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刹间他似乎听见自己腰侧挂着的空鞘虚鸣了一声。
那端殿幔重重垂迤,一片娉婷袅娜之中,独此一出红色灼他眼底……直烙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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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已是久未陪我说过话了。若非今夜设宴劳军,怕是太傅仍怠于入宫来。”
墨色帘珠细细密密,孟永光半卧于御榻之上,脸上不存血色,声音略显疲倦,语气微弱,探向筵席间的目光一派淡远苍素。
案沿鎏金耀目,他伸手去摸其上酒盏,却被人轻轻挪开。
“王上病体未愈,今夜本就不该设宴。”老者素袖微拂,收回手,一双眼炯然有神。
孟永光瞟向他,目光不由暗下去几分,脸色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当年先王临终前,曾委太傅教我治国……如今我亦垂垂老矣,太傅却仍是骨清神明,气色不减当年一分。”
老者端坐着,微微笑道:“王上不见老臣如今须发皆白,如何未减当年一分?王上治国数年,劳心过甚以致痼疾缠身,今逢卧榻多月,未免徒生悲心,实是大可不必。再者,王上膝下诸子今已皆成大器,王上无需担忧身后之事,淳国王廷定当无恙。”
孟永光动动嘴角,似是露出点笑意,可眼里却仍是淡漠无光,“我这几个儿子,太傅以为何人可承大统?”
老者低眸,沉静半晌,方复微微笑道:“恐怕王上心里早有定议,又何须来问老臣?”
孟永光疲乏地闭了闭眼,鼻间低哼一声,弱声道:“南面战事方靖,他不想着如何去收复那河南十三重镇,却怕我会在这时候死了,几番拜表求请归都……若非是举朝文武皆附他所请,我定然不允他就这般回都。”
老者自是知道他这一番话所指为谁,目光亦探向帘外厅中的筵席间,觥筹交错间依稀能辨出正向诸臣赐酒的孟守文的身影,由是注目打量了许久,脸上笑容未变丝毫:“老臣却以为,三殿下颇有孟氏祖上遗风。”
孟永光睁眼,顺着他的目光一并望过去,半晌又重重低哼一声,道:“太傅未免过于抬举他了。百年前诸侯混战经年,武成帝以淳王之身入主帝都天启,下‘与民休息’之诏令、创‘三十税一制’之国赋,其在位时大贲朝之昌盛,孟氏分家谁可望其项背?只可惜其嫡子嫡孙们不成气候,自武成中兴不过百年时间,我大贲朝便败在了宣帝手中,徒让那裴氏贼子篡了帝权。”
“裴氏不仁,如何能致天下太平?”老者慢慢道,“如今裴祯既死,裴沂莫论谋略决策、心智手段皆远不如其父。乱世之下英雄何出,眼下还未可过早论断。”
孟永光目光微移,转而盯住席中的那一袭黑甲,“说到英雄……太傅以为叶增这个鹰冲将军又如何?”
老者亦转动目光,未答,只笑道:“在此之前,我淳国已有二朝五十余年都未曾除拜过鹰冲将军了。三殿下拜将,确是好魄力。”
“浅浮心思,一戳见底。”孟永光冷哼着,“出身越是微寒的人,在被施以极大恩惠之时,便越是会感怀在心。他这是欲将叶增据为一己亲将,却未曾真将自己放在淳主之位上思量过。”
老者仍是笑,“三殿下尚还年轻,心气略浮亦不为怪,待多磨砺几年,必会稳重得多。王上莫不是忘了自己当初年少的日子?况且若论此番战功,叶增倒也配得起这鹰冲将军一衔。三殿下此举并无过处。”
“战勋彪炳,人不多言,倒是难得。”孟永光微微点头,目光停留于那一袭黑甲之上良久,却又微微皱眉,“只是太硬。一把骨头,处处皆是分明棱角。”
老者放眼打量着,未再开口。
孟永光从榻侧抽出一本札子,推过去,“日前兵衙呈上来的。”
老者按过,揭开札子,从头慢慢看到尾,眉头终是一动,神色也变了:“自十四岁从军至今已近七年,竟是只有功而未留过……此等运气,实属罕见。”
“确属罕见。”孟永光声音沉淡,“十四岁入永沛大营,驻屯锁河山西;十六岁遇冯徽赏识,被逾例选入其远探斥候军下;十八岁逢冯徽右迁,随调入河北大营,同年逾例被除校尉;二十岁,以边将之身逾例受拜鹰冲将军;二十一岁,因功奉诏入都诣阙——七年之间,所受封擢无一不是逾例。太傅历仕三朝,何曾见我淳国出过此等运气好的将材?”
老者望着手中的札子,低声道:“且举凡立功之处,多为逾矩之行……也难得他七年间所遇之人俱是不守陈规之辈,否则若以军法论处,当早该遭贬受罚才对。”他抬眼对上孟永光的目光,微笑着点头:“岂止处处皆是棱角?分明无一处不是刀锋。”
孟永光亦点头:“太年轻。”转而又道:“亦难用。”
“难用与否,”老者推回札子,倾身回道:“怕亦不需王上来思量……这年轻之人,便留给年轻人去用罢。”
孟永光闻言微微展眉,“太傅到底是豁达。”他的目光在席间逡扫了一圈,“方才好像是瞧见了一儿的身影。多时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
提到女孙,老者的脸色便愈发和善起来,“劳王上记挂着。”
孟永光淡笑道:“亦无法不记挂。前几日守正还在我跟前提起了她……一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罢?”
老者默然片刻,半笑半喟道:“只可惜三殿下好绝色,一儿倒入不了他的眼。”
孟永光却道:“我这几个儿子,嫁给哪个都是好的。”他缓缓将身子躺平,微闭了闭眼,“况按太傅之言,这年轻人的事情,便留给年轻人自己去处置罢。”


【十】

宴散之后,已过亘时。
王宫西北角处的御厩内光线昏暗,守卫持烛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叶增亲自来给坐骑上夜草,又眼睁睁地看着叶增解缰牵着战马走出厩外,却不敢多说什么,亦不敢跟上前去,只得默默在后将门掩了,任他自往而不问。
王城静肃,冬夜冷风一吹,这天幕似也斜压下来,将这本就沉闷的宫阙勒锢得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马儿一出厩便躁动不安起来,一路行一路尥蹄甩尾,兴奋之状难以言表,一副蠢蠢欲动着想要冲出王城的样子。
这马儿跟随他已有五年,平日里习惯了泼蹄纵驰于广袤疆场之上,一朝受拘于这朱墙高城之中,又怎能忍得住不发躁。
马犹如此,更何况是他。
自十月二十七随孟守文北出大营至今,他无一刻不在想念军前那一群浴血同袍的兄弟们,更无一刻不想回到那冷硬潮湿的大营兵帐中。
叶增猛拽着马缰,几番喝斥才令它安稳了些,然后将它带去王宫中冬日里暂废不用的马场箭道上跑了数圈,待见它不再似先前那般焦躁难抑后,才松松挽起缰绳,将它牵住沿来路向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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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行数步,却见前面有数名使女簇拥着一人缓步行来。
此处殿阙稀少,更非入宴女眷们的出宫之路,他皱着眉还未细想,却知自己已是趋避不及,便握住缰绳侧身站稳。
然而眼一抬,就瞟见数人之间,一抹红色正在当中。
他便再也没能收回目光。
夜风缓滞,吹动他心头那一道朱迹,冰冰凉的沁心。
她显然也瞧见了他,待到走近,更是偏过头来朝他望了一望,目光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他的心头便忽然滚热起来,仿佛烈酒入腹,辣意腾升。
就这般独自一人牵马立了许久,他才恍然转神,低头,用力攥了攥手中马缰,欲牵马继续向前走。
“叶将军。”
可身后却传来了女子叫他的声音,宛如弱水淌过心间。
他蓦然回头,见她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未走,不禁怔然不知作何反应,再向后一望,就见其余数名使女皆已行远,独留她一人在此。
她见他僵着不语,便冲他微微行了个礼,又叫道:“叶将军。”话音落时,嘴角又扬起朵轻笑。
叶增定定地看着她,只觉这朵笑也如那红色一般,一径印往自己心底最深处去,虽不知该如何还她这礼,却终还是开口道了声:“秦姑娘。”
秦一两只手交握在阔袖中,腕线皓白,在这夜色中愈显柔皙,脸上有一丝惊讶:“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叶增点了点头,心道我不仅知道你是秦太傅最疼爱的女孙,还知道你是淳王长子孟守正的心上人,更知道你自幼聪颖无双、博闻强记,连北陆蛮羽外族的书文礼仪都通晓甚多……
虽不解她为何会与自己主动搭话,可他却没想要开口相问,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脸庞,似乎要将她这一张安然娴静的面孔与那抹红色和那朵轻笑一同印进心底里去。
她竟也不趋不闪,任他这般可算是无礼地盯着她看,半晌才抿抿唇,动动眉睫。
马儿在侧忽而猛地甩了一下长尾,紧跟着重重地嘶喘了一声。
叶增右手一紧,转头就见它不耐烦地扭动颈鬃,当即出声低斥了它两句,伸手去拍了拍它的背,试图安抚它。
“方才见着这马儿时,”秦一靠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起它来,“就觉得它和我平常所见的那些马儿差别甚大。将军可愿同我说说它的出身?”
叶增望着她道:“元光元年,永沛大营所辖山区曾起寇乱,这匹马儿是我那时从山寇手中缴得的。道地的北陆良骏,本是休国向蛮族鄂伦部跨海买来的军马,却在过锁河山时遭了劫,落到了山寇手中。待这一群山寇流荡至锁河山西时,恰遇我淳军出兵,一役而被尽数剿灭。”
秦一听得认真,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原来叶将军出身于永沛大营……我尝听人说起,若论淳国边军之苦,最苦不过永沛大营。但凡是永沛大营出身的将校,多为意志坚勇、能吃旁人吃不得之苦之人。”
叶增沉默片刻,道:“秦姑娘倒是颇知世事。只是永沛军中虽苦,却亦比不上永沛一带山民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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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河山脉南北走向,横亘于东陆的东北部,亦为中、澜二州的分界之山。山东的晋北走廊素来是澜州最富饶的粮区,晋、休二国之富足多赖于此;而山西则是狭隘崎岖的山林地带,气候恶劣、地质贫瘠、交通不便,居于此地的淳国山民多是世代为猎,日子极其贫苦,尤以永沛一带为最。然永沛虽地势险恶不便耕种,却是淳国控扼锁河山区、西望澜州晋、休、彭三国之边防要塞,因是连年均屯驻有大量兵马。而需经年累月地为永沛大营输运粮草器甲,亦成为了淳国大司农多年来的首难之事。
他出身猎户之家,自幼贫苦,常有阖家都吃不上一口饭的时候,只是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弓法。十四岁那年饥荒,举家逃荒时父母先后于途中染疫而亡,他只带了半袋水,一个人背着短弓走了四天四夜的山路,来到永沛大营驻地,又在外坐了两天一夜,才被破格收编入伍,做了前锋营中的一名骑射手。
那时他铁了心地想入行伍,其实只是为了可以不被饿死。
可待他入了永沛大营之后才发现,原来在军中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柴草器甲从未有补足过的时候,大批战马在山区地带更是供养甚难,他虽是名为骑射手,可却从未有过一匹专属于自己的战马。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兵剿寇。
那一次他一共射杀了五个人,缴得了三匹上等北陆军马,自己只有胸前挨了两刀。战后他被直接叫去冯徽帐下,因功得入其远探斥候军。冯徽叫他从缴得的三匹北陆军马中择一匹为坐骑,他便选了这匹当时还未被人骟过、脾气暴躁得无人可制的马儿。
其后这马儿跟随他从永沛大营调至河北大营,又随他从河北大营来到这国都毕止。不论是从崎岖山林到那广阔平原,还是从冷血疆场到这暖殿华阙,它都从未离开过他一日。
于是一人一马,便一直到今时今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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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一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能看出他的走神,遂微笑着转言道:“这马儿可有名字?”
叶增回神,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个粗人罢了,哪里会给马起名字。”
“粗人?”秦一笑着低眼,“将军是未见今夜宫宴之上,多少女眷都在称赞将军英武过人、年少英雄。”
叶增一怔,一时倒不知能说什么。
秦一又道:“将军不知当初河北大营捷报二番入都之后,举城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之容,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够手刃梁隐、又以三千兵马斩敌近万人。将军今夜随三殿下入宫赴宴,却不知有多少朝臣都视将军为乘龙快婿、欲将自家女儿许给将军?亦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将军之气概折心、在暗下里早已将芳心暗许?将军若说自己是粗人,则我淳国还未有过此等粗人。”
叶增哑然许久,才道:“宫宴之上,我却未曾留意那许多女子。”
秦一笑笑,“宫宴之上多少美色,将军竟都未曾留意,莫不是……真如流言所说那般,与三殿下私存暧昧?”
叶增脸色一变,显然是未听过此等传闻,僵立许久,突然开口道:“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秦一闻言,渐渐止住笑意,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微妙。
叶增却不曾注意到她目光有变,又道:“我知秦姑娘早已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王都中的礼数。”
秦一却问:“谁言我已许给了大殿下?”
叶增一挑眉,看着她,却不再言语。
她转眼,口中轻道:“当初初闻将军大破梁隐之部、手刃梁隐之事时,毕止亦有人传将军生有神力、身高八尺、三头六臂……这些传言岂非亦是真的?”
叶增的思绪犹陷在她方才说的那句话中,未答却反问:“秦姑娘不以大殿下为心上人?”
这话可算是咄咄逼人,但他自己竟是未察。
秦一眼帘一垂,嘴角含笑:“素知边军男儿性粗不拘小节,却没想过将军做人会是如此直白。这般直白的性子,怕是会觉得住在这都中官驿之中甚是憋闷罢。”
他盯着她的笑,“确是无一刻不想回到军前。”
“将军想回军前,”她又看向他,“却不知三殿下是否打算再让将军回到军前……须知入都诣阙,可不是随便哪个边将都能享得的殊荣。而将军身为三殿下的亲兵都统,又如何能不追随殿下左右?”
叶增皱了皱眉,不知怎的,脑中竟突然忆起了那一日在大营中军大帐中,孟守文似笑非笑地问他道——可曾想过去毕止?
……未曾。
可如今他人正在毕止,见识过了淳国最华贵的屋宇、尝过了淳国最美味的菜肴、饮过了淳国最上等的美酒……还遇到了这个他从来未曾期冀能遇到的女子。
秦一瞧见他那一对紧锁的粗眉,问他道:“留在毕止总要比在河北大营中舒服得多,将军果真想要回到军前?”
叶增想也未想便点了点头。
“为何?”她又问。
他道:“那些好听的话我亦不会说。终不过是觉得,河南十三重镇仍在均军手中,菸河南岸河防尚未巩固,若真叫我在此时留在毕止,我心中总归是放不下南面边事的。”
秦一嘴角扬起,轻叹道:“果真是直白的性子。将军若是真想回到军前,我倒有几言,不知将军是否愿听?”
叶增低眼,“秦姑娘若有以教我,我自当愿闻其详。”
她便道:“将军于三殿下有救命之恩,三殿下自然视将军为心腹大将,欲留将军于毕止以助其成事,可王上却不一定愿见将军成为殿下一个人的亲将。将军若欲解去三殿下亲兵都统一职,非王上开口不可,然将军年轻,军前行事亦常逾矩,王上定会于此多有顾虑。将军若想解职之后南回军前,只怕须得仔细想想待明日觐见时该如何在王上面前答话才是。”
叶增听后沉思了许久,才缓缓抬眼道:“多谢秦姑娘。”
秦一笑笑,抬手拨弄了下被风吹乱的长发,回首去望远处,道:“我府上的使女已在王宫西门处等我许久了。”
叶增立刻执辔转身,“我送秦姑娘过去。”
她却摇摇头,“不必劳烦将军。”继而又笑笑,“我平日常受召入宫来陪王后说话,所以多是出入王宫西门,而非寻常女眷们所走的南门。明日逢王后每月斋戒祈福,我亦需早起入宫来,今夜与将军便就此别过罢。”
叶增上前一步,离她近了些,低声问:“我明日可还能再见到秦姑娘?”
秦一凝眸瞧了他一阵儿,才退后一步,未答他这话,只笑着转身,独自行往王宫西门去了。
待她走得远不见影,他才回身,慢慢松开手中已被攥得有些发烫的马缰。
然后突然想起,自己竟是真的忘了问她一问,今夜到底为何会在此主动与他搭话。


【十一】

熏笼冒着青烟,一室叠香,殿内无人说话时便显得冷冷清清。
孟守文端正立于当中,脸上无甚表情,默默地等了许久,才又开口,冲御榻上卧着的人道:“父王心中到底何意,不如明说。”
“你心中到底何意,倒不如明说。”孟永光低咳数声,又挥手斥退欲上前进水的内监。
孟守文眉一紧,“儿臣奏举叶增留都入兵衙,乃是为国荐材,并无私心。”
“好一个并无私心。”孟永光冷冷道,“若无私心,为何非要叶增入兵衙?便是留在毕止,亦有许多其它军职可选。”
孟守文的腰杆挺得笔直,“叶增乃我淳国数十年不遇之良将,历从永沛、河北两大边军,从军七年来屡立奇功,此等将材,理当入兵衙以掌国之兵务。”
孟永光冷笑,“既是此等难得将材,为何不让他去出边打仗,反要将他拘在朝堂之上?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孟守文微微咬牙,脸色发红。
孟永光低哼道:“叶增自河北一役后便名声大噪,举国谁人不知鹰冲将军勇武善战、却敌有方、身拥救国殊功?只是没有多少人知晓,他这名声所立之功劳,当有一半归你孟守文。你仗着他的功勋荐他入兵衙,是要这满朝文武皆知他是你的亲将,而你在朝臣们心中的地位更非其他兄弟们可比——但我还没有那么快死,你大可不必这么早就开始动这些心思。”
“父王!”孟守文忍不住开口,“儿臣断无做如是想。”
“你最好是没有。”孟永光探身喝了点水,平复了些气息,“须知此等将材,是属我淳国所有,而非你孟守文一人所有。”
孟守文沉默片刻,忽而问:“父王有没有觉得对儿臣太严苛了些?”不待孟永光回答,又道:“父王对王兄便从来都不会如此。儿臣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王兄?”
“荒谬!”孟永光狠狠斥道,“若无它事,便退下罢。”
旁边立时有内监挪步而来,躬下身,打着圆场道:“三殿下,王上一会儿还要召见旁人,殿下还是先随老奴退下罢。”
孟守文低头,看不清脸上表情,一字未发,只飞快地冲上行了个礼,便随人从侧门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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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内监回来,近榻禀道:“老奴服侍王上多年,还从未见三殿下如此神情不快过。”
孟永光闭眼,“自己费尽心思打造出来的名将,却被人几句话间就给夺了去,此事若换了你,你又岂会只是神情不快。”
内监道:“老奴以为三殿下并非只是为了此事,多半是因王上的态度。可王上心思如云,也难怪三殿下看不真切。”
“何必再提此事。”孟永光眉头皱了一下,问:“叶增可是来了?”
内监点头,“早已在正门外的阶前候着了,现下传他进来?”
孟永光挣扎着坐起身来,推开内监欲扶他的手,坐着微微喘了几口气,道:“传进来罢。”
·
叶增入内时,正见孟永光端坐在上,身上的华服遮掩不住病体的消瘦,一双眼微凹,可目光却是矍铄明亮。
他站定后行礼,“王上安康。”
孟永光冲身侧之人道:“给叶将军赐座。”
内监搬来软凳,叶增却不敢真就入座,仍旧直通通地立在原地,目视前方。
“这戳在地上的样子,倒真像株铁剑。”孟永光打量着他,“昨夜在宫宴上隔得太远,未看清你的模样,且走近些,让我瞧个仔细。”
叶增便依言上前数步,然后站定。
孟永光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那么小的时候便去了吃不饱穿不暖的永沛大营,如今却能长成这般体魄,倒亦难得。”
说罢,他命人给叶增上茶,又似是不经意地开口:“这个鹰冲将军当起来感觉如何?”
叶增低眼,“实是三殿下过擢,而臣忝居其位罢了。”
“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妄自菲薄。”孟永光道,“他蒙你所救,本也该当如此。”
叶增却摇头,“臣那晚并非是冲救三殿下而去,此事亦已禀明过三殿下。”
孟永光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探究,“你并不当自己是他的亲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