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父亲生前把他叫进书房里去,但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细细凝视他长久的画面。父亲第一次用此种迢遥无比的眼神看他时,他十岁。之后,父亲替他起了表字——思月。
难道,这就是原因么?江湖上众说纷纭、猜测不已的,月无情的生父之谜,谜底,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么?因为父亲敬爱母亲,所以不能对月初晴作出任何承诺,甚至不能对她负责,却又得知月初晴有妊生女。也就是因此,父亲才终生郁结,并且在一次抵御外族侵扰的战役中,主动请缨,最后战死沙场。他以保家卫国的壮烈死亡,终结了他埋在心中多年的愧疚痛苦。是故,父亲以血写成的遗书上只有一句话:不忠不义,不必苟活。原来,这话不是指在战场上临阵脱逃的鼠辈,而是在说他自己!他自认对家人不忠,又对舍身救他的月初晴不义。
父亲——根本等于是自杀,只是,杀死他的,是外族入侵者。这个认知,让江思月痛苦地阖上了眼。
江澈突然长声叹息,并望向了无情。
“你一早已经知道,是不是?你经年累月以轻纱覆面,也并不是因为貌美无双并替未来的夫婿守身,而是你早就已经知道叫天下人看见了你的真颜的后果,对不对?”
“是啊。”无情幽幽地喟叹,“凡有眼睛有头脑者,只看见我的脸,也必将发现真相。我答应了我娘,决不令江先生死后声誉蒙羞受损。故,我不会向外人展露我的真颜。”
“哈哈,哈哈。”江澈倏然仰头笑了起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我都做了些什么啊?我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达成父亲的遗志,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笑声在室内回响,惟其声振竹林,才更形了他的痛苦无奈。
“洌弟,你知道么?母亲爱你比爱我多,因为你象父亲更多。她强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却从不要求你做任何不喜欢的事。她自己被玄幸宫的毒药控制,我被自己的妻子操纵,即使这样,她都不要我告诉你。哈哈,哈哈…看看我!不能保母亲平安,又亲手陷害了自己的异母妹妹,错过了自己今生最爱的女子,这样的我,活着还有何意义?哈哈…”
笑声未歇,他已经起手翻掌运足内劲拍向自己的天灵骨,这一掌快绝、狠绝,竟是带着必死的决绝。
“不!大哥!”江思月飞身起手欲挡下这一掌已来不及了。
江澈这致命的一掌,却并没有落在他头上,竟是被人在电光火石间点了穴道。
心细如发的欧阳如霆注意到无情垂落在一边颈侧的面纱上,似是少了一粒水晶珠子。
“死,便可以解脱了么?你可知道你的死,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怎样痛苦的影响?不尊重自己生命的人,又怎会尊重他人的生命?”无情冷冷地问,一边缓缓由门边踱了回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执箸夹了一片嫩笋尖儿,放进火锅里烫熟了,沾了上好的酱汁,吃进嘴里,细嚼慢咽。
“要死,也别死在月冷山庄里。欧阳大人才接管山庄,可不爱沾染血腥气。”倾儇冷利地淡淡道。她早看江澈不顺眼了。
“儇——”无情阻止她说出更恶毒的言语。江澈充其量只是一个帮凶,他的软弱造就了今日的景况,他的悲哀亦因此而来。他不是坏人,只是身不由己。但这不足以成为被原谅的理由。
“令堂,大抵在心里是恨我娘的罢。因为恨,所以令堂顺水推舟地成全了尊夫人。否则,以尊夫人的功夫,理应决控制不了令堂。罗刹门的前任影罗刹,你以为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毒药所制么?令堂与令尊想必是真的鹣鲽情深,为了令尊,令堂情愿洗手收山,安心换上荆钗布裙,在家相夫教子,成功地做了江天罡江大侠的贤内助。所以,令尊过世以后,支撑她活下去的动力就是培养你们成为新一代武林盟主,以及她对我娘的恨罢?因为令堂太爱令尊了,她是令尊的枕边人,他的细微改变,决瞒不过她的眼睛,以影罗刹的聪明,前因后果一想即通。故此,当尊夫人在背后动手脚的时候,令堂在你背后暗暗推了一把。事母至孝的你,会为了她而竭尽你的所能来打击月冷山庄。”无情幽幽道。“她甚至为了你联系了罗刹门,请出杀手死士刺杀襄王爷。倘使襄王爷真的死于霜寒阁设计铸造的玲珑双刃之下,朝廷的势力势必会插手此事,并查抄月冷山庄。她为你铺设了一条康庄大道。”
“可惜,所有人都算错了你。”江澈斯文儒雅的脸上颜色痛苦而扭曲。
江思月静静听着,听着无情直直剖开大哥的伤口。他,竟不知道这之中的曲折,而大哥一个人,全数扛了下来。在他以为自己替大哥做一些阴暗的事时,其实大哥才真正是那个行走在黑暗中的人。
“然,令堂始终恨错了人。”无情淡然抛下一句。要恨,便应该去恨当年施放春药的人。“我娘救了令尊,亦从未想过要令尊给她一个交代,却至死都被人恨之入骨。她若泉下有知,或恐真的要大笑三声了。”
“那么,当年是谁下的毒?”江澈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无情不语,良久,才又饮了一口酒,并转向江思月。
“思月,我无意要你认我,因为今生我也不会当众认你。即使我们再相象,我始终是月无情,你始终是江思月。你当日若不走进月冷山庄来,我亦决不会见你。今日别后,你我便相忘于江湖罢。”
“无情——”江思月还想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未说,只是用一双相似于无情的深长眼眸,静静凝视着她,把她的脸,细细镌刻进记忆深处去。他知道的月无情,说一不二。她既已决定了要同他相忘于江湖,便真的不会让他有机会再见到他。即使见了,她也会飘然而去,视他于无形。最后,他的薄唇微勾,“无情,你不认我们这两个哥哥,我却认你这个妹妹。我现在晓得了你的委屈,便不会眼睁睁看江湖中人误会你。”
“天色已晚,山庄亦已易主,我不方便再留二位。二位不如早些回歇脚的客栈去罢。明晨,一切便会结束。”无情顿了顿,才向江澈道:“你决不能死。你若死了,令堂、令弟,你家中的稚儿,便要替你背负江家的重担了。”
江澈垂下了眼帘,不错,他不能死。如果他死了,母亲、弟弟和他的儿子便真要挑起江家了。
“儇,替我送客。”
江思月扶起兄长,无情的手法极重,大哥手上的穴道一时半刻不会解开。跟在倾儇身后,走出月冷庐。在接近山庄的大门时,江思月停下来脚步。
“倾姑娘,这话,原该当面对无情说的。可是我无颜对她说,请转告她,保重。也请倾姑娘代替我们这些个不负责的哥哥们多多照顾她。”他如水般温和的笑容轻轻泛了开来,无情是月初晴的女儿,要守住月家,他是江天罡的儿子,他也要守住江家。他二人有各自的职责,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决不能污了父亲的英名。所以,只能从此相忘于江湖。这是他们背负的命运,他们只能顺从。
“江公子,也请多珍重,倾儇也祝江公子前程似锦,一帆风顺。”倾儇在仆人打开角门后,福身道。
“就此别过,告辞。”
倾儇静静站在门后,目送他扶着江澈离去的笔直挺拔坚毅的身影,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一向儒雅温和的身形,竟在一瞬间宽厚高大了起来。
月冷庐里,无情笑悠悠地先向欧阳如霆要求。
“欧阳大人,虽则我将山庄交予了大人,可是,我一个姑娘家,总有些零星琐碎的细软要收拾,是以今夜仍须逗留于山庄,大人不会见怪罢?”
欧阳如霆平复了内心的震撼波澜后,执起酒杯轻啜了一口,才微笑着点头。
“表妹太见外了,这山庄本就是你月家的,我不过是暂时替表妹你掌理一些时日罢了。待他日一切都风平浪静后,表妹随时可以将山庄要回去。”
“无情始终要谢谢大人肯在如此多事之时施以援手。”多数人在此时,不是躲得远远的,便是来落井下石。
欧阳如霆淡淡别开眼去,她太美丽了,或者她自己全无自觉,但,连他都免不了为她清澈若水的笑靥所惑。那么温凉,那么淡雅,又那么魅惑地漫不经心。
“冬谙,替我送欧阳大人回雅斋休息。”
“是,小姐。”冬谙应声,然后睁着一双明眸望着优哉游哉喝酒吃火锅的欧阳如霆。“欧阳大人,请。”
欧阳如霆的反应是吃了一块熟了的羊肚儿,眯起眼细细品味。
冬谙贝齿轻咬,知道他这是不满意她的表现,在无情有趣的眼光注视下,她望向欧阳如霆的眼光里带上了些许的祈求意味,声如蚊讷地再次请求道:“宰诚。”
欧阳如霆有棱有角的脸上表情不变,只是勾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纹。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表妹你也早些歇息。”然后,他优雅地起身,对住冬谙淡淡吩咐,“走罢。”
无情撑着腮望着一高一矮两人前后走出去的身影,轻浅的笑容渐深,明眸转而望向秋悉。看来,她是不必替冬谙的未来操心了。
“你不会是又把自己的丫鬟给送了出去罢?”白无悠摸着下巴问。
“白谷主以为呢?丫鬟不是什么死物,可以说送就送。倘使秋悉不愿意嫁你为妻,我自然也不会允了你的求亲。养她们母子,我还养得起。”无情笑看白无悠又鼓起了两腮却不便发作的模样。
“秋悉,明日我要住到金陵别府去,你今夜先带上几个帮手去替我打理一下,把冬天要用的家什先取出来晾一晾。”
“好的,小姐。”秋悉领命而退下。
白无悠自然是要追着老婆孩子而去的,可是,当他已经走到竹楼门边的时候,却停下了脚步,回头直视无情冷冽的眼。“为什么,我觉得你这是在疏散山庄里的人员,而不是真的准备要移驾金陵别府呢?”
无情依旧托腮而笑,有若春花乍现般的美丽,然后她向白无悠霎眼。
“白谷主要是这么认为,我也没话可说。不过,有白谷主保护秋悉,金陵别府的安全想必无虞。”
白无悠几乎想下毒毒死这个没一句直截了当实话的女人,但转而想想她的毒术决不下于他,只好作罢。太息一声,他走出竹楼,风中传来他淡淡的叮咛:
“无情,保重,我不希望秋悉伤心。”
等白无悠去得远了,夏晓才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笑言:
“白谷主真是有趣,明明精明得很,遇见了秋悉,便立刻化成了一团软泥。”
“罗也不错啊,武艺高强又为人耿直。他虽然不会化成软泥,可是,他会是一堵坚实厚重的墙,为你挡风遮雨。”无情站起身,不期然看见夏晓与罗两人的脸都红了。她淡淡一笑,今夜之后,这些人,都将会有各自幸福的归宿。她也可以安心地放手了。“将此间收拾干净了之后,你们也下去歇息罢。还有,罗,变阵。撤先天八卦阵而换文王后周天八卦阵,撤乾坤八卦阵而换九宫八卦阵。”
“小姐——”夏晓与罗一起低声唤。换阵,意味着山庄今夜所有的防御系统都将失去作用,毕竟换阵需要六个时辰。素日里换阵都是在日间,夜间换阵,等于是大开空门,将山庄的要害命门悉数暴露。
“你们难道忘记我早前交代你们替我办的事了么?”
夏晓与罗对望一眼,恍然而笑。小姐什么都算到了,他们只需要相信小姐就好。
罗将火锅、食盒、篮子拎在了一手,又要去扛酒坛子。
“罗,把酒留下,你们可以下去了。”无情在两人离去前,轻轻交代。她要坐在这月冷庐里,陪娘、外公和奶娘彻夜把酒。
夜风拂过,竹林里传来“沙沙”细响,仿佛骚动着,要告诉她危险的逼近…
第十二章
襄王府中,管家朱九忧心忡忡地一路小跑着穿过抄手游廊,绕过结了薄冰的池塘,匆匆跑进王府后院,敲响别院的朱漆大门。
“王爷,王爷。不好啦!金陵知府何大人派了一千精兵,把王府前后给团团包围起来了。”朱九即使在深冬的夜里,额上也冒出了薄薄的一层汗。
别院里,穿着一袭裘皮大氅的襄王爷朱允聪,头戴束金冠,怀里抱着司空闻,两人一起坐在廊下的云榻上,脚边生着炭火。司空闻长发披散,纠缠在两人的身上,他的脸靠在朱允聪的颈侧,温热的呼吸拂过朱允聪的脉动。
“冉惟,不理朱九,他是不肯走的。他跟了你一辈子,虽然他有时候有点儿糊涂,有些胆小怕事。可是,紧要关头,他不会弃你而去。所以,你得亲自去打发他。”司空闻总是带着淡淡悠然的笑容,轻轻地说。冉惟已经太苦了,他不能再有愁颜,他要笑,连冉惟的那一份一并笑出来。
“我不想放开你,会冷。”朱允聪低声在司空闻耳边说。司空的体温比他略高出一些,夏天还不觉得,冬天便十分明显了,真是好抱得紧。
“我也不想明儿个听说朱九冻出什么毛病来。”司空闻坚持。
“好罢。”朱允聪妥协地叹息了一声,揽紧了手臂,内劲稍提,清啸声朗然响起:“朱九,让他们去,你们也全下去休息罢。何大人纵有天大的胆子,我量他也不敢擅闯王府。他想必是担心本王的安危,特地前来保护。”
站在别院门外的朱九听了,本分地冲着始终紧闭的门扉鞠躬。“那王爷好生安置,老奴退下了。”
司空闻微笑着轻咬了一下朱允聪的颈项,然后望着皓色千里、月正当空的夜色,悠悠赞叹道:“今晚的月色真美,只是风大了些。”
“月黑杀人夜,风高风火天。倒是适合作奸犯科呢。”朱允聪伸手拨开散落在司空闻鬓边的头发,“君毓,如果有一日,我连小小一个王爷也不是了,你可还愿意跟着我?我连锦衣玉食、钟鼎美馔都无法提供给你,除开了广阔天地和我自己,我再给不起你别的东西了,你可还愿意跟着我?”
司空闻藏在衣袖里的手伸了出来,轻轻按在了朱允聪的胸口。
“你是三皇子冉惟时,我跟着你;你是襄王爷冉惟时,我亦跟着你;当你只是冉惟时候,我更要跟着你。一直是你不嫌弃我文不成武不就的,只要你不怕我是你的累赘,我至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别拿那些个身外俗物来赶我走。”
朱允聪闻言,捉住司空闻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吻,旋即望进他的一双笑眼里去。
“夜深且凉,月华如水,倦不倦?回屋歇了罢?”他仍用貂裘大氅包住两人,往屋里去。
“今晚你不回去陪你的美姬侍妾?”司空闻调侃地问。
“她们全不如你的知心体贴。”朱允聪淡淡笑了开来。语意中带着微不可觉的邪肆。“哪似你,连鬓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辗转娇吟,春光无限。”
司空闻听了他的艳词,只是又在他的颈侧狠咬了一口。“怨不得无情儿不理你,尽说些个淫词艳句的,没个正经。当心我也不理你。”
嘴里虽这么说着,他清癯干净的脸上,却浮起了淡淡红晕。
“我可从没对无情儿说过一句半字没正经的。”朱允聪忙不迭指天立地的起誓,“你可别不理我啊。”
“那就少卖弄你这些个风月香艳的东西。”司空闻语气里掠过淡淡的醋意,谁晓得他在外面逢场作戏的时候,都做过些什么!
“是是是,改明儿个我诵《金刚经》给你听可好?今儿个你就且听我的艳词罢。”
夜风之中,两人边插嗑拌嘴,边进屋去了,浑然不觉重重杀机将至…
金陵城里,两个打更人敲着梆子打着锣巡更而过,嘴里喊着“三更天喽,冬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喽。”之类的话,一边趁空小声嘀咕。
“真是奇怪得紧,今晚上也不晓得是怎么了,城里寂静的吓人。小孩不哭、野狗不叫的,好象一城的人都死光了似的。”
“呸!”另一个更夫赶紧啐了一口。“你可别乱说话,晦气。”
但是他也觉得心里怪不安的,平日这城里的青楼酒肆可还都开着门做着生意呢,今晚却早早的关门打烊,仿佛是躲什么祸事似的。
忽然,两个更夫头上的天空迅捷无比地飞掠过一个黑影,并且发出一声奇特的怪叫,吓得两人几乎抱头鼠窜。
“邪门,真是邪门!”两人加快脚步,只盼这一夜快点儿过去。
两人没有看见,天上,一只大隼展翅翱翔;地上,有数队人马在暗中展开行动。
月冷庐中,无情拖了一张藤椅,坐在三座墓冢前,膝上搁着一坛子酒,偶尔喝上口。夜风拂过,吹得她一身玄衣猎猎作响。饮至兴起,无情一个旋身,站了起来,一手捉住酒坛,一手抽出系发的乌木簪子,任一头乌发披散如瀑,在月下舞了起来。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楼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吟了半阕词,无情大口喝酒,复又舞了起来,黑衣翩翩,上下翻飞,直似乱花蝴蝶,芳菲纷坠。
“画图中,旧识春风雨,谁知道、自到瑶台畔。眷恋雨润云温,若惊风吹散。念荒寒、寄宿无人馆,重门闭,败壁秋虫叹。怎奈向、一缕相思,隔溪山不断。”
最末一句出口,无情已似青鸿一抹,直直飞向竹楼,斜斜侧躺在竹楼前的小门廊里,一手撑头,一手执酒坛,又仰首喝了一口酒。
酒自坛口溢了出来,沿着她的领口颈项滴落,渗进她的衣服里去了。
竹林传出一声冷笑。“好一阕拜星月慢,虽不应时,意境却好。人美,声俊,舞艺更是卓绝。可惜,锦衣夜行,无人欣赏。更可惜,你是月无情。”
无情听了,只是轻轻挑眉,悠悠而笑,并不起身。
“阁下夤夜来访,只怕也不是为了见识我的舞艺罢?”
“月无情,你实在聪明洞彻得令人厌恶。”来人声音中掺入了强烈的厌憎,连那娇美的声线都尖锐了起来。
无情抱着酒坛翻身坐起,一手支膝,定神凝望竹林里,施施然走出来,穿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她梳着明妃吉祥髻,带着宝石抹额,面貌美艳。只是因为怨恨,而显得阴沉森冷。
“尊夫已经离开了,你来晚了。”无情对黑衣女子微笑。
“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他而来的。”黑衣女子冷淡地回道。
“我很好奇。你不觉得悲哀么?江夫人唐氏如幸。胁迫利用自己生命中最亲近的男人,挟持他的家人控制他,你快乐么?”无情难得地好奇起来。这个女人是盛气凌人、高高在上的强势,而江澈实际上却是个温文儒雅的淡然男子。这样两个人凑在一起,生活要怎样过下去?
黑衣女子唐如幸听了,嗤之以鼻。
“悲哀?一个爱着自己丈夫,却得不到同等回报的妻子,的确悲哀。”唐如幸盯住无情。“我想,如果我婆婆看见你的脸,会觉得更加悲哀罢?我小叔长得象我公公,想不到,月冷山庄的庄主月无情长得也象我公公。不晓得传出去,会引起江湖上怎样的风波,真令人期待啊。”
唐如幸被无情的话激怒,快乐?什么是快乐?她的快乐就是站在丈夫身后,看他站在武林之巅,享受权利与景仰,那就是她的快乐。可就是这微薄的快乐,也被月无情破坏了。
无情听了唐如幸隐含威胁意味的话,眼中掠过冷冽的星芒。
“你难道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来?”唐如幸见无情冷然不语,反而沉不住气地问。
无情不答,反仰面眺望夜空,良久,她才收回自己的视线,对上唐如幸气恼的眼。
“今日既是冬至,亦是十六,是以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只是——赤月当空,悲风呼啸,乃不祥杀戮之兆。我看,有人今晚难逃血光之灾。”
“你是指你自己么?”唐如幸恨恨地盯着始终意兴阑珊、悠闲轻松的无情。她恨月无情是江南第一庄的庄主,恨她是飞彤郡主的外孙女,恨她拥有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美貌,恨她被誉为幽冥无双。她更恨她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天下人的注目。反观她自己,一样是前武林盟主的女儿,玄幸宫未来的宫主,未来武林盟主的妻子,却怎样也比不过月无情。“今夜,我就要叫你由天仙化人,跌落尘埃。月无情,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双!”
唐如幸“锵锒”一声,由身后抽出两柄金刚杵,挽了一个招式。
无情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放下酒坛,徐徐站了起来。然后,她冷冽如水的笑声在紧绷得一触即发的月夜里荡漾了开来。
“尼乾大金刚杵,至圣至尚的法器,原来竟在这里。”
“算你识货。”唐如幸冷哼了一声,现在她还恨月无情的博闻强记。
无情摇头,暗暗叹息,她都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还不懂么?
“唐如幸,江夫人,你来错了。你不来,不见到我的真颜,不亮出这一对尼乾大金刚杵,我决找不到一丝理由动你一根毫毛。可你听说了我下午在迎月厅里放出去的话,怕我明日真的将证据公诸于众,所以你带人夤夜来袭。你既然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又岂会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