。前一阵子,有一个江南名伎,自称无情,引得好些个公卿贵族、文人仕子争相为了一睹她的美貌而一掷千金。可是,不到一个月,就突然被人剜目割舌黥面断足挑筋挂在城门上。那间青楼还被人警告,胆敢冒犯当今殁皇后的名讳,如此大不敬之事,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罪过。念在初犯,特此警告,以儆效尤。否则——”有见多识广的食客炫耀自己的消息灵通。
“还不仅是如此,外头有人传手月无情未死,只是化名隐遁山林;也有人说美人市隐,多是沦落红尘。所以好些投机的人,纷纷为自家有些姿色的闺女取个相似的表字,象什么月华啊,无双啊,如月啊的。只要能让人联想到月无情就好。可惜——凡哪里传出某个女子就是月无情的消息之后不久,该女就一定会遭遇不幸。逐渐才将此风遏止。”
老许却分了神,他的眼光,越过了众多食客,落在了一品居门外。
一品居门外,来了一辆外观朴实无华却极其牢固舒适的马车。
赶车的车夫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汉子,从他大冬天的却还穿着秋衫便可以看得出来,此人的身体极好。
稳稳地停下马车,车夫低声向马车干净的青色帘幔内的人道:“主子,一品居到了。”
未几,一阵欷簌声响起,一个梳妇人髻的年轻女子,挑开帘幔,先向高壮的车夫微微恬美一笑,然后在他的搀扶下,跳下马车。女子穿一身墨绿色绣素馨锦缎棉袄,一条湖绿色洒银棉裙,清清秀秀的,如不看她已经扎髻,全看不出她已经嫁为人妇。
绿衣女子站定了,一手仍挑着马车的青色帘子。
“主子,咱们到了。”
缓缓的,自马车里伸出一只手,莹白如玉,纤细修长,似若春葱,未染豆蔻。而后,是一袭白色织金云锦的衣角。
只看见这一角衣袖,一只柔夷,路上经过的行人已有许多驻足,想看看白衣素手的主人。
黝黑的车夫和绿衣女子也不避讳众人的目光,反倒是都浮出好笑的神色,他们家主子,即使再低调,也仍然免不了惹人注目啊。
在众人的屏息期待中,一顶系了上好鲛绡纱幕的精致斗笠,自马车上伸了出来,然后是系着玉色碎雪织锦斗篷的女子,在绿衣女子的小心搀扶下,走下马车。
啊——众人发出失望的叹息,手的主人,戴着一顶官宦人家小姐出门时才戴的纱帽呢。可惜,看不到她的长相。
“罗,我和晓先进去了,你把马车安置好了,就进来寻我们。”白衣如玉的女子声音清越冷冽,听了,却不觉得刺骨,反倒温凉润耳得很,甚至让人平生了无限的好感与联想,猜测她那纱帽之下,是否同样是一个温润如美玉的美人儿。
“是。”车夫罗恭谨地应,看着心爱的妻子扶着主子往一品居里去了。
此时一品居里的众多食客,也注意到了门口正悠然而来的女子。
只见她,身姿婀娜婉约,举止优雅从容,凡她行经之处,直似浮空莲花,带过一股若有似无的幽冷香气,淡淡的,却沁人心脾。一时之间,竟令整个一品居的大堂内外由热闹嘈杂瞬间变得静谧无声了起来。
绿衣的晓见了,抿唇忍笑,但她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仍出卖了她。她家主子,走到哪里,身上浑然天成的贵气毕竟难以掩饰。这不,又震慑了一室的人。
“小二,有没有沿街靠窗的雅座?”晓轻声问眼神呆滞的跑堂小二,也打破了一室迷思的静寂。
一品居里,立刻又恢复了热闹喧哗。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老许就在此时,轻轻以手中的折扇一击书案,结束了他这一日的说书。
“有、有。”年轻的小伙计当跑堂这么多年了,还从没见过这样不骄不奢的大户小姐,禁不住有些结巴。“姑娘请跟我来。”
将二人引至二楼临街靠窗的雅座,小二忙掸椅抹桌,殷勤以对。
“姑娘想吃点什么?咱们一品居的招牌菜有鸡汤煮干丝、蟹粉狮子头、水晶肴蹄,还有——”
绿衣的晓忍不住笑,温和得让小二也笑了起来,摸着头,甚是羞涩。
“主子?”晓征求白衣女子的意见。
“就拣你喜欢吃的点好了。”白衣女子在纱帽后浅笑。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被那个人一路追着咱们不放,真是辛苦。”晓吐了吐舌头,转向跑堂伙计。“奶油酿酥饼、冰糖桂花糕、枣泥馅儿面果子、芙蓉甜汤四色甜点,风鹅脯、鸡汤酿茄子、蟹粉蒸蛋、玉带鲍翅羹四样小菜,香粳绿糯米饭,一壶上好的恩施玉露茶。嗯,就先点这些罢。”
“再避他一阵子,等将事情办妥了,也该见他一见了。他跟了我们这么久,也够奔波的了。你且再忍一忍罢。”白衣女子听见她的抱怨,淡淡笑。“瞧你,尽点我爱吃的菜色,没一样是你和罗爱的,当心罗等会儿上来,以为我这个做主子的要刻薄你们。”
“那个粗人,还理他做什么?问他水绿色裙子好看还是松绿色的好看,他也只会一径地说都好看,全分不出好坏来。”晓娇嗔地埋怨,脸色是幸福的。一边,从袖笼里摸出绢帕,又自筷筒里取出三双筷子,细心地抹了一回,又拿桌上醋盏里的米醋淋了,又再抹了一回,才放心地搁在了碟沿上。“主子,你且将就着用。”
白衣女子不甚在意地摆手,出门在外,太过讲究,实在是跟自己过不去。她不是没有能力摆出一副公卿出巡的排场,只是累人累己的事,她一贯能省则省。
没一会儿,车夫罗停妥了马车,也噔噔噔上得楼来。
晓叫的点心小菜也上齐了。
“小二哥——”晓唤住准备下楼的店伙计,往他手里塞了一锭碎银子。“我家主子远来金陵,想听些个本地的逸闻趣事儿,还烦劳你请那说书的老先生上来一趟,好么?”
店小二受宠若惊地点头哈腰。“没问题,小的这就去替姑娘叫去。”
“姑娘?她都是人家的娘啦。”罗嘀咕,但,没敢让太座听见。
未几,说书人老许被引上了二楼雅座。
“老先生请坐。”白衣女子温言淡道,全无一丝盛气凌人。真真是温雅如玉,清濯如莲。
“谢谢姑娘。”老许恭谨地坐了下来。“未敢请教,姑娘唤小老儿前来,有什么吩咐?”
“我久未到金陵,想请教老先生,这金陵城里,除了紫金山、栖霞寺、雨花台等去处,还有什么名胜?”白衣女子笑声如水,清澈而沁凉。
“请教不敢当,姑娘若想见识金陵风光,自然不能错过秦淮夜色,亦不能不去月冷山庄的残址一游。多少公卿贵族、文人墨客、江湖豪侠来到金陵,必要前去吊祭无情冢。那里葬着幽冥无双、澹泊江湖的月无情,也葬着她天仙化人、月华如练的才情与智计。无数人为此题诗凭吊。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一看。”老许轻声推荐道。“去看看,因她的死,影响了多少人的人生。”
白衣女子闻言,沉默少许时候,悠悠然叹息一声。
“自古红颜多薄命,何况她集美貌智慧财富于一身?她若不死,此时此刻的下场,恐怕也未见得多么辉煌,或恐景况凄凉也未可知。”静了一会儿,白衣女子转想绿衣侍婢。“晓,打赏。”
“谢谢姑娘。”老许是明白人,接过赏银,鞠了一躬,下楼去了。当他下到底楼大堂里,下头的食客纷纷向他打听。
“老许,那位姑娘,什么来头?”
“没瞧见她的脸,不过看她那一身行头,非富则贵啊。”
“你们注意了她那两个随从了没有?全都是不可小觑的练家子。”
“梦里明月,梦外幽凰。梦里明月,梦外幽凰啊。”老许低喃了一句,便再不说什么,只是微笑无语,听任这些个客人七嘴八舌的猜测。
天下间,还有谁有这样月华如水的风情?天下间,又有谁,未展真颜,已有如此慑人魅力?玉人无双,舍她其谁?
老许的眼中,有释然的感慨。他等的,就是今日了。
此时此刻一品居里上至掌柜,下至跑堂,乃至所有的客人,都还不知道,明日,在此间仿似说了一辈子说书的老许,便会就此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再不过问俗事。而,闻名于江湖的消息贩子“知无不言”,亦就此退隐江湖,不知所踪。
那边,白衣女子共侍女、车夫吃过了饭,又上了马车,沿着来路慢悠悠地离去,徒留下一个玉人无双的优雅身姿让人百般思量,千般疑猜。
金陵的官道上,远远有一队彪悍快骑绝尘而来,直奔一品居而去。马上,全数是黑衣劲装的精悍男子,为首的男子,生了一双碧绿幽邃的深眸。他满身的风霜,满面的疲惫,却,难掩眼中的兴奋期待…
而,关于一凤一凰,幽冥无双。澹泊江湖,王不见王的江湖传说,也渐渐随着时光的推移,消失在岁月的深处,不复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