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黑白
崔三郎眉头微微蹙起,俊逸脸上露出几分可惜神色。他叹了口气,微笑着看向杜恒霜,摇摇头道:“夫人样貌之美,三郎生平仅见,可惜,可惜,只是一开口,就是一股铜臭味儿,实让人大倒胃口,大倒胃口啊…到底是寒门庶族出身,上不了台面,说话行事,连我家粗使仆妇都不如。”
崔三郎看上去文质彬彬,容颜俊逸,行止潇洒,脸上满面笑容,说话却刻薄恶毒之极。刻薄话语之中,有一股压抑不住怒气,从他身周淡淡散发开来。
场每个人,都清清楚楚感受到崔三郎怒气。
这是士族门阀之牛
古有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而这片被士族门阀统治了上千年土地上,崔、卢、郑、李、王名头,比那些换来换去皇帝名头大多了。
某种程度上,士族门阀一怒,不比天子之怒差多少。
惹怒了士族门阀,就连天子都讨不了好。
大周之前,这片土地曾处于分裂状态,被南方四个国家和北方五个国家分割占据。
这些国家中坚力量,便是士族门阀。
曾经有一个皇帝,就因为私下嘲笑了一声清河崔家某任家主滑稽胡子,就被这个家主带着崔家人闯入皇宫,强行给这个皇帝灌了鸩酒,改立了他还吃奶堂兄弟为小皇帝。
那个时候,崔家能人辈出,对于皇帝都不放眼里。
崔家男人看上哪个女人,上至宫妃,下至寒门庶族,不用自己开口 。只要一个眼神,就有人把这些女人洗得干干净净,送到他们床上。
民间乡里不用说,士族门阀就是乡间土皇帝。他们有自己庄园、庄丁,也有自己私兵,一族几千人聚居。他们跺一跺脚,上至京城,下至荒野,都要抖上一抖。
这样庞大势力。难怪至今让大齐许多人提起这些五姓七望士族门阀,都只有仰望份儿。
当然,也有人不服,而且不服人越来越多。
士族门阀利用九品中正制选官体制,严格按照血统把持着朝政。为了维持他们特权。他们只和同阶层士族门阀联姻。
这样做,虽然保持了他们血统纯正和权力统一,但是也极大地限制了他们发展。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一千多年几大家族互相联姻,已经对他们后代造成了极大危险。他们后代子女,因为近亲血缘关系,痴傻弱愚人越来越多。而且这种脑子不正常人,还大多为嫡出。士族庶出子女当中,正常优秀倒也不少,但是士族门阀严格嫡庶分明。和近亲通婚,却将嫡出优势数摧毁。他们不可能去扶持优秀庶出子弟,也不可能放弃痴傻弱愚嫡出子弟,后结果。就是他们中有才干能掌权人,越来越少。偶尔出一个正常优秀嫡出子弟。这些士族门阀都是如获至宝,倾全力栽培。
比如清河崔家三房,生了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却是一个比一个优秀。其实这一房清河崔家地位比较独特。虽然外界都说崔家大房和三房是嫡出,但是也有谣言,说崔家三房其实是庶出。崔家三房如今老爷子,也就是崔家五个郎君,两个嫡女爹爹,是以前崔家老家主心爱外室所生。老家主为了自己心爱女人,甚至不惜瞒天过海,先是囚禁,然后逼死自己原配妻子,对外只说是难产而亡,堂而皇之将自己外室刚刚出生儿子当做原配生儿子,记了家谱之上。
许多年过去,这件事真假已经不可考证。
不过大家都知道,崔家老家主原配死后,这个老家主出人意外地拒绝了范阳卢氏联姻请求,而只是娶了个小士族家嫡女做填房。可惜这位小户人家嫡女福薄,嫁进来不到一年,就香消玉陨了。她死后,崔家老家主再没有娶填房,以鳏夫身份终老。
不管崔家三房来历如何,人家已经是清河崔家顶梁柱不假。势力遍布朝野“崔半朝”,就是指清河崔家三房,就连崔家大房也要巴结着他们。
因士族中后代越来越差,士族当中有识之士看出了近亲成婚危险性,开始量寻找别家族通婚,不再是祖孙十几代娶媳妇,都出自两家或者三家士族女子。
而崛起士族门阀,比如洛阳许家,就对这个婚配问题十分慎重。他们吸取了那些老牌士族门阀婚配上教训,不再拘泥于一定要娶五姓女。他们家对于择媳要求一直都比较宽松,没有非士族大家女子不娶规矩。只要女子身子康健,知书识礼,都可为许家妇。对于填房规矩,比原配松,这也是为何方妩娘以寒门庶族寡妇身份,也能嫁到洛阳许家做宗妇原因。她和许绍生儿子许言朝是聪明得让人难以置信。因许言朝一个人,就让洛阳许氏族内耆宿对方妩娘态度完全改观。
这样情形下,清河崔家三房声势当然加浩大,简直有重振士族门阀威望趋势。
跟着杜恒霜来萧家仆妇下人听见崔三郎羞辱他们家夫人话,气得直哆嗦,欧养娘是又羞又愧,差一点腿弯一软,就给崔三郎跪了下去。
杜恒霜察觉到欧养娘异样,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才止住了欧养娘想要下跪念头。
钱伯和萧义都有些不自。
场上围观闲人不由自主,悄悄往外面退了退。
王家门前空地变得空旷了一些。
只有杜恒霜挺直了脊背,微扬着头,站场地中央,一袭雪貂皮大氅映着冬日阳光,晶亮闪烁,令人不可直视,几乎是场上唯一没有被崔三郎气势吓倒人。
杜恒霜听见崔三郎鄙视她连崔家粗使仆妇都不如,并未大动肝火,反而微微一笑,朗声道:“崔都护真是伶牙俐齿,比我家粗使仆妇确实强多了,这一点,小妇人自愧不如。”
场上人一听,看了看风姿潇然崔三郎,又看了看杜恒霜带来几个正打板子粗使仆妇,一比之下实滑稽,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这些围观人大多数都是和杜恒霜一样寒门庶族出身,对于士族虽然往日里敬畏有加,但是如果有人出来挑战士族威信,不用说,这些人天生就选择跟杜恒霜站一起。
这下子轮到崔家下人气得直哆嗦。
居然把他们奉若天人崔三郎跟萧家这个暴发户一样寒门庶族粗使仆妇相提并论!
崔三郎面色一变,刚才气定神闲霎时间无影无踪,他眯起了双眸,不善地看向杜恒霜,缓缓地警告杜恒霜:“萧夫人,我劝你才要慎言。光靠耍嘴皮子,却是会贪小便宜吃大亏。——你夫郎柱国侯,如今已经罢职家,除了一个空空爵士头衔,什么都没有,我劝你还是悠着点儿,你若是惹出了祸,你夫郎可就要张罗着再娶一次填房了,说不定,还带一次结阴亲呢”
言语之中,暗刺萧家当年让陈月娇抱着萧士及牌位结阴亲事儿。这件事,至今士族门阀中传为笑柄,当做是寒门庶族没有规矩标志之一。
杜恒霜一点都不恼怒,她启唇轻笑,容颜如牡丹绽放,神光离合,看得周围人一阵目眩神迷。
“崔都护,贪小便宜吃大亏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奉还给您。——您动用您大哥职权,软硬兼施,逼迫许家二郎辞去他朔北都护职位,然后迫不及待地让您大哥把这职位封赏给您。赫赫扬扬‘崔半朝’,真是名不虚传啊。”
崔三郎大牛他虽然是用了点儿手段,但是许言邦辞去朔北都护位置,却跟他毫无关系,却被杜恒霜红口白牙,当着这么多人面栽赃于他,实是让他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夫人,耍嘴皮子可以,颠倒黑白却是太过了。许家二郎是主动辞去官职,跟我有什么关系?”崔三郎很是不虞,脸色加阴沉。
杜恒霜也收了笑容,语带铿锵:“崔都护居然知道颠倒黑白?好,那我们就来说说何为黑,何为白。”
说着,伸出一根青葱般手指头,“一,崔家三郎一边亲自来王家下聘娶正室,一边却派人去我家,要强纳我们家大小姐为二房,请问这是黑,还是白?”
然后伸出第二根手指头,“二,当年突厥朔北盘桓,杀人如割草,大齐北面百姓民不聊生,如韭菜一般被突厥人割了一割。请问许家二郎和我夫郎跟着毅亲王朔北苦战,九死一生跟突厥人血战时候,请问崔都护你哪里?你一个寸功为建,说不定连朔北哪里都不知道人,却堂而皇之,坐上了朔北都护位置,请问,这是黑,还是白?!”
第286章 断臂 (粉红120+)
杜恒霜的话,将罩在士族门阀上面那块遮羞布,狠狠地扯了下来,将他们私底下见不得人的猥琐面目展现在众人面前。
刚才的哄笑声立时静了下来。
围观的众人足有几百人那么多,却没有一个人再发出丁点儿声音,就连不可一世的崔家下人都惊惶地闭上嘴。
崔三郎的面色顿时黑如锅底。斜飞如鬓的长眉慢慢立了起来,眉间拧成一个川字,眼底的狰狞一闪而逝。——庶族就是庶族,不仅下贱,而且粗俗。
对于士族来说,哪些话可以说,却不可以做,还有哪些事,可以做,却不可以说,已经成为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
以前那些寒门庶族,都是拼命讨好士族,将自己的规矩往士族上靠。
而杜恒霜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她毫不迟疑地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
在欧养娘的教导下,她不是不懂士族的那些规矩,可是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想遵守这些所谓的“规矩”。
凭什么士族的规矩才是规矩?凭什么?就凭他们祖上数代之前,出现过惊才绝艳的老祖宗吗?
靠着祖荫过了这么多年,再大的祖荫也被他们挥毫干净了。
杜恒霜在心底冷笑。
这个世间,只有能够制定规矩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
杜恒霜伸着两根青葱手指立在那里,唇角噙笑,一点都不畏缩地看着站在台阶上的崔三郎。
崔三郎的面色越发阴沉,伸手拢紧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他缓步走下台阶,来到杜恒霜跟前不远的地方。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王家大宅门前。崔三郎披着玄狐大氅,杜恒霜披着雪貂皮大氅,恰好一黑一白,形成了鲜明对照,看在周围人眼里,更是炫目。
杜恒霜发现自己居然不比面前这个崔家三郎矮多少。她的个头,大概能到崔三郎的眉间,已经是女子中很高的身量了。
崔三郎走得近了,才看清杜恒霜的雪肤花貌,比刚才远望的时候,更加惊心动魄。
有这样一种美人,远看是美,近看更美,美得让人没有脾气,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一样,毫无瑕疵。
比王家大小姐,实在是美太多了,而且身量也高很多。崔三郎在心里比划了一下,觉得王芳华大概只到杜恒霜的肩膀那里。
这种美人,若是能做自己的外室该有多好。
能把柱国侯的妻子抱到床上摆弄,那滋味儿,想必很不错…
崔三郎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钱伯和萧义对视一眼,也赶紧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挡在杜恒霜身边。
“现在才想来护主,已经晚了一些。”崔三郎狞笑一声,伸出手掌在空中拍了两下,突然往后急退,一眨眼就退回到台阶之上。身手之敏捷,居然像是有几分功夫的样子。
钱伯有些诧异地看着崔三郎,眉头也拧了起来。
一阵哗哗的甲兵声和脚步声从街巷拐角处传了过来。
杜恒霜和钱伯、萧义心里一沉,缓缓转身,看见一队又一队穿着大齐军服的兵士从拐角处涌了出来。
“是北衙禁军!”
围观的众人一见出动了禁军,顿时一哄而散,四下逃开。
北衙禁军,是永昌帝从太原起兵的将士中挑选的亲卫,专门负责皇城的安危。
崔三郎居然能调动北衙禁军。看来崔家的能耐,真是比大家看到的,还要厉害。
“崔三郎!北衙禁军是陛下亲卫,你居然敢私自调动禁军?!”杜恒霜厉声喝道。
崔三郎仰天长笑,过了一会儿,才收了嘻容,面色一沉,道:“我原是禁军统领,还没卸任呢。——我调动禁军,再正常不过。”一边说,一边对禁军一挥手,“拿下!”
钱伯立刻挡在杜恒霜跟前,大声道:“谁敢?!”
“谁敢?!”崔三郎轻哼一声,不理钱伯,却对杜恒霜道:“你的下人如果不识好歹,我对他们,可没有对你这样客气。”
“崔三郎不用客气!”杜恒霜知道今日已经撕破脸了,索性把事情闹大,大氅轻扬,一直藏在雪貂皮大氅里面的左手举着一支半个手臂长的玄色劲弩伸出来,右手迅速搭上两支弩箭,对准了台阶上的崔三郎。
萧家的仆妇下人见状,都一个个走了过来,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围成一层又一层圆圈,将杜恒霜、钱伯、和萧义挡在里面。
杜恒霜在人群里面举着劲弩,冷冷地道:“将北衙禁军调走,不然的话,我的弩箭可是不长眼睛,不认得你是士族,还是庶族。”
两人之间隔了有二十多步的距离,崔三郎真心不信杜恒霜有这样厉害的箭法。再说他们崔家的下人,以及一部分北衙禁军,也都赶了过来,围在台阶下面。
崔三郎和王文林、王之行站在台阶上,他再一次张狂大笑,还伸出胳膊在空中晃了晃,大叫道:“来啊!来射我啊!有本事你现在就射,不要躲在人群后面说大”话音未落,空中响起几声弩箭划破长空的嗖嗖声。
“啊——!”崔三郎狂叫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两只胳膊,一左一右,被两支尖硬的弩箭分别射了一个透明窟窿。而那两只弩箭一左一右,如流星赶月一般,恰好从他的左右胳膊肘处对穿出去,余劲未消,一直射到他背后的兽头黑油大门上。
砰的一声。
厚重的大门上插上两支黑色弩箭,箭尾犹自震颤不休。
王文林和王之行站在崔三郎左右,被这一幕吓得面如土色。
那两只弩箭,几乎是擦着他们的耳朵飞过去的。
嗖嗖的弩声在耳畔追魂夺魄,让人不寒而栗。
杜恒霜很快又搭上几支弩箭,依然对着台阶上狂吼乱跳的崔三郎。
崔三郎只觉得两只胳膊先是一阵麻木,似乎都感觉不到胳膊的存在。但是过了一会儿,那钻心的疼痛袭来,然后他发现,他真的感觉不到那两只胳膊的存在了…
弩箭从他肘弯洞穿而过,不仅射断了他的臂骨,而且射断了他的筋脉。
王家门前的广场上,只回荡着崔三郎的狂叫声。先前如同天人一样仪态优雅的崔三郎,此时两条胳膊已经软软地垂了下来,让他连身体的平衡都掌握不了。
王之行和王文林顾不得畏惧杜恒霜的弩箭,赶紧扶住了崔三郎。
崔三郎两眼往上一插,露出白眼,一下子晕了过去。
北衙禁军一时群龙无首,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之行和王文林都不敢指使北衙禁军,只得架着晕过去的崔三郎,赶紧退回到屋里去了。
崔家和王家的下人也都赶紧从东西角门溜进去。
场地上只剩下北衙禁军和萧家众人对峙。
杜恒霜想了想,手腕一翻,收起自己的劲弩,藏到了雪貂皮大氅里面,对钱伯道:“麻烦钱伯,去问问北衙禁军今日的队长是耍”
钱伯应了一声,分开萧家的仆妇下人走了出去,来到对面的北衙禁军跟前,不卑不亢地问道:“我们是柱国侯府的人,请问你们谁是队长?”
“柱国侯府?!——可是在朔北荡平突厥,战功赫赫的柱国侯萧将军?!”北衙禁军突然激动起来。
一个长大的汉子从后面走上来,对着钱伯行了礼,惊喜地问道:“我是队长。这位老丈,请问你是柱国侯的什么人?”
钱伯与有荣焉,挺了挺胸膛,“柱国侯是我家家主。”然后回头指着杜恒霜道:“那是我家夫人。”
“啊?原来是柱国侯夫人!失敬失敬!——这就对了,我们刚还奇怪,哪一家突然出了这样的神射手女眷?原来是柱国侯的夫人,那就不奇怪了。”那队长哈哈大笑,似乎并没有将崔三郎的事情放在心上。
钱伯暗暗松了一口气,只想抹一把汗。他万万没想到,夫人如今变得越发胆大包天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射杀朝廷命官…
那队长却紧走几步,来到杜恒霜这边,对她拱手行礼,笑道:“柱国侯夫人今日让我们大开眼界啊。”
杜恒霜笑着还礼,轻描淡写地道:“让你们见笑了。”说着又掩袖而笑,对北衙禁军的队长道:“队长您刚才也看见了。不是我想射的,实在是崔都护自己要求,逼着我射的。我没法子。您知道的,清河崔家的崔半朝,我们惹不起啊。他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只好照做咯。”
那队长点点头,对着杜恒霜轻轻眨了眨眼,似乎另有用意一样,嘴里却说道:“柱国侯夫人放心,今日我们这些在场的北衙禁军,都可以给夫人作证,确实是崔都护逼着夫人射他的。夫人晃了神,射偏了,结果没射到脑袋,却射到胳膊上去了。”
杜恒霜一愣,不知道这队长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对方的好意她感觉得很明显,只好缓缓点头,福身行了一礼,“多谢队长仗义执言。”
那队长伸手虚扶了一下,轻声道:“向萧兄问好,就说,旧日同僚改日寻他叙旧。”说完转身就走。
第287章 错着 (Kalking仙葩缘+3)
“收队!回营!”那队长回到对面的北衙禁军处,伸手到嘴里打了个呼哨。
这些禁军立刻列队,跟在那队长身后,离开了王家的大宅。
杜恒霜眼看着这些禁军都走了,才虚软地扶住了欧养娘的肩膀。
欧养娘忙半扶着杜恒霜,和另外一个丫鬟一起,几乎是将杜恒霜抱着上了车。
“快走,咱们回家。”杜恒霜低低地吩咐了一句。
钱伯连忙坐上车,长鞭一扬,抽在马背上。
拉车的枣红马长嘶一声,拉着大车就往前走。
萧家的下人仆妇赶紧跟上。
“夫人,来,喝杯压惊茶。”欧养娘从大车底部固定的一个茶窠里,掏出一个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茶壶,。里面的茶水还有余温。
杜恒霜连忙捧起茶,哆哆嗦嗦递到嘴边,一口气饮尽了温茶。
“唉,没想到崔三郎如此丧心病狂,居然敢在天子脚下调动禁军。”杜恒霜将茶杯递回到欧养娘手里。
欧养娘回身将茶杯收到食盒里,开始数落杜恒霜,“夫人,不是我说您。那崔三郎,可是崔家三房的佼佼者。崔家大郎是文官,如今是吏部尚书。崔家三郎可一直走得是武将的路子,听说从小跟着高人练了一身本事,比世人都强呢。——夫人啊,您这一次,可是闯了大祸了。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希望后悔得还不晚。”看着杜恒霜浑身酸软的样子,欧养娘趁机数落杜恒霜。
杜恒霜愕然,“我怕什么?后悔什么?”
“夫人吓得脚都软了?难道不是后悔害怕?”欧养娘也瞪大眼睛,盘算着如果杜恒霜不认错,她就要再好好跟她说说,必要的时候。把方妩娘请出来都行。
杜恒霜无语,抚了抚自己兀自酸软的膝盖,笑着道:“我是有些腿软,不过不是害怕,也不是后悔。我刚才是太紧张了。如果要说怕,也是先前有些害怕那些北衙禁军。”说实话,崔三郎背后的清河崔家虽然有些可怕,崔三郎本人倒是没什么好怕的。杜恒霜刚才看见崔三郎张狂的样子,还有他眼里那股让她恶心的眼光。就跟崔家的媒婆刘婆看她时候的眼光一样,透着几分淫亵之气。
那时候,她就立意要废了崔三郎。
这种人留着,以后肯定后患无穷。
但是她也不能一下子杀了他。
虽然在二十步的距离内,用弩箭射穿他的喉咙很简单。但是杀死人的后果,实在是太严重了,她就算有理也会变为没理。
所以她当机立断,射穿了对方的两支胳膊,而且是捡着肘弯的地方射。这里的筋脉被她射断了,就算崔三郎以后断臂好了,这两只胳膊也彻底废了。别说再也拉不开弓,射不得箭,就连提笔写字,都再也写不出什么像样的字了。
从此他会成为断臂之人。身有残疾,也不能做官,更不能从军。他失去了武将的资格,在崔家的地位就会一落千丈。
清河崔家会不会为了一个废人。来跟柱国侯府过不去,杜恒霜觉得。可能性很小。——不是没有可能,比如崔家大郎兄弟情深,执意要为兄弟报仇什么的。但是鼓动整个清河崔家的怒火,却是不太可能。
杜恒霜思来想去,觉得最多也就是崔大郎再故意不给萧士及起复的机会而已,别的方面,应该不会有大的打压。
杜恒霜靠在欧养娘身上,在大车的摇晃中,逐渐睡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柱国侯府门口。
萧士及背着手站在台阶之上,焦急地等待他们归来。
看见大车终于回来了,萧士及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大车跟前,掀开车帘,探头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你们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们了。”
欧养娘抱着杜恒霜,将那雪貂皮的大氅往杜恒霜身上拢了拢,回头对萧士及做了个“嘘”的手势。
萧士及看见杜恒霜居然睡着了,吃了一惊,忙压低声音问道:“到底是怎么啦?如何就睡着了?”
赶车的钱伯跳了下来,将萧士及拉到一旁,简单地说了刚才的事。
说话间,萧义也带着萧家的仆妇下人到了,过来给萧士及行礼。
萧士及想起刚才钱伯跟他说的,在危急关头,这些仆妇下人自发围在杜恒霜身前,用他们的血肉之躯保护她的安危,让萧士及很是感动和欣慰。他淡淡地对这些仆妇下人点点头,道:“辛苦大家了,每人十两银子,回去后找萧义去领。”又对萧义道:“你斟酌着,将他们换到夫人院子里去。”
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忠仆。萧士及觉得杜恒霜的院子里,应该多用这种人。
萧义忙道:“侯爷放心,我这就去安排。”说着,回身对着大家招一招手,“跟我来。”带着仆妇下人进了东角门。
萧士及便上了车,亲自将杜恒霜抱在臂弯里,一路抱着回了内院。
杜恒雪正好过来看平哥儿和安姐儿。
刚从平哥儿和安姐儿的厢房出来,就看见萧士及抱着一个女人进来。她定睛一看,正是自己的姐姐杜恒霜,忙跟上去问道:“我姐姐出什么事了?是又病了吗?我来给她把把脉。”
萧士及想了想,还是让杜恒雪给杜恒霜瞧一瞧吧。虽然欧养娘说只是累着了,又吓着了,所以睡过去了。但是杜恒霜身子弱,这半年虽然补了不少元气回来,但还是不比真正健康正常的人那样经折腾。
而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场景,就算一个大男人见了,也会腿软打退堂鼓的。
萧士及万分后悔自己没有跟着过去,他也没有想到,崔三郎居然可以调动禁军!
“是了,崔三郎原是禁军统领。——该死,我怎么把这回事给忘了。”萧士及将杜恒霜放到内室的床上,站在一旁。看着杜恒雪斜坐在床沿,仔细给杜恒霜把脉。
脉象平和,跳动虽然轻缓,但是绵长,还好,确实没有大埃杜恒雪放了心,轻轻将杜恒霜胳膊放到被子里面,对萧士及道:“姐夫,我姐姐没事。就是有些累着了。我去给她做一碗培元汤羹,等姐姐醒了喝。”
萧士及放了心,送了杜恒雪出去。
杜恒霜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萧士及看见她终于醒了,才松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吓死我了。昨儿怎么这样冲动?你差一点射死了崔三郎。”嘴里虽然说吓死了,但是一点责怪之意都没有,反而眼里还有着赞许的笑意。
杜恒霜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靠在床板壁上,香腮带赤,似笑非笑地道:“我劝许二郎一个人情,现在算是还给他了。”又问萧士及:“北衙禁军的队长向你问好呢。说是你旧日同僚,想找你叙旧。”
萧士及就知道是许言邦帮杜恒雪出头的事儿,也笑着道:“这个人情,可是还大发了。我看许二郎反倒欠我们的人情了。”又道:“听你说的样子。好像是我以前跟毅亲王管事的时候的同僚。——没想到他现在做禁军的队长了。看来毅亲王这些年也做了许多准备啊。”
杜恒霜放了心,低下头咯咯轻笑,其柔媚娇俏之意看得萧士及热血沸腾,忍不住从被子底下伸进去。摸到她滑腻修长的双腿抓了一把,只觉得柔脂满手。触手生温。
杜恒霜脸一红,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扔到被面上,啐了他一口道:“真是没正荆人家刚起来了,你就让人家不得安生。”
萧士及只好收了绮思,笑着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给你个榧子吃。——快起来,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外院里面庄子上送来的东西还等着你去过目呢。”
杜恒霜伸了个懒腰,“你先出去,我要起身了。”又拉了床头的绳子,让外面的人进来伺候。
知数和知礼走了进来,对着萧士及行了礼。
萧士及点点头,“好生伺候夫人。”就先走了出去。
刚在外间坐定,却见一个婆子带着许言邦过来了,对萧士及急急忙忙地道:“侯爷,许家二爷来访。”
“什么事?”萧士及站了起来,对着许言邦拱了拱手,“你等不及要谢我们了?”
许言邦一脸急色,嗐了一声,对萧士及道:“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爹让我过来跟你们说,赶紧去找毅亲王做主,你夫人就要大难临头了!”
萧士及最听不得别人说杜恒霜,闻言面色一沉,对许言邦道:“你这是什么话?霜儿又没有做错事,怎会大难临头?”
许言邦怒道:“没有做错事?!昨日她亲手射穿崔三郎两支胳膊。如今崔家的人已经闹上了金銮殿,陛下只好装头疼躲起来了”
萧士及笑了笑,“原来是这事。——来,先坐下说话,吃早饭没有?”
许言邦目瞪口呆,“你还吃得下饭?要换了是我,若是雪儿出这种事,我非急疯了不可。”说完又连连“呸呸呸”了三声,道:“雪儿是个省心的。才不会像你夫人这样惹是生非。”
第288章 风来
萧士及仰头大笑,似乎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许言邦摸着自己的下颌,一脸深思地看着萧士及,心道这里面难道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又想起在许家的时候,他爹许绍也是笑着劝他不要担心,说杜恒霜和萧士及两个人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霜儿既然敢用弩射穿崔三郎的两只胳膊,肯定是“有恃无恐”的。
许言邦当时完全听不进去,觉得又是他爹的敷衍之辞。因上一次杜恒雪嫁给孙耀祖,是他爹许绍一手促成,虽然雪儿也是心甘情愿地嫁过去的,但是在许言邦心里,自己心爱的人是不会有错的,就算有错,也是旁人误导她的错。于是就将杜恒雪遇人不淑,在那一年多婚姻里受到的苦难,暗暗全数怪在他爹许绍头上。
所以这一次,许绍跟他说杜恒霜不会有事,许言邦根本就听不进去,再加上他也一直惦记着杜恒雪,想找由头过来瞧一瞧她,就鼓足勇气,一大早便来到柱国侯府。
萧士及笑声渐歇,看见许言邦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点头,轻声道:“你放心,这一次,就算要吃亏,也只会吃点儿小亏,过后就会给我全数讨回来。”
许言邦也压低声音,“到底怎么说?你和我爹都神神秘秘的。”他仔细想起来,好像自己更信服萧士及的本事。也许是那两年在朔北,他在萧士及麾下打仗,对萧士及的本事有及其深刻的印象。
他记得最清楚,萧士及就算在最弱势的时候,也能虚张声势,疑兵之计层出不穷,在朔北还有个“大漠之狐”的绰号。突厥人说他狡诈。大齐兵士却个个爱戴他能出奇兵,特别是能够以少胜多。本来大齐人对突厥军队,长期以来都是输的多,赢的少。是毅亲王带着萧士及过来驻守,才扭转了这个局面,变成赢多输少。
对于大齐兵士来说,信心就是从一场又一场以少胜多的战役里巩固起来的。到得最后,大齐兵士面对凶残的突厥人的人时候,再无惧怕。一次又一次溃败的突厥人让大齐相信。原来突厥人也是人,也会打败仗。而他们大齐人,一点都不比突厥人差。
两军对垒,第一重要的便是士气。
士气足,就赢了一半。
萧士及在大齐初立的时候。用大齐皇族急需的几场战役的胜利,帮大齐皇族奠定了坚实的基石。
所以永昌帝对他另眼相看,封侯拜将。
毅亲王更不用说,对萧士及的提拔更是不遗余力。
连本来不待见他的太子殿下,都对萧士及连番礼贤下士,做出亲近的举动。
前两天深夜,毅亲王还微服来访过。
他们说起朝中的情形。特别提到了权倾朝野的“崔半朝”。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大齐初立,虽然开始了科举取士,但是和绵延了一千多年的士族门阀比,还是太杯水车薪了。
所以刚立朝的时候。永昌帝还是用的士族门阀中人做官。这些人本来就人面广,而且乡间都是在士族的控制之下,让这些士族之人走上朝堂,授予官职。也有利于初期大齐上下民政的稳定。
再说也有士族,在永昌帝起兵的时候。就投到他的阵营。这样的人家,当然也要授官补偿。
比如许家,便是早就暗中投靠永昌帝的士族门阀之一,当然,洛阳许氏,在士族里面,肯定是没有五姓七望影响力大。
这些重新走上新朝的朝堂做官的士族门阀,开始还是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
可是三四年之后,他们再一次尝到了权力的好处,自然想要的更多。
人心本就贪婪,得陇望蜀更是天性使然。
想让这些已经在大齐朝堂站稳脚跟的士族门阀,主动把自己握在手里的权力放出去,完全是痴人说梦。
萧士及还记得,那天晚上,毅亲王低沉的声音回荡在他外书房的密室里,“…崔家的手伸得太长了。以前还只是在文官里面,现在连武将也要插一脚。我在朔北经营得辛辛苦苦,他们居然想将我一脚踢开!”
萧士及当时还没有特别多的感受,只是觉得崔家确实跋扈,而且他对朔北也有很深的感情,只是他刚免职,目前置闲在家,想帮毅亲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毅亲王也只是过来跟他发发牢骚,至于明面上,他还要跟崔家套近乎。
他刚刚向崔家三房的嫡次女崔盈盈下了聘,要娶为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