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后,她说道:“我的母亲,或许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了,对吗?”
自从首次出使淳国的晋使离开毕止后,她对于能见到母亲一事的渴望之情日渐达到顶峰,然后在夜复一夜毫无进展的等待之中,她那巨大的渴望被一夕接一夕地敲碎拆散,如同凋零的鲜花一般枯萎洒落一地。
她说这话时,眼神干净清澈,语气并没有带什么特别的情绪,可却能够令听者感受到那一股浓烈的绝望之意。
孟守文看着这样子的宝音,忽觉心头如被薄刃横削而过。他将她搂入怀中,如似安慰一般地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口中却亦无言。
宝音伏在他肩头,又喃喃道:“从前在北陆瀚州时,母亲最喜欢在满月之夜望着天空。她总是说,这是每个月中月力最强的时候,若在这一夜凝翼展翅,将可以比平日里飞得更高、更远、更久。”
“只可惜,”她又说,“我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见母亲飞翔的模样。”
她罕有如此刻这般愿意向他主动吐露心声的时候。孟守文一动不动地听着,不忍出声中断她口中的回忆。
仿佛是像这般说出来后好受了许多,宝音随即轻轻阖上眼帘,一点一点地轻诉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内深处的点滴过往。
她告诉了他那个她从长兄、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处听来的故事:
母亲是如何在宁州蛮羽二族的战场上被父亲抓回瀚州,父亲又是如何被这个高贵、美丽而骄傲的羽族女人所吸引,在爱上她之后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囚禁在自己的大帐中,强迫她与他同食同寝,两年中虽先后被她重伤七次,却仍旧不肯放手或将她处死。
母亲最后一次试图刺死父亲时已经怀有身孕,父亲盯着半陷入他左胸的镞尖,冷冷笑着对母亲说:你我的孩子,生下来便不配有父亲吗?
母亲犹豫半瞬,恰在那时感受到腹中头一回胎动,一时怔然,随即心头一软,最终颓然放弃。
她便这般被母亲含着对父亲的恨、对她的爱生了下来。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她能记事起,她便享尽父亲对她的宠爱,更不曾怀疑过父亲对母亲的那份霸道却又包容的爱。
而除了与她相处的时候之外,她很少能够看见母亲真正开心的样子。
作为一个被打上叛徒二字烙印的羽族鹤雪士,母亲内心的煎熬没有人能够明白或理解。明知蛮羽二族的战火仍在宁州森木中徜徉,却放弃刺杀敌首的命令;自己常年受困于敌人处所却不再反抗或逃离,只因舍不得伤害女儿——恐怕便连她自己也认为这叛徒之名是她分所该当的。
她记得自己曾经认真地向母亲发问,到底有没有爱过父亲。
母亲当时的神情很是复杂,目中流露出犹豫与痛苦,仿若是不肯面对自己的本心,从始至终都未开口回答这个问题。
而母亲离开北陆瀚州的那一日中所发生的每一样事情,她都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她刚满八岁没多久,仍然和母亲同帐而住。清晨时分,她被外面纠合兵马的巨大嘈杂声吵醒。
睁眼后,她看见鄂伦部世子、她的第三个哥哥毕勒格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来,哥哥摸了摸她的头发,轻声哄她说:只是出了一点事,别怕。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左右,问:我的母亲呢?
哥哥迟疑了一下,说:夫人昨天晚上与父亲大吵了一架,今天早晨趁帐卫没有防备,负气出走了。父亲眼下正令大哥调集兵马,前去将她追回来,你不要担心。
她于是信以为真。
后来连过七日,都不闻母亲音讯。她很是着急,连饭也不要吃,跑去父亲的大帐中哭闹着要母亲。
父亲脸色阴沉着,心情看起来极其不好,冷着声音呵斥不许她再哭要母亲,并且告诉她说:你的母亲今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咬着嘴唇抽泣着问:为什么,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会忍心抛下她,再也不回来?
父亲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发泄情绪的缺口,暴声喝道:不许再问!
这是父亲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对她发火。
她受到了很大的惊吓与委屈,对母亲不告而别的伤心顿时便转化成了对父亲的怨恨,并且认定一定是父亲做了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情,才会让母亲如此决绝地离开,连她都无法成为母亲留下来的理由。
自此她便不再与父亲说话。
渐渐的,不止是父亲,她对周遭所有人都不愿再开口说话。
一过便是九年。
九年中,她知道父亲一直有在暗中派人去宁州内外搜寻母亲的踪迹,然而却从未得到一丝线索。
九年后,终于有消息自东陆传来,说是母亲很可能身在淳国。
父亲知道后,立刻将大哥叫来,安排出使淳国的事宜。
大哥领命,然后看了看帐中的她,走过来问她说:你想要见母亲吗?
她努力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大哥于是对父亲说:宝音妹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淳王在东陆算得上是英主,父亲可以考虑一下。
父亲考虑了半天,然后同意了大哥的建议。
而她在踏上前往东陆的船只时,心中又急切又忐忑,以为真的能够就这样见到母亲。然而世事弄人,她并不知晓母亲在那时已经回了澜州,更不曾预料到自己会真的倾心于这个本是作为她来找寻母亲踏板的淳王。
……
夜里深寒,孟守文感觉到襟前微湿,听到宝音轻轻啜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旧不知道,母亲究竟是为什么要离开我。”
说完这些,她良久无言,啜泣的声音也渐渐变小,最终消弭。
孟守文低眼去看,许是说了太多的话,又流了太多的泪,此时的宝音已倚在他怀中不自知地睡着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不顾后方内侍的无声劝止,就这般一路将她抱着送回栖梧殿中。
在亲手替她脱去外衣、盖上丝被后,他俯身亲吻她的额头,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稳、完全睡熟之后,才放下帐幔,无声地离开。
·
待出殿外,孟守文斥退了一直跟随的内侍,负手立于阶下,举目望月。
数丈之外的一株树冠忽而晃动了一下,有人自树后轻步移出。
孟守文没有感到一丝惊讶,撇目看着那人身姿轻盈地向他走近,一张虽过中年、却仍然素净美丽的面容于夜色中逐渐清晰起来。
“淳王……”她像是自言自语,目中透着审度之意。
来者不知善恶,孟守文却极镇定,躬身朝她长揖,执晚辈之礼,口中道:“想必是云夫人。”
以他这般身份行此重礼,若叫旁人看见势必会惊掉下巴,然而来者却纹丝不动地受了这一大礼,于他身前站定。
云蔻面无喜怒,周身自有一股清傲的气势,开口时带了几分责难的意味:“淳王挟同鄂伦部逼迫晋国追寻我的行踪所在,又使人杀我云氏族人,挑拨晋、羽之间的关系而坐收实利,此举是义,非义?”
“不杀夫人族人,如何能引夫人前来淳国向我问罪。”孟守文坦坦荡荡地应对她的责问。
云蔻一时冷笑,“淳王大费周章心机算尽,仅是为了引我前来,倒真是叫我受宠若惊。”
孟守文道:“若此番夫人仍旧不来,我自有其它手段可逼夫人前来。只是那些手段,无一不会令云氏死人。”
云蔻瞬间动怒:“省去你的那些手段。我人今已在此,说出你要什么,不需再牵连无辜之人。”
“我要的很简单——”孟守文盯住她,意极认真:“请夫人不要再让我的王后伤心。”
云过月盘,夜色青茫。
云蔻神色微震,眼中水光骤现,脸上怒意逐渐消弭,轻声喟道:“莫非淳王以为这两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你是如何教宝音习字作画的,是如何命人做她喜爱吃的食物的,是如何因她的一颦一笑而心花怒放的……你二人是如何争吵的,又是如何尽弃前嫌的,你对她倾付一心的好,而她对你的用情回应……”云蔻娓娓道来,无视孟守文逐渐惊讶的神情,自顾自地道:“我都曾于这王城内外一一探听过。”
她抬眼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栖梧殿,又说:“我也曾于夜深人静时落入王城此处,在天明时分远远地看一眼宝音出殿骑马的模样——她还是如我记忆中的那般可爱单纯,丝毫未变。”
孟守文听着这些,大为震动,半晌无言。
过了许久,他才抚定心绪,如常开口:“既然如此,夫人为何不曾令她知晓?”
云蔻静默须臾,又是一叹:“若是与她相见,必然会被问及当年我出走瀚州的原因。而那个原因,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让她知晓的。”

【三十六】

天册六年十一月六日,鄂伦部兵伐晋北。
晋王遣使之毕止,奉金资粮以求和,为淳王所断拒。又遣使之擎粱山东,会羽族云氏于宁远城;间起争执,云氏言未尽,晋使辄已杀之。
十二月十八日,晋王薨。太子王景予立,谥故先王曰悼。十九日,收羽族书,乃知云氏意晋背盟在先,使人刺悼王之事。
晋臣多议出兵伐羽、为报先王之仇,晋王按不发。
鄂伦部北闻晋、羽之乱,竟收兵。
晋王诏退锁河山东之兵,更遣使节之毕止,拜表称贲臣于淳王前,奉金资粮以伐均。淳王受其礼,收其钱粮,敕移义安转漕叶增军前。
是时,淳军南伐一年又四月,岐水以南、当阳谷以北尽为淳地。叶增麾下所杀均军合七万余,而淳军士卒物故者亦二三万。自毕止以南、锁河山以东,国中发丁夫转者踵军后又十八万人,兵甲转漕之费以万计,而犹不能足军用。
初,苏常至临封既通,义安粮草司经用竭,叶增谓左右曰:“士民苦战,恨我辈不能速取天启,屠灭均廷,以绝天下烽火。”
裨将曰:“有道而无粮,此非将军过也。”
至晋粮转漕军前,诸将多喜色,皆曰:“此天助淳军。”
叶增曰:“非天之助,实乃王上谋伐之利果也。今世人多以伐均之功属我,然王上居毕止,为输军用,简食少寝,筹画弘远,又居何功耳!” 语卒,回身面北,三叩谢王恩。
诸将噤畏,亦北叩而谢之。
叶增令发书锁河山西,嘱唐进思曰:“晋军既退,休、彭之势不足畏,山东土崩可望矣。休、彭若挥师伐晋,当速发兵晋北,勿使失粮地。”又为画淳军东入澜州数策,晓谕其部。
天册七年正月初七,天启裴沂闻晋王西面而臣事淳国,急怒,发使诏休、彭二国伐晋。
休国连年内虚,兵马皆次锁河山东,乃回奏天启曰:“国中无卒,天子辄令发兵,则山东无守。”
裴沂闻奏不悦,固使休王奉诏伐晋。
休国乃发锁河山东之兵马,彭国亦尽发国中余卒,合军伐晋。
唐进思闻山东之变,遂遵叶增前令,将兵入澜州。淳军陷丹阳,破郁林,挫休、彭兵锋,斩二军凡六将;长驱入休地,至八松城南二百里,临晋北之缘,遣使者告休王曰:“休、彭大将首级已传毕止。今休王伐晋,能战,淳军兵马待此;不能,则收兵西面事淳国。”
使者语卒,休王慑于淳军兵威,心忿恚而不敢怒,虽不臣事淳王,终收伐晋之兵。
彭王闻之亦退军。
淳军乃屯兵晋北走廊以东,日夜护晋粮南输。
晋王闻淳军纵马澜州、扼守山东,乃发书毕止谢淳王,再谓大臣曰:“叶增率师千里之外,仍能料澜州兵事,数画军策,任其计以定山东,此真名将。淳王得臣如是,我何羡也!”
天册七年一月二十日,淳军南伐各部会聚临封,合军关外。
许闳乃上言曰:“兵马齐,诸将合,请将军令。”
叶增遂令兵出当阳谷。
是时,张茂虽殁,许闳、夏滨、石催、刘行周、钟彦皆淳军宿将,骁锐悍勇,将兵伐地,无往不利,东陆四州无有不晓者。既闻诸将合军,众纷议曰:“以其一将,均军尚不能当,况今五将合于叶氏麾下乎?”
或曰:“叶下五刃,聚而为锋,天下莫敢与之相争”,亦此谓也。
·
早在晋粮南输之初,齐凛就已上书毕止,奏请将粮草司随军迁至临封,以能更加有效地统筹淳军入帝都盆地之后的粮运事宜。至大军南出当阳谷前数日,临封粮草司终于迁设妥当,齐凛亦携众文吏抵达临封。
他将诸杂务简略地安排了一下,便孤身直赴淳军大营。
是时,叶增与诸将练兵未归,秦一独自居于中军次帐之中,正一丝不苟地调配用以为叶增敷伤的药泥。
待见齐凛,她停下手中动作,对他微笑道:“自出义安至此仅用了十六日,想必一路劳苦。”
“夫人。”齐凛长揖行礼,容貌虽有倦色,神态却极认真严肃,他双手奉上一封书信:“夫人之前所询之事,业已自宛州查实。”
秦一闻之敛去笑意,接过书信,轻展细读。
“衍雨之事,与霍塘向夫人所言,只怕皆是真的。”齐凛等她读毕,又说道。
秦一将信笺折起收好,“多谢齐家相助。”
齐凛道:“能为将军分劳,此亦齐家之幸。只是既知此事为真,夫人有何打算?”
秦一稍蹙眉头,“太过骇俗。”
齐凛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至此,这一封详尽查明了衍雨医门此番所冀望之事的宛州来信,加上两个半月前霍塘向秦一全盘托出的此行目的,终于完整地拼凑出了事情的全部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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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陆自贲宁帝二渡天拓海峡、讨伐蛮族以来,近百年间天下易主,四方苦战,百姓父子兄弟暴尸骸骨于野不可胜数。衍雨医者仁心,向来厌见战事,对军武之人更是心存偏见,颇多嫌恶。只是到了这一代,医门中却出了一个异数,正是十年前方继承衍雨世家的家主霍长霁。
“自墟、荒二神创世起,九州何时少烽火?”
他这样向世家诸人问道。
“避而不近兵武之事,终不过是自欺欺人。兵者可以诛暴乱而禁不义,以战止战,方为宗道。衍雨欲济苍生万民,何妨蹚一蹚这血火浑水?”
众人面面相觑,竟不能驳。
而霍长霁口中今世用兵“诛暴乱而禁不义”之人,便是战功赫赫、名震东陆的淳国名将叶增。
“存宗兴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国”——这十六字由叶增夫人秦氏谱写的叶氏字辈,传至霍长霁耳中时,令他不禁慨叹连连。
“好一个‘兵武安国’,好一个‘兵武安国’——”他将这话重复了两遍,又说:“这等将材,若战死了,倒极可惜。”
于是霍长霁将医门这一代中最熟晓医术与秘术的杰出子弟霍塘叫至近前,嘱她道:“墟、荒二神之古印,今可析之。务使叶氏之将血,长流于此世间。”
霍塘奉命,随即踏上了去往唐都南淮的路。
而霍长霁要霍塘去完成的事,可谓是无与伦比的惊世。
他欲借衍雨之力,助叶增成为东陆无人能敌的战将,以暴禁暴,以战止战。
释施医术与秘术,使人能够全然忘却本我,脱离墟神赋予九州诸族体内的精神烙印,而放任荒神留于诸族体内的力量种子完全占据躯体,在最需要的那个瞬间,唤醒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从而踏上力量巅峰。
将这般无上而野蛮原始的暴力,付与最善兵能制、襟怀世人的将领,以逆神之力而造就这惊世的——
“名将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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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远合,霍塘非常准时地携药去视叶增之伤。去往中军的途中,一个年轻男子远远地朝她所向行来。
她看清前方来人,一时欣喜得两眼发亮,立刻连蹦带跳地跑向他,兴高采烈道:“你来临封看我啦!”
齐凛无意纠正她自作多情的理解,只是面无表情地视她道:“你当初装疯卖傻多日,想必很是辛苦。”
霍塘顿时就有些委屈:“我并不是故意的。”
面对这个身负绝术、意图直接、心思单纯的少女,齐凛的心情一时很是有些复杂。他并未再说一字,只是努力将那复杂的心情自脑海中清除,回身欲走,可稍不留神便被她自后伸手拽住了衣衫一角。
他回头,正对上她满是期冀的目光,不由挑眉,以示询问。
霍塘静静地瞅着他,脸庞透出少许红晕,半晌未出声,十分罕见。
齐凛久等之下有些不耐烦,正要将衣角自她手中抽出时,就听她小声开了口:“我很想你。”
他微微怔忪。
她将他衣角攥得更紧些,又问说:“你一点儿都没有想我么?”
齐凛下意识地想要张口说没有,然而她整个人释放出来的气息分外干净透澈,在这混杂了金属与血尘气味的军营中令他感到是种别样美好的存在。转念之间,他又想到过去数月为查她的底细与衍雨医门诸事,她竟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挂悬着。
于是乎,那冷冷的没有二字便被他吞入腹中,不曾吐落。
他这副无言的模样,竟像是默认他亦是想念她的,令霍塘心内立时生出巨大的喜悦之情。
她开心地笑了,不多想地便做出了于齐凛而言可谓无礼放肆至极的举动——
扑入他怀中,罔顾他难得一见的惊愕万分、手足无措的表情,不撒手地将他紧紧抱住。
·
“真是成何体统。”
中军幕帷内,叶增遥见齐、霍二人,脸色微暗地摇了摇头。
秦一跟随他的目光探视远处,遂微微笑道:“齐凛当自有分寸。”她一面收起方才给他看过的宛州来信,一面问他:“衍雨之事,你以为如何?”
“如你之见,太过骇俗。”叶增目光颇复杂地又看了看远处的霍塘。若非他先前所受之重伤是经霍塘之手医治的,只怕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个举止乖张、性格奇特的少女,竟是世传医神之门这一代中最为杰出可靠之辈。
他转目视秦一,又说:“兵者凶器也,又何以令之至凶?且我践历行伍十五载,手上过命亦十余万,统军出战,诛暴禁乱,只信人力,不信神数。”
秦一轻喟,点头道:“如此,拒之便是。”
念及淳军五日后将拔营南出当阳谷,她又道:“帝都二十三卫虽无重兵固守,然城堑坚深,无人可以小视。你欲速取天启,想必已有良策,然重伤方愈,当自保重,勿令我挂怀。”
叶增注视着她状似平静、内却隐忧的神情,抬手将她拥入怀中,“放心。”
一诺之下,她抵着他温热的胸膛,并不能看见他此刻严肃凝重的面容,一时竟亦真的放下心来。

【三十七】

淳军南出当阳谷的前一日,霍塘自过午至黄昏一直守在中军帐外,以极其锲而不舍的精神展示出她想要随军南下的决心和信念。
末了,叶增熟思后决定道:“如此医术,留在临封亦是浪费。便放她在辎重营随军出关。”
霍塘闻令后分外满意,随即火速收拾了行装——内里装的绝大部分是她这两年间在中州各地搜罗的罕见药材——之后便怀着依惜不舍之情跑去找齐凛告别。
·
是时,齐凛正在许闳帐中,因遵叶增之嘱,与其再核一遍此次淳军进入帝都盆地之后的辎补路线。
待诸事议毕,齐凛从怀中摸出一包物件,不言不语地搁在案上,打开,再一样样地摊开来,码摆齐整。
许闳望了一眼,看清时人顿时有所怔愣。
再下一刻,他眼眶狠狠一红,攥拳抵住案角。
二人无言半晌,还是齐凛先行打破了沉默:“从前在河南军前,你与张茂私交甚笃,我想了想,他的这些旧物还是由你收着最为合适。”
被齐凛平摊在案上的,正是张茂早年在河北、河南大营从军时,一路自普通士卒被一步步迁拜为淳军大将的一封封军牒。
齐凛在天册三年之前一直为叶府谟臣,叶增麾下的每一位校尉阶以上武官的履书均由其收理。其后他虽被举荐至淳王身边当差,但却未有一刻疏忘从前军中诸事,在天册五年奉诏南下典粮甲诸事时,又专门去要了这差使来,更是将这一封封旧文牒随行携带,未落一封。
在此番合军之前,他所尽盼的不外乎是能够与张茂、许闳、夏滨、石催这些军中袍泽们像从前在河南时那般相聚共饮、同伐敌寇。
犹记得天册四年秋,在他奉诏出使宛州的那一日,秦一于毕止城南风桦楼上对他说的那句话。
『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你未必不能再与他们聚首。』
……
然此别三年,再当相聚时,物是人已非。
……
无声许久,许闳才哑着嗓子开了口:“人已物故,还留这些?”他一贯地哂笑了笑,遂又复陷于沉默。
类许闳、石催、夏滨这些河南的叶增旧属们,自天册二年跟随叶增北上拱立新王即位,到天册四年间被陆续遣回国南各大边营统练精兵,再至眼下南伐聚兵于王域之外,谁人不是军功等身、杀名震世,而克复帝都、匡复大贲的不世功业更仿若是唾手可取——
然之于这些铁血男儿,心中何尝不视袍泽之命为己命,而胸中又何尝未存大恸与长憾。
齐凛抬手,将那些军牒依原样收起来,轻轻搁在许闳手边,“叶将军重伤方愈,不顾劝阻一意进战,只为全王上之所托——诸将此番合军南入帝都盆地,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而我,亦不忍再见任何旧友为治侯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