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白无悠立刻由冷硬男子变出绕指柔,其反差之大,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已脱下一品官服换上便服的欧阳如霆一手拿着炭盒,另一手则挽着一篮子碗碟杯盘勺筷,全无一点朝廷命官的架子。
在欧阳如霆身后的,是皮肤黝黑的侍卫总领罗,肩上扛着两坛酒,也跟了进去。
江家兄弟愣了一愣,才省得跟进竹楼,也才发现竹楼比看上去的宽敞了许多。罗放下了酒坛子,与倾儇同丫鬟们就想退出去,想不到却被无情唤住。
“都别走了,月冷庐虽然是禁地,也不过是我素日里想图个清净立的规矩。今儿个来的,亦不算是外人。这规矩,就此废了也罢。”
“小姐。”丫鬟们齐齐地唤。月冷庐是小姐一个人的圣地啊。
“月姑娘。”江思月亦低低唤了一声。无情,分明是话里有话。
江澈更是极其古怪地看了无情一眼,却并没有开口。
倒是白无悠大咧咧地挑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将火锅往桌上一搁。“呦,听你这话,你这会儿倒又认我了。”
无情斜睨了他一眼,浅笑。“白谷主,有虑哥哥,秋悉可还没嫁给你呢。你若真惹恼了我,当心我立刻把秋悉许了人家。”
白无悠原想回顶她一句“你敢”,可是想想秋悉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里去了。心里暗暗想:稍早有人在迎月厅里叫她“妖女”,可没污蔑了她,真是一点也不错,她可不就是一个妖女?还有什么她不敢的?他可不想冒险。
无情款款落座,倾儇忙着斟茶,夏晓生起了火盆,秋悉分给每人一个精致的锦垫,而冬谙则将食盒里的食材一一取出摆在桌上。连一身温文尊贵的欧阳如霆都动手布置碗碟杯筷,而罗则捏碎了一坛子酒的泥封,倒了酒出来。顿时,满室满楼的冷冽酒香缭绕,久久不散。
这酒,斟在细腻光洁如玉的薄胎青瓷酒盏里,执在手中,只觉得清碧透彻,扑鼻的酒香。
无情先端起了酒盏,清冷的眼环视众人。“此酒,是我出生那一年,有人酿了送来的贺礼。以梅蕊、荷露、菊婴、绿昙、冬雪和以来自番邦顶好的果子,三蒸三酿而成。送来之后便沉在了山庄内的碧水寒潭里,这一沉,已经快二十年了。原是想等到我出阁的那一日才捞上来的,不过,今日也算是重大之日,先喝了它罢。”
“那不就是女儿红?”白无悠不以为然道。
无情狡黠一笑,人人当这酒是女儿红,惟独她知道,这两坛子酒,没有那么简单,其中玄妙,很难言传。
“白谷主,你是爽快人,只可惜,性子太疾,反失了风雅。天下间的女儿红,全数带着热烈缠绵之气,不似这两坛,一丝热烈缠绵之气也无。此酒,名唤‘醉己’。‘醉己’者,‘罪己’也。酿造此酒者,自认有负于人,特酿了此酒,是为赔罪。所以,此酒刚烈然却冷清,入口甘冽,回味却略苦。”
说罢,无情揭开面纱一角,饮尽杯中酒,翻杯示人。
“我喝下这酒,一是代表我接受赔罪,原谅那酿酒之人;二是,我自己也有错,错在姑息,错在放任,错在有情,是为罪己。”
白无悠才想喝酒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喝了这酒表示自承有错?”他一直弄不懂无情的心思,只觉得她的心思百转千回的复杂,难以捉摸。不象他的小秋,似一盏温凉的水,一看就懂。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叫秋悉定要在冬至之日前赶回山庄?”无情只是一径地微笑,并不回答他的疑问。
白无悠清朗的眼眨了眨,望着无情,“不会就是为了要把我给引出谷来罢?”这个死妖女,如果她敢说个“是”字,他就掀桌子走人。
“有虑哥哥,真聪明人也,猜得一点也不错。”无情轻声笑了起来,笑声如玉石铃铛叮呤响,清越且清澈,没一星半点的作态,令得一室的人听了觉得心间舒爽无比。
白无悠两眼一瞪,鼓起了腮帮子,臭丫头没说“是”,他没理由掀桌子,真气人。
一旁的倾儇看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引得江思月格外的多看了她一眼。
“你就这么利用自己的丫鬟?叫她替你办事,出生入死的。她这是遇见了我,要是遇见了旁的人,她哪里还有命在?”白无悠一时气愤不过,一仰头把手里的酒喝光,转头冲罗低咆,“再倒一杯。”
这下子连夏晓、冬谙都忍不住一并笑了起来,这位白谷主真是火爆得有趣。
面纱后的无情抿嘴而笑。“白谷主,不是我自夸,我身边的这些个丫鬟,随便站一个出去,也足以抵得上三五七个江湖豪客。秋悉那是遇见了你才教你给欺负了,若是换了旁的人,大抵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你把我给引来,不会是只叫我来吃顿便饭喝杯水酒这么简单的罢?”白无悠沉声问。这个女人最会玩手段,不晓得这会儿她又要玩什么把戏。
“自然不只这么简单。”无情摇头。白无悠少时便已经脾气火爆,如今多年不见,仍然性如狂狮。真亏秋悉柔能克刚,一物降一物。“请白谷主来,是想将二十年前的事再细细复述一遍。当时我毕竟尚未出生,许多事我娘和师傅亦只是一带而过。当年你已经晓事,由你来说,比较妥当。”
“哈,你就为了这事把我千里迢迢地给引来金陵?”坏丫头,早知今日,当年他就叫爷爷掐死她算了。“我修书一封不就好了么?”
“白谷主,修书一封,未必有公信力。现在金陵城里不晓得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家小姐的一举一动,书信可以伪造,他们不见得相信。”倾儇淡淡提醒对此嗤之以鼻大不以为然的白无悠。
再喝了一盏酒,白无悠才以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鼻尖,抑下一个喷嚏。长久住在四季如春的无悠谷里,身体虽然强健,但他对金陵的冬季,仍觉得头疼得很。要不是秋悉执意要回月冷山庄,他大抵是不会来凑这个热闹的。罢了,这段孽缘啊,从二十年前他自谷外的死亡夹道救回一个大肚婆和一个半死的方外之人始起就已经结下了。
“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白无悠也不含糊,哪里有做白工的道理?即使对着的人是月无情也一样,他依然得按规矩办事。
“好,你说。”无情爽快地答应了。这上下,还有什么事允他不得的?
“我想向你讨一个人,一个躲了我妹妹无愁多年的人,一个可以在顷刻之间杀人于无形的人,一个而今就在贵庄的人。”白无悠十分笃定他要的这个人眼下就在月冷山庄里,在无情的左近。他虽然没见到那人的脸,但从无情身上那熟悉的可驱赶毒物不致近身的冷香,他就可以断定,那人绝对就在无情府上。
“他的确就在我府上,可惜,我收留他的时候并未要他写卖身契。换言之,我可没法子保证他会乖乖地跟你走。但如若他自愿随你回去见你那比你还火爆脾气的妹妹,我自然也不会拦着他就是了。”无情向白无悠眨了眨眼。六儿,莫怪我不保你周全,当初你找上门来,躲进山庄,就应该早有体认。无情在心里暗暗道,眉眼却是一派淡然的微笑。
“你真要我说?我记得晴姨要我发誓不将此事透露给外人知道的。”白无悠再次向无情确认,毕竟事涉许多已故名士。
“那是自然的了,在座的,亦全不是外人,你尽管说。”无情环视众人,最后眼光意有所指地落在了江澈与江思月身上,未几又悠悠地转了开去。
江澈与江思月全是聪明人,闻言,心间齐齐一突。无情面对他们,态度一直都很奇特。始终,在淡淡冷清以外,尚有轻浅不为人知的亲切。
白无悠又向罗示意倒了一杯酒,才整肃脸色,轻咳一声。他要讲述的往事太过震撼,他一直都不曾刻意去回望。若不是无情有了什么计较,不会要他来金陵当着众人的面复述当年的事。
沉吟斟酌的半晌,他才徐徐开口。
“二十年前,我还只有八岁,因为一时顽皮,所以独自一人跑出谷外玩耍。不意,竟然被我碰见一个重伤垂危的白衣男子与一个护着他逃亡的孕妇。我技痒之下,施银针暂时替浑身是血的白衣男子止血,并将他们带回来谷中。我爷爷是时恰巧留在谷中炼药并未外出云游,所以,他老人家得以及时救了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白衣男子。只可惜,他中毒太深,虽然活了下来,但一身上乘的内劲却尽数化去,成了一介普通人。而被我救回来的孕妇,因为一路厮杀而动了胎气,在精神松懈下来后,便阵痛生产,早产生下了一个不足月的女婴。后来,我才知道,那白衣清癯的男子是方外之人,乃是天竺耆那教白衣教派至尚长老、后来做了无情的师傅优罗难;孕妇就是当时武林第一美人、江南第一庄的大小姐月初晴;而小小的初生女婴自然就是现在的月庄主无情。我爷爷第一眼见到小婴儿洗干净的脸,便说:此女面相奇绝,有母仪天下之贵,亦有孤星入命之险,更有天煞穷凶之堕,时也命也。”白无悠一直记得爷爷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惊诧莫名的表情,仿佛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发生在。他却一点儿也看不出那皱巴巴的小东西有什么与众不同。
“等到优罗难伤势稍好,可以起身时候,也把无情抱过去相面,然后他就微笑得似若春风般的温和温雅。我从没见过一个中年男人一身衰弱病苦还可以那样的清俊优雅,直似天人,这一点,无情倒是同他的气息很象。”白无悠顿了顿,细细看了无情一会儿,才又道。“优罗难修长干净的手指点着无情的额心,淡淡说:药王错了,此女命相奇绝不错,然命运一事,操之在人。我看她,决不会是依循天命而为的人。此女,逢乱世奇险而临世,不啼不泣,是为有大智慧者。”
说到这里,白无悠再次停了下来,打量着玄素冬衣的无情,想看出她哪里有母仪天下之贵、孤星入命之险、天煞穷凶之堕了?又哪里能看出她有大智慧了?还不就是一个心思狡猾的懒女人!
欧阳如霆听了,倒轻轻笑了起来。母仪天下?欧阳家已经出过一个母仪天下的瑞孝皇后,实在已经足够了。若无情再入主正宫,只恐怕会为欧阳家招惹来更多的妒恨,引起无穷的杀机罢?外戚专权,一贯是朝廷最忌讳的。若不是为了牵制当朝熙敏皇后亲族对朝政的干涉,欧阳家早就退隐山林了。不,以他对无情那少到可怜的那么一滴滴了解,她决不会做一个母仪天下的女子。她要的,从来亦不是这些。
白无悠在众人催促的眼光下继续往下讲。这些事,是无情多年来绝口不提的,只有倾儇因为是奶娘的孙女,所以才约略知道一些,却并不详细。
“我爷爷待无情满月之后,才渐渐看出了蹊跷。无情的面貌,其实似足了晴姨,活脱脱就是和晴姨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可是,一样的眼耳口鼻,却又象极了一个彼时在江湖上正英雄盛年、意气风发的侠客。我爷爷也知道名动天下的武林第一美人月初晴是未婚待嫁之身,那时候他才蓦然省觉他卷进了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中去了。
“所以,爷爷找优罗难和晴姨就无情的身世,详谈了一次。我当时在场,晴姨承认了爷爷的猜测,但是,她告诉爷爷,那人,当时中了一种极其歹毒的春药,非女子与之交欢不能解也。如若在四个时辰之内不能得到舒解,便会因心动过速、血管爆裂而亡。当日在长安潜龙寺里,有三人中了此毒,少林寺的无尘大师与鬼手银刀王锦王集英得知之后,为此忙得焦头烂额。救与不救,都是罪过。长安潜龙寺方圆百里之内群山连绵,杳无人烟,更别提女子了。若送他们去长安城内的青楼,来回也需一日。这三人皆是武林盟主的热门人选,决不能在此时出半点差池。适巧,寺中僧人说月冷山庄的大小姐代表月老庄主投送选举盟主的回贴,夜宿在寺中,身边跟着一个奶娘。因为行事低调,外人并不知晓。王锦急病乱投医,便对无尘大师说,救人如救火,一命一浮屠,别无他策之下,只好委屈月大小姐了。”
众人听至这里,已然心头一凛,为了救人,难不成——
白无悠首次露出了严肃尊敬的表情。“释迦曰:舍身成佛。大抵不过是如此。无尘大师亲往晴姨当晚住的雅房精舍,开门见山,将景况说了一遍,请她救人。晴姨不愧是月初晴,笑云:奶娘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她这个做主子的也绝没有要老人家替人解情毒的道理。但她是堂堂月冷山庄的大小姐,以她的身份,舍清白之躯救一条人命,未尝不可,然代价已经太高。她不是生张熟魏的妓女,她可以救人,但只救一人,谁生谁死,则由无尘大师与王锦去选择。”
“舍清白之躯而救人一命,即便不是月姨,也是功德无量。月姨更是女中丈夫也。”欧阳如霆肃然起敬。他对这位素未谋面、未婚生女而又盛年骤逝的表姨,有了传闻以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并充满的敬佩。那样的气度,世间许多男子也是万万不及的。
然而江家兄弟,却已经汗湿衣襟了。潜龙寺!他们的父亲,便是在那一年的武林盟主选举中胜出,地点就是在长安潜龙寺。那一年最大的冷门是四位候选人中有两位中途退出,剩下了的两人一个是他们的父亲,另一个便是上一任的武林盟主唐冷杉了。彼时他们两人一个十岁,一个六岁,都已经晓事了。记得父亲当上了武林盟主,最高兴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母亲了。她要他们好好习武,将来长大可以继承父亲的衣钵,做一个父亲那样成就一番事业的伟男子。
可,也就是自那时起,一向刚毅耿直爽朗的父亲脸上,染上了郁郁之色。直至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他遗体的脸上都始终带着淡淡的愁色。
白无悠静默了一会儿,才又继续往下说道。
“那一晚,无尘大师与鬼手银刀王集英抽签决定了人选,其他两人连夜送出寺,送到长安城里的青楼去了。可被留下的人,真是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宁可忍受欲火煎熬,也不肯污了晴姨的清白。还说,他家中已有妻小,他不能对家人不忠,更不能令他的尊严人格蒙羞。晴姨无奈之下,惟有出手点了他的穴道,才替他解了情毒。然后便与奶娘连夜离开潜龙寺回了月冷山庄,并再三叮嘱无尘大师与鬼手银刀,决不可以告诉那人,是谁救了他。事后,晴姨发现她有妊,便借口还愿,住进了金陵栖霞寺里的菩月禅院。恰巧,是时优罗难自天竺来了中原,四处游历增广见闻,来到素有‘六朝胜迹、千古名蓝’之美誉的栖霞寺里与僧众探讨佛经切磋武艺,亦住在寺中。就在晴姨已是七个月的身孕时候,有一晚,寺里来了一大批的黑衣人,将寺中众僧人悉数迷倒,欲狙杀优罗难,却不晓得尚有一位孕妇匿居寺中,更不晓得她单独吃食,并不和僧众一起用膳。是夜,身怀六甲的晴姨,仗一柄柔光软剑,以一敌众,将已经身中剧毒的优罗难救出重围,护着他逃出金陵府,然后误闯进了无悠谷外的死亡夹道。”
白无悠吐出一口悠长之气,喝了一口冷冽甘醇的酒,将他讲述的故事收官。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情的全部了。其他的,无情你自己应该比任何人都知晓得更清楚了。”
无情悠然一笑。“有虑哥哥,你比我会讲故事呢。这些事,我即使约略晓得,但由我讲来大抵也只得寥寥三五七言,乏味得紧。真要谢谢你。”
“那你拿什么谢我?”白无悠的脸皮之厚,竟当众向无情讨起赏来。
“我的谢礼么,不是老早就已经送到你的身边了么?”无情笑意盎然、意有所指地睨了一眼秋悉,了然地看小丫鬟脸上飞红。
江思月恍惚自故事带给他的震撼中脱身出来,看了看仍凝眉沈思不语的兄长,然后望向无情。“月姑娘,你为何单单引我们兄弟来听这有损令堂名誉的往事呢?”
然则他嘴里这样问着,心里却早有了一种预感,无情接下来要说的,将会是另一个惊天秘密,而且,是与他们江家休戚相关的秘密,是让人无法承受的秘密。他想知道,但是他也害怕知道。
无情冷魅的眼瞳睇进江思月矛盾无比的眼底去,她一贯冷冽的眼中染上微乎其微的温和与无奈。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无关呵。她生平从未见过父亲,然而如今,以及过去每一次见到江思月,她都能明白母亲为何对着她泪满衣襟。
素手执起了酒杯,机灵的倾儇立刻自罗的手里接过酒坛子,替无情斟满一杯清澈如水冷冽如甘醇的“醉己”酒,然后静静退开。
无情起身,执着酒杯,踱至门边,面向小院,一阵晚风拂过,吹动她面上缀着黑水晶珠的面纱,发出细碎的声响。
叮呤、叮呤,一声声,在众人的一片沉默之中,带着夺魂摄魄般的幽魅。
纤手一翻,轻轻一扬,无情将一盏酒洒在了竹楼外的地上。
“去年紫陌青门,今年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无情一手负在身后,轻轻低吟,声音低沉,带着深不可测的寂寥。母亲的一生,便是在这样的寂寞之中,慢慢逝去的罢。
竹楼外,夜风掠过相思竹林,发出“沙沙”细响,寂寂如深海,竟倍生了无限的凄清苍凉。
倾儇看了,强抑下冲上去抱住小姐寂寞身姿的冲动,又斟了一杯酒端过去,换下小姐手中的空酒盏。
无情无声地接过青碧如玉的酒盏,又一翻手,将第二盏酒洒于门外,复又轻吟一句:
“酒醒波冷,正凝想明当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
白无悠在一边听了,又拧了拧鼻尖。还好,他不用娶无情。否则要他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他可吃不消,酸死了。但,胸口那挥之不去的酸楚苦涩,让他想仰天长啸。
秋悉白了他一眼,示意他老实一点。同他相处三个月,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她已经熟知他的每个小动作。白无悠立刻讨好地放下手,向秋悉笑了笑。
倾儇此时已经斟了第三杯酒递到无情手中。
这一次,无情执酒肃立良久,才将酒尽数飞洒出去。然后,她将目光投向月冷庐里的三座墓冢。
娘,你常说,他一生心中只爱他的结发妻子,从无一日将你记在心间。可,你错了。而今,我放弃了山庄,却不放弃属于这里的每一点滴的回忆。您所要保全的,我会尽全力为您达成。然则,您所受的委屈,我也要一一为您讨回来。
一阵疾风扑面,无情挑眉而笑。天下人只晓得她放手把山庄交给儇管理,当她是知人善任。可惜,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是她没兴趣再玩下去了,一切,就在今夜做个彻底的了结罢。
夜色渐浓,弥漫在空气中的杀意愈发地厚重了起来。淡淡一笑,无情优雅地转回身来。
伸出左手,衣袖滑落,露出皓腕。欧阳如霆的眼倏忽一眯。无情的左手腕子上,系了一条游龙戏凤的金链子,龙与凤的眼皆以豆大鲜红宝石镶嵌。他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岂会不识货?这根金链子,是当朝国宝,与皇太后的金翅团花凤冠、鸾凤交颈耳坠、百鸟朝凤项链、金镂凤戒指是一套的,在祈年祭祀祖先时才会拿出来戴一次。传媳而不传女,可是,当今皇后并没有自皇太后处得到,因为他从没见皇后戴过。拥有这条链子,等同于拥有母仪天下的权利。他一抿唇,这就是为什么皇后会下密诏一定要挟月冷以制镇国公府的原因了罢?
此链,想必是自先皇手里送出去的。皇太后同已故飞彤郡主是嫡亲姐妹,感情深厚。为了保全姐妹深情,飞彤郡主抗旨拒婚下嫁了月老庄主。这根链子,应是就这么传了下来。换言之,宫里是晓得的,却没有任何名目可以索回。所以,他们只能玩阴的了。
想到这里,他已经明白,大内中宫是决不会放过无情的,即使她将山庄拱手让给了他,皇后还是欲除无情而后快。
无情的手,此时已抚上了一边耳侧,并看向江氏兄弟。“这将是我第一次在两位面前做此举动,想必也会是最后一次罢。”
话音且消,纤指一挑,系在一侧耳旁的面纱,如一羽翩翩黑蝶,飘然坠落,被黑色水晶珠子的重量带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悠悠地垂落在了无情纤细洁白的颈侧。
在座的众人齐齐望去,竟一时无语,连一贯在京城里见惯了各色美女和自家胞妹欧阳如雪美貌的欧阳如霆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如雪已经是名动公卿之美了,然同无情一比,实在是黯然失色。眼前的玄衣女子,真真是发黑如鸦,眉如远山之翠黛,眸似寒潭之清幽,唇若夏花之红滟,凝肤欺霜赛雪,骨肉均亭,态浓意远淑且真。衬着一袭决没有半点花哨点缀的素衣,清艳而冷魅,飘逸而神秘,让人不敢逼视。
然后,除了白无悠与倾儇,众人脸上都浮现了不同程度的愕然,当中属江澈的震惊最甚,以至于更形脸色的灰败。他错愕地望向自己的弟弟,仿佛不认识他一般。即使他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亲眼所见的巨大震撼冲击得他口吃了起来。
“你…她…你们…”他几不能成言,只是反复望着弟弟与无情。
江思月的诧异决不下于自己的兄长,他痴痴地望着素衣玉立、月华无双的无情,竟仿佛有揽镜自照的错觉。他与她,有着何其相似的眉眼,相似的口鼻,甚至下巴中间那细小的凹痕都如出一辙。只是,无情的五官更阴柔冷冽,而他自己的则阳刚温文。他与她,竟似临窗照水时所呈现出一刚一柔、一阴一阳两种相似然却又截然相反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