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敌将缓缓举起兵器,锋利的坚刃刺目逼来,直没入他的腹中。
陡然间,轰轰惊雷踏过云际,一道闪电横劈而下。
一如梦中。
叶增于一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智,只能感到极度的热与杀意自胸口喷涌而出。那热与杀意化作手中利刃,于尖锐长啸声中,他欲斩裂身前这人、这天、这地——
……
雨水如血,肆淌无止。
瞿广在刺出铁槊的下一刻就发现了异样。
裹有葛布的槊杆在手中遽然间变得发烫,紧接着,兵器另一端传来一股强力,只一霎的功夫,便将他自坐骑背上硬生生地挑离,抖甩入地!
他欲翻身而起,然而一股更大的力量将他压制,令他无法动弹。
乌茫的天幕下,叶增的身影宛如神塑,手中拎着那杆明明业已刺入他腹中、足以令他丧命的的马槊。
瞿广看清,神色不掩骇惧,张嘴欲言,然尚来不及吐出半字,那杆铁槊便冲他迎面挥下——
于失去意识之前,他仅看清了叶增一双隐泛红光的眼睛。
如血,如兽。
……
此一处战局的变故惊动了厮杀中的二军。
均军望见主帅倒地、不辨生死,顿起一片骚动。万余人马在数十名副将的带领下,调转枪头,如同乱流一般地围涌而上,意欲倚仗人数众多而将淳军踏灭。
为首的近千名均卒策马向叶增冲来,无一不是咬牙震愤。
人马未近,箭矢先行,纷纷乱乱地砸在叶增脚下的泥浆之中。
又一道闪电劈过,映亮了叶增石雕一般的冷峻面容。
他慢慢地将手中长槊挥起,自头顶划过一道弧迹,蓄力劈向面前的战场!
槊锋触地,力及三百步。
正在向此驰冲的均卒多数受震落马,骨裂而亡;余者亦为此慑,纷纷束步不前。
“神……神迹……”
有均卒哆嗦着嘴唇,惊惧之情不掩于面。
说罢,他丢下手中兵器,头亦不回地拨转马头,狂奔远遁。
负责监斩败逃士兵的诸校尉皆犹豫着,转目望见叶增拎槊行来的身影,顿时个个心惊肉跳,再不迟疑地同样转身奔逃。
其余人马睹此,亦慌乱调头撤离此处。一时间,整片战场上的均军如同潮水逆流,大溃不止。
……
随叶增北进迎敌的十队淳骑且惊且喜,纷纷驰向主帅之处汇合。
“将军!”
一名淳卒近前,看清叶增一身血衣,便要跃马而下,上前问恙。
雨雾之中,叶增漠然抬眼,看了看来者,手腕一抖,横槊猛扫,将其重重撩倒在地。
后继的淳骑们僵在原地,眼睁睁地望着叶增的槊锋缓缓移动,对向众人——
这才惊觉,眼前的叶增貌虽如常,神却不似他们熟知的那个主帅了。
“将军……”
有人喃喃道,不肯相信般地前踏一步。
长槊其动迅捷,锋刃刺向他胸口的速度无以避闪。利刃入肌的力道极为狠厉,霎时便将人一击重伤。
余者大骇,不得不退而御守,然亦不肯轻弃地大声呼唤,以冀能够唤醒叶增的神智:
“将军!”
“将军!”
……
眼前血雾成海,白骨如山。
腥臭的腐肉血气腾饶于空,铺天盖地屠灭所有神智。
头疼欲裂,胸口火团愈烧愈烈。
雾茫茫的天地之间,唯有杀伐能够抚平心火。
耳边仿佛传来远自天穹的呼唤——
声色剧烈,如针入脑,令他难减狂暴。
……
战场北面,忽有一骑迅驰而来。
骑手一身素裙,长发蓬乱,神色忧急,不顾淳骑阻拦地突入此地,更是不怕死地从马上跳下,几步便奔近叶增身侧。
她身手敏捷地从他身后跃起,将一枚银针扎入他的颈后。
只一霎的功夫,叶增皱了皱眉,仿佛浑身脱力一般地松开了手中一直紧握着的槊杆。
在看着他在自己身旁缓缓晕倒过去时,少女擦了擦脸庞上的汗,长叹一口气,嘟囔道:
“又是如此重伤,待夫人知晓后,不知又会如何担心呢。”
【四十二】
天册七年四月二日,淳军克天启。
先是,叶增挥师南出当阳谷,长袭鹰击,突骑猛进,连下帝都以北十八卫。均廷震骇,欲发阳关守军,然为平、唐、楚三国联军所制,不敢妄动。
联军久驻疲弊,三国诸将积不相能。平将邓况数与唐将萧汉违戾,私欲袭萧汉,多畏唐兵而止。
至淳军次零陵,联军计议北徇阳关,以壮淳军之势。唐军居北,按策先发;萧汉既引兵出,邓况因萧汉在外,遣麾下偏裨袭据唐营;萧汉闻知,大怒,轻骑还营,战平军于关外;三国合盟遂乱。
天启裴沂得报,大喜,起坐谓侍中刘仁翰曰:“此天不亡均。”乃阴敕瞿广诣阳关,拜为大将军,使持节发兵,北击淳军。
瞿广时年十九,多智、骁战,数挫淳军锋锐,诸军皆勇之;既行大将军事,益自骄悍,以麾下控弦四万骑,当必破淳军,兼取天下之名。
三月十七日,瞿广遣将夜劫淳军辎重,掳掠烧营;十八日晨,许闳闻医女霍氏亦为所掠,率千人往救之,逆战于野,不利;均军纵骑击之,淳军大败。
叶增闻许闳引兵东向,急命人追召之,曰:“阳关以南必有变。”又令麾下石、刘、夏、钟分将二万四千精骑,星夜南驰,攻信安、平舒,以此二镇兵单、又近天启,可慑均廷君臣;自将三千兵马,往诱敌众。
诸将以其计至险,力谏驳之,然叶增意坚不可动,诸将策穷,遂奉令。
十九日,淳军发零陵。
二十二日,许闳溃敌围,单骑追及还营。淳军上下始知瞿广领兵四万、北出阳关诸事。叶增勒军驰出,夜袭均军大营,连战,破之;未得瞿广之所在,乃乘胜出敌前,引兵而北。夜行百里,军马俱乏,仅得少歇;及旦,遇敌,叶增命部曲引兵西向,自将轻骑五百复北进。
裨将急说止曰:“瞿广多诈,将军奈何入囊中!”
叶增曰:“不入囊中,何以成大计?吾辈受国重任,未敢忘王恩!”
遂驰奔敌。
时均军遣兵万余亟战,淳军不敌;叶增敕诸卒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敌贼战,连斩数骑于马下,均军畏怯,因退而围之。瞿广见,乃排阵出,邀战于二军前。
叶增遂与决之。
初,不利,辄落马,淳军无得擅相救,众皆以其必死。会大风、惊雷,日月失明,星辰逆行,赤光耀耀,叶增竟挺兵而起,斫破之;碟血而进,挥枪横斩百余级。
均兵震骇,大溃,走者相腾践。淳军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乘锐崩之。时天降狂雨如瀑,平野洪溢,均卒皆冻馁股战,死者以万数,伏尸百余里。
二十四日,石、刘拔信安。
二十六日,夏、钟拔平舒,遂与石、刘连兵俱进,趋赴天启。
均廷闻败兵言叶增之神力,众皆恐;又失信安、平舒,人心摇荡。或说裴沂曰:“淳军如虎狼,旦暮且至,陛下何自苦也!不若携玺奔八松,臣澜州,休、彭二国必奉尊号。目下之辱何患无后报,宜当先保国祚!”语卒,群臣翕然响应。
裴沂不听,怒曰:“天赐祚于我,淳兵其如我何!”
三十日,淳军进至天启城下,耀兵于四野;围之数重,列营百数,钲鼓之声彻闻城内外数十里,昼夜不休。
均臣皆忧惧,不知所出,竟无斗意;恐淳兵破城见杀、虏掠暴横,乃共谋开城门内淳兵,以功全性命。
四月一日,遣使趁夜出城驰迎,以降状语淳军。
二日,淳军自广平城门入。石、夏、刘、钟勒束麾下,严明军令,莫论贵庶,无得惊扰、剽掠。后分将兵击宫城之南、北阙下。会日暮,北阙守兵矢尽,多奔亡。淳军遂列陈北阙下,鼓噪大呼曰:“均贼裴沂,何不出降!”
声及掖庭,裴沂惊问左右:“是何声?”左右顿首,告之外臣诸反状。
裴沂愤而骂曰:“未听竖子之言,今至于此!”又问:“侍中何在?”
答曰:“刘侍中已奔亡。”
裴沂怒而呕血,知其败在漏刻,又长叹数声,乃命内侍烧宫室、携玺宝及幼子出城、奔澜州,自投火中而亡。
内宫从官百余人闻裴沂死,争相出宫中所藏珍物,出迎淳军,列拜北呼叶将军。
石催、刘行周尽收均军溃兵,使灭宫火;夏滨、钟彦驰入宫,见裴沂焦尸,乃枭其首,收天子旗鼓,未见玺绶,因阖宫门而出。
诸将以叶增未至,不敢擅颛其权,遂勒兵还退天启城外,遣使报叶增。
时叶增伤创甚,不得亲临,乃命诸将善抚均廷文武,收所出珍宝于内宫,封天启诸城门,报捷以伺王驾。
四月八日,淳军传捷毕止。
淳王闻报大喜,慨谓诸臣曰:“叶增何其勇!淳军何其勇!”既闻叶增重伤、几于不免,王大惊曰:“险失我良将!”又以叶增与诸将功高,欲特封赏之,或曰:“大军南伐积年,仓廪尽矣,府库空矣,恐无赏可赐。”王不怿,然知其情实,遂罢之。
诸臣以均室初破,宜早定大统、以安东陆人心,奏请王南下天启,允之。
四月十一日,淳王发毕止。
·
王城政殿中,诸臣议罢王驾南下之仪仗、护随、沿途行止诸事后,按仪纷纷告退,分往筹备。
孟守文则叫住那名奉令北归毕止传捷的淳军校尉,赐座,使人再奉酒肉至其身前,颇有慰劳之意地示意他不必拘束,又微笑着问他道:“如何称呼?从军几年了?原是哪个大营的?”
校尉略显拘谨,起身奉军礼回答道:“臣姓冯名权,十七岁从军,今年二十五了。原效命于西川大营,南伐后便一直隶归于西军斥候营,听钟将军差遣。”
孟守文仍旧微笑着,点头称赞道:“原来是钟彦麾下的锐将。”
“王上谬赞。”
孟守文又说:“既是钟彦麾下的,必亦亲历了天启城破之时。”
“回王上的话,是。”
“那便给我讲讲破城之状。”
冯权便一五一十地向他详述了淳军围城、均臣迎降、淳军入城攻宫阙诸事,最后讲到内宮百官出迎时道:“……当时天已黑,宫室大火,我等于北阙门外正待军令,忽见门内冲出乌泱泱百余人,就听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淳军威武!我等奉宝愿降叶将军!’随后一众人跟着大呼说‘愿降叶将军!’……石、刘、夏、钟四位将军得闻,便收了他们的降物,始入宫门。”
他说罢,便不再多言,静待孟守文发问。
然而却久不闻孟守文再开口。
他因垂着头,并不能觑见孟守文嘴角淡去的一点笑意。
半晌后,冯权方听见王座上方传来宽和的一句:“将卒劳苦。”
他则抱拳道:“臣自军前领命,当奉王驾南下天启,而叶将军亦有言告王上:‘均室虽败,天下犹未大定,望王驾早至天启;为图速进,王上可轻装南行,过菸河则有诸军护驾,实不必自将兵马发毕止。’”
孟守文闻此,注目道:“毕止有天翎精兵逾万,当自护我南下周全,不必劳烦南伐军马。”
冯权却坚持道:“此乃叶将军之令,还望王上复斟酌。”
孟守文再度沉默。
良久后,他开口,语中仍含笑意:“既是叶增之意,我焉有不听之理。”
……
待冯权退殿后,孟守文叫过内侍,问道:“王后何在?”
内侍答说:“王后此刻正在建章殿中,替叶氏大公子整理南下行装。”
孟守文起身,一面行,一面道:“告诉她,不必了。”
……
至夜,孟守文如常往宿栖梧殿。他方一踏过殿槛,宝音便闻声而出,迎他入内。
在替他宽去衮冕后,宝音又递上一盏甜羹与他——这是她最近方学会自己做了的——然后默不作声地至一旁自拆妆发。
孟守文一面啖羹,一面打量她的侧影。
她虽无言,然而心内的情绪却明明白白地全部挂在了脸上——
他垂眼,搁下手中甜羹,走至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象牙发梳,对她说:“倘有想要责问的,只管来问。”
此言一出,宝音便不再努力维持安宁容色,径直盯紧铜镜里的孟守文,问说:“叶将军已克天启,你仍然不肯让他父子相聚?”
孟守文未即作答。
宝音又问:“时至今日,你仍不肯尽信叶将军?”
孟守文仔细地将她的长发梳拢,缓缓言道:“南伐之淳军而今怕是只奉帅令,而不识王命矣。”
宝音张口欲言,然于镜中望见他沉黯的神色,不禁忆起上一回二人争吵的不快经历,心内对他的理解与信任一时竟胜过了欲为他人辩驳的念头,于是轻轻叹气,未再多言。
片刻后,孟守文又道:“你也留在毕止,不必随我南赴天启。”
宝音惊诧地扭头望他,“为何?今晨你不是还叫我收拾行装,同你后日一道启程?”
他轻轻扬动嘴角,似乎是在说笑:“倘是此番有险,我又如何舍得让你随我涉险?”
宝音却极认真,伸手去牵他的衣袖,回应道:“如果真要犯险,我必与你共荣辱。你们东陆的女子,向来便是以夫荣为荣、以夫辱为辱的——这还是当初叶夫人教会我的。”
孟守文心内颇为触动,不禁收敛了容色,捉住宝音的手,将她拉往自己怀中,又自袖中摸出两样东西,仔细交付与她。
宝音握住,疑惑地抬眼,询问其意。
“留在毕止。倘闻南面有变,则发此国书、符节与你的父亲;鄂伦部若能见书发兵,则淳军北海大营亦当见节纳迎。”
……
天册七年四月十一日,孟守文自毕止南下天启。
未设仪仗、未令大军护行,一路轻装简行,身旁只跟随着冯权及与他共来毕止的二十轻骑,仅用六日便到了菸河北岸。
晴空无云,河水怒浪拍岸,洪声滚滚。
孟守文拍马近河,立于岸边,远眺河上。
风骤起,似有杀伐声入耳,八年前的往事如云如烟一般荡过他的眼前——
冰寒刺骨的菸河水中,火筏惊目,年轻的斥候校尉冷静沉毅地将他救出敌手,重塑他王胄英名。
雪地之上,他跪叩于殿前,厉声诘斥构陷之人其心可诛,力争叶增之清白忠正,任衣领凝霜、双腿冰麻而不自知。
王城之外,河南大营兵甲耀日,诸臣噤畏,三千士卒单膝跪地,拱立他登基为王。
……
孟守文轻阖眼眸,收束回忆,拨转马头,回身视众骑,准备驱马渡河。
二十淳骑一直默声等在不远处,此刻方移动身形,一并朝他踱来。
待众骑相围,冯权方缓缓出列,近前道:“叶将军有令:王上可于菸河北岸聊歇数日,待将军修葺天启宫室毕,再派军迎王上南下。”
孟守文看着他,未言亦未动。
冯权再驱前一步,脸色是与前迥然不同的冰冷:“还望王上止步,暂留此地。”
二十骑亦同向内趋近,形如逼迫。
于此僵冷的气氛之中,孟守文先是轻轻地笑了一下,随即遽然发怒:“你们的叶将军,这是当真要反了么?”
【四十三】
在淳军兵帐外被齐凛一把拥入怀中的那一刹,霍塘滞住了呼吸。
远天白云如絮,她心亦如絮。
少顷,她那四散漫飞的神智才逐渐归位。
轻抬眼睫,目光被天启坚深宏阔的外城墙所阻隔,霍塘听见自己很小声地开了口,说出了一句至无用的话:“……我快喘不过气了。”
没有人给她言语上的回应,但她却分明感到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
要到很久以后,霍塘才会从旁人处得知,当初她被均军虏劫的消息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一向冷静的齐凛竟会失措。
精于筹算的他做出了极为愚莽的举动:派马一日十探南面军报,一连二十日皆如是。
左右文吏好心劝慰他说:公子且自节哀。
他则不语不应,孤行己意。
其后淳军大捷,她单骑逃离敌营、出现于二军战场上的事迹再次传至临封粮草司时,众皆惊愕。
而齐凛没有一刻犹豫地拍马驰出,奔行向南。
……
而在此刻,被他紧抱在怀中、什么都不晓得的霍塘有些局促地偏了偏头,然后看见了自远处缓缓驱马驰近的秦一。
她的确不能明白齐凛此时失而复得后的狂喜与心悸——纵使明白,亦丝毫顾不得去照顾他的心情——竟自急切地用足力气,将他一把推开,随即提裙向来者奔去。
“夫人——”霍塘跑近秦一身前,略有些气喘,“叶将军他……”
秦一并不予她说完话的余地,利落地打断她:“他没死,我知道。”然后目不斜视地自她面前行过,直往淳营中军大帐而去。
这般冷淡的语气与态度,令霍塘一霎红了眼眶。
她轻抽鼻翼,感到自己的委屈堪谓不合时宜的矫情,便努力将情绪压回心底,不吭不响地跟紧在秦一身后。
待至中军前,与守帐亲兵见过礼后,秦一的脚步方是一顿。
背对着霍塘,她静默了片刻。
伴着隐约的叹息声,秦一开口说道:“我不知,是该谢你令他战能不死,还是该恨你令他……生亦非人。”
·
被撇在帐外的霍塘呆呆地立在原地。
须臾,她感到肩头被人轻轻拍触,似有安慰之意。她转头回顾,动作带有少许怔迟,然后在看清来者的瞬间就大哭了起来。
齐凛再度将她揽入怀中——这一次则得到了她全身心的顺应——轻缓地拍着她的背脊,他说道:“别怪叶夫人。”
霍塘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我知自己骗了夫人与将军,”她呜咽道,“但我不以为自己所行皆是错事。”
齐凛并不评说此语,仅是道:“夫人心内之苦痛,恐非你我所能知。”
霍塘两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衫,埋头继续哭了好一阵儿,才渐止泣意。她抬起眼皮瞅瞅他,问道:“你为何瘦了这么多?”
齐凛尴尬了一瞬。
清傲如他,自然不会说出这是因心忧她之安危所致。而他只是将目光放向它处,所答非问地说:“此番战罢,你留在淳军驻地尽医者本分即可,切莫再逞强随大军前出,平白令人为你担心。”
霍塘却听明白了他未曾明言之意,再一念他迢迢策马赴此地、在见到她安然无恙后的复杂神情,更觉自己没有必要再多问他什么了。
于是她轻轻咳了声,主动为他释去尴尬,“叶将军之前负伤颇重,一路转战至此殊为不易;为防后患,此番医他我不敢图快,目下他尚在昏迷之中,还得数日才能醒。”
齐凛点头,对她的医术自然放心,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听闻瞿广亦被你救了,可是真的?”
霍塘答得坦然:“真的。”
他遂不解道:“为何?”
本以为会是医者仁心、不忍见死之类的原因,岂料她振振言道:“我之前在他手里颇吃了些苦头,只觉沙场战死这等结果未免太便宜他了。于他而言,战死尚能一保忠悍节义,但若为敌所生俘,怕是会比一死还要难忍。所以我将他救活了,但看叶将军醒来后如何发落他。”
齐凛哑然。
紧接着,她望了望紧阖的中军帐帷,又望向他:“你……不进去看看叶将军?”
齐凛摇头,无意叩帐去扰秦一,仅道:“大军方克天启,诸事必定繁杂。我先去会诸将,商议后计。”
·
如齐凛所料,此时的淳军虽一路长攻,破帝都、臣中州,然却亦是元气大伤。
南伐之初纵兵六万,至眼下仅剩一万八千余。
兵疲马乏自不必提,因国库已空,目下更是只能仰靠晋国所资之钱粮维持军需开销。
所伐灭之均廷诸镇仅留了为数不多的兵力镇守,倘若有变,绝非旦夕可以转圜。
天启文武虽降服,然淳军未获天子玺绶,破城三日后有谣四起,道裴沂近侍已携玺及其幼子出奔澜州,欲延均祚,当下帝都人心再度摇荡,那些先前降了的均臣,谁都难言会否将起反心。
阳关以南,宛州三国联军内战仍未泯平,尚无一国出使奉表尊淳王即帝位。
叶增虽令封城门以俟王驾,然为霍塘用药后便一直昏迷,淳军中一时竟无人能持大局。
诸将领兵伐地固然不在话下,可面对战后这般纷扰的局势却颇显无力,因而在得知齐凛人至营中后,纷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齐凛谟臣出身,追随叶增多年,出仕颇得王上信赏,亦曾成功出使过宛州三国,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更是手握后方粮脉而不曾出一丝差缪——有他在此,便不需再担心无人持众议了。
在与诸将见过礼、了解过当前的态势后,齐凛稍作思考,然后道:“叶将军虽为避嫌而令封城门、俟王驾,然现今为防生变乃是头等大事,诸位当遣兵马入城布守,不可因小节而害大计。”他一一布置道,“天子玺绶既未搜获,我等当立时觅匠重造,与旗、鼓诸物一并奉入宫室,再制登基诏命,一旦王上驾至,便即刻行典,昭告东陆,以定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