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饼尚够。守夜颇累,拿着吃罢。”许闳不由分说地放在很是为难的士兵手中,又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继续走向下一组夜哨。
夜色下,二人只听清许闳从容镇定的声音,却未曾察视到他深紧的眉头。
……
须知三日前,在许闳率众向西南沿迹循追劫掠霍塘所在辎重营的均军时,绝无想过会陷入眼下这被敌军四围、少粮缺水的境地。
起初,许闳料定淳军斥骑探得的马粪乃是均军遁走的踪迹,遂共一千人马向南追袭,令三骑回零陵向叶增回禀并求增兵南击——
然而奉叶增之令回返、去将许闳所部追回来的一队人马并未能如愿完成这道帅令。在他们急速南下的途中,许闳与其麾下已与一小股均军正面相遇,随即短兵相接,长杀入阵。
缠斗小半日后,均军且战且退,淳军则趁胜势纵马逐击之。
行不过十里,淳军阵背忽现敌众,如洪流般滚涌而来。淳军千骑被逼驰向东南十数里,继而被其四面合围。
方知这一切乃是敌军早已布置好的诱网。
……
许闳所部遭敌四围后,均军似乎并无将其就地剿杀的想法,先是整军暂止攻势,再分遣兵马一层层地复围上来,将淳军千骑密不透风地牢牢困锁住。
头二日,许闳率部试图突围,先后朝几个不同的方向冲杀,然而均军围阵坚悍、兵数众多,竟不得破。
几番突围无果,淳军损失近四百骑,许闳遂收兵为守策。
至眼下,他麾下剩余的六百人马被困于此地已有三日,虽知敌军数众,却不知四围之敌军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由谁统领的;虽知难以突围,却连探得敌军数量究竟几何亦无良策。
当初出营时携带的少许口粮早已用罄,如今被围不得突走,麾下兵马久饥之下更难作战,而面对这番来势汹汹又透着诡异的敌袭,更迫在眉睫的则是要尽快找个机会传信回淳军大营——而这却又恰是目下最难的。
“真他娘的窝囊……”
继三日前的那一句唾骂后,许闳再次狠狠啐道。
……
清晨时分,数日来只围不攻的均军似乎是料度到淳军业已粮匮人乏,终于遣了两骑靠近枪营,投书招降。
许闳闻之冷笑,遣人放箭驱敌。
均骑却不屈不挠,在外连番叫营道:“请见许将军说话。”
许闳丝毫不为所动。
……
均军一日数次叫营招降,皆是挫败而归。
至傍晚另出数骑,抬酒担肉而来。
打头一人意态无所畏惧地纵马跃入淳军射程,步近枪营二十步内,昂首放声道——
“均帅副将,请见许将军说话。”
待闻此,淳军枪营内一时静默,竟无驱敌之意。
少顷,一名身披淳军将甲的男人独步而出,满布血丝的眼内锐光仍盛。
“许将军——”
“均军何人为帅?”不待来招降的人多言,许闳已将他的话打断,直接问道。
夕阳斜落,远望数里,均军围守之兵力乌泱泱不见首尾。
来者隔着枪栅,毫不顾疑地回答说:“我部此番乃是瞿帅领军。”
“瞿广?”
“正是。”
许闳无声而立。
来者见此,深以为有隙可乘,旋即劝降道:“瞿帅素闻许将军义勇之名,今不忍见将军受戮。以将军之大材,若降均廷,天子必将委以重任,兵财美人皆将奉上,望将军熟思之。”
许闳仍不作声。
“我军人马数众,于此地将淳军残部围而不剿多日,乃是瞿帅惜才。否则瞿帅一令之下,踏灭将军所部何须一刻功夫?”
这话说得嚣张而狂妄,终于引得许闳再度开口:“均军人马数众——是何等之数众?”
“四万兵马,分驻于此地东南一线,将军所部纵是插翅难飞。”
许闳不屈的神色一时有所松动,似乎是为此言所慑,开始动摇。
半晌后,他像是狠下决心一般,挥手一扬,道:“酒肉留下。一个时辰后,均军可开阵迎降。”
“将军既有归顺之意,何不现下率众来降?”
“弟兄们饿了数日,总得先吃饱了才有精神。”许闳冷笑,轻蔑道:“怎么,足下四万围守兵力,还怕许某冀图诈降之策?”
“不敢。”均军副将忙道,颇知见好就收,吩咐左右将携备的烈酒熟肉留于淳军枪营之外,然后收众离去。
……
沉青的夜空下,均阵自东向南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接着,那道细缝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被渐渐扩大。一层层的围守人马依按调令有条不紊地向两侧撤后,终于让出了一条宽可供两人御马而行的通道。
此时入夜未深,天方尽墨。
均军副将如约前来受降,与身后随他出阵的二十人驻马于这条二人宽的通道前方。隔着四百步的距离,淳军残部枪营在夜色之中仅能依稀辨出个廓迹。
“将军,”有均军士兵自旁道:“淳军要以入夜后归降,真不会有诈?”
均将笑了笑,“其人马困乏至此地步,岂会再有变数。纵为诈降之计,又怎能破得了我大军围阵?此番许闳既降,于叶增而言可谓再失一臂,淳军闻此士气更当大落,如何当得了我军突袭围剿?瞿帅之策可谓至上。”
……
淳营中遥闪一点星火。
均将见了轻笑:“淳军还算守诺,既然举火来降……”
话音截断于他看清那一点星火霍然腾跃于半空中的瞬间。
火光在他双眼中急烈地跃动,飞速扩大,而他则像是失声了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嘴唇,面色怔愣,惊惧交加。
星火凌风突行,迅猛而至,怒嘶着抖鬃扬奔,四蹄尦踩,迎面将他踏翻——
竟是一匹被人点燃了尾鬃的发狂战马。
北陆良骏,雄壮骨硬,在踏翻均军副将后又接连撞倒他身侧数人,然后垂首蓄势,一跃而入那条本是用来迎降的均阵通道之中。
战马嘶鸣着,遭火焚噬的烈痛激起了它的狂性。发疯般的猛冲,令燃烧着的鬃毛迎风四散,飞落入猝愕不知所措的均阵人马当中。
火星飞溅,火苗簇燃,火蛇疾行。
均军大骇,仓促之间纷乱四避,人马自相踩踏,惊嚎呼叫之声不绝于耳,围阵大乱。
“淳军诈、诈降……了!”
大乱之中的一名均军士卒左腿着火,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声。
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枪穿透。
枪尖倒刺狠狠勾收,暖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他未曾闭阖的眼眸怔僵着,注视着身前状恶骇人的淳军士兵,一阵麻痛自胸腔深处扩散开来,神志未几寂灭。
于此一刻,远方再度涌现点点星火。
而这一回被火烧尾的战马数量足有上百匹,迎着均军仓皇乱态,挟风怒冲,火焰烈燎,纵蹄践踹,血肉成泥。
发疯的战马在前冲阵,数百名悍不畏死的淳兵紧随其势,持枪杀入已是火烟四起的阵道之中,不惜以身卷入这有去无回的敌众乱流之中。
……
三刻前。
淳军枪营内,士兵们先是狼吞虎咽地分吃光了均军用以招降的熟肉,再奉许闳之令,将那些烈酒尽数泼倒在各自坐骑的尾鬃上面。
这些淳兵们冲锋御敌不曾眨眼,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眶,哽咽无声。
许闳沉默少许,牵过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引它立于众骑之首。
然后他环视众人,语意平和地说道:“许某此身许国,无所计酬。今身死事小,贻误万千袍泽事大,某必欲以身破阵,归白敌情于叶帅麾下,务使大军避蹈我部覆辙。然而此计凶险,若有不愿从此行者,可退后一步,许某绝不以为罪。”
六百名淳军士兵身形如剑,无人移动分毫。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有士兵张口,重复了一遍许闳方才说的话,又放声道:“将军,此亦我等之心声!”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淳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誓声震地。
许闳目中微现水光,深吸一口气,“好!”
然后他吹着一直攥于掌中的火折子,向坐骑的尾鬃靠上去——
暗火隐微,在触上马鬃的一刹那明焰骤起,战马悚然惊动,狂暴地冲出淳军的枪营,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
在砍杀了第十七个均兵后,许闳已是身被数创,右臂一道血伤深可见骨。
他转首四顾,这一条被均军留以受降用的阵道已被淳军闯过了大半,而跟在他身后的麾下士兵仅剩不到百人。
均军人马众多,虽有此处一时之乱,但这乱势绝持不了多久。若待其阵脚渐稳,自其余几个方向调兵来援,则淳军覆没在弹指之间耳。
“将军!”
一名淳兵出枪挑落均骑下马,顺势折回枪杆,照着马臀轻抽一下,那马吃痛,昂首腾跃,恰落蹄于许闳身侧。
许闳伸手一把拽过缰辔,使尽全力将它控住。
再转首时,那名淳兵已被砍断脖颈。
后方有均军叠涌而来,势将淳军扑围杀灭。数十名淳兵抵挡不住这股攻势,转瞬便被杀倒在地。
许闳气血逆涌,拽着马缰的手就要松开——
『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
当日齐凛的切切叮嘱滚过脑际,令他的动作一时微迟。
银刃惊目,敌兵拍马靠进,横刀劈下。
“将军!”
又有数名淳兵冒刃而上,以身替他隔开这一击。
“将军!大事为重!”
许闳咬牙,踏蹬一跃,翻身上马。
将离去前他回首逆望,却被血色火雾模糊了视线。
……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耳侧那一声声犹在震响。
烟泪自眼角滑落。
许闳单骑浴血,破阵而出。
·
自三日前其余四将分领二万兵马疾趋信安、平舒,而叶增抽点三千兵马自零陵向东迂回至今,淳军所派出的远探斥候皆尽亡没,不知所踪。
似这等完全摸不着敌情的战局,于淳军而言还是头一遭。
而许闳所部数日不闻行迹,则更令整军上下感到莫名烦躁。
所以当前锋回报说许将军溯迹归军时,众人可谓且惊且喜;待当得知许闳被前锋人马接应回营时是何等惨状后,又纷纷愕然惊怒。
千余兵马,一人独还。
血染缁衣,触目惊心。
……
叶增大步踏入简易的兵帐中。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他的面色目光皆暗下去一层。
军医听见他来,二话不说地让开来,令他得以靠近看清重伤卧榻的许闳。
浅眠中的许闳眉头紧蹙,眼皮微跳,表情极是痛苦,嘴唇翕动,一直喃喃自言着些什么。
“刀伤七,箭伤三,兼又负伤长驰,恐难痊愈……”军医在旁压低了声音说明道。
叶增默然,俯身将手搭上许闳滚烫的额头。
这一触,惊动了许闳。他身子轻颤,眼皮随之张开,泛红的眼仁凝定半晌,才认出面前之人。
“叶将军……”许闳挣扎着起身,方吐出三个字,便重重咳起来。军医见状欲上前进水,却被他横臂一把推开,又听他声音沙哑地急切道:“拿舆图来!”
叶增倒不劝他,仍旧沉默地取过舆图,在他面前展开来。
“瞿广领兵,四万人马——”
许闳费力抬起右手,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舆图上狠狠沿东向南划出一道无形的线,指给叶增看:
“将军须得避过这一带,万莫引兵喂敌!”
叶增点了点头,将舆图收卷起来,然后轻按他的肩侧,迫使他躺平休息。
仿佛肩上使命已了,许闳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复合上眼,昏睡过去。
离开前,叶增叮嘱军医道:“待许将军此番高热退去,便遣人将他送去临封,在粮草司中静养。”
军医喏应,目送他出帐。
……
方一出帐,叶增的脸色便镀上了一层乌青色。
他将亲兵叫来,吩咐道:“传令:伤病之卒共辎重、军医留于此地;其余人马轻装,三刻后鸣角拔营。”
亲兵领命,再问道:“前锋何所向?”
叶增答:“东南。”
【四十】
许闳浴血携报而还,只为同袍能够避绕东南之四万敌军。
可重伤卧榻的许闳绝不会料到,在他高热昏迷的半日内,叶增已率麾下离营东出,疾骤骎骎,奔袭向南。
面对传言中将近二十倍于己的敌军兵力,这支淳军精锐并无一丝一毫的怯战之意。
此战于他们而言——
是牵敌之战,亦是雪耻之战。
就在此时此刻,他们的两万三千余同袍正在石、夏、刘、钟四将的分领下急趋天启近北的信安、平舒二镇,将按叶增所计在兵招二镇后耀兵天启城外,趁均廷内虚时伺机一举克复帝都。
而他们所将要做的,便是尽所能地牵阻敌军援兵、使其无法截断淳军的南进之路,以为这两万三千余同袍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且淳军自曲靖一役始,面对瞿广统领的均军作战从未占过上风,而一年内主帅大将伤亡多达三人,对这支八年来战傲东陆的将卒们而言不啻于奇耻。淳军上下皆怀雪耻之心,今闻瞿广现身,皆冀如当初叶增所言——倘有再逢之日,必将一战到底。以此彻洗前耻,为报同袍伤殁之仇。
因而纵是叶增欲率众以身喂敌、亲作诱饵,亦无人惧!
·
为求全速,叶增抛下了大量的辎重兵械及常装人马护具,留下五百余人守辎重、护伤兵,自领战兵二千四百人,编五十人马为一队,共计四十八队,仅令每骑轻装胸甲、马刀、软弓,而携数量三倍于常的箭矢,即以凌云之势风驰南进。
当天近夜时,打先锋的四队淳骑便已踏入许闳于舆图上所划之东南均军驻营一带。
均军向北所放之外探游骑于离营十里处被杀了个毫无防备,而淳军先锋在毁灭尸迹后并未歇止半刻,立即分遣三队继续向西、南、东三个方向搜踏,以掩杀所有在野的均军探骑;同时另遣一队径向东南方潜绕敌营,以探均军兵力虚实。
此地三面平阔,一面临山。山头西向,峰势虽平矮,然山体北延数里不止,堪为一道天然屏障,可在很大程度上阻隔远敌来探。
均军大营则面南背北,如月初生,两翅向山。
山体东西朝向有孔道三,每道宽二十余步,可容六骑并辔通行。
近营西侧有一小丘,其上架有简易望楼,以观四野。楼内有卒八人,专于夜里轮番守望;此时六人卧歇,一人面西、一人面南,对在黑夜中自丘东攀崖而上的五十名淳军尖兵毫无所知。
而淳军在利落地解决了望楼内的均卒后,留下二十人固守战果,十人北返接引后军主力,余二十人则穿过山下孔道侵近均营,于夜色掩映下分头探营。
全程无声。
渺渺夜空之下,整座均军大营犹如睡兽一头,丝毫不察这已近在咫尺的危险风息。
·
待淳军主力被一路引至均军营背、于山丘下悉数集结完毕时,已是半夜时分。
夜色下,丘崖上,回返的淳军先锋将探得的情况向叶增一一汇禀:
“均贼大营长围计一千二百步、短围计六百六十步,估算其所驻兵马约为两万左右。若除去守辎重兵、伙兵、随军丁夫,此营可作战之兵力不会多过一万四千人马。均贼对外所称北出阳关之四万大军,按此看来若非虚张声势,便是另有它营,而我军尚未探得,亦未可知。”
叶增微一皱眉,远瞰少顷,开口道:“既如此——试了便知。”随即转身,吩咐左右按计行事。
亲兵领命,四去传令。
·
二刻后,山丘以东三百步处,猝然响起高亢凌厉的号角声,直上夜霄,撕裂苍穹。
宁静被打破。
均营之中顿生骚乱,兵戟之声匆然四起。营西望哨一侧霎现火把长龙,烟光腾腾,照亮迎风高展的数十面瞿字帅旗。其后百步处,一杆赤色羽纛旄旌飘飘,引众瞻视。
头顶皎洁月轮,赤绝踏蹄上前,止于丘崖。
叶增昂首,上弦搭箭,引臂开弓,望天长射。
锐啸刺耳,白羽如银线跃空,以狰狞之姿挟风直入敌营,于熠熠火光之中削断木杆系绳。
赤色羽纛应声而落。
犹如无言之令,崖下淳军放箭如雨,肆泄入敌。
·
火色夜空剧烈地颤动着。
这些由泉明齐家业下军器监所锻造的淳矢,长二十一寸,四翼四棱,三刃铁镝,锥杆细翎,于淳军南伐的战场上曾杀伤无数。
而今夜发射入营的每一枚淳矢的尾部更是刻有小小的一个“天”字,以示此为淳都天翎军所专制的箭矢,令拾者轻易可辨是何人来犯。
未几,均营中果不出所料地爆发出了阵阵惊喝声。
淳军夜袭固是突然,但来犯淳军竟为随叶增自毕止一路南征的天翎军,这又格外激起了此地均军在被动迎敌之外的斗志。
这些经年固守于阳关的均军士兵,此番趁宛州三国合军内讧而弃关北出的目的只有一个:截断淳军南下天启之路,剿灭叶增所部淳军主力。
因而在面对淳军这般嚣然的进犯时,纵然不知淳军人马多寡、不知营外是否有伏,纵然深知夜里临袭之上策乃是拒战防备、不得辄动,这众均军仍然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展现出了主动应敌作战之姿——如今叶增率部亲临,已为他们免去远循其迹之烦扰,如若守而不动,岂非放失此一战机?纵使淳军此行果为诱敌之计,也当咬牙迎战而上。
均军战鼓之声自西起。
轰轰荡荡,一路向东,四方相应,传警彻营。
一千二百步之间,火把一束接一束地亮起,燎擦天际。
中军立起五方旗,白杆西挥,为四军指明来犯敌军之处。
各军踏鼓眄旗,装束兵马,于营前后出队布阵,持伏听令。
·
勒马临崖,叶增神色肃然,目不转睛地盯望着远处均营,身后立着护卫他出入战场的五十名亲兵。
冒着汹汹来犯箭雨,均军出战的阵列仍然相当规整有序:先自右军引出,再即前军,即中军,即后军,即左军。八十队马军、二百队步军分自月营两翅向西面汇合,随中军旗鼓号令稳步前进。
“接敌不乱,出战有序——”叶增回首顾亲兵,“似这般规整的均军战阵,自入帝都盆地至今还是首次目睹。此刻眼见方信,此番均军领兵应是瞿广之辈无疑。”
亲兵遥点均军出战之人马队列,应道:“敌数约莫一万余,然我军于敌营外仅有四十七队轻骑,若真冲突敌阵,恐难久支。”
叶增远视之目光甚为锐利,点头道:“寻其主帅。”
话毕,他抬手自背后箭箙中抽出三支平镞响箭,再度仰身开弓,向丘下连射三箭。
清亮的哨音穿透崖下鼓角战声,三枚鸣镝接连坠入淳军骑阵前十步的沙土之中,精准非常。
第一鸣,淳骑收止羽箭攻势。
第二鸣,淳军整阵后缩,人马飞快而有序地裂分为三股长阵。
第三鸣,淳军擎旗西撤,自营背山下的三个孔道中依次纵马横穿而过。
这一众淳军,来战如雷,去阵如风,夜影剽悍,衔令如金。
正稳步集结出营的均军睹此,中军行令之旗微滞,随即蓦地击扬向西——
八十队马军被急促地催动,在四名均将的带领下踏驰西来,沿淳军遁迹一样穿山而出,纵鞭追袭。余二百队步军则暂原地待命,阵形略横扩展,成守势以防淳军引出之后再度绕背袭营。
“毫不糊涂。”叶增的评价中隐约带了一丝罕见赞意。
亲兵则请命道:“均贼进止之令皆自中军出,料其主帅定在中军——属下请分兵袭之。”
叶增却摇头:“未必如此简单,”他凝目遥望,“再等片刻。”
他的目光朝向则在东北一角。那里自淳军放箭袭营至今无甚声息,仿若空帐一片。
而就当沸沸战声涌滚向西时,东北一角终起动静。
一簇人马暗影在夜空下腾然跃冲出营,影影绰绰地向北驰去。
叶增看清,抬臂挥指,出令道:“去追——探清其向何处送报。此地果非均军全部兵力,我料中军统夺之人亦非瞿广本人。”
亲兵遵令,果断转身纠集人马,下山北逐离营之均卒。
·
引敌西出的淳军轻骑在纵驰二十里后停下了步伐。
这支淳军轻装在身、良骏为骑,在无所遮蔽的沃野上驰速无匹,一路远奔已是将敌军甩开了不短的距离。
此时天野云层醲密,已无一丝月光。
身后二十里外均营的亮光与战声皆已被这不短的距离与夜色尽数吞没,茫茫广原上,唯有数里外均军追袭的蹄声隐约可闻。
淳军停下后重新整肃了一番因疾驰而略显凌乱的阵型,将马阵勒拢得首尾相交、紧密挨连,然后全员于坐骑上聊做休整,以逸待敌。
领兵裨将跃下马来,亲自伏身贴耳于地。
半刻后,他起身上马,面色沉稳地发声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