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士及深深地看着杜恒霜,静静听她说话。
“及哥哥,这些年,你一直在外头奔波,八年里头,你统共有一年的时间在长安就不错了。你知不知道,长安城最近八年里,有多少桩冲喜的婚事?”
萧士及一愣,继而愕然着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这个?这跟我娘的病有什么关系?”
杜恒霜担心地看了一眼龙香叶,细声道:“这八年来,长安城也一共有三十八起冲喜的婚事。其中有三十起,在冲喜过后的三天之内,那被冲喜之人就过世了。还有五起,被冲喜之人活了半年,也过世了。”
说完诚恳地看着萧士及,“及哥哥,你千万别大意,别看冲了喜,伯母就没事人一样,就以为她的病真的好了。——到底好没好,还是要听郎中的诊断。”
萧士及听得心里一沉,觉得杜恒霜的话非常有道理。
他也知道,一般人家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想出冲喜这一招的。只不过,他真没有调查过,原来冲喜将“病”冲好的可能性这么低。
萧士及有些担心地看着龙香叶,沉声道:“娘,方婶婶和霜儿都说得对,这件事不得大意。既然今日太医都来了,娘还是让太医给切脉吧。——不然我这辈子都于心不安。”最后一句话,却是隐隐带了威胁之意。
龙香叶听出了萧士及的意思,知道今日不让太医诊脉,这大儿子是要怀疑自己的“病”了。
若不是杜恒霜和方妩娘这一对母女搅局,她怎么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龙香叶的脸色一下子又变得雪白,嗫嚅着双唇,颤抖着指着萧士及道:“你不信我?”
杜恒霜见状,扑通一声给龙香叶跪了下来,仰头哀求道:“伯母,您别怪责及哥哥,他是担心您的身子,您不能讳疾忌医啊。——冲喜能让您心情舒畅,但是并不能去掉您的病根。霜儿知道伯母心疼霜儿,不想霜儿为难,所以没有让霜儿知道冲喜的事,却是委屈了关家的小娘子。她能为了伯母的病,冲喜嫁入萧家,请伯母也给霜儿一个机会,让霜儿尽尽孝心。”说着又给龙香叶连磕好几个头。
萧士及见状,心头大惭,忙顾不得中堂之上众人林立,弯腰强行将杜恒霜半抱了起来,一脸痛悔地道:“霜儿,你不必如此,是我的错”
杜恒霜忙摇头道:“及哥哥,我们都是为人子女之人,孝顺的心是一样的。我们自小订亲,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孝心?”说完又有些委屈地道:“只是你要尽孝心,也当给我一个机会。这样让关家的小娘子代我受累,我于心何安?及哥哥你又于心何安?”
萧士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握住杜恒霜的手,生怕她就此离开自己身边。
龙香叶看着杜恒霜在那边唱念作打,在心里轻哼一声,暗道方妩娘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她的女儿杜恒霜倒是能屈能伸,心机实在是太深了…
关芸莲飞快地抬起头,睃了杜恒霜一眼,立刻就被她头上那支点翠碧荷菡萏头簪上面那汪碧得快要泼出来的翠色看花了眼。
“那不是还有三起活了下来的?”萧泰及突然笑着接过话茬。
“是还有三起活了下来。但是事后证明,这三起,并不是真正的‘冲喜’。”杜恒霜的声音清冷中带了冰伶之声,六月天听起来,让人如饮冰酿,清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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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醒悟 (含粉红60+)
“不是真正的‘冲喜’?——什么意思?”萧泰及似乎很是惊讶,又笑着摇头,还对着新婚妻子关芸莲眨了眨眼,一幅难以置信的样子。
他和萧士及是嫡亲同胞的兄弟,长得都像他们的爹萧祥生,俊美的轮廓很是相似。不过萧士及从少年时就在外奔走,风霜雨露,担起了一家子的重担,有着同龄人远远不及的成熟和稳重。
萧泰及却是一直长在龙香叶身边,在萧士及的护持之下,没有经过风浪,有的只是小聪明,不免不太稳重,看上去虽然俊逸依旧,但是总略显轻浮。
杜恒霜笑了笑,没有接话,回头看向侧身以袖遮面的龙香叶,诚恳说道:“伯母,请让两位太医诊一诊脉吧。”
关芸莲会意,笑着接了自己丈夫的话茬,细声细气地道:“二郎刚才问姐姐话呢,姐姐如何避而不答?”她嘴里的二郎,当然是她的丈夫萧泰及了,萧家的老二。
杜恒霜没想到关芸莲这样粗糙,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萧泰及当了枪使,眼风一转,往萧泰及那边扫了一眼。
杜恒霜的目光如冰似雪,似乎什么都不明白,又似乎什么都明白,看得萧泰及非常不自在,脑袋忍不住就到处乱晃起来。
“这样什么难答的?杜大小姐不说,是她厚道,你追着问,岂不是不给你婆母留点脸面?”诸素素也背着药箱走了进来。她一进门,看见龙香叶精神抖擞地站在中堂之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正赶上萧泰及两口子一起排揎杜恒霜,她也乐得掺和一脚。
“什么脸面?你又是谁?”关芸莲嫁得匆忙,对萧家的上上下下还是一抹黑,并不认识诸素素。
诸素素轻蔑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三家不是真正的‘冲喜’,就是假的冲喜呗。这么简单的转换你都听不明白?”
“冲喜还能有假?!”关芸莲十分震惊,她家世不显,嫁到萧家是高嫁,冲喜是她博得龙香叶欢心的唯一筹码,居然被人说成是假的,她岂能不气?
诸素素咯咯一笑,“冲喜当然有假”
“够了,各位。今日是我萧家的大日子,各位既然上了门,就去坐席吃杯水酒吧。”萧士及沉声打断了诸素素的话,一边伸手做了个“请”字,让人带着两位太医跨出了中堂的大门。往旁边的侧厅去了,一边对龙香叶的两个大丫鬟荷蕊和梅香斥道:“老夫人病重,你们就由着老夫人的性子闹!以后再调三窝四,打一顿卖到教坊去!”
听得两个平时对他还有些绮思的大丫鬟花容失色,连忙撮着龙香叶,一阵风似地将她拥到自己的内室去了。
龙香叶气得手脚发颤,又说心口疼。歪倒在床上,默默流泪去了。
萧泰及和关芸莲连忙跟着过来,在龙香叶床前端茶送水,伺候得十分周到。
龙香叶想着这个二儿子还算贴心。才顺气了些,可是想到今日萧士及的脸色,她又有些胆怯,一时不知该如何施展。只好闭目睡了。
方妩娘在中堂上看见萧士及已经明白过来,就笑着道:“我家里事忙。今儿叨扰了。”就要告辞离去。
萧士及现在才晓得自己被最亲近的家人摆了一道,心里油煎火燎似的难受,可是那是自己的亲娘,自己又能怎么样?除了不让她继续丢脸,给萧家上上下下留个脸面,他也只能呵止住诸素素没有说出口的话。
但是这一次,杜恒霜受了莫大的委屈,他必不会善罢甘休的。
想起这些年发生的事,还有爹当年在牢里嘱咐他,要他当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不要听他娘摆布,心里更是羞愧万分。
在外面杀罚决断,黑道上闻风丧胆的“小阎王”,居然在自己家里活生生地栽了这个跟头。
“方婶婶放心,我欠您和霜儿一个交待,等我把家里的事情捋清了,就去许家赔罪。婚期的事”萧士及看见方妩娘淡淡的,心里很是打鼓。
方妩娘果然道:“你们家刚办了一场喜事,婚期的事,以后再议吧。”居然就把他们八月份的婚期一笔勾销了。
萧士及大急,还要再劝,就见杜恒霜在方妩娘身边对他微微摇头,只好放下这个话题不提,亲自将方妩娘和杜恒霜一行人送了出去。
吃过饭,萧士及到底求着两位太医给龙香叶诊了诊脉。
两位太医背靠背的诊了脉,诊出来的结果都差不多。都是说龙香叶身子虚弱,心气郁结,但是心火虚旺,确实有些缺食少觉,就是说她有些营养不良。又问萧士及,说是哪个庸医看得诊,好好的人居然咒她快天病得快死过去了,还要闹出冲喜这种事…
萧士及看了诸素素一眼,诸素素却没事人一样,笑盈盈地在旁边听两位太医说话,不时问些问题,跟两位太医谈得很投契。
萧士及收回目光,问道:“怎么会营养不良?老夫人有专门的小厨房,每个月采买的支出都快一千两银子了,怎么会不给老夫人饭吃?这小厨房的人都是怎么当差的?!”说着就把负责小厨房的厨娘叫了过来,喝问她是不是中饱私囊。
那厨娘万分委屈,将一本厨房的明细帐交了出来,让萧士及对帐。
萧士及大致看了一番,发现上面采买了无数的燕窝参茸肉桂等补品,愕然道:“家里又不开药铺,如何要这许多的燕窝参茸?”
厨娘忙道:“老夫人身边的几个姐姐都是知道的,老夫人一到夏天,就说天热胃口不好,吃不下饭,只吃燕窝,一日四五顿燕窝吃下去,这些早就不够了。”
原来如此。上了年纪的人常见富贵病。拿燕窝当饭吃,能身体健康吗?
五谷杂粮才是养人的圣物。
两位太医连方子都不用开,都说龙香叶不能再拿补品当饭吃。要多吃粗粮,如果胃口不好,练练五禽戏,不能成天躺在床上。
萧士及陪着笑脸送了太医出去,回来听说龙香叶已经睡了,知道她是不好意思见自己,转头就来到中堂,看见诸素素还一个人坐在那里。
“你跟我来。”萧士及沉声道,带着诸素素去了自己的书房。
“说吧。你为什么要骗我?”冲喜的事,是诸素素提起来的,说龙香叶有重病,也是诸素素说的。萧士及这些年对诸素素的医术还是很佩服的,谁知却出了这种事。
诸素素笑嘻嘻地道:“我没有骗你。我说了。伯母得的是‘心病’。”心病这种病,可大可小。
萧士及脸色严肃,“那冲喜呢?冲喜难道不是你提出来的?你这般上窜下跳,到底是为了什么?”
诸素素被问得有些狼狈,但是她现在对萧士及别无所求,无欲则刚,当然说话也硬气起来。大声道:“我上窜下跳,还不是我一时嘴贱,想帮帮你的小娇妻霜儿姑娘!”
“你还有理了?你敢说你不是在帮倒忙?”若不是萧士及从来不打女人,都恨不得要揍诸素素一顿。
诸素素确实有些委屈。嘟着嘴道:“我实话跟你说,冲喜的事,是你娘和你弟弟暗示了我许多次,我才跟你说的。先前我以为他们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后来你娘日夜想着这事,都有些魔怔了。我担心她出事,就跟你说了。我本以为,你让杜大小姐冲喜,能让你娘出了那口气,以后你们过日子,也能和顺些,谁知道你老人家不声不响,跟杜大小姐连说都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地同意了你弟弟的提议。”
“这事跟泰哥儿也有关?”萧士及的心里又是重重一沉。
诸素素难得的想了想,说了实话,“其实跟你弟弟没有大关系,关键是你娘。她跟你弟弟天天抱怨自己这里病,那里病,他也不知道你娘在装病。说起孝顺,他确实比你孝顺得多。”
萧士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在外面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拎着脑袋帮毅郡王做事,为了谋求往上爬的机会,为了让家里人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却算计他,算计到这种地步。就算他再孝顺,此时也有些心灰意冷。
诸素素知道萧士及孝顺,不免为杜恒霜不值。
从萧家出来,诸素素看见许家的一辆马车居然停在门口等她。
“诸大小姐,请上车一叙。”杜恒霜坐在车里,含笑对她点头。
诸素素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大咧咧地背着药箱上了马车,问道:“杜大小姐有何指教?”
杜恒霜笑道:“昨日失礼了,今天我是特意来感谢诸大小姐昨日的提醒。”
如果不是诸素素跟她说起来,她恐怕要等到这个城里又有流言蜚语了,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日诸素素跟她说了冲喜一事之后,杜恒霜就想出一个法子,央求京兆尹许绍帮她弄到了这八年来长安城婚姻民事的卷宗,花了一夜的时间,专找特殊的婚事登记看,才有了今日的数据,不动声色地戳穿龙香叶“冲喜”的谎言,让萧士及看清真相。
诸素素怜悯地看着杜恒霜,摇头道:“你这是何苦呢?你应该比我清楚,女人嫁人,不是嫁给一个人,而是嫁给一家人。我想经过今天这件事,萧伯母摆明了不喜欢你,要下你的面子,难道你还要嫁进去?你不是我,你有个能干的娘亲,有万贯家财,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挣着去受这个闲气。”
杜恒霜静静地看了诸素素一眼,嘴角微翘,“但是女人嫁人,还是嫁的男人。最要紧还是看那个男人拎不拎得清,不然的话,难道看着公公婆婆明理慈爱,哪怕男人是个纨绔,你也要嫁?——素素这么说,难道你也想去争这个闲气?嫁给及哥哥?”
诸素素被杜恒霜噎得有些狼狈,色厉内荏地道:“我嫁给他,要短命好几年,我”
可是看着杜恒霜沉静了然的双眸,诸素素又有些被看穿心事的慌乱,最后还是低下头,叹了口气,“杜大小姐,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想做好人。老实说,我以前是打过萧大哥的主意,可是在他那个娘亲面前,生生被打消了想嫁给他的心思。”
说完耸了耸肩膀,无所谓地道:“再说了,萧大哥的心不在我身上,我就是争着嫁进去,这辈子又有什么指望?在一个恶婆婆,和一个不喜欢我的男人身边过一辈子,还没有大大的荣华富贵做补偿,这样赔本的生意,我是不肯的。”
这样坦白,杜恒霜倒也欣赏,缓缓点头道:“素素既然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也不藏着掖着。我不是没有气性的人,你看见过我当街射杀王小福,就知道我从来就不是可以隐忍和逆来顺受之人。我知道伯母不喜欢我,我只是不知道,她会嫌弃我至此。”
顿了顿,杜恒霜又道:“其实今日的事,我是做给及哥哥看的。如果他是明白人,就会知道我将来嫁到这个家里,会多么不容易。我要看看他到底会怎么做,来帮我们解决这些困难。如果他明白不了我的意思,一味让我忍让,不管他娘亲提出什么样的苛刻条件,他都让我顺从到底。我就对不住他了,我就是再喜爱他,再割舍不掉我们从小的情分,我也是不会嫁给他的。——我爹娘生我养我,不是让我嫁到别人家,被人糟践的。我糟践自己,就是对自己的爹娘不孝。这样的道理,我懂的。”
诸素素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有些意思了。我跟你说,女人一辈子不容易,如果不能有许多的爱,就要有许多的银子,缺一样就不要嫁。”
杜恒霜听得好笑,打趣道:“不知道素素以后会嫁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我祝你和他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诸素素笑得得意,一扬脖子,志得意满地道:“他肯定是有车有房,婆母不在堂的”说着,她的肩膀又垮了下来,“不过我看得上人家,人家看不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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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整顿 (含浅笑轻纱仙葩缘1+)
大齐民风彪悍,民间女子自主择夫也大有人在,而且官府也是鼓励赞许,给予承认和登记的。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在中上层民众中更为看重。
诸素素是郎中,虽然不再是贱籍,但是也就是市井一般人家出身。杜恒霜本人也不是高门贵女,诸素素的话虽然有些惊世骇俗,但是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再说杜恒霜以为诸素素在开玩笑,掩袖笑道:“素素你还年轻,又有一手好医术,以后必能寻到一门好亲事。——人家看不起素素,素素还看不起人家呢。是吧?咱不吃亏。”
诸素素顿时对杜恒霜大起知己之感。她到这里这么些年,运气不好,爹娘不给力,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全是靠自己一双手挣来的,再加上以前看过的穿越文在她印象里根深蒂固,结果发现自己身为穿越女却半点便宜都没有占到,一点捷径都走不了,不免觉得不公平,怨气十足,总认为老天爷欠了她的,心理确实有过扭曲和挣扎。
她也没有掩饰,对杜恒霜道:“杜大小姐,女人终归要嫁人的。像我这样的情况,不为自己打算,是没有人为我打算的。所以我该争的还是要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争一争,我到底是不甘心的。”
“叫我恒霜。”杜恒霜微笑着道,这是表示亲近的意思,“我相信素素是个好人,不要再用坏人掩饰自己了。”
诸素素曾经努力巴结过许多权贵家的小娘子和夫人,自然看得出来杜恒霜脸上的笑容是真诚还是虚伪,一时感慨万千,怔了半天,才重重点头道:“恒霜,真是个好名字。”
“素素也是个好名字。你爹娘一定对你寄以厚望,素女青娥,都是神仙般的人物。”
诸素素大大地叹了口气,对杜恒霜道:“你不用这样恭维我,我诸素素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说话还是有几分信用的。我说不再打萧大哥的主意,就绝对不会的。——说实话,有萧伯母那样的婆母,你还真可以放心。不是谁都受得了的。有那样的娘,萧大哥的身价起码减损一半。”
杜恒霜淡笑不语,目送诸素素下了车,回到她自家的车上去了。
知画在旁边笑道:“大小姐,这位诸小娘子真是有意思。只是她自己是什么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说得好听罢了。”
杜恒霜轻叹一声,“知画,她也不容易。你忘了我们当年,爹没了,光靠娘一个人支撑门户,差一点被赶出杜家”
知画闭了嘴。是啊。那一段日子,她们这些人谁都忘不了,如果不是后来许大人出面,她们如今都不知道住到哪个破窑里去了。
靠一个女人支撑一头家。在这个世道有多么艰难,知画还能不知道吗?
萧士及从萧家出来,正想去许家找杜恒霜认错,赫然看见杜恒霜的马车还停在他家大门口。
“霜儿。你怎么还在这里?”萧士及惊讶,这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她居然一直等在萧家大门外头。
萧士及脸色铁青地回头看了一眼萧家的门房。
他的未婚妻等在萧家门外,居然没有一个人去内院给他报信。他这个一家之主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意思?
“你等我会儿。”萧士及不容杜恒霜说话,自己转身走回大门口。
“把萧义给我叫过来。”萧义是萧家外院的大管事,萧士及在外面跑的时候,萧家的大事其实都是萧义做主的。他是萧祥生当年的手下,对萧家忠心耿耿,所以萧士及也信任他,把这个家交到他手上。
萧义扶着头上的幞头,满头大汗地从管家院子里冲了过来,问道:“大少爷,有何事吩咐?”萧义是跟着萧士及的爹萧祥生的,所以还是习惯叫萧士及“少爷”。其实正经应该叫他“大爷”。
萧士及脸色的神情缓了一缓,“义叔,这门房里的人是什么时候进府的?我看很不称职,打发了,再换新的吧。”
这些事,其实不该萧士及这个大家长操心。就跟他不会真的去问院子里做粗活的丫鬟是从哪个牙行买来的一样。
萧义顿时知道出事了,他是办老了事的人,眼光往大门外略微一转,就看见了许家的马车孤零零停在场院一角,六月天的大毒日头底下,直把人要晒得冒油。
而那马车,正是早上跟京兆尹许绍的夫人方妩娘一起过来的。
萧义知道这正是杜恒霜坐的马车。
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萧士及的意思。
萧家未来的主母大毒日头底下等了几个时辰。就冲这一点,这门房就该撤。
做门房的,连这一点起码的眼力价儿都没有,就算勉强留下来,以后也是招祸的祸患。
萧义转头就吩咐自己的手下去把门房的花名册子拿过来。
萧士及一一翻看。
萧家真是钱多,家里正经主子不过是四个人,门房就有十二个人,排好了每四个人一班,每班四个时辰。
今天当班的应该有四个门房,萧士及却只看见两个人。
此时那两人正浑身发抖,跪在萧士及脚边求饶。
萧义看了看这两人,对萧士及介绍道:“这一个龙平,是老夫人陪房的儿子。”别的就不用说了。
萧士及重重地阖上名册,扔到萧义怀里,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别的且不说,门房里的人全都换了。今日当班的这四个人,先捆起来,关到马房去。”说着一撂身上的藏蓝葛布夏袍就往外走,“我今天有事,晚上不会回来了。明天我回府的时候,要看见全府变个样儿。”
萧义呆呆地站在萧家大门的台阶上,看着萧士及往许家马车那边走过去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形已经比他爹萧祥生还要高大,沉稳。
杜恒霜坐在马车里。不时拿着帕子擦拭额头上细细的汗珠。身上的半臂已经汗浸浸地搭在背上,很是不舒服。但是她依然挺直了背坐在那里,仪容一丝不乱。
萧士及神情复杂地上了车,对车夫吩咐道:“回京兆尹府。”
杜恒霜忙道:“我说几句话就走了,及哥哥不用送我。”
萧士及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目示意她不要再说话。
旁边坐着的知画恨不得把头垂到地上去,又恨不得自己变成隐形人。
若不是她是杜恒霜的大丫鬟,不好出去抛头露面,她都要坐到车外面去了。
杜恒霜便不再坚持。一路沉默,和萧士及一起回了京兆尹府。
萧家昨天冲喜的事,因今天方妩娘去萧家闹了一场,许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了。
萧士及跟杜恒霜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许家的大公子许言辉从后院的中堂出来。
“还没有恭喜萧大人。萧家结了一门好亲。家无再嫁之女,族无犯罪之男。哈哈,真是家风浩瀚震天地啊!”许言辉说着恭喜的话,张嘴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眼底却一丝笑意都无,似一头嗜血的猛兽。暂时收敛了利爪。
萧士及知道他说的是今日自己娘亲龙香叶在萧家说的话,说关家的家风正派,既无再嫁之女,又无犯罪之男。
“许大公子言重了。萧某不才。今日是负荆请罪来的。”萧士及知道许言辉一向不忿方妩娘嫁给他爹做填房,总认为自己娘亲过世,是方妩娘的错,因此迁怒于杜恒霜和杜恒雪两姐妹。在洛阳的时候。就不放过任何机会欺负她们。
许言辉没想到萧士及居然直接认错了,倒也没有继续施展下去。只是拂袖冷笑道:“这大齐的官儿还有这样高风亮节的人物,我许言辉倒是要会上一会!”
杜恒霜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自从半年前她在平康坊北门里射杀王小福之后,这许家的大少爷似乎是怕了她了,再也没有寻过她和妹妹的麻烦。每次在府里见到,也只是熟视无睹而已,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冷嘲热讽。
萧士及跟在杜恒霜后面进了许家后院的正房中堂。
方妩娘早知道萧士及来了,坐在堂上,正眼也不看他,拉住杜恒霜的手细细打量,嗔道:“大热天,你就一直待在外面?也没人请你进屋坐一坐,瞧你满身的汗,一股子味儿,赶紧回房洗洗,今天就不用来请安了。”
杜恒霜应了一声,看了看躬身站在堂下的萧士及,到底不忍心,低低地叫了一声,“娘”又朝萧士及努了努嘴。
方妩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了杜恒霜一眼,摇头道:“你快下去吧。今儿我说你不用去,你还非去不可。自讨没趣很有意思吗?”骂得杜恒霜低了头,从萧士及身边走过,回自己房里去了。
方妩娘指了下首的一个位置,对萧士及道:“坐吧。”
态度虽然有些居高临下,但是也还说得过去。就算不论两家世交的辈份,方妩娘是受了诰封的三品郡夫人,萧士及不过是六品骁骑尉,方妩娘这个态度也不为过。
萧士及知道方妩娘是气坏了。也是如今她做了大官的填房,养气功夫又见涨,若是以前还是跟杜先诚的时候,她能直接拿根棍子,将萧家的喜堂砸了她都做得出来。今日只是冷冰冰地表示疏离,已经是很给萧士及面子了。
萧士及知道这件事是自家做得不地道,可是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说自己亲娘的不是,闷闷地坐了下来,对方妩娘道:“方婶婶,今日的错全在我,还望方婶婶看在我爹份上,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方妩娘见萧士及一个字都不提他娘龙香叶的是非,心里凉了一半。原以为他巴巴地送了霜儿回来,是来悔过来的,可是只字不提他娘龙香叶的过错,这个悔过,又怎么能让方妩娘信服呢?
方妩娘低下头,琢磨半天,还是不想跟萧士及绕弯子打哑谜,便出言先把堂上伺候的丫鬟婆子都遣了出去。只留了一个贴身的心腹管家娘子伺候,对萧士及说了实话:“及哥儿,这件事,虽然你做得有些不地道,但是也让我们看见了你娘的真心。——我真不知道,我们霜儿碍着她什么了,要耍尽百宝为难她。及哥儿你是男人,以后也会继续在外面奔走做官。你娘这样的态度,我实在不放心将我女儿嫁到你家。”
婆母对一段婚姻的影响力有多大。勿庸置疑。
“你去打听打听,婆母若是不喜爱儿媳,媳妇都是什么下场。最好的结果,也是合离收场。最不好的结果,就是媳妇送命。这些事情。大家都是知道的。你说,我有什么理由要把霜儿嫁进去?就为了以后跟你合离?或者被你娘逼得断送了性命?”
萧士及愕然,忙道:“方婶婶,这话太重了吧。我娘以前也是喜爱霜儿的,最近…最近…是我的错,我娘担心我会有了媳妇,就忽略家里面。”
方妩娘嗤笑一声。道:“瞧你这话说的,我更不想把女儿嫁给你了。——我女儿嫁给你,就跟你是一家人,但是看你说的。有了媳妇,会忽略家里面,难道你不把我女儿当做一家人?你对我女儿好一点,就是胳膊肘儿往外拐?就是为了外人忽略你娘亲?所以你娘生气也是有道理的?”
一连串的问话问得萧士及汗流浃背。抬不起头来。
过了良久,萧士及才缓缓地道:“方婶婶生气应该的。我现在说什么。方婶婶也不会信。我只想求方婶婶不要改婚期。这两个月内,我必要整顿萧家,不给霜儿添堵。至于我娘,她年纪大了,行事不周到是有的,以后也会安心在后院养病,不会再为难霜儿。”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萧士及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对着方妩娘连磕两头,“两个月后,方婶婶若是还是不信,我无话可说。——我萧士及在此发誓,若是不能娶霜儿妹妹为妻,我萧士及一辈子不会娶妻生子,宁愿一辈子孤独终老!”
方妩娘定定地看了萧士及半晌,缓缓点头道:“好,我记住了。给你两个月时间,看看你的诚心。”
杜恒霜在自己房里听见了这件事,轻轻叹了口气,继续低下头,在绣绷上绣着一对鸳鸯。
那是她大婚那天的大红盖头。牡丹花下一对鸳鸯交颈缠绵,活灵活现。
萧士及回家之后,并没有回后院,而是在外院住下,先命人去内院传话,让萧泰及和关芸莲夫妇搬离新房院子。然后检视萧义送上来的下人名册,将看着眼生的统统拔除。
龙香叶当年嫁给萧祥生的时候,其实连嫁妆都没有多少,哪里有陪房?
现在所谓的这些“陪房”,都是萧家又重新起兴之后,从龙家投过来的。
龙香叶当然希望娘家人越多越好,也好多个帮手,将内院的关键岗位,比如采买、厨房、帐房和库房等处,都用了自己从娘家投过来的下人。
外院的门房,才刚刚插手安排人手。
萧士及在外面是惯做见不得光的事的,府里这些事情他虽然没有关注过,但是如今拿起来一看,就明白了里面的猫腻。
说实话,这些个女子在内宅玩弄的阴私手段,和他在外面经历的那些比起来,着实不值一提。
他只是没想过,一家人也分了这么多颗心,倒显得他在外面不顾命的打拼有些自作多情。
萧士及还是不想跟亲人玩手段,就吩咐下去,以后这个家,凡是进人这些事情,必要萧士及点头方可。谁要越过他,从外面拉人进来,查出来一起卖到辽东为奴。
为了立威,萧士及从龙家投来的那些下人统统送到牙行,嘱咐他相熟的那些买办,将这些人都卖到辽东去。
这是做给龙香叶看的,也是做给萧家上上下下所有人看的。若是有些下人因为老夫人不喜欢未来的大少夫人,想着为了巴结老夫人,就给大少夫人添堵,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看看敢不敢冒着激怒大少爷的危险,继续跟大少夫人作对。
其实在这个男人做主导的世道,婆媳问题永远是男人问题,根子都在男人身上。
龙香叶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只气得浑身发抖,却也知道暂时不能再做什么了。
自己的大儿子,看来那颗心是笼络不回来了。自己再多事,只会惹得他更加逆反,更是一门心思要歪到杜家那些妖妖娆娆的女人身上去了。
萧泰及和关芸莲算是遭受了池鱼之殃,被从新房院子里请了出来。
萧泰及倒是知道那新房院子是大哥为他自己准备大婚的,也没说什么。
关芸莲就非常不习惯。她刚嫁进来,就住到那样豪奢的院子,还没高兴两天,立刻就要搬回萧泰及的院子,说心里没有想法是不可能,但是还好忍住了没有抱怨。
第三天回门的时候,关芸莲才对自己的娘亲和姨妈、表妹大吐苦水。
陈月娇心不在焉地坐在下首听着,面上微微地笑。很好,一切都朝着前世的轨道在前进,就算没有“杜蘅”的因素,杜恒霜还是落在自己表姐后头了。上一世,因为这个先来后到的次序,等“杜蘅”四年后嫁进来,不知道打了多少饥荒,才夺过管家权。这一次,她要她根本没有机会夺这个管家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