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侍连忙将他扶住,急道:“大殿下,眼下城头战势胜败可辨,殿下不如即刻后撤,携玺趁夜出宫,移檄它镇,以先王长子之身号令诸镇集兵前来勤王!”
“绝不可能!”
孟守正将他一把推开,狠狠挥剑道:“明日便是新王即位之典,一旦让他孟守文得以称王,诸镇谁还有胆子敢集兵回都勤王——那可是光明正大的谋逆篡位!”
他重重喘出一口气,“只要再守一日,待我行过即位大典,谋逆乱臣便是这叶增,到时莫论何人皆可诛之!”
说着,他又冷笑:“叶增虽敢放火烧那外城南门,但却绝无胆子敢连这王城宫门也烧!此门乃是双层包铁重木而造,你以为他能强攻得破?只消守住城头,他河南人马便无任何可惧之处!”
夜如墨倾,城下忽起遍地火把。
骤然传来嗵然数声巨响,两扇重木门板同时倒地,激起一片巨大的烟尘。
城头众兵闻之,身形皆是一滞,继而面露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亲侍站在孟守正身侧,声音发抖,“怎么可能……”
烟尘悠悠散尽,露出墙下一众弃甲投诚的城内守兵身影。而那两扇双层包铁、由重木打造的王城宫门,便是被他们自城内主动打开卸下的!
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在冲城头高声嚷嚷:“弟兄们!大殿下既已战死,我等自然投诚为上、保命为先!”
“胡扯什么!”孟守正额头青筋暴现,持剑右手抖得不能自持,冲身侧亲侍厉声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亲侍只有瞠目的份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须臾间,已有河南兵马踏过倒下的城门冲杀而入,凶蛮的吼声震破天际——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城头正在浴血作战的控鹤军士兵们一待听清,立刻纷纷丢下手中兵器,继而争先抢后般地冲城下奔挤而去。
“大殿下!”亲侍猛地双腿跪地,声音中似也带了哭意:“还请殿下速速下城、趁夜出宫!”
孟守正僵立不言,脸色犹如死灰一般。
蓦地,他右手抬剑,刃转颈侧,竟欲自刎。
“大殿下!”亲侍惊呼,慌忙便从地上爬起,欲将他拦住。
凌空而过一枚响箭,尖啸声中平头镞矢分毫不差地打中他的手腕。
孟守正五指一张,长剑落地。
城侧马道上传来急促蹄声,下一瞬战马腾跃,褐色长鬃如翎张扬,稳稳落蹄于他身前。
叶增挽缰立马,手中寒刃打斜刺出,剑锋正抵孟守正的喉头——
“大殿下纵是欲死,此刻亦由不得殿下自己做主了!”


【二十八】

天册二年三月初十晨,叶增破毕止王城,收俘淳国先王长子孟守正,勒兵宫城之外,遣将报孟守文。
·
天色蒙蒙发亮。
许闳急鞭策马,自王城一路驰抵孟守文府上。
随守卫亲兵入内,廊径俱是熟悉不过,经年未变。
院中青草露尖,孟守文坐在石桌旁,脸上略有倦容,显然亦是一夜未眠,可眼中却明亮如斯,似乎正是在等着他来。
“三殿下。”
许闳单膝跪地,这一礼行得极是端忠。
孟守文看着他这一身脏血,不由能想见那其余三千河南兵马当是何等奋猛,才能够在短短一日不到的时间内连破毕止三层城防、在新主即位前的最后一日夺取王城兵权。
“叶增遣你来的?”他问。
许闳利落点头。
孟守文示意他起身,又问:“我那王兄,眼下是死是活?”
许闳答:“大殿下已为叶将军生擒,眼下正被囚于宫中。王城守军倒戈者数众,将军尽数收缴其兵械,仍聚其众于王城之内,但等三殿下发落。”
“还用说么?”孟守文眼中的光亮暗了下去,“尽数坑杀。”
许闳垂首,“叶将军释王城中为大殿下所羁之文武重臣,然勋旧老臣们不肯出城,皆言愿等三殿下入宫、以商明日新王册典诸事。”
孟守文缓缓抬眼。
许闳又道:“叶将军勒兵于王宫之外,封宫门以俟三殿下之驾。末将奉命前来,还请三殿下即刻入宫!”
孟守文起身,微微斜眉:“叶增领军进驻王城,却不亲自前来拜府相请,他这战功在握的将军架子,如今竟是越发大了。”
“这……”许闳脸色忽而变得有些尴尬,“禀三殿下,叶将军身负其它要事,一时脱不开身,因怕耽搁久了又生变故,才遣末将急速前来相请殿下……”
“哦?”孟守文的眉毛又挑高了些,“你倒说说,他那‘要事’为何?”
许闳吞吐着,“叶将军的要事、要事是……”他的额头漫出层薄汗,因见实在相瞒不过,才一横心,招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大殿下将朝中重臣羁押入宫时,也一并将秦太傅的女孙囚去了……”
孟守文闻言,眼底立即了然。
半晌,他才略略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由他去办此‘要事’罢。”
·
策马行过马场旁时,叶增不禁勒缰放慢了马速。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两年前王宫大宴之夜,他牵着战马在此与她相遇的那一幕。
……
夜风吹过,她及腰的黑直长发轻轻飘动,一对红色阔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她抿着唇笑,轻声问他,这马儿可有名字?
……
赤绝似乎通晓他心,蹄下渐缓,在马厩之外缓缓停下。
叶增回神,翻身下马。
四周静谧,他推门而入。
几匹马儿在里面安静地咬嚼槽内草料,放眼望去竟无一人身影。
叶增轻微皱眉,继而朝里面走去,终于在尽头几堆大草垛的后面发现了她。
光线昏淡,她蜷在草垛中间,埋头沉睡。
他看清,心不由一落,又轻轻走近她数步。
因数日来无人顾及打扫此厩,厩中此刻满是草香、粪臭、铁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便是他这个常年混迹于军营、与战马日夜为伴的人,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可她却像是累坏了一般,全然不觉异臭难闻,更不怕自己性命有虞,俨然一副放心至极的模样,竟在此处睡得又香又沉。
不自察地,叶增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他弯腰蹲下,替她将长发中纠缠的干草短茎挑拣出来,然后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返身走了出去。
她在他的臂弯中动了动,似乎将醒,可转而便又沉睡过去。
赤绝见他出来,立马踏蹄靠近,好奇地扭转马头,长鬃一扫她的裙摆。
叶增将她托起,横置于赤绝背上,牵过缰绳,慢慢地沿来路走回去。
难得赤绝今日格外乖顺,行进间步子极稳,连他都感到有些诧异。而她似乎是困意袭顶,一路上都是将醒不醒,偶有几次睡得差点滑下马背,亏他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叫她摔下地来。
·
一路慢行数千步,直待走出内宫阙丛,才见张茂驭马来迎的身影。
“叶将军。”张茂瞟见睡在赤绝背上的女子,便知趣地将声音压到最低,“秦府的人接太傅之信,已遣人来接秦姑娘了。”
叶增颔首,又侧头看了一眼她沉睡中的侧脸,眉头不由一软。
张茂纵是好奇万分,却也不敢直盯着他二人看,只低头又道:“方才来报,三殿下驾从已近王城之外,将军是否即刻移步宫门?”
叶增点点头,将缰绳交给张茂,低声嘱咐:“将她亲自送至秦府来人的手中。”
张茂应令,小心翼翼地牵过缰绳。
·
待叶增返身、向宫门行去后,秦一便在马背上轻轻地睁开了眼。
她的脸色有些潮红,双眼湛澈,目光一路追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又轻轻地闭上了眼。
牵马前行的年轻将领脚步轻缓,马背上下轻慢起伏,带动她的心潮亦上下波动。
早在他弯腰蹲下、伸手替她摘去发间稻草的时候,她便已醒了。
当他将她抱起,她真切地闻到他那一身腥血臭味,不知怎的,眼中竟瞬间涌出汹涌潮意。
被囚禁在王宫内殿中整整九日,时时心忧祖父安危,夜里无一刻敢深眠,终是盼到他率军回师毕止。
而她从未想到,那个于阵前厉声暴喝、冷血杀敌连眼都不眨一瞬的他,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隔着厚重冷甲,他却不曾知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
宫门大开。
叶增按剑而立,身后三千人马阵列森然,乌泱泱的甲胄血色相连。
远远地,百骑亲兵簇拥着一身缟素的孟守文,不急不缓地驰近。
天边浓云裂开一条细缝,初升朝阳迸出一束金芒,将孟守文的白衣白马映得明晰刺眼。
叶增以剑抵地,蓦地单膝下跪。
犹如无声之令一般,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不约而同地振甲拄剑,单膝下跪,声震王城大地。
“三殿下!”
他垂首,高声道。
“三殿下!”
三千将士皆垂首,齐声高喝。
朝阳如畏此势,金芒一闪,便又缩入浓云之中。
孟守文慢慢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弯腰欲将叶增扶起,“河南将士们血战不易,何必列行此礼!”他环顾一周,高声又道:“待明日大典礼毕,逐级封赏!”
叶增叩首,“谢三殿下!”
三千将士亦叩首,“谢三殿下!”
孟守文待叶增起身,更是亲执其手以示众人,与他一同行入宫门。
·
遍地杀戮之色,整个王城之中都徊荡着浓腥血气。
孟永光生前的政殿内外俱是阴冷之色,里面更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息。
孟守文迈步上阶,入内,将灯烛点燃,搁在御案之上,伸手缓缓拂过镶刻有兽首的案角。
叶增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觉这安静之中恸意涌流。
许久,孟守文回身,脸色平静如常,眼底亦无悲意,唯声音凉得透底:“我恨不能杀了他。”
叶增自然知道他所指为谁,却只道:“殿下节哀。”
“你亦以为我不该杀了他?”孟守文问。
叶增一声不吭。
孟守文不以为意地冷哼,“我知你与那帮老臣们皆是一样的心思,以为这弑兄之名,我是背不起的?”
叶增摇头,“如今大局抵定,三殿下若是执意动手,又有谁能说不可?只不过末将曾听大殿下说起,三殿下自幼胸有大志、尝愿能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而三殿下既是心中想要这天下,便不能做如同那裴氏贼子一般的弑兄叛父之人,更不该留任何可供裴氏伪庭借机挞伐兵讨的把柄。”
孟守文静默,随后道:“说得好。”
“经此一战,控鹤军不可再倚,毕止城防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又问。
叶增道:“末将以为当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一两千人马赴毕止,重建京畿戍军,另选精将统练。”
孟守文瞟他,“交由你如何?”
叶增稍有皱眉,不语。
孟守文看出他的心思,“怎的,舍不得河南那一万八千人马?”
叶增依然不语,但神色已是默认。
孟守文道:“谁也未说要将河南大军从你手中夺走。你留都典兵,河南大营由你另派亲将暂领大都统之衔。除京畿戍军之外,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这五大边营的兵务亦归你所掌,边事札子直呈于你裁决。”
叶增脸色终起波澜,略惊:“末将以为若如此,则恩典过甚。”
将淳国大半个疆域的边军尽数交由他掌中,这是何等的恩信!竟让他一时不敢轻受。
“论战功论声名,淳国将臣之中再无一人能比你更胜此位。此非予你之恩典,但为我淳国强兵而已。”孟守文一字一句,“不必多虑,但受无妨。”
叶增垂首,“如此,则末将谢殿下所信。”
孟守文忽而低笑一声,“至于予你之恩典,我已另有打算。”他盯着叶增,“你替我夺了这王位,我便回送你一个婚房,如何?”
叶增一下抬起头来。
孟守文瞧见他脸上神情,不由又笑:“本是打算赐你一座将府,由你自个儿去提亲并行六礼,可如此算算最少也要数月,我只怕你是等不及了。明日新王册典之后,便赐你与秦太傅女孙婚配,即日完婚。婚房便设在秦府,你叶将军不会以为委屈罢?”
叶增怔迟半晌,“眼下尚在先王丧期……”
孟守文一挑眉毛,脸色竟是严肃:“因而我说送你一个婚房,而非送你一场婚宴。明晚成礼,三个月后再设婚宴,叶大将军以为如何?”
叶增看出他是有意促狭,不禁一时无奈,低声道:“末将以为……”
“便如此定了!”
孟守文语气武断,撇眼又道:“你不谢恩?”
叶增无法,只得退身半步,垂首行礼道:“末将……谢三殿下赐婚!”


【二十九】

天册二年三月十一日,孟守文登基即淳王位,行册典,受百官称贺于殿。
上先王谥号曰惠,发梓宫下葬。
幽先王长子孟守正于毕止城北,禁朝中文武往视之。
以控鹤军谋逆,削其番号,尽诛其王城守军、内外城校尉以上武官,余者发配流徙淳国北疆。
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二千马步兵赴毕止,重建京畿戍军,赐号天翎;以鹰冲将军叶增为天翎军指挥使,兼领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五营制置使之衔。
诏赐太傅秦菩决女孙秦一婚配于鹰冲将军叶增,即日完婚。
·
虽说还在先王丧期之内,孟守文允赐叶增于此时完婚可算是有忤祖制,可朝中却无一人反对他这一任性诏命,更无一人愿意因此而得罪甫立拥立新王即位之赫赫血功的叶增。
若非赐婚的王诏一日之内便已遍传毕止,只怕任是谁都看不出一如往日般肃静的秦府今夜会有喜事。
整整一日,秦府内都是安静如常,不见有下人为婚事而准备,亦不见有任何喜红之色,倒确是合了秦菩决所主张的先王丧期之内一切当从简素的规矩。
而新王即位,国政兵务皆有新变,叶增更是于王城之中忙至深夜,直待秦府的下人前去请迎,才随人驭马出宫。
夜风轻柔,扑在脸上丝毫不寒,似是初春已至。
秦府的下人过正门却不入,而是径直将他带往后府门外。
朱门微闭,内里有依稀的光亮透出。
叶增驻马门外,却未立时下马,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两扇门。
里面的这个女子,他曾是那般思念与渴望,不顾一切也想要求娶到手,可如今真的到了此时,他心中竟会陡然生出一丝踯躅,那领军破城不畏生死的勇气都瞬间消弭,只余一个疑虑在胸口处荡来荡去——
他竟是从始至终都未当面问过她,她是否愿意嫁与他?
·
“将军?”在一旁站着的秦府下人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叫他。
叶增蓦地回过神来。
这两个字由秦府中人道出,听上去是如此亲切,顿时便将他心中的踯躅之情扫去大半。
他下马,将赤绝交给秦府下人牵走,独自上前,将门推开。
不算长的府道两侧错落有致地栽有树木,此时逢春正绽翠色嫩芽。
地上摆有小巧的莲灯,迷蒙光线中,映目而来便是一只低挂枝头的长尾纸鸢,纱纸上的彩画在莲灯光芒的反映下显得更加柔美,纱纸背后的竹篾上仍然穿着一根羽箭未拔。
叶增看清,一时呼吸竟紧,心中之前的那个疑虑在一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迈步前行,只见每隔十几步,便有一只纸鸢挂在枝头,长长的鸢尾随风轻飘,一路将他引入内院之中。
零零总总,一共十一只。
这十一只挂上树梢的纸鸢,如昭他心,如诉她情,叫他心底再也不存一丝踯躅。
·
内院屋门未关,秦一坐在床头,听那脚步一步步走近,一步步走重,终于走入这间屋子。
叶增反手将门关上,于门内站定,未曾上前,却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她穿了与他头一回相见时的那一袭红衣红裙,轻轻地坐在床沿,一双皓腕安妥地搁在膝头上,一对红色阔袖犹如两朵盛开怒放的花儿一般垂在两侧,及腰的长发笔直黑亮,眼神温润。
他心头的那一道朱迹瞬时如同遇了火,嘭地烈燃,渐渐烧红他一双眼。
他想要开口,可却觉嗓间干哑,更不知该如何叫她。
然而她却轻然开口——
“夫君。”
他心头一震,终于慢慢走去她身边,将她一把拉起,拥入怀中。
·
此刻的他尚不知道,他所拥入怀中的这个女子将为他诞下五子二女,将为他成为威震东陆的赫赫名将而无怨无悔地付出一生,更将成为为他叶氏后世历代子孙所景仰敬尊的族妣。
此刻的他更不知道,正是他的半生戎马,终使得贲朝国祚得以多延长了两百年,而自此往后他所有的煊赫功勋,皆与他怀中的这个女子脱不开关系。

 

 

 


第二部

【一】

叶府长子出生时,正值三月。
春寒料峭,毕止城中积雪未融,喜报送抵王城时天已擦黑。长街肃寂,政殿飞檐上挂了层薄冰,阶下宫人立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门开门合,齐凛在外除去鞋履,着袜入殿。敞阔的大殿中只点了数支宫烛,未置暖炉熏笼,殿砖冰凉,冷意从他的脚底一路侵上来,透心的寒。
烛光暗影空荡荡地交错着,依稀映出坐在御案后的瘦削人影。
齐凛在门口处微微停顿,逆光望了一眼那人,然后快步上前,抱袖垂首道:“王上。叶府适才遣人送来喜报,说是叶夫人生了个男孩。”
“哦?”孟守文闻声抬眼,暂时搁下手中之笔,神色变得饶有兴致,“可知名字?”
齐凛点头,“叶夫人取的,双名存嚣。”
孟守文轻微一笑:“叶增尚在永沛,倘是知晓自己得了个儿子,不知会何等高兴!”他想一想,又笑道:“料想他叶增的儿子,长大亦必是将种。”
齐凛跟着笑了,“方才叶府前来报喜的人也说,小公子生下来足重八斤六两、哭声洪亮如钟,将来定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孟守文起身,舒活了一下因久坐而僵乏的筋骨,瞥一眼满脸笑意的齐凛,淡淡问道:“你闻此喜报,可是恨不得自己仍能像从前一样身在叶府?”
齐凛神色微微一紧,片刻后又渐渐松缓,笑着摇头道:“叶夫人既是将微臣举荐至王上身边当差,微臣又岂敢心存贰念。”
孟守文依旧淡淡地问:“你可知她当初为何要向我举荐你?”
齐凛略略苦笑几声,“微臣不习军武,留在叶府何用。”
“在我面前便也不必装了。”孟守文却道,“你又岂是笨人?”
齐凛哑然,半晌挑了下眉。
“你我都心知肚明,”孟守文微哂,踱近他几步,“她之所以要将你举荐给我,是因叶府留不得谟臣——如今叶增战功威震淳国南疆、手握京畿戍军重权、遥领边军五个大营,倘是在府里再蓄幕僚,朝中谁能不疑他?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让你走——是不舍你的才智,亦是不舍你背后齐家的财业——这才将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齐凛无话可说,只得默认。
孟守文轻扯嘴角,又哂道:“他叶增娶了个聪明妻子,却又不避忌妻子的聪明,倒也难得。”他瞟向齐凛,问:“让张茂、许闳、石催、夏滨这些他的心腹亲将们重回边军,怕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罢?”
齐凛面色有些讪然,应得倒是坦然:“论叶将军的脾性,王上应比旁人都清楚。将军在疆场之上杀伐决断一人能当,但在这毕止朝中??倘无夫人替他谋虑周全,怕是难以稳妥立身。”
孟守文不再开口,自然明白齐凛所说的皆是事实。
当初他甫一即位便大肆重用这个毫无家世根基的年轻边军大将,已是让不少老臣们不满于心;然因碍于叶增身拥拱立新王即位的赫赫血功,朝中文武诸臣才没有对他此举大加反对。
天册二年春,叶增受命留都典兵,遥领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五大边营。他先是花了整一年的时间,令淳国诸路边营各出兵马、轮流番上入都卫戍,又从中陆续选留了二万精兵壮马,依王命重建京畿戍军天翎军,同时在边地另募壮丁,以补各营被天翎军所抽之兵源;然后他又花了整一年的时间,严慎统练这支由二万名来自不同边营的精兵组建而成的天翎军,一洗从前京畿戍军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污劣名声。
至此,距离淳国先王过世,孟守文雷霆登基、血洗毕止都防,已过去了整整两年。
而两年后的此时,这个年纪轻轻便手握京畿重兵、深受淳王倚重信任的鹰冲将军叶增,又重新令朝臣们生出了深疑忌惮之心。
然而近数月来,叶增先后拜表、启请王命,将麾下追随他多年的数名亲将远调至各边路大营,大有自减羽翼之意;其后又闻叶增的将军府中陆续遣散了两年多来蓄养的多名幕僚、清客,更显其欲明哲保身之意。